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日：来自天津港爆炸现场的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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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3日，天津滨海XX县区发生爆炸，一辆被烧得只剩框架的汽车和远处的楼房面目全非图／法新社getty

前言｜清单君

8月17日晚上11点。此时距天津滨海爆炸已经过去5天，我从天津西站下车，用了大概1个半小时到达天津港。一路上，我耗费了无数脑细胞来思考，这个时候我还能报道什么。直到位于滨海开发区第五大街尽头的海港城出现在地平线上。

坦白讲，我是一位从事商业领域报道的杂志负责人，天津爆炸前5天，我在杭州度假，在一栋湖边的loft里跟朋友分享最好的龙井和西湖四季中最美的景致。在杭州，也关注天津爆炸，但在自己要不要去的问题上纠结了5天，此前我供职的媒体一直有禁令。我问过自己为什么要去。对新闻冲动。有，入行9年，在这行实现财务的绝对自由估计是没戏了，能够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尽可能地进入现场，看见事实，写一些自己在良心上看得过去的报道也是一种心理动力。这行不能只为钱，如果有一点技术，去写写也是好的。另一种动力，则来自于这次爆炸的那些小区居民。此前9年跑过不少灾难报道，这些灾难距离城市很远，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基本是坐在沙发上，隔着屏幕感受生离死别。而这一次，这场爆炸就发生在中产阶级居住的一处高档楼盘的几百米外，我想知道在这次史上最复杂的爆炸案中，中国中产们的位势、言行和状态。

最后的理由是，我希望模仿2010年《体育画报》对墨西哥湾漏油的报道《bp7days》，个人认为，这篇报道不够好，还能更好。

我看见黑色的遗骸和白色的肋骨，以及系在遗骸腰间的消防队荧光腰带。

文|汪再兴编辑|汤涌

8月17日晚上11点，天津港爆炸后的第六天，我来到爆炸发生地天津滨海五大街尽头的港区。此后七天，我决定进入爆炸的核心。

即使在爆炸发生的6天以后，我路过的许多区域也无人涉足。沾着血手印的楼梯间，看到集装箱下始终未被发现的死者的遗骨。

两场爆炸只间隔30秒，一个成年男性全力奔跑可以跑出200多米——远不是安全距离。大爆炸冲击波摧毁了约5300平方米的地面上的一切，现在，死亡数字已经更新到150人。

我写下接触的所有人，有官员、战士、专家、消防队员和最普通的城市居民。我也拍下最残酷的视频和照片——我希望这是一份报告，报告不该带着情感。

day1一切美好的事物，现在都碎掉了

图为请愿居民展示自家受损的住房

8月18日上午的天津滨海开始下雨，雨落在先前还是办公大楼、如今面目全非的废墟上；落在守卫在废墟四周的救援士兵、执勤警察和消防队员的衣服上。这场临近夏日午后开始下的雨并没有缓释人们的焦躁，也没有带走事故现场的尘埃，反而在人群中激起了更大的恐惧。

当天上午10点，在爆炸核心区内工作的所有人开始紧急撤离，有身着厚重防化服的防化士兵、有戴着防毒面具负责外围警戒的武警，还有身穿橙红色消防战斗服的消防人员。一位撤出来的救援人员说：“早些时候，一些不明物质遇到雨水开始冒烟。”

在这个方圆5300平方米的爆炸核心区内，曾经存放着大约40类共2500吨的危化品，这些危化品不少是爆炸物。人们最担心的是700吨氰化钠，这种剧毒物质常态下呈固态结晶状或粉末，遇水受热后会产生氢氰酸等高毒性气体。正常人摄入0.1～0.3克，也即是米粒大小的氰化钠即可致死。

当天，雨水成了这座城市人们最恐惧的敌人。有人紧张地议论着路面出现的大量白色泡沫。有记者清晰讲述自己淋雨后的感受，“面部嘴唇处有灼烧感；胳膊处感觉‘辣辣的’；左手关节处热痒。”

大雨激起了人们的愤怒。在滨海美华酒店内，一场照本宣科的新闻发布会正在进行，一些抱有疑问的记者被忽略。会场外，居住在爆炸周围小区的人拉起横幅抗议。涌上人们心头的是对炸毁他们房子，造成他们的朋友、家人和孩子死伤的凶手的憎恶，他们认为政府的处置非常冷漠。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在告诉我，爆炸不应该在他们这里发生。

爆炸的确不应该在这里发生。两个月前，一位26岁的东北小伙刚搬进海港城7号楼20层，这是父母准备的婚房。在小区外的高架桥下，这位小伙的母亲说，家里的一切都被震碎了，包括此前为婚礼准备的高档洋酒和家具。

爆炸不应该在这里发生。有媒体说，这里是一座入住率极低的“鬼城”，事实不是这样。家住1号楼601的业主小九在朋友圈写着，“小区下有个篮球场，小伙子们天天打球充满活力；小区有个广场舞队，每天晚上唱歌跳舞好不热闹；小区里有很多刚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屁孩，天天咿咿呀呀并不知道说些什么。”

爆炸不应该在这里发生。一个姓陈的男人说，几年之后，这座新兴小区本来“会非常牛逼”，因为住在这里的大部分年轻人是各行骨干，他们很快就会成为各自领域的话事人。他们甚至把自己居住的地方叫做“小欧洲”。

家住海港城3号楼的庞先生在买房前还特意查看了楼盘设计图，这位建筑设计师对防火间距和安全间距十分敏感。他发现，这栋楼盘除了附近有一座高架桥，难免有车流疾驰的噪音，堪称完美，为了降低噪音的影响，他特地选择低楼层——3楼。

4个月前离职的一名天津港消防支队第四大队消防队员也不相信爆炸会在这样一个小区发生。工作8个月时间，他从没接到海港城的火警，只有一次，今年春节假期的一天深夜12点，有家人报警说家门反锁，他和战友破门而入后，发现户主东倒西歪地醉倒在客厅的沙发上。

第四大队的办公楼，是海港城隔街的一栋5层楼房，一到周六晚上，会有20多个人来到三层最右侧的电视机房，等待《中国好声音》开始。这群平均年龄在20岁上下的年轻人都有自己最喜欢的歌手。有时，他们会争吵得面红耳赤。

这些安静的生活其实特别脆弱，自从2012年成立的“瑞海国际物流”公司获得危险品存储许可审批起，危险早已埋下伏笔。

8月12日晚11点30分的大爆炸把它们都震碎了。

8月18日下午5点，我来到海港城小区内。1号楼是距离事故现场最近的居民楼。顺着楼梯向上攀爬，脚下全是破碎的玻璃渣，台阶上到处可见一个个血脚印，印在墙上的血手印一只连着一只，楼梯上一块碎玻璃上还覆盖着深红色的液体。大厅的灰色建筑垃圾上遗弃着一只印着hellokitty的红色女款运动鞋。

从楼梯进入房间内，能看到的只有碎片——桌子碎片，鱼缸的碎片，结婚相框的碎片。

在21楼的一间房间里，冲击波把一个冰箱从厨房冲进了卧室，一个残破的桌面上还放着两个订婚钻戒的盒子，盒子外包装写着“ido”。

一位进入现场清理的救援人员告诉我，这两天，清理现场的他捡到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有金项链、有手表，还有一叠现金。

当晚爆炸发生后，家住海港城24号楼的魏先生的车子被一个从天而降炸飞的残破集装箱砸中了后座，他发动了这部被不明金属物砸掉了大半个后备箱的私家车，载着自己的妻子、儿子和已经受伤的60岁母亲在高速上一路狂奔。

“我不知道自己能开去哪。但我能确定的是离它（爆炸中心）越远越好。”

4号楼的一位母亲抱着脸部受伤的1岁孩子向楼下跑去，一直跑到空旷处才发觉自己的脚已被玻璃渣刺的血肉模糊。

这是生离死别的时刻。第二次大爆炸后，1号楼601室里，一位此前被爆炸冲击波击伤的母亲和他的儿子被困在了洗手间内，这位母亲将床垫放在她和孩子的头顶上，防止重物坠落砸到他们，当时的大楼已经空无一人，她8岁的孩子问她，“妈妈我会死吗。”母亲告诉孩子，“不会的，妈妈会保护你。”爆炸停止大概十分钟后，这对母子终于被人发现，一位保安将她背下楼去。

我从1号楼的窗口向爆炸的堆场方向望去，目力所及的一切都被摧毁了。

消防支队5层大楼只剩下框架。与建筑一块消失的还有一些活蹦乱跳的年轻人。一位四大队的离职消防队员说，当初一起看《中国好声音》的队友里，三分之二没有活着回来。

day2毒物围城后，他再说什么都没人信

8月18日上午，在天津滨海XX县区开发区消防支队，社会各界人士、消防官兵和遇难者家属举行哀悼仪式图/刘关关

氰化物超标的警报在爆炸后第三天拉响。8月14日，XX省环境监测中心主任邓小文和监测中心的工作人员在距离爆炸点3公里外的新港8号公路上检测出空气中氰类物质超标。邓小文即紧张又抱有一丝庆幸。氰化钠遇水受热生成的氢氰酸气体是剧毒，庆幸的是，“风向是西南风，扩散范围主要是大海方向。”他的意思是，空气中的有毒物质没有向市区人群密集的方向扩散，人们暂时是安全的。

居民的恐慌和愤怒的另一方面原因来自于政府公布信息的滞后。8月13日，已有媒体报道，堆场内存放有氰化钠这类化学品，但一直未有政府部门回应，直到两天后，第四次新闻发布会上，XX省安监局副局长高怀友才宣布，现场确实存在氰化钠，只是数量不能肯定。

8月19日晚上，在一家快捷酒店内，我见到了来自辽宁营口的三伍化工厂副总经理滕树生，他和手下的16位工程师被抽调到天津滨海专门处理爆炸后的氰化钠污染。他的工厂生产的主要化工产品就是氰化钠。但他看过存储情况后连连摇头：“批文上批准只能存10吨，他存了700吨，简直是丧心病狂。”

滕树生和他带来的工程师负责清理海港城大约17栋楼的氰化钠，每天出去，他们都会带一个特制的编织袋，发现氰化钠就用扫把扫进编织袋里。“两天里，我们在小区里一共清扫了大约40公斤的氰化钠和疑似氰化钠的白色粉末。”

最大一堆氰化钠大约重200克，是滕树生在33号楼的楼顶上发现的。“室内没有发现氰化钠的痕迹。大部分氰化钠是在草地和天台上，肉眼能看到的都拾起来了，基本清理干净了。”滕树生说，“即使还有一部分在外面，可能在犄角旮旯里，但绝对不会产生大的危害了。”

居民并不认为自己是安全的。海港城24号楼的业主魏先生说：“这个小区有

五、六百个孩子，他们平时就喜欢玩闹，喜欢在地上到处爬，如果万一哪天误食出了事，你让我们做父母的怎么办。”

8月19日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来自XX省环保局的总工程师包景岭向媒体通报爆炸周边环境的监测结果，“10个环境空气监测点位和8个流动空气筛查点位，均未检出新的特征污染物。”也就是说，爆炸核心区外的空气中并不含剧毒的氰类物质。这是这位XX省环保局总工程师第五次面对媒体。

在这位环保专家眼里，环境监测的结果已经相当精确，甚至可以说完美——监测的数字精确到小数点的后3位，通常被检出空气中含有氰类物质的地点“不管超标没超标”都会再做一遍实验，确保没有误差。但现场没有人有耐心听他说完这些数字和复杂的化学词汇，人们更关心的是那些平时他们都没有注意的现象：“下雨后，大街上的白色泡沫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海河岸边会有死鱼。”有脾气不好的人甚至开始在群里咒骂包景岭，“如果没有毒，专家能不能把这条鱼吃了，或者把泡沫的水喝下去。”

8月19日傍晚，在泰达酒店大堂，包景岭见到我就蹙着眉头连声说了三句话：“政府说话没人信”；“公信力都没有了，我说真话还有什么用”；“我说是真的，你们信么。”

爆炸发生时，包景岭在外地出差，第二天早晨7点就买了机票回到天津。做了15年全国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他曾是XX省民最受欢迎的环境专家，年年提交环境保护提案，也是记者的老师和老友。但现在人们不信他，媒体也不信他。

如果没有这件事，再过几个月，包景岭会把XX省环保局总工程师的职位移交给比他更年轻的继任者，他说自己一定回来，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年纪大，可能说话显得有些公信力“，另一方面也来自学者的责任，“我们这些做学问的人，看到这样的事不帮把手，觉得在天津过不去。我要躲这个事，我就说自己在外地买不着票、身体不舒服，谁还跟我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过不去。”

一个小时的聊天，包景岭以工程师的思维反复告诉我，他们如何用最先进的设备监测土壤、大气和水。他喜欢向我讲述，如何用最好、最合适的技术处理这些危险化学品污染，这是他最熟悉的领域。但现在显然这些世界上最先进、最昂贵的装备也无力解决他所面临的困惑。

每天有很多记者，还有他的朋友把各种各样污染照片和信息发到他的手机上，然后质问他，“究竟怎么回事。”或者在电话中直接问他自己身体产生的种种不适反应是不是化学污染。

他说。“我就问对方，你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看到的这种情况。”大多数时候，没有下文。他十分头疼这种无的放矢的局面。他看见白色泡沫的当天就派人到事发街道上采水和土壤样本，实验做了一个晚上。“结果是第一确实含氰类物质；第二，远远在标准以下。比如说标准是5，它可能是0.5。”包景岭说，“有就有，没有就是没有，这是科学。”

“爆炸后，有没有人给你施压，让你把监测结果少报点。”我问。

“没有人敢给我压力，我也没有乌纱帽要保。”包景岭说，“可能有人心里想，你为什么报这么高的数，但只要测出来我就报，我就这脾气。”

告别的时候，我问包景岭。“如果那些房屋是你的房子，你会怎么办。”

他说。“可能我也会要政府回购吧，要不就让老百姓做选择，赔偿多少钱，一辈子住在这儿是要进行严格的环境评估的。空气现在在治理，水，我们也在治理；真正的难题是在土壤，（爆炸）迸出来那么多东西，挥发我受害，尘土刮到屋里，我也受害。”

day3防化团上士见到的人间地狱

8月13日，穿着防化服的消防官兵和不远处因爆炸产生的浓烟图／美联社nghanguan

我在天津泰达学院门口见到北京卫戍区防化团的上士李望，27岁的他已经是一位服役十年的老防化兵，最擅长的就是处理各类剧毒物。

李望的爷爷作为志愿军士兵参加过朝鲜战争，战争后退役回到家乡，他的父亲因为身体原因无法进入军队，把期望寄托与他。入伍前，他甚至都没搞明白防化兵这一兵种是干什么的，他一度把防化兵听成防滑兵，“北方天冷，我以为干这个是为了防止汽车轮胎结冰。”他觉得这个兵种至少不会有什么危险。

十年后，他从一位喜欢安定的普通农民变成了成天与各类剧毒化学品打交道的高手。来之前，他多次执行国家级的任务，最骄傲的一次经历是曾经负责apec会议中检测美国总统奥巴马酒店房间的辐射和空气质量。

8月13日，爆炸10个小时后，李望就跟随部队来到现场，他负责指挥一辆化学监测车。当天李望检出了空气中含有剧毒的硫化氢气体。

爆炸后第三天上午九点，上士李望和一位副团长、一位化验室工程师、还有一位化验员，一共四个人组成了第一支先遣分队，进入爆炸核心区。

陌生而又复杂的环境令他不安，他说。”现在不像刚入伍的时候，什么都不怕，恐惧来自熟悉，越熟悉（危化品）越有敬畏心。”

李望用“末日景象”形容进入核心区的第一感受，他想起自己看过的美国战争大片，“到处都在爆炸，到处是废墟，被炸的七倒八歪的集装箱顶上黑烟滚滚。”

30分钟内，这支先遣侦查小分队向火场纵深前进了40米，并向左右方向展开搜索80米，抵达了一个距离爆炸圆心直线距离不足50米的地方。

上士每一步都走的非常艰难，他看见一个被从原位置炸飞的集装箱正悬空在自己的头顶，不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地上到处都是“散落的铁钉、被烧化的集装箱铁皮、碎玻璃渣。”

他一面紧盯着头上的集装箱防止它意外坠落，还必须小心翼翼地注意脚下，防止尖锐物划伤自己的防护服和武装鞋，重型防化服一旦被刮破或者脚下的武装鞋被异物刺入，只要吸入一点或者伤口沾染上少量的氢氰酸都会造成严重的后果。

我见到这位上士当天，他被调到了外围执勤，此前他没有看到任何遇难者遗体，但仍感叹那个场面已经足够的悲伤和震撼，“就像一个人间地狱，几辆消防车被烧的只剩下了架子，几个破碎的消防帽就那样丢在地上。”

day4我找到两位遇难者，一具遗骸腰间还系着消防腰带

8月19日，从右边的梯子依稀可以辨出这是一辆消防车的尾部，这是现场所有能辨认的消防车上唯一的车牌

是时候去见见那个魔鬼了。离爆炸已经过去10天，8月21日下午3点40分，我跟随解放军的一支小分队进入爆炸核心区。

这是一条此前没有人走过的路，我跟随的士兵，任务是侦查这条未知线路上的情况，并协助一位化学专家对不明化学品进行采样。

进入核心区前，士兵帮我穿上一件双层封闭的黄色防化服。越靠近爆炸中心，各种不知道是什么物体发出的刺激性气体让我喘不过气来。

一个集装箱正在燃烧，浓烈的黑烟在大约十米外升腾而起，不远处，一辆高档轿车正在自燃。四周是各种残骸：高档汽车、焦黑的消防车，还有一个可怜的吊车，它的履带被炸飞了一半。

我的脚下到处是集装箱铁皮溶化后的尖锐金属，地上的积水溶解了部分化学品，染成了酒红色。尽管小心翼翼，在跨越一个被炸飞的集装箱时，我的防化服仍被集装箱的金属刮破，但没有刮到皮肤。

黑色的大地上星星点点地布满了五颜六色的化学固态粉末，包括氰化钠。经过下午烈日的炙烤，这片悲伤之地上，将没有任何活物。

此时此刻，我和这支小分队仿佛穿梭在一座由200多个被炸得面目全非的集装箱搭建的坟场，横七竖八的集装箱将天空切割的支离破碎，有时候我抬起头，天空就是两个摇摇欲坠集装箱间的那一条狭窄的线。

当天下午4点，我们发现了两具遇难者遗体，一具遇难者遗体背对着我趴在一个集装箱里，他的衣服全被烧光，只剩下腰间系的一条消防队队员佩戴的荧光腰带。

另一具遗体在一辆大型卡车旁，身下是被炸得完全看不出形状的某种机器零件。他的下身已经不见踪影，上身露出白色肋骨，苍蝇在尸体四周飞来飞去，士兵们都不忍去看。

40分钟后，我抵达距爆炸圆心大约50米的地方，抵近了那个大约直径有60米、深度为7米的巨大水坑。此前一位直升机飞行员告诉我，如果你从天空上看，这个水坑就像是渤海湾上一处流脓的伤口。水坑里的积水氰化物超标800倍。

从爆炸中心返回的路上，不远处可以看见被警戒铁丝网隔离的海港城，警戒线内外一片死寂，静的像是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day5等待救火的日子，他们都在做什么。

8月13日，在被烧毁的汽车之间，一位消防官兵正在灭火图／中国日报、路透社

我们在现场发现的两具遗体计入了遇难者人数，那一天，遇难者从116人增加到121人，身着消防队战斗服的遗体，被确认属于天津港遇难消防队员。

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在接受香港媒体的采访时说。“英雄没有编外。”在总理说话之前，媒体报道的都是正式的消防官兵，这群第一时间冲入火场救火的年轻人被“人为的消失了”。他们的家属第一次意识到，亲人的“编外”意味着什么。

一位港区消防队员家属说，因为编外身份，他们经常找不到官方专职的对接人员，失联家人的信息也没有专人通知，“需要我们自己去医院的急救室、病房甚至太平间去找。”

这些家属也感到了待遇上的差异，“正式消防官兵有专人接待和安抚，也比我们更快了解事情的最新进展和信息。”他说，照顾他们日常生活的工作大多数由志愿者完成。

当天参与救火的港区消防队有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第一大队，第四大队、第五大队。截至我来到天津港的第五天，8月22日，这支编外消防队已经遇难了50位年轻人。第五大队的25位年轻人全部处于遇难和失联状态。

在天津泰达酒店的一处咖啡厅里，我与曾经在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第四大队工作的四位消防队员聊了聊，坐在我对面的他们都难以想象的年轻，一些人看起来还是小孩。他们都在这场爆炸发生前不久离职，有的人刚刚离职不到两个月，幸运地躲过这场爆炸。他们向我讲述了一支与媒体报道大相径庭的“编外”消防队员的生活。

遇难消防队员中的多数人年龄在16岁到22岁。一位曾在天津港公安消防支队四大队司机班工作的消防车司机说：“很多人死前连女朋友都没有谈过，哪里知道什么是青春。什么是人生。”

但要成为一名编外消防队并非易事。一是体检过关，二是需要“有关系”。他们中的一些人为谋取这份工作甚至走了后门。

一位消防员对我说，他就是花钱托关系进去的。更多人则是通过给自己都说不清楚的陌生人送钱，才得以加入。

他们选择进入这支编外消防队的原因也五花八门。坐在我面前的4位前消防队员，一个说加入的原因是“消防队的环境和军队比较像，自己喜欢这种半军事化的环境。”另一个说“还算是一份体面的工作，至少听起来还不错。”其中最年轻的一个，刚满20岁，两年前他选择这行的理由充满理想主义色彩。“做消防队员可以救别人。”他笑着反问我，“男人不都这样么。想当英雄。”

这支编外消防队中的很多人来自河北张家口的XX县区，已经确认牺牲的消防支队第五大队的消防队员柳春涛的父亲柳环告诉《博客天下》，在XX县区，采矿挖煤是那里年轻人谋生的主要手段，像柳春涛那样年龄的男孩子都会选择去临近的地方下矿赚钱来养家糊口，“我们那里的年轻人很少有愿意种地的，即使不下矿，也会想办法去近一点的地方去打工，为了追求一个好点的生活环境。”

此前的媒体报道他们并未接受严格的训练。4位前消防队员对我拼凑出一幅他们所共同经历的训练。

一般来说，新手要成为合格的消防队员，大概需要3个月左右的训练。天津港消防支队第四大队队员一天的生活从上午6点开始，第一项训练是3000米跑，他们会沿着门口的一条名叫吉运一道的马路跑，马路对面就是海港城小区。跑步的他们会看见，家住海港城小区里，匆匆忙忙赶去单位上班的小白领；会见到去菜市场买菜的小区老人；还会看见孩子在父母的带领下晨炼。

这些是日后他们中的不少人要为之付出生命的人。

消防员们并不畏惧大火。2013年底，天津港码头的一艘朝鲜货轮着火，当时的情况十分危急，“火光冲天，天津港消防支队六个消防大队都去了。”当天灭火后，17岁的消防队员薛宁成为四大队少数几位被表彰的消防队员，他从货轮上扛了一个着火的煤气罐下来，因此被奖励了1000元。当天四大队为庆祝薛宁获得表彰，晚餐时多加了几道菜，其中就包括一份红烧排骨。

两年之后的8月17日，天津港爆炸七日祭，19岁的薛宁，名字出现在媒体公布的遇难者名单中。

day6比外面世界更复杂的小社会

8月13日，爆炸区附近某小区的楼道里，被震飞的玻璃碎片牢牢地插进墙里图／法新社getty

爆炸不仅摧毁了海港城小区居民的生活，还摧毁了人们心中的信任。如果说爆炸前他们还存在一些优越感，爆炸之后，他们已经发现自己曾经优渥的生活是易碎的。

在现场救援告一段落后，海港城居民开始要求政府回购被爆炸破坏的房屋，然而政府语焉不详。

此前3年，这个有着3379户人家的小区一直没有成立业委会。

爆炸后，小区的居民开始变得前所未有的团结，以往这个小区的社交生活的连接纽带多数是依靠业主们的孩子。业主魏先生的孩子才1岁半：“以前因为自己有孩子，所以因此也认识经常和自己家孩子玩的其他孩子的父母，但只是脸熟而已。”

爆炸后，海港城的多数业主开始走出那扇平时紧锁的铁门，关系迅速升温。他们发现，在人祸面前，之前各自在各行业的光鲜不过是脆弱的一层糖衣。

人们们迅速选出了各楼的楼长，并成立了各种互助的微信群，一个由海港城36栋楼楼代表组成的楼长群成了这个小区爆炸后最初的民意发声机构。

事实证明，这是一个“短命”的楼主代表群。这个群的发起者在几天后很快因为“意见不一”退出了。了解内幕的一位楼长告诉我：“他不同意群里有人要请愿示威。”

当天在XX省滨海区区政府大楼信访办，海港新城的业主们开始集会要求政府回购破损的房屋，4位被选出的楼主代表进入一个密闭的会议室与政府就回购议题进行谈判。

紧闭的大门之外，原本定于9点半开始的谈判推迟到10点半。一个小时过去，又一个小时过去，猜疑的声音在谈判会场外苦苦等待谈判结果的小区居民中流传开来。太阳下暴晒的大多数业主们开始猜测，“门里的人究竟在谈些什么。”

一些业主认为，这些进去谈判的代表不能代表他们。“他们是怎么选出来的。”“我们没有见过他们。”“是一人一票选出来的么。”

谷女士是抱有异议的业主之一，她担心进入会场谈判的四位业主代表中会有“内奸”，当天谈判中，她强烈要求自己的丈夫陈志友也必须要进入到谈判队伍，一起和政府商谈房屋回购的事宜。现场这位湖南小个子女人振臂高呼：“业主不认识的代表都是叛徒。”

经过多次抗议，陈志友和另外几位楼代表终于“挤”进了谈判现场，但是他们只是被安排在了一个大会议室里，之前推举出来的四名业主代表和政府相关人员则在里面一间小会议室里商谈，“虽然一墙之隔，但是他们聊些什么我们还是听不到。”陈志友说，他们要求进到小会议室里，但是被拒绝。这期间他和几位政府工作人员发生了争执，“我们相互推搡，场面闹得很僵”。最后，经过协调，又有另外两名业主进入了小会议室的谈判区。

对于其他业主的表现，陈志友“失望”、“很不满意”。在他的潜意识里，自己莫名其妙受到了灾害，付出了巨大的经济损失，本应理直气壮地要求政府给以赔偿，“毕竟这和地震之类的天灾不同，这是人祸，政府本来就有责任避免这样的事故发生”。

他曾告诉其他业主，要采用“强制一点的手段来给政府压力”。这话来于他的经历，之前陈志友在广东做生意，被当地一个国企欠款，谈判无果后，他带着几十个员工到政府办公楼前静坐、拉横幅，甚至上街游行，试图拦住过往政府的车，“政府感觉有压力了，最后这件事就在政府的参与下很快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