中国传统自耕农的形成与发展

中国传统自耕农的形成与发展

学术界从各个方面探讨了春秋时期的社会性质、土地制度和生产力等主要问题，但很少讨论这一时期自耕农的起源和发展。笔者认为,春秋战国时期是我国封建社会产生确立时期,也是我国古代自耕农形成并初步发展的早期阶段,这一时期的自耕农,按其演变顺序可划分为以下几个小阶段:春秋中期前是自耕农的预产阶段;春秋战国之交是自耕农大量产生阶段;战国前中期是自耕农的稳定发展阶段;商鞅变法到秦统一是自耕农的破产和再生期;秦统一到秦灭亡是自耕农分化破产加剧阶段。也就是说,从春秋中期前到秦灭亡,自耕农的演变轨迹状似一条中部高两端低的峰式正弦波。自耕农胚胎于原始社会到奴隶社会时的公社成员。原始社会末期的父家长制村社已出现了各个家庭的私有经济,庭院、宅地、房屋、农具、牲畜已成为私有财产,个体私有经济日趋发展,原先的公有制基础逐步走向破坏,这样从组织形式上为自耕农的产生提供了条件。这些村社社员从公社那里分得耕种的份地,以个体家庭为生产单位。《易·系辞》中便有维护家庭利益和产品交换的记载:黄帝时“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服牛乘马,引重致远,以利天下……重门击析,以待暴客”。公社里具有颇大权威的家长,往往手握公社产品交换的特权,这样便利他们侵夺公社共同财产而蜕变为私有制社会中的奴隶主,而公社成员,则逐渐地变成了向奴隶主交纳贡赋的平民。原始氏族公社向奴隶社会过渡中出现的个体生产和交纳贡赋正是古代自耕农形成的两大先决条件,也就是说,在这一时期的社会变革中已透露了自耕农酝酿的最初信息。在夏、商、西周的奴隶制井田上,既保留了聚族而居的血缘家族村社组织形式,又保留了原有的“公田”和“私田”的分界。尽管这种土地制度过于理想化,但从《周礼》《礼记》《汉书》等记载看,它确实在乡遂和都鄙地区不同程度地实行过,尤其是乡遂地区土地平整肥沃人口密集,用严整的沟洫区划成大片的方田更加简便,所以广大村社成员,如夏时的“平民”、商代的“小人”、西周的“国人”、“野人”和部分被周族征服的“力于农稼”的“庶人”,这些人都变成了奴隶制下的自由民,他们耕种着小块私田,拥有自己的经济,向国家交纳什一税,这非常有利于他们向自耕农转化。我认为,在井田制时代,既有作为经济主体的国家所有制,又有属次要地位的个体所有制,表现出两种所有制并存并相互斗争转化的特点,正因为井田制经济的二重性和私田对公田的斗争,才导致了井田制的瓦解和早期自耕农雏形的出现。春秋前中期,由于生产力的提高与商品经济的发展,社会经济制度也有了一系列的转变。实物地租在一定范围内较广泛地出现了,荒地大量开垦,如郑国很早就把田亩的“封洫”弄乱,所以在鲁襄公三十年,子产已经在那里整顿,使“田有封洫,庐井有伍”。这些新开辟的土地,不在井田的公私田系统之内,也就是说,这种土地性质和分封得来的不同,有自由处理权,这样一来,新的土地私有权就产生了。这种私有权随着牛耕与铁器的推广都相继得到了封建国家的默认,农民对份地的占有权日益巩固。春秋前期齐国“案田而税”,《管子·四时》篇提到每年“春二月”要“修封疆,正阡陌”。后来,《史记·商君列传》说商鞅变法时曾“为田开阡陌封疆”。《吕氏春秋·孟春纪》提到“皆修封疆,审端经术”。青川本牍《秦更修田律》条有“以秋八月,修埒正疆畔”之文。所谓“案田”、“修封疆”、“正阡陌”、“正疆畔”等,就是依照土地的面积打破家族传统的占地范围为个体生产者划定田界。又云梦秦简《法律答问》曰:“盗徙封,赎耐。可(何)如为封?封即田千百(阡陌)”(《睡虎地秦墓竹简》)。秦律禁止私自移动田界,并对违纪者判处“赎耐”的刑罚,可见自耕农份地已受国家法律保护,不许他人随意侵犯,这正加速了土地私有化的进程。这种以耕种自己小块土地向国家交纳封建租税担负国家兵役、按地域组成的新的生产者,和先前只有聚族而居才能分得耕地并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村社成员相比,已发生了本质的变化。他们在私田上的劳动积极性很高。“今也农夫之所以早出暮入,强乎耕稼树艺,多聚菽粟而不敢怠倦者,何也?曰彼以为强必富,不强必贫;强必饱,不强必饥,故不敢怠倦”(《墨子·非命》),他们沐风浴雨,“五耕五耘”(《吕氏春秋·任地》)。“积力于田畴,必且粪灌”(《韩非子》)。劳役地租转化为实物地租,井田制的逐渐破坏,不仅显示了土地所有者和使用土地的直接生产者相互结成的生产关系有了变化,还表明土地所有者和直接生产者的社会身份和地位起了变化,正因为这些新变化最终完成了村社成员向自耕农的转化,也正因为这种大规模地转化为封建制度的确立奠定了重要的社会基础。春秋时期,由于新兴的自耕农阶层刚刚产生并初步形成规模,国家对自耕农土地的干预力量不大,一些国家甚至还采取积极措施,保护自耕农的利益,使其土地私有具有一定的相对稳定性。荀况认为五霸之所以成霸,其重要原因即是“重法爱民”(《荀子·强国篇》)。吴王阖庐为了争霸,任用伍子胥、孙武等实行“重法爱民”的封建改革。当孙伍向阖庐介绍晋国赵氏“主佥(俭)臣收(收敛),以御富民”的情况时,阖庐称赞说:“善。王者之道,□□厚爱其民也”(银雀山汉墓竹简《孙子兵法·吴间篇》)。后来越王勾践被吴王夫差战败臣服吴国时,也任用范蠡、文种等在越国实行这一政策,史称他“明法亲民”(《韩非子·饰邪篇》)。“重法爱民”政策,在政治上就是改变自耕农的耕作奴隶身分。阖庐“亲其民,视民如子,辛苦同之”(《左传》昭公三十年)。其子夫差也说要“爱民养士,视如赤子”(《吴越春秋》卷五《夫差内传》),夫差打败越王勾践时,对越民也就是采用了爱抚策略,“吴人入越而户抚之”(《战国策·韩三》)。勾践在越国的“爱民”也基本一样。对自耕农“利之无害,成之无败,生之无杀,与之无夺”;“无夺民之所好则利也,民不失其时则成之,省刑去罚则生之,薄其赋敛则与之”(《吴越春秋》卷八《勾践归国外传》)。“爱民”政策的另一方面,是在经济上“富民”。孙武向阖庐介绍晋国赵氏“主佥臣收,以御富民”的政策内容,是为民制田扩大田亩面积,“以百廿步为畹,以百四十步为亩”,并且“公无税焉(定期免征田税)”(《孙子兵法·吴间篇》)。阖庐认为这一政策很好,并在吴国推行。后来勾践从吴“返国修改,富民养士”时也推行了这种政策,吴国出现了“农夫作耦,以刈杀四方之蓬蒿”(《国语》卷十九《吴语》)的大规模垦田现象。同时还规定自耕农在一定期限内免交或少交田税,如勾践曾“舍其愆令,轻其征赋”(《国语》卷十九《吴语》),“十年不收于国,民有三年之食”(《国语》卷二十《越语上》)。吴越两国的重法爱民政策,实质上是从法律上完成了庶民从耕作奴隶向自耕农的转化,标志着奴隶制农业向封建制农业的过渡。战国以来,在各国封建化的变法中,几乎都有军功授田的规定,这也是一种相对稳定和发展自耕农队伍的办法。军功授田有两种情况,一种规模较大,最早的材料便是赵简子誓师词中所说“克敌者,上大夫受县,下大夫受郡,士田十万”(《左传》哀公二年);另一种是以普通士卒为对象的赏田,面积较小。如魏国行武卒制,“以度取之”,“中式则复其户,利其田宅”(《荀子·议兵》),秦国的赏法规定斩敌一首,可“益田一顷,益宅九亩”(《商君书·境内》)。军功授田的两种情况直接产生了一批军功地主和相当数量的自耕农,取得了两个对立阶级同时增长的效果,后秦始皇“令黔首自实田”的诏令,进一步使个体经济合法化,自耕农阶层大盛。商鞅变法前,自耕农土地占有关系相对平均,两极分化土地兼并现象还不那么突出。地主阶级中势力最大的封君,他们只有土地的使用权,而没有土地所有权,他们只是通过封邑计户向农民征收租税,一般非军功地主也是通过“辟草木、实仓廪”、“辟草莱、任土地”(《墨子·节葬下》)起家的,在土地买卖转换中不断发展壮大,他们数量虽众,但其兼并能力不强,和商鞅变法后的情况相比,显然逊色一些。这一时期土地兼并不很剧烈的另一个重要因素是当时地广人稀,除中原地区“三晋地狭人贫”(《通典》卷一《食货》);“土狭而民众”外,楚、秦、燕等等广大地区还是“荆所有余者,地也;所不足者,民也”(《吕氏春秋·贵卒》);“秦地广人寡,故草不尽垦,地利不尽出”(《通典》卷一《食货志》),正是由于秦国“人不称土”(《商君书·徕民》),才设法“诱三晋之人”,“废井田,制阡陌,任其所有,不限多少”(《通典·食货志》卷一。大量荒地的存在,起了缓和土地兼并的作用,正因为土地兼并规模不大,春秋中期到战国中期具有一定独立经济的自耕农才大量产生。况且,在战国初、中期,各国均忙于实现富国强兵的封建化改革、变法,这正有利于自耕农自由地发展,自耕农逐渐成为社会经济的主体,也正是因为早期自耕农经济的发展,才为封建制度的最后确立提供了稳定的社会经济基础。值得注意的是,商鞅变法前尽管土地兼并不很激烈,但这并不排斥新兴地主阶级对自耕农的剥削侵刻。当时自耕农的生活还是颇为清苦的,终年耕种,丰年或许有些剩余,有的只能勉强养家糊口,有的还要从事一些额外副业,以补不足,战国初期李悝曾给当时最一般的五口之家算了一笔帐:“今一去挟五口,治田百亩,岁收亩一石半,为粟百五十石”(《汉书·食货志》),除交纳国家的定额田税和“上赋敛”之外,剩下的便寥寥无几了,最多也只能勉强维持衣食生计。后来由于商品生产和交换的发展,土地买卖现象渐趋展开,封建租佃关系开始发展起来,一些无法养家活口的自耕农只好沦为佃农。“家贫无以妻之,佣未及反”(《韩非子·外储说右下》);“夫卖傭役而播耕者”(《韩非子·外储》),“泽居苦水者,买庸而决窦”(《韩非子·五蠹》),“市佣”、“市保”、“佣保”等封建买卖租佃关系更史不绝书。一些自耕农尽管“早出暮入”,“耕嫁树艺,多聚菽粟,而不敢怠倦”(《墨子·非命下》),但仍不胜封建赋役的剥削,只得“避赋役而逃逸”,“附托有威之门”,给大土地占有者采用地租剥削提供了劳动力。尽管如此,定额租税这种封建地租形式还是比奴隶制劳役地租进步得多,我们不能因封建地主对自耕农的剥削侵刻而否定这一点。封建地租形式是“因人而税”,《通典·食货志》云:“夏之贡,殷之助,周之彻,皆什而取一,盖因地而税。秦之不然,舍地而税人,故地数未盈,其税必备,是以贫者避赋役而逃逸,富者务兼并而自居”。秦的“因人而税”,是从商鞅变法开始的。奴隶制是因地而税,强迫奴隶集体耦耕,直接从土地上榨取劳动产品。战国时因人而税则重人轻地,间接从土地上榨取劳动产品,国家关心的只是自耕农的定额田税,而对土地本身并不过分干涉,这样,便使自耕农有一定的生产和生活自由,这无疑是农民人身依附关系的一大进步。我们认为,商鞅变法对自耕农阶层来说,具有双重作用,它既扶植了一批新的地主,使一部分自耕农破产,同时又再生了一大批自耕农,正因为如此,才使秦国经济出现了矛盾的发展。可以说,真正意义上的地主土地兼并始于春秋中期到战国初期,当时兼并规模较小。而战国中期的商鞅变法,加剧了土地兼并的情势。秦“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买卖,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前汉书·食货志》);“秦孝公用商鞅,坏井田,开阡陌,急耕战之赏”,以致“庶人之富者,累巨万,而贫者无食糟糠”(《汉书·食货志》),足见当时土地兼并确实比变法前剧烈得多。对土地兼并,封建政府则常常采取默认姑息的态度,如秦简《法律答问》载:“部佐匿者(诸)民田,者(诸)民弗智(知),当论不当?部佐为匿田,且可(何)为?已租者(诸)民,弗言,为匿田,未租,不论口口为匿田”。就是说部佐给自耕农授田时,隐匿侵占了自耕农的土地,只要不损害国家的田税收入,也不算匿田,不受法律制载。这显然是姑息纵容地主兼并土地,承认兼并的合法性,导致土地兼并的扩大化。商鞅变法后自耕农破产瓦解的另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商业高利贷的膨胀。尽管在春秋时代便有不少借贷事例,但这—时期往往只是遇天灾人祸时,贵族们向农民借贷,这种借贷其有救灾恤贫性质,其剥削程度较轻,战国时代,随着商业的发达,货币经济的发展和国家租税的增加,于是高利贷便应运而生。商业高利贷对自耕农起了分化作用。《史记·苏秦列传》载,当时工商业者“逐什二以为务”,“农民解冻而耕,暴背而耨”,仍是‘无积粟之实”,一些商贾“蓄积侍时而弁农夫之利”(《韩非子》)。又《管子·治国》篇载:“凡农者,月不足而岁有余者也,而上征暴急无时,则民倍贷以给上之征矣。耕耨者有时,而泽不必足,则民倍贷以取佣矣。秋籴以五,春粜以束,是又倍贷也……关市之租,府库之征,粟什一,厮舆之事,此四时亦当一倍贷矣。终岁勤劳耕耨,尚不足赡父母,只得“称贷而益之”,直致“老弱转乎沟壑”(《孟子·滕文公上》。又“苏秦之燕,贷百钱为资。及得富贵,以百金偿之”(《史记·苏秦列传》)。当时的一些统治者也肆放高利贷,史称孟尝君相齐,封万户于薛,使人到薛去放高利贷,后来农民因“息愈多,急即以逃亡”(《史记·孟尝君列传》)。可见孟尝君是个高利贷者,他的三千食客,主要靠利息来养活。高利贷的盛行使咨时贫富分化更剧烈,许多自耕农因此破产,针对这种现实,一些具有远见的入发出了“士商众,则国贫”的惊呼,认为当务之急便是“省工商,众农夫”。故商鞅变法时屡屡强调要童本抑末,但这项政策并没有起到真正抑末的作用,相反,由于重农奖励耕织,使大量剩余副产品不断进入流通领域,客观上又刺激了商品货币经济的发展,所以,我认为,商鞅的重本抑末政策并未真正起到抑制商品货币经济和商业高利贷对自耕农的分化瓦解作用。值得注意的是,商鞅变法又再生了一批新的自耕农,这从其变法内容和效果上便可看清。奖励军功,在扶植新地主的同时,不可否认,也再生了一批自耕农;奖励耕织,为封建国家的财源开辟了途径,“僇力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史记》卷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