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尔德《戈尔德堡变奏曲》的变奏

古尔德《戈尔德堡变奏曲》的变奏

纽约独裁会后，格伦古尔德感到疲惫，尽管他与著名的康乃馨公司进展一致。在多伦多休整了几个月后,他于1955年6月又到了纽约,准备录制他的第一张唱片。哥伦比亚公司的职员与古尔德商量,第一张唱片应选用什么曲目。古尔德的回答使他们感到震惊:巴赫的《戈尔德堡变奏曲》。这怎么行?!你的职业生涯才刚刚开始,怎么能挑一首这样生僻、复杂的作品,太冒险了。难道不能挑点别的,比如巴赫的《二部创意曲》?“我想,还是《戈尔德堡变奏曲》,”古尔德很有礼貌地固执己见,完全不听旁人的任何劝告。既然如此,别人只好让步。好吧,为什么不呢?反正试试看吧!在古尔德之前,只有伟大的波兰古钢琴家万达·兰多芙斯卡录制过《戈尔德堡变奏曲》。别说一般爱好者,就连专业音乐家对这首作品也不甚了了。。只是在古尔德的唱片发行之后,这首埋没已久的杰作才重放异彩,广为人知。传说老巴赫1741年从莱比锡到德累斯顿旅行访问,碰到他从前的学生约翰·格特里布·戈尔德堡,受雇于基塞林大公,在宫廷里演奏羽管键琴。这基塞林公爵是俄国驻萨克逊宫廷的大使,不幸患有失眠症。听说巴赫来访,基塞林公爵便邀请这位人人仰慕的音乐家写点什么供戈尔德堡演奏,帮助自己度过那些难熬的不眠之夜。谁也不知道,巴赫为什么会接受这个平淡无奇的委约。然而,这个平淡的委约却促成了一部音乐史上不朽之作的诞生。巴赫使用了一个他多年以前所写的小咏叹调作主题,并根据这个主题写了三十个变奏。变奏,顾名思义,就是在一个固定的规范里做出无穷的变化。既要遵守主题,又要发挥想象力,以不变求万变。这是一种最能考验作曲家功力的体裁,非大师不能驾驭。在历史上,也只有巴赫、贝多芬和布拉姆斯这“三B”才称得上是精通变奏曲的专家。《戈尔德堡变奏曲》的变奏基础不是主题的旋律,而是主题的低音线。巴赫在这样一个极其逼窄的基础上建起了一座巍峨的音响大厦。它具有精致的结构和系统化的设计,其间包容了巴罗克时期几乎所有的风格样式,卡农、赋格、舞曲、咏叹调、沉思曲、序曲等等,应有尽有。人类心灵深处的种种幽微曲折,诸如沉吟、悲叹、欣喜、庄严等等,也都一一展现其中。尤其不可思议的是,所有这些周密的安排和巧妙的设计,表现在音乐中,却是那般悦耳,那么优美,真乃“人间巧艺夺天工”。据传,基塞林大公非常喜欢这部作品,高兴之余,送给巴赫100个金露易作为酬谢。在当时,这是很大一笔钱,也是巴赫一生中以单个作品所获得的最多酬金。每当基塞林大公难以人眠时,他总对戈尔德堡说,“来,请给我弹弹我的变奏曲。”年轻的古尔德怎么会对《戈尔德堡变奏曲》发生兴趣,至今还是个谜。人们不仅很少听到演奏,连知道它名字的人都很少。即使知道,也总以为这样一部作品只会充满学究气,枯燥乏味。古尔德常常在钢琴上浏览巴赫的作品,没准儿是他自己偶然发现了这件深藏其间不为人知的瑰宝。也许,这部作品无与伦比的结构恰恰对应了古尔德自己对控制和张力的兴趣。6月的纽约,天气已经开始闷热。古尔德来到曼哈顿东30街207号,哥伦比亚公司的一家录音棚,随身带来了一大批稀奇古怪的个人用品。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父亲特意为他制作的、离地只有不到40厘米高的琴凳。古尔德拒绝在其他任何琴凳上演奏。他坐在这张看上去破旧不堪的靠背椅子上,手背只能和琴键持平或者低于琴键,别人看着实在别扭,可他却觉得舒服。尽管天气炎热,古尔德还是怕冷。他身穿厚呢大衣,头戴鸭舌帽,手上套着棉手套。从车上搬下来的还有乐谱、大浴巾和围巾、各种各样分门别类的药品以及好几大罐矿泉水。哥伦比亚公司的录音师和工程师对艺术家们的各类怪僻早已司空见惯。但即使如此,他们对这位年轻钢琴家的这堆“录音装备”仍然感到惊诧。不久他们发现,古尔德录音时,举止更是怪诞。他对温度的变化极为敏感,一会儿说冷,一会儿说热,这可忙坏了空调技师。他要求在录音棚里放置一个电炉,上面放一只盛满水的大搪瓷盆。演奏之前,他把双手连同小臂和肘部浸泡在滚烫的热水中,时间长达二十分钟。“这可以让我放松,”他解释说。录音师们这才醒悟,要那么多大浴巾,原来是用来擦干手臂的。待录音开始,古尔德弹琴时手舞足蹈和摇头晃脑,比起音乐会有过之而无不及。休息时,他坚持只能饮用他自己带来的矿泉水,说是出于健康方面的考虑。回到旅馆,陪同人员又发现,古尔德需要服用各式各样的药片,有用于调整血压的,有解除头痛的,还有帮助放松的……新闻媒体不失时机,大肆渲染。《纽约客》《纽约先驱论坛报》等等各家报刊都看好古尔德的新闻价值。他们派专门记者跟踪报道,极尽“炒”之能事,有时甚至不惜夸张和歪曲,以满足人们已经被吊得很高的胃口。记者往往对音乐并不理解,但对音乐家、尤其是天才音乐家的怪僻习性倍加注意。他们向古尔德提出一些鸡毛蒜皮的枝节问题,而古尔德的回答往往机智戏谑,出乎人们意料,这更让记者们满心欢喜。比如有一家报纸的记者问起古尔德,为何他录音时要把鞋子脱掉,古尔德答道:“不为什么。我天性喜欢自由自在。脱了鞋,让我感到自在。”当时的古尔德,显然也喜欢这种公众的注意。可能出于策略上的考虑,他觉得初出茅庐,让外界多多了解自己,这不是什么坏事。为此,他多次很主动地向报界解释。他知道,自己的这双手是双具有魔力的手,这魔力来自何处他自己也不很明白。很自然,他有一种保护这双手的本能需要。所以、他总是避免和人握手。因为有些人喜欢用力握手,以表示热烈的友情。说到夏天带手套,古尔德告诉采访者,那是因为他的手对空气的温度和湿度都非常敏感,并非什么特别的嗜好。新闻媒体报道了所有这一切。从某种意义上,这些曝光帮助了古尔德。他只有23岁,刚刚跨进职业音乐家的圈子。可是由于媒体的作用,古尔德在很短的时间中便成为一个国际明星。人们好奇地等待着,这样一个在音乐会上已经成功、并且具有如此传奇色彩的青年人,他的第一张唱片会怎么样。事后证明,古尔德的这次《戈尔德堡变奏曲》录音是有史以来最为畅销的古典音乐唱片之一。其成功是不折不扣的。从演释上说,这是一个辉煌的演奏版木。对哥伦比亚公司而言,这张唱片不仅给它带来了可观的利润,而且使它愈加意识到古尔德这个天才的份量。对于广大听众,特别是那些无缘在现场亲耳聆听古尔德的乐迷,这张唱片无异于一种召唤。古尔德向我们揭示,巴赫的这首变奏曲(以及巴赫的其他音乐),是一种将艰深的理智思维和丰富的内心感情完美综合的艺术杰作。巴赫充满逻辑的音乐原来如此美妙动听,它当然不同于人们习惯的浪漫主义式的抒情和柔美,但是这种音乐的线条韵律和稠密音响却更具持久的魅力。从这张唱片开始,在很多听众眼里,古尔德和巴赫就成为了一对无法分割的名字。他们脑海中的巴赫,就是古尔德手下的巴赫。反过来,在古尔德的巴赫演释中,人们真正意识到了古尔德的演奏,绝不同于他人。他当然具有一个优秀钢琴家所应有的一切储备,如透明的音质、干净的手指技巧、成熟的力度控制等等。但更重要的是,古尔德在这张唱片中显露出两个别的钢琴家难以望其项背的才能。其一,古尔德能够给予音乐以一种充满生气的节奏张力。他的巴赫像是硬邦邦的石头上用刀着力刻出的浮雕,内在的紧张中透出不可遏制的冲动。其二,古尔德具有罕见的多声部控制能力。在他的手下,巴赫的三声部或四声部线条写作获得了完美的表达。人们似乎在倾听几个完全不同的人在交谈和争辩,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音色。这种非凡的复调演奏能力虽然来自古尔德得天独厚的手指控制,但恐怕首先得自于他高度复杂而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