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宪益 那一年见杨宪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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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杨宪益先生,眼前便展现一群鸽子。鸽子从他居住的小院上空擦过后海,飞向远处。?远处是鼓楼,好友赵蘅、我、小民,我们三人站在先生院子里的露台上。一阵阵的哨声,一次次的起飞,在北方金黄的树叶和白云的衬托下,鸽子去了又来,来了又去,每一次都朝着鼓楼的方向。我们的脚下是成片的老北京四合院,这片建筑群曾经藏龙卧虎。乘三轮游胡同,每经过一座名人故居,拉车的祥子都会对游人说出一个嘹亮的名字。我猜杨宪益先生是由于热爱胡同的宁静才选择了在这里居住。赵蘅姐对我说:“不是我舅舅选择了胡同,是他小女儿接他来住的。他写过诗句‘辗转随娇女’。之前有过两次搬家,不是直接从百万庄搬过来的。”

2022年深秋,北京后海湖畔小金丝胡同。在登上露台之前,我、小民、杨宪益先生的外甥女赵蘅已经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客厅里,几乎没有人说话,杨宪益先生本是话不多的人,我们也都是宁静的人,貌似就那样正好,悄悄地,彼此感知。先生优雅地坐在沙发上,手上戴一枚戒指,脚穿步鞋,目光温柔,仪态华斐,虽静默着,却可感受到他的丰富与厚重。北方下午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客厅里暖暖的调子,我望着先生,貌似触到了他内心的一份孤独。眼前的杨宪益,翻译大家,一个见证了时代风云变幻的老人,经过了风吹雨打,晚年失去了伴侣,自身经受着疾病的考验,孤独藏在淡定后面。想起几年前的一个冬天,我与先生的妹妹、翻译家杨苡老师和她的女儿也就是赵蘅姐一起去百万庄外文局宿舍先生家,那天正好是先生的夫人戴乃迭的生日,杨苡老师给乃迭订制了一个蛋糕,我给乃迭献上了一束郁金香,大家一道吃了生日蛋糕。那次生日聚会上,先生和乃迭的笑声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貌似那一天的细节全淡去了,唯独只剩下他俩的笑声。假设乃迭还活着,先生会多些抚慰。假设乃迭还活着,孤独也仍会驻扎于先生的精神深处吧,像先生这样的学识分子,孤独终会长相守。

“有如林檎丹实滋,垂垂独在最高枝。”这是杨宪益先生翻译的古希腊女诗人莎孚的残句,我热爱这两句,将它用在这里。

客厅里,他也在感知我们,问话只言片语,似祖父抛来的一两个短句,我们应答着,有些拘谨,似孙儿孙女回复祖父的问题。两代人悄悄交流了一会儿,赵蘅姐带我们参观先生的居室。再后来,听见先生亲切的短句:“去露台上看看。”于是赵蘅姐、我、小民,我们三人出了屋子,上了露台。

小砖楼的露台,邻人放飞的鸽子飞去飞来,层层展翅,漫天哨音,站在上面,开阔,宽大,会激情四射,会宁静如云,会什么也不想做,就那么站着发愣,望着近处、远处。我们拍了一些照片,鸽子,远处的鼓楼,还有彼此,却没有想到去拍杨宪益先生,也没有与他合影留念。多年来已经养成一个习惯,假设不是工作需要,我不愿拿相机无礼地对着自己所访问的人,也不忍以合影留念为由而作难仆人。没有与先生合影,今天想来并不懊丧,他坐在沙发上的样子定格在了我的记忆里,比照片还明显。今天想起时,仿佛就坐在客厅里,倾听着他的心音,静得连他的呼吸都能听见。赵蘅姐说:“舅舅家总是很宁静。”她与爱戴的舅舅的相聚,想来也是精心感知为多。

2022年成了一个失去大家的年份,杨宪益先生是这一年里结果道别人们的大家。他也被称为“结果的士大夫、洋博士兼革命者”。在他的生前,杨苡老师提到他的身体时总是很乐观,赵蘅姐提到舅舅的身体时也总是弥漫了信仰,一如杨宪益先生本人,所以我总是相信,死神根本不会带走他。他的身上不只患有一种癌症,他战胜着病魔也战胜着孤独,他的固执、他的乐观、他的心爱,都感染着他周边的人,包括我们,远在江南的小友。我曾经将他作为我学习的模范,生活中遇到过不去的坎时,我会对自己说:“想想杨苡老师她哥哥。”或者:“想想赵蘅姐的舅舅。”我有两本杨宪益先生的《银翘集》,一本是杨苡老师赠送的,一本是2022年杨宪益先生赠送的。先生2022年11月23日去世后,我的眼前总是旋转着他院子上空的鸽群,耳边响着漫天的鸽哨。寒冷的新年开启《银翘集》,看到题为《雪》的诗中有这样两句:“旋绕复旋绕,瞬息乘风逝。”一霎时,我的眼前,雪与白鸽浑然一体旋绕而上,悲凉壮阔,空灵轻盈,默然迎风,淡入云烟,恰似我所观到的先生的境界,也似先生给我留下的结果印象。“瞬息乘风逝”,也仿佛是他赋予我们的生命启示。

每次去北京,我都要去后海游胡同,2022年的那次就是游完了胡同去访问杨宪益先生的,也貌似看杨宪益先生成了难忘的胡同游的重要内容。想到下次再去时,拉车的祥子会在那些嘹亮的名字中增加一个名字,心里便多了些伤感。杨宪益先生虽然离开了小金丝胡同,但他留下了丰富的文学遗产,读他的书是对他的最好纪念。我的手边除了他的《银翘集》,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