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物的历史时空 -读《粟特银器》有感

器物的历史时空——读《粟特银器》有感壹

《粟特银器》是“中亚考古之父”马尔沙克（B.I.Marshak）先生于1971年在莫斯科出版的一本专著。马尔沙克先生是卓越的中亚历史文化学家、粟特文明专家、中古时期东方银器专家。关于其学术贡献，齐东方、荣新江等先生已有详细介绍，兹不赘述。作为马尔沙克先生的代表作之一，《粟特银器》无疑是研究唐代金银器和中古时期丝绸之路沿线艺术史的必读之作。2021年4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李梅田、付承章、吴忧所译《粟特银器》，填补了该书中译本的空白，嘉惠学林。

《粟特银器》一书主要分为引言、第一章“金属细工流派”、第二章“流派A、B、C器皿与亚洲艺术在造型、装饰技法上的联系”、第三章“历史解释”四部分。在引言中，提到研究中古时期的东方金属器，最主要的困难之一是其真实性及时代和产地的不明确性，因此需要尽可能地对器物进行系统分类和全面解读。第一章将粟特银器划分为A、B、C三大基本流派。在此基础上，探讨了不同器物大致的相对年代序列及不同流派与分支之间的相互影响。第二章从造型和装饰技法的角度探讨了A、B、C三大流派的器物与伊朗、中亚、唐朝、草原游牧民族等亚洲艺术的关系。经过一系列研究后，认为流派A自始至终都与萨珊传统密不可分，流派B为粟特本土艺术，流派C则与唐代银器接近。第三章是对粟特银器发展脉络的历史解释，认为粟特是7、8世纪（萨珊至阿拔斯时代）东方金属器演变的中心。

《粟特银器》出版至今已近半个世纪，在此期间，大量金银器不断出土，这为学术研究的发展与更新提供了坚实的基础。齐东方先生通过对唐代金银器的研究，指出马尔沙克关于粟特银器与唐代关系的结论需要做较大的修正。但同时他也表明：“《粟特银器》在学术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书中的某些材料、某些观点今天看来可以商榷，可它的基本结论、学术思想、学风特色，仍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还在启发、指导着后学者。”（序言第4页）通读全书，可知该书不仅在艺术史领域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对历史研究亦有一定的启发意义。作为文化的物质载体，器物具有鲜明的时代性，粟特银器的艺术风格便是在中古时期丝绸之路文化交流的历史背景下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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粟特人（Sogdian）原是生活在中亚的古老民族，其本土位于中亚阿姆河和锡尔河之间的泽拉夫善河流域，即西方文献所说的粟特地区（Sogdiana，音译为“索格底亚那”）。粟特人善于经商，汉唐之间，在商业利益的驱使下，他们活跃于丝绸之路沿线，留下了不少活动遗迹。在我国史书中，粟特人又被称为“昭武九姓”“九姓胡”“粟特胡”等。

传统意义上的沙漠丝绸之路开辟于汉代。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内部分裂，因此不能像汉代一样持续有效地经营西域。隋朝统一之后，西向开拓，连败突厥、吐谷浑，打通了通往西域之路。大业五年（609），隋炀帝西巡至燕支山，高昌、伊吾及西域二十七国谒于道左，吐屯设献西域数千里之地，隋朝在西域的势力达到极盛。唐太宗贞观十三年（639），高昌与西突厥联盟，遏绝西域朝贡，唐遣侯君集率军征讨。次年（640），高昌平。高宗永徽元年（650），瑶池都督阿史那贺鲁叛，自称沙钵罗可汗，西域诸国多附之。显庆三年（658），唐军击败阿史那贺鲁，贺鲁逃奔石国，石国人擒之献予唐军，西域平。唐于龟兹置安西都护府，以高昌故地为西州。四年（659）九月，唐于石、米、史、曹、大、小安国、疏勒等地置州县，直接控制了粟特本土。

就在唐朝于西域开拓进取时，西南的吐蕃逐渐强大起来，成为唐朝在西域新的对手。咸亨元年（670），吐蕃“陷西域十八州，又与于阗袭龟兹拔换城，陷之”。唐“罢龟兹、于阗、焉耆、疏勒四镇”，派薛仁贵等率军征讨吐蕃。双方战于大非川，“唐兵大败，死伤略尽”，薛仁贵等仅以身免。此后吐蕃连年犯边，又与西突厥连兵攻安西，取四镇，唐朝不能制，塔里木及其周边地区尽为吐蕃所有。调露元年（679），吐蕃内乱，唐趁机平定西突厥，筑碎叶城，一定程度上恢复了对丝路北线的控制。现存唐《开元户部格残卷》载垂拱元年（685）敕文曰：“诸蕃商胡若有驰逐，任于内地兴易，不得入蕃。仍令边州关津镇戍严加捉搦。其贯属西、庭、伊等州府者，验有公文，听于本贯以东来往。”可见该时期唐与西域之间的贸易活动已归于正常。武周长寿元年（692），武威军总管王孝杰大破吐蕃，复取安西四镇，置安西都护府于龟兹，恢复了对丝路沿线地区的控制权。

8世纪前期，唐朝、大食、吐蕃齐聚中亚，展开了激烈的角逐。玄宗时，“小勃律国王为吐蕃所招，妻以公主，西北二十余国皆为吐蕃所制，贡献不通”。玄宗派高仙芝率军讨之。唐军连战连捷，大败小勃律。天宝六载（747）八月，高仙芝虏小勃律王及吐蕃公主班师。八载（749）六月，陇右节度使哥舒翰攻克吐蕃重镇石堡城。九载（750），高仙芝连破朅师国、石国，虏石国王及其部众以归。此时，唐朝“直接统治塔里木和准噶尔盆地诸国，驻防于小勃律、朅师和护密等帕米尔属国，并与拔换保持牢固的同盟关系”，其在中亚的政治影响达到顶峰。

天宝十四载（755），安史之乱爆发，为平定叛乱，唐朝被迫从西部地区撤军。唐军撤离后，河西、陇右等地很快被吐蕃攻占。广德元年（763），吐蕃甚至一度占领了长安。此后几十年里，唐朝一直处于吐蕃的威胁之下。会昌二年（842），吐蕃赞普死，大将论恐热起兵，吐蕃大乱，唐朝趁机收复失地。不久，归义军亦来朝。咸通七年（866），论恐热被拓跋怀光杀死，“吐蕃由是衰绝”，而此时的唐朝也已辉煌不再，曾经角逐丝绸之路控制权的两大帝国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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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上述史料可知，7世纪初至60年代以前，隋唐王朝基本保持了对西域的控制，唐高宗时甚至在粟特本土地区设置过州县，这为双方的经济文化交流提供了良好的外部条件。该时期唐代物品输入粟特地区已被大量的发现证实，如塔吉克斯坦片治肯特（Pendjikent）出土的十二生肖铜镜。粟特银器输入唐朝者亦有西安沙坡村鹿纹银碗、西安西郊缠枝纹银碗等。7世纪70、80年代，吐蕃一度控制了丝绸之路，唐朝与粟特的交流难度增加，这为双方艺术风格的独立发展提供了可能。7世纪90年代至8世纪中叶，唐朝重新控制了西域，其与粟特的联系再次变得密切起来。具体到器物上，我们可以发现该时期前后粟特银器对唐代风格的吸收与借鉴。据齐东方研究，粟特多瓣碗传至唐朝后被改造成了“流畅连续的莲瓣和常常以双层结构为装饰的金银碗”，并在7世纪后半叶成为流行的样式。这种碗形传回粟特后，发展成为一种新形制——花口碗。7世纪至8世纪前半叶的粟特带把杯，“以八棱形、罐形杯体和把上带指垫、指垫上有人头像为特征”。8世纪中叶以后，粟特带把杯没有继承本土风格，而是接受了唐朝的筒形杯体和圜底碗形杯体的新样式。有些粟特带把杯中还出现了粟特银器中本来没有的、属于唐朝风格的鱼子地纹、如意式云朵花瓣纹、对勾托起的云朵花瓣纹等。8世纪中叶以前不见葵花形装饰的宽沿外折的粟特银盘，8世纪中叶以后较多出现，应该也是受到唐朝的影响。

在马尔沙克和齐东方的论述中，8世纪中期对粟特银器来说似乎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很多显而易见的艺术风格的变化均发生于该时期。事实上，8世纪中期对唐朝来说确实具有转折的意味。750年前后，唐朝连续击败吐蕃，在西域的政治影响达到顶点。751年，“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入朝，献所擒突骑施可汗、吐蕃酋长、石国王、朅师王”。但不久之后，志得意满的高仙芝便迎来了怛罗斯之败。天宝十四载（755），“渔阳鼙鼓动地来”，盛唐风流在战火之中雨打风吹而去，此后唐朝基本丧失了对西域的控制权。回望历史，天宝十载（751）高仙芝的入朝可能是开元盛世最后的风景。而可能恰于此年，一件由唐朝工匠制作的带有粟特风格的银盘［即八府庄狮纹葵花形银盘，由同出银铤上的铭文可知其时代为751年左右（第58页）］被埋入地下，并在一千多年后引发了学者们的讨论。

8世纪中期以后，唐朝的势力逐渐退出了西域，这导致晚唐时期的典型特征在粟特银器中并没有体现（第56页）。但文化交流并未中断，与唐朝交替控制西域的吐蕃帝国在与粟特的交流中始终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这种交流并非无迹可寻，现存吐蕃金银器的造型、纹样、制作工艺中或多或少地存在典型的粟特文化因素。如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所藏的一件吐蕃银带把杯，其上的指垫就是粟特带把杯中常见的做法。再如都兰吐蕃墓葬中出土的一件镀金银质饰片，上面所装饰的桃形纹样在粟特银器中多有类似出现。又如拉萨大昭寺所藏的一件银瓶，瑞士学者阿米·海勒认为其带有明显的7—8世纪粟特工艺的因素。此外，在近年来新出土的青海吐蕃木棺板画上，我们可以看到吐蕃人在宴饮中使用一种带把的高瓶，其柄部上端与口部齐平。据此可知其为一件粟特风格的器物，足见粟特文化因素已经融入了吐蕃人的日常生活之中。

总而言之，粟特银器是中古时期丝绸之路沿线历史文化交流的产物。粟特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