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论文）历史与命运的交汇与吟颂——白先勇小说的时间意识初探.pdf

中文摘要 白先勇是一位对时问特别敏感的作家。他从自己独特的时间意识入手，表 达了他对人类生存的悲剧性体验和感受：时间永恒而人生有限；世事无常且繁 华易逝。时间是连接其对历史和命运思考的纽带，白先勇的时间意识更多地蕴 藉在历史和命运中，通过它们去感受时间带来的无尽的失落与悲哀。 本文以白先勇小说的时间意识为研究重点，并通过分析他作品中所蕴含的 生命悲剧意识、历史沧桑和命运无常感以及它们的历史渊源等四个方面，对他 作品种中独特的时间意识进行了全面阐述。首先，探讨了白先勇小说中时间意 识的具体表现及所蕴含的生命悲剧。其次，探讨了白先勇时间意识中所包含的 对传统文化的深切缅怀。再次，揭示了白先勇小说中的时间意识与历史沧桑和 命运无常的本质联系，最后，从白先勇特殊的家庭环境、生活经历、受中西文 化的影响等四个方面归纳了他时间意识形成的历史原因。 关键词：时间意识生存悲剧历史命运 a b s t r a c t m r b a ii sa na u t h o rs e n s i t i v ee s p e c i a l l yt ot i m e b yh i su n i q u et i m e a w a r e n e s s ，m r b a ie x p r e s s e st h em i s f o r t u n ee x p e d e n c ea n df e e l i n go n t h eh u m a nb e i n g sl i v i n g ：t i m ei se t e r n a lb u tl i f ei sl i m i t e d ；e v e r y t h i n gi s c h a n g i n ga n de a s i l yd i e sa w a y t i m ei st h et i eo fc o n n e c t i n gh i st h i n k i n g w i t ht h eh i s t o r ya n df a t e ，m r b a i st i m ea w a r e n e s si sc o n t a i n e di nt h e h i s t o r ya n df a t et h r o u g hw h i c hw ec a nf e l lt h el o s ta n ds o r r o wb r o u g h tb y t i m e t h ee s s a yh a sm a d ea no v e r a l le x p l a n a t i o no nm r b a i su n i q u e t i m ea w a r e n e s si nh i sn o v e lf r o mf o u rf i e l d sb ya n a l y z i n gt h el i f e s t r a g e d ya w a r e n e s s ，h i s t o r yc h a n g ea n dt h ef e l l i n go ff a t ec h a n g ea n d t h e i rh i s t o r i c a lo r i g i n si nh i sn o v e l t h ef i r s ti st h ec o n c r e t ee x p r e s so f t i m ea w a r e n e s si nh i sn o v e la n dl i f e t r a g e d y , t h es e c o n di sd e e p m e m o r i e st ot h et r a d i t i o n a l c u l t u r e ，t h et h i r di st oe x p l o r et h ei n n e r c o n n e c t i o no fh i st i m ea w a r e n e s sw i t ht h eh i s t o r ya n dl i f ec h a n g i n g ，a n d t h ef i n a li st os u m m a r i z et h er e a s o n so ft i m ea w a r e n e s sb a s e do nh i s s p e c i a lh o m ee n v i r o n m e n t ，l i f ee x p e r i e n c ea n dt h ei n f l u e n c eo fc h i n a c u l t u r ea n dt h ew e s t e r nc u l t u r e k e yw o r d s ：t i m ea w a r e n e s s l i f et r a g e d y h i s t o r y f a t e 郑重声明 本人的学位论文是在导师指导下独立撰写并完成的，学位论文没有剽窃、抄 袭等违反学术道德、学术规范的侵权行为，否则，本人愿意承担由此产生的一切 法律责任和法律后果，特此郑重声明。 学位论文作者( 签名x 舌 箩 2 0 0 6 年1 2 月2 0 日 历史与命运的交汇与吟颂 白先勇小说的时间意识初探 引言 在港台作家中，白先勇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尽管他的作品数量并不多 短篇3 0 余篇，长篇l 部，其中佳作也不过2 0 篇左右，但白先勇的小说创作却 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台湾小说创作最高成就的代表之一，特别是他的短篇小 说尤为出色，他也因此被华裔著名理论家夏志清誉为“当代中国短篇小说家中 少见的奇才“”。在作品中，白先勇以敏感的心灵和细腻的笔触描绘了在时间漉 逝中挣扎的个体以及他们的生存困境。他通过揭示那些风光不再的豪门男女失 落凄凉的心理感受和徘徊于中西文化碰撞中的中国人穿梭于传统和现代之间的 思想历程，传达了自身独特的时问意识和文化沧桑感，营造出一种深邃飘渺的 意境，从而反映了他对生命的悲剧意识的深刻体验，以此追寻生命的更幽深的 情趣。可以说，白先勇从个体的独特视角触及到了本能性的生命存在，他以对 生命悲剧的深刻感受和表达，同1 9 世纪末兴起的西方现代派文学对人类总体生 存状况的理解在某种程度上有了一致性。 1 9 世纪末以来，伴随着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和物质文明的不断进步，人类 的精神世界却不断的萎缩与迷失。两次世界大战给人类带来的深重灾难，科技 的日益扩张对人类生存条件的灾难性破坏，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导致的人的物 化以及人本质的分裂、压抑与扭曲，人们对世界和自身生存的认识发生了全面 危机：世界破碎了，陷入了混乱；支撑人类生存的整个价值体系崩溃了，一切 理性的信仰均已动摇，人与世界的全部关系都变得可疑；人被抛入一种无意义 的、荒诞的存在，成为孤独而绝望的被遗弃者，他竭力要抓住什么以证明自己 的存在，自身的价值，然而什么都抓不住。世界和存在变得“荒诞”了，人所 感受到的只有失落与荒凉。伴随着这一认识兴起的现代派文学也以异乎寻常的 热情和敏感关注着人的生存及其终极价值问题。在现代派作家看来，世界是荒 诞的，人生是孤独的，他失去了一切归属依凭，永远处在焦虑和绝望中，这是 “人”永恒的生存困境。翻开白先勇的小说，扑面而来的也是这无所不在的悲 剧意识。那些没落贵族的男男女女，那些风光不再的华妇将军，那些始终徘徊 在中西文化交汇碰撞中受煎熬的留学生，还有那永远在暗夜出没，在潮湿阴暗 的公园中等待着“爱人”的同性恋者，他们全都被巨大的失落与悲哀所笼罩， 总是暗淡凄凉的氛围，总是淫雨连绵的秋天，烦恼，痛苦，焦虑，挣扎全无结 果，热情，希望，幻想，青春悲剧无处不在，人类的生存、生命的意义也只是 虚无与荒诞，这就是人类永恒的生存困境。 当然，白先勇并没有抽象的谈论“人”的生存境况，他是从自身所感受到 的独特的时间概念入手，通过对人物具体的生活变迁和心理感受的描绘中体现 出对悲剧的刻骨体验。本文即从白先勇独特的时间意识入手，探讨其生命的悲 剧意识，揭示其时间意识的内涵及历史成因，并由此展示其小说创作的艺术风 格。 第一章时间意识与生命悲剧 人的存在从本质上讲是一种时问的存在。一般说来，对时间的思索与追问， 实质上也是对存在的探询。人类对世界的理解包括空间和时间两个方面的主要 内容，当这两方面不仅指向自然事物，而且凝聚于人类自身时，空间知觉演变 为对个体与社会关系的确立，而时间知觉则演变为对自我的本源、出场、归宿 之间关系的把握。所以空间意识导致了人的自我与他人关系的体验，而时间意 识则形成了人对自我行为过程的体验。因此，时间意识是一种内在的、自我体 验的意识，而且不同文化条件下的人们对自己的存在方式有着不同的理解。前 苏联学者a j 古列维奇在文化与时间中写道：“作为社会内部结构的功能， 社会时间不仅在不同的文化和社会之间存在差异，而且在每个社会文化系统内 部也存在差异。社会时间在以自己独特方式感知、体验它的各阶层、各群体的 意识中并不是均匀流逝，而是象他们所感知、所体验的那样以不同的节律发挥 作用。” 艺术是人对世界和自身存在的理解与体验的表达方式，它要表现的是有限 性的人生存在和社会生活，因此从根本上说艺术也就是表现时间的。当艺术被 作为一种文化系统来考察时，艺术中的时间意识就成了很重要的因素，故而， 古往今来无数优秀的艺术家都以各自独特的视角思考着时间，感受着时间，化 2 思想与智慧为生命的内在体验。孔子曾在川上日：“逝者如斯夫! 不舍昼夜”， 陆机在短歌行中发出“人寿几何，逝如朝露。时无重至，华不再阳。来日 苦短，去r 苦长”的感慨，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也以“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的疑问，记录了他对生 存的理解和感受，李白则在把酒问月中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 古人”的千古绝唱，传达了自己对生存的个人体验。可以说，这些不朽的中国 古代的文学艺术作品正是凭借时间意识领略生命的诗情与存在的感悟。可见， 对于时间的流逝的敏感和哀伤，已成为中国古典文学的一个传统。作为现当代 著名作家的白先勇曾说过，中国人对美的敏感，对时间的敏感，经常会在作品 中流露出来，这是中国文学的一个传统。白先勇的小说，同样体现了中国文学 这一源远流长的传统。对时间的深刻感受，遂成为他艺术创作中极幽深的内容， 成为他揭示生存的悲剧性和生命的悲剧意识的根本途径。读白先勇的作品，你 会惊奇于其中呈现出的时间景观，惊奇于白先勇对时间的那种特殊感受。正是 在时间的无边旷野和飞速流逝的刹那间，白先勇领悟到了生命与存在的悲剧意 义与本质，从而使其作品具有了独特的审美意蕴和历史价值。 一、时间意识与白先勇小说创作的关系 从写作的时间上看，白先勇的小说主要分为三个时期：1 9 6 1 年以前的作品 为早期作品，主要收录在寂寞的十七岁，多为描写作者青少年时代所接触的 生活或模拟西方文学的作品：1 9 6 2 年到美国后陆续写作的作品，为中期作品， 多收入在纽约客和台北人系列小说中，主要描写跟随国民党败逃到台 湾的人们的生活和心理以及旅美知识分子即新一代台北人在异国他乡的生活； 后期创作始于1 9 7 7 年，创作的长篇小说孽子在现代文学上连载，于1 9 8 3 年出版单行本，由于该作表现的是对男同性恋的关怀与同情，因此也引起了社 会上较大的反响和争议。 通观白先勇的作品，赫然存在着两种时间运行模式：一种是流动的物理的 时间，一种是凝固的心理的时间，它们几乎贯穿于白先勇的所有作品。在具体 表现时间意识时，白先勇“简直就像一个魔术师，手指灵巧极了“2 “就像折叠 纸品一样，选取一条折叠的枢纽，作为稳定性的参照，然后把不同的时问阶段、 人生历程折过来、翻过去，有时是重叠中显出变异，有时是反差中看到近似， 有时是相反中构成对照，有时是平行中让人比较川”，“但从手指问流泻出来的， 3 分明是苍凉的迷雾、深沉的的喟叹川”。这种潜流于作品中的撼人心魄的失落感 和荒凉感，源于作者对国家兴衰、社会剧变的感慨，亦源于作者对面临危机的 传统中国文化的乡愁，而最根本的，是作者对时间无限而人类生命有限，无法 青春不老繁华永驻，无法停止时间激流的万古怅恨，是对个体存在的悲剧性的 深刻感受。 白先勇的时间意识，主要表现为对时光易逝、生命短暂的感叹与忧患。在 一篇文章中，白先勇曾提到要赶快写出他经历的人和事，“我觉得再不快写，那 些人物、那些故事，那种已经慢慢消逝的中国人的生活方式，马上就要成为过 去，一去不复返了”“他认为“任何现代人物都会变成过去，任何现在的现实 都会成为历史。”旧一切很快都会过去，没有谁能永存。在他的一篇访问记中他 曾说：“时间的流逝一直是我最关心、最敏感的一个题目。川”“其实，我从开始 写作起以至现在，也许就只讲了那么一点。”嘲所谓“那么一点”就是“施叔青 那天在明报上说：白先勇写的其实是时间，欧阳子的分析( 王谢堂前的燕 子，一九七六年，台北一编者按) 里也经常提到这一点”。州很多文学家和理 论家都注意到了白先勇对时间的敏感和表现，而这“一点”正是白先勇对人类 生存诸多感悟的出发点。 二、时间意识的悲剧性体现 在白先勇的作品中，可以发现他在以时间意识抒写生命的悲剧性体验时有 两个最典型的特征： ( 一)以今昔对比，为没落贵族逝去的时代吟唱一曲挽歌 在白先勇的小说创作中，常常将繁华富贵的过去与凄凉落寞的现在对比来 写，而今与昔的巨变，引起他无法释去的悲凉与怅然，随之产生的是心理情感 深重的焦虑和恐惧。台北人是白先勇艺术成就最高的一部系列小说，也是表 现时间意识最突出的一部。该作品的卷首语是“纪念先父母以及他们那个忧患 重重的时代”，并引录了刘禹锡的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 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些都明显地揭示了文集为没落贵族 和逝去的时代吟唱挽歌的主题。台湾评论家欧阳子说“整部台北人讲的都 是时间过去和现在。”“”台北人的人物，大多处在今与昔的鲜明对照中， 处在物理时间一直流动而心理时间却停滞的状态中，他们虽贫富悬殊，行业各 异，但都出身大陆，都是随着国民政府撤退来到台湾的，都有一段难以忘怀的 4 过去，或曾富贵逼人，或曾威风八面。而退守台湾后，“风流已被掰打风吹去”， 有的家道中落，有的大势已去，都在困顿中度日。但对曾经辉煌的过去的记忆， 又直接影响到了他们目前的现实生活。他们不能接受眼前的现实，一厢情愿地 沉浸在过去生活的记忆中，徒劳地挣扎着反抗着，却无法也无力改变现状，永 远处于惶惑不安中，最终走向了悲剧的结局。这里几乎包括了台北都市社会各 阶层的人物：有年迈挺拔的儒将( 如梁父吟中的朴公) ，有退休的女仆( 如 思旧赋中的顺恩嫂，还有上流社会的贵妇人，名交际花，下流社会的舞女 歌女，以及知识分子等等。他们中很多人不但无法摆脱过去，更令人怜悯的是 他们不愿放弃过去，不愿面对眼前的窘迫生活，宁愿活在“现在就是过去”的 虚幻中，企图在这种自欺中去求得生存的意义。然而时间的流逝无人能够阻止， 强烈的今昔之比，使他们只能在无限的荒凉与惆怅中默默咀嚼着生活的酸苦， 无一例外地成为悲剧人物。白先勇以同情与悲悯的情怀极力想通过自己的文学 叙事为这些“台北人”找寻那些失去的时间，并尽力去凝固和封存易逝的时间， 但时间永恒流动的现实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于是他只好让他笔下的人物在剧烈 的历史时空转变中痛苦失落。 永远的尹雪艳是台北人系列小说中的第一篇，在这篇小说中所表 现的时间似乎是凝滞的，永恒不变的，因为主人公“尹雪艳总也不老”“，这 个当年大上海百乐门的红舞女来台湾多年后似乎风韵永驻，被认为“是上海百 乐门时代永恒的象征，京沪繁华的佐证” 1 2 o 她周围的那些人也仍然与上海百 乐门时的五陵年少一样醉生梦死，可悲的是，岁月的流逝依然在他们身上留下 了印迹，那时的五陵年少，现在“有些头上开了顶，有些两鬓添了霜；有些来 台湾降成了铁厂、水泥厂、人造纤维厂的闲顾问，但也有少数却升成了银行的 董事长、机关里的大主管”“”。他们同当年一样的醉生梦死，逍遥快活，可是 总是有人黯然退场，总有新贵翩翩而来。在这个好像依然保持着往昔霞飞路的 豪华排场的场景里，变化的是来来往往的人们的面孔，唯有尹雪艳看上去永远 不老。十几年前在社交场合曾出过一阵风头的宋太太，而今先生有了外遇，尹 雪艳“是宋太太倾诉衷肠的适当人选，因为只有她才能体会宋太太那种今昔之 感。”“”她怜悯地劝宋太太说：“人无干日好，花无百日红，谁又能保得住一 辈子享荣华，受富贵呢? ”“”其实这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的一种劝慰呢? 时间流 逝，物是人非，永远不变的尹雪艳，成为白先勇小说中一个寓意丰富的象征， 5 她是繁华富贵的象征，同时也是死亡的象征。 每个人都渴望拥有繁华富贵，每个人也可能会拥有它但人们却不能永远占 有它，世事变幻，人事沧桑，时间的流逝会改变一切。如果你不能认清这一点 而妄图永久的占有它，那么你得到的只有失败和悲哀。人生短暂，个体永远无 法对抗时间。就像围绕在尹雪艳身边的各种各样的男人，都希望能独占她，却 一个个个非死即伤，断送了自己的性命或前途。而青春永驻的尹雪艳，她拼命 维持自家的奢华排场，这何尝不是希望能够挽住时间安慰自我的一种努力? 她 极力吸引各种男人围绕在自己身边，又何尝不是害怕年老色衰无人欣赏? 作为 一个舞女、一个名交际花，她的最终出路不过就是找一个富贵之人，然而她生 命中一个个富贵之人却或死或破产。旧日相识仅剩的吴经理又害眼病，只剩半 条命一样，新的人选徐壮图又在认识不久死于意外。时间不断冲刷着尹雪艳身 边的男人，她似乎永远抓不住自己的所要，一次次失败，虽然她仍以“自己的 拍子自己的旋律”竭力来与时自j 抗争，同时使周围的人无视或暂时忘却时间， 但这一切又能维持多久呢? 尽管围绕在尹雪艳身边的人仍然在频繁的更迭，但 最终她也必定会“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因为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它在无 情地带走一切。 小说中对“台北人”这一称谓本身就包含了大陆时期和台湾时期两种时间。 曾经的大陆人撤退来台多年，但他们却一直认为自己只是客居于此，总是充满 了对过去大陆生活的美好回忆，总认为自己还身居在那时那地，还能重温往日 的繁华。但遗憾的是，时自j 的流逝无人能够阻止，伴随着国民党反攻大陆神话 的破灭，留给他们的只能是无奈与失落。尽管他们中一些人可能还保持着往昔 的地位、荣华，但空间的转换已经显示了时间的流动，今天的富贵终不是昔日 富贵的重现。 白先勇以凄婉幽微的笔触浓墨重彩地描绘了“台北人”竭力欲重返往昔辉 煌而不得的惆怅酸楚：台北虽然也有花桥荣记，但那绝不是桂林东门外花桥头 的那个( 花桥荣记) ：金大班在舞场“工作”的最后一晚搂的同样是一个眉清 目秀腼腆的青年，但他却不是当年自己心爱的情人月如(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 ： 尹雪艳虽从不愿将她公馆的排场降低于上海霞飞路的水准，但她的公馆毕竟在 台北而不是上海；赖鸣升( 岁除) 时时追忆着自己往日辉煌，但“窗外一声 划空的爆响”，窗上闪了“两下强烈的白光”却不是台儿庄的炮火，而是台北除 6 夕夜人们放的孔明灯；华夫人花园里仍种有几十株白茸茸的“一捧雪”，但己不 是抗战胜利那年她南京住宅园中盛开的“一捧雪”( 秋思) 白先勇似乎对 “当年”、“往昔”时问特别敏感，常常一往情深地话“当年”、“往昔”之繁华， 又以细腻凄凉的笔触展示“眼前”、“此时”的酸楚、困窘。但是，“眼前”却往 往显得比“当年”更强大，更具杀伤力和破坏力，从而使人物由今昔对照产生 的悲剧体验更深刻。这在游园惊梦中表现的尤为出色。 小说游园惊梦可谓在时间上做足了文章，白先勇运用意识流手法，将 过去时间、现在时间连在一起，处处使人生出“今即是昔”的幻象和今非昔比 的伤感。小说的主角钱夫人，过去是在南京得月台唱昆曲的女伶。一次钱鹏志 将军在昕她唱游园惊梦后动了心，把她接回去，做了填房夫人。当时将军 已六十靠外，而她才不过二十岁左右。钱将军把她当女儿一般疼爱，让她享尽 荣华富贵，可他们唯一没有的是真正的夫妻感情和性生活。小说中写到钱夫人 “许多的委屈却是没法诉的”，就因“长错了一根骨头”，对爱情的渴望使她与 年少英俊的参谋郑彦青有了私情。但好景不长，就在她替桂枝香请三十岁生日 酒的宴会上，她目睹了亲妹妹月月红与郑彦青的眉目传情，钱夫人显然不是风 骚妹妹的对手，情郎被夺，钱夫人因此心碎。钱夫人生命中唯一的一次“活过” ( 与郑彦青的私会) 也早已随着妹子的抢夺成为永久的伤痛。退守台湾不久， 钱将军病亡。作品就从十几年后，守寡多年已丧失青春与富贵地位、远离旧日 的相知、独自住在台北南部的钱夫人应邀来台北参加窦夫人( 桂枝香) 开的盛 宴开始，运用意识流手法，写钱夫人在宴会中由所看到的人物和景象触动的她 对往事的记忆。“过去”渐渐渗透入“现在”，二者打成一片，迷离恍惚中，钱 夫人好像把自己“以前”的往事又经历了一遍。昔日在南京的钱夫人青春年少， 身为将军夫人，是“那些官的姨太太们”不可攀比的。那时，“除了天上的月亮 摘不到，世上的金银财宝，钱鹏志怕不都设法捧了来讨她的欢心”。“6 3 那时的她 可以一掷千金，设盛大宴会请客。宴席之间，她总是从从容容地占主位，她的 昆曲也唱得好，被称为得了梅兰芳的真传。而令人不堪回首的是，现在她己年 过四十，身上穿的是大陆旧料子的旗袍，裁剪样式又不合时。钱将军早已病故， 连私家汽车也没有，开大宴更没有能力了。入席时，有人叫她坐主位，她“含 糊地推辞了两句”“”，居然脸红心跳。虽然别人还称她“昆曲泰斗”、“女梅兰 芳”，要听她的清唱，可来台湾后，“嗓子一直没有认真吊过”“”，终于还是“哑 7 掉了”。在宴会上，人人嘴里都说要领教夫人的昆腔，可是她不唱时，也没一个 真正在乎，大家反而围着硕肥秃头、租俗不堪的余参军欢笑取乐。时间已不可 避免地改变了一切。钱夫人在窦夫人宴会中，处处看到的是自己以前的豪华生 活。但宴会结束好梦终醒，钱夫人也在痛苦的回忆中回到现实，面对眼前的陌 生世晃，由衷地发出感慨：“( 台北) 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 白先勇以悲悯的情怀描写了钱夫人入梦、梦醒、怅然凄凉的心理感受，揭 示的是人生在不同阶段的生命悲剧，就像著名昆曲牡丹亭游园惊梦一折所 吟唱的那样，梦境总是短暂的，人总要回到现实中来的。小说中以钱夫人留恋 那早已成为虚无的过去，把消逝的往事当真实的生活再来体验的叙述，恰恰表 明了白先勇小说中无处不在的悲剧内容，这本是个体生存的困境，可这些“台 北人”总是不愿面对这个事实，宁愿躲在“一切如故”的自欺幻想中。仿佛闭 上眼就能逃避这个事实。可是，真的能逃避吗? 真的一切如故吗? 繁华如梦， 人生如戏，白先勇进一步揭示出还有许多人至今依然沉睡在幻梦中不愿醒来， 以为这样奢华的生活能永远保持下去，其实悲剧的结局早已注定：今日风光的 窦夫人谁能说不就是明日的钱夫人呢? 作品中处处表现出今同窦夫人与昔日钱 夫人之相似，正点明此意。而且，钱夫人虽在窦夫人的游园宴会上恍惚迷离， 似乎又回到当年自己在南京梅园新村公馆替桂枝香请三十岁生r 酒的情景，但 此非彼，如今的她已青春不再，身份下降，再也不是往日享尽荣华富贵的钱将 军夫人了。时间是永远不会像钱夫人所希望的那样，永恒凝固在“唯一一次活 过”的过去的，虽然眼前是繁华依旧，舞台依旧，演员却更换为窦夫人与妹妹 蒋碧月、程参谋三人的故事继续在上演，下场的钱夫人只有在强烈的今昔对照 中失落痛苦。 如果说游园惊梦中钱夫人的心理时间固定在了“惟一一次活过”的那 时，那么秋思中的华夫人则难忘的是华将军抗战胜利“班师回朝”回南京 时的辉煌。今e t 的华夫人早已逝尽韶华，被万夫人笑称为“摩登外婆”。然而她 不愿面对红颜老去的现实，看到林小姐“正俯下头，觑着眼，在她右鬓上角的 头发罩翻找“州白发时，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尽管她看不起万大使( 驻日) 夫人，但仍不得不掐下极尊贵的“一捧雪”任她随便糟蹋，只因自己今天，已 经失去往日的富贵地位。华夫人的境遇，让我们感受到世事难料，盛衰无常。 昔e l 华将军轰轰烈烈，今日却已久离人世，被人遗忘。而昔日战败的日本，却 8 因物质丰富、科技发达而被人羡慕，所以如今的万夫人有一种优势感，而华夫 人却只有以容貌的修饰来勉强撑着仅存的自尊，但华夫人终将老去，终有一天 任何修饰也没法掩住她的衰老。华夫人代表的那个时代也渐渐逝去了，甚至连 那些记忆，也会逐渐模糊，最终消失，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趋势。时间不仅带 走了人的青春、富贵荣华，也带走了属于他的时代。 在白先勇的小说中，通过今昔对比折射出的人生悲剧意识，还表现在时间 的无情和人面对时间流逝的无奈。在他笔下，时间的流逝不仅使青春不再、繁 华易主，更使人的精神委顿，人格丧失，连最后的尊严都要剥夺，而人为抵制 这一切所做的种种努力不仅徒劳，也显得可笑可怜可悲，这更增添了白先勇小 说中的悲剧色彩：人的苍白渺小注定了他只能永远处在惶惑不安的焦虑中而无 力挣扎反抗，即使有所反抗也仍是徒劳。自先勇描述了那些在今不如昔的对照 中的人，为重挽往日辉煌而做的种种荒诞可笑的努力，揭示了他们生命的凄怆 和悲凉。 岁除中赖鸣升当了一辈子兵，因年老已退役一年，现在是荣民医院厨 房里的“伙夫头”，十分贫穷，却每年都要花大钱，买酒，买鸡，买肉，老远从 台南赶到台北，为的只是重温一下自己生命中已经长逝，但却凝固长存的光辉 记忆。他生命的巅峰是抗日战争时在四川当连长的那段日子，而后来参加“台 儿庄之役”，死里逃生的经历，更是他生命中最神圣的一页。这段记忆已成为今 日命运多舛、年老体衰的赖鸣升赖以生存的唯一精神支柱。尽管无情的岁月逐 渐侵蚀了他，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年老，地位的改变，但他仍然不能接受已不可 挽回地改变了一切的现实，他一直认为现在的困苦衰微只是暂时，甚至幻想“日 后回四川i ”仍能重过当年的威风日子，而眼下这些倒霉的日子过完，就会回到 以前的美好。赖鸣升虽然在精神上一直不肯放弃，不向现实低头，努力保持自 己一份做人的尊严，但这不过是一种自欺而已，因为他必将逐渐衰老，这是人 类无法抗拒的命运。虽然生命的光辉记忆会照亮逐渐枯朽的生命，但记忆，无 论是怎样坚固持久的记忆，无论怎样辉煌灿烂的记忆，终有一天，会跟着肉体 的死亡化为乌有，这是人类永恒的悲哀。 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中的王雄，同样也是一个抱着过去不放，无法 融入现实时间，最终只能走向死亡的悲剧性人物。王雄痴恋着主人家的小姐丽 儿，因为丽儿的像极了他少年时在湖南乡下定亲的“小妹仔”，他对丽儿的迷恋 9 其实是对过去的迷恋，对过去那种恬淡无忧的幸福生活的迷恋，丽儿的童真气 息给他回到过去的幻觉。然而，丽儿毕竟不是他青梅竹马的“小妹仔”，他也不 是当年那个清朗俊秀的“少年伢”。现在的王雄是一个年老邋遢，身份低贱的退 伍兵。而已是中学生的丽儿，也开始讨厌他，甚至捉弄他，“过去”要舍弃王雄， 但他却仍是不肯面对现实，他的时间已永远凝固在了二十年前。最终王雄只有 自杀，他相信死在外面的人的魂灵能够回家的说法，想以死使自己能回到家乡 与亲人团聚，永远过着快乐的日子。但白先勇毫不留情地打破了这种虚妄的幻 想，王雄的尸体“被潮水冲到了岩石缝中，夹在那里，始终没有漂走”。乜1 3 时间 永远不能溯回，二十年已经过去了，人如何能够重返? 花桥荣记中的老板 娘，早已不是桂林时的“有名的美人”；来饭店包饭的李老头子，“从前在柳州 做木材生意，人都叫他李半城，说是城里的房子，他占了一半”，可现在 流落在台北，又老又病，被儿子遗弃，最后上吊一死；另一个秦癫子，“在广西 荣下当县长时，还讨过两个小老婆”，嘲可现在，在市政府调戏女职员，被开除， 又去摸一卖菜婆的奶，吃一闷棍，打得额头开花，最后跌进阴沟淹死。时光不 断流逝，不肯为任何人暂停，没有人能长保青春，不受年岁的腐蚀，过去的一 切美好都已逝去，永不会再回来，因而只能留给人今非昔比的无限感慨。正是 在这种感慨中，白先勇表达了时间永恒人生有限的感受。 ( 二) 以时间的现在关照将来，透露或暗示人物的悲剧命运。 白先勇常常在对“现在”时间的描绘中，透露或暗示出人物“将来”的悲 剧命运。在游园惊梦中，白先勇大量运用了“平行”技巧，将钱夫人与窦 夫人处处对照着来写，暗示出今日风光的窦夫人就相当于是昔日极享荣华富贵 的钱夫人，而今天落魄孤独的钱夫人也正是明天的窦夫人的写照。这就更增添 了作品浓郁的悲剧气氛：尽管窦公馆“上上下下灯火通明，亮得好像烧着了一 般”1 ，尽管有豪华的排场，有衣裙明艳的客人，奏的是“万年欢”，吃得是山 珍美味，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在时间的无情冲刷下，在有限的人生里，眼 前的繁华不过是一个虚幻的梦境罢了。钱夫人梦已经醒了，而更多的人还依然 沉浸在美梦中不愿醒，继续着同样的人生悲剧。可见，在白先勇的小说创作中， 时间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时间不仅带走人的青春、热情、梦想，还带走了人 的人格、尊严与灵魂，不仅使人的肉体衰老灭亡，还销蚀了人的精神，使之成 为行尸走肉，这是比毁灭人的肉体更残忍的悲剧。 1 0 白先勇在小说中还进一步描绘了流动的时间怎样毁掉了一个个纯真鲜活 的生命。花桥荣记中的卢先生居台十五年，一直抱着有一天能和未婚妻罗小 姐相聚成亲的梦想，以超乎寻常的耐心，坚贞自守，满怀希望，不出半句怨言， 也从不自怜自艾。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美梦渐渐破灭，表哥的欺骗进一步 将他的理想击得粉碎。卢先生简直变成了另一个人，他自暴自弃，与肉弹弹阿 春这个粗俗的女人厮混，变得可怜又可笑。卢先生徒然想抓住已逝去的青春， 将花白头发胡乱染得绿黑，脸上用雪花膏涂得粉白。后捉奸被打伤，完全丧失 了人性尊严，回到过去己不可能，死亡就成为他的唯一选择。对卢先生的完整 刻画，是白先勇揭示的生命悲剧中最令人震撼的一笔。它旨在告诫人们，过去 的繁华不能长久，现实的失落与苦难仍在继续，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人就像 无根的浮萍，在这个不可靠的世界中随着时间之流慢慢走向死亡。 谪仙记中的李彤出身曾风光一时的豪门，还被选为“五月皇后”。然而 由于国内战争，李彤父母不幸沉船，从此家道中落，失去了家的依凭的“李彤 得到消息时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不肯吃东西川8 。此后的她开始纵情自己， 放荡不羁，但再也难拾往日的风光，放纵逍遥的生活难以愈合她精神的创伤， 时时涌上心头的仍是落寞空虚。即使是生活在纽约最热闹的街道，她感受到的也 是“在星期日的清晨，也会变得那么空荡，这么寂寞起来”。李彤一次次的努 力抗争总以失败告终，身心疲惫的她难有什么象样的未来，精神上的死亡早已 决定了她的结局。作品结尾写道，“我”听到了她自杀的消息。 一把青中，时间虽然没有改变人的容颜，但却改变了一个纯情女子的 心灵。作品描绘了女主人公朱青十多年前和现在的两种不同生活以及判若两人 的性格，寓示了她同样难以逃脱的悲剧命运。过去的朱青“单纯”“腼腆”，为 追求自己的爱情而不顾一切。多年过后，放荡却成了她性格的标签；过去一听 到丈夫郭轸出事的消息，她便像疯了似的，“往村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嚎哭， 口口声声要去找郭轸。有人拦她，她便乱踢乱打，刚跑出村口，便一头撞在一 根铁电线杆上，额头上烂了个大洞”，”1 对爱情的痴守令人感动；而现在的朱青 却变成了铁石心肠，她的小情人小顾死了，满不在乎的她却淡漠从容的去办后 事，且在办完事后，一样找人打麻将，脸上没有丝毫哀伤，还能不停地笑，“嘴 里翻来滚去哼着她常爱唱的那首东山一把青。”嘲朱青的改变，固然与战乱 丧夫的惨痛经验有关，但岁月的侵蚀才是根本。因为没有谁能阻止岁月蚀损人 1 1 的敏锐灵性。既然曾努力追求的幸福如此轻易就被时间带走，那么给人剩下的 就只好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躯壳而己。既然未来仍不过是现在痛苦生活的延续， 对朱青来说，纯情与放荡又有什么区别呢? 尽管白先勇没有明写朱青的结局， 但作为一个个芳华已逝又放荡度日的女人，她的结局又能好到哪里呢? 在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金大班在嫁人的前一夜也是自己作舞女 的最后一夜不无辛酸地回顾了她人生的坎坷经历。二十年的舞女生活使金 兆丽从一个天真美丽的女孩变成了一个俗气、满嘴下流活的女人。而过去在上 海年轻时候的她，也曾纯情地与月如谈恋爱，甚至还为他怀了孕。但这刻骨铭 心的爱情最后却以月如被他的大官老子派来的卫士从“他们徐家汇那间小窝巢 里绑走”，自己被人下的药打了胎而告终。虽然无情的岁月逐渐腐蚀肉身，但记 忆却不会受到时光的污损，她得到月如童贞的那一夜成为永恒的记忆固定存在 于自己的心底深处。每次回忆起往事，总会令现在的金大班真情流露，善良的 本性再次焕发光彩：她帮助年轻的舞女朱凤逃脱陷阱，教初入舞厅的腼腆青年 学跳舞。而无情的时光终于连金大班这残存的一点善良本性也要带走了。当金 大班年过四十，已是人老珠黄时，她不得不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年轻时，金 大班曾嘲笑别人“饿嫁”，然而如今的她也不得不为了一副棺材板，“饿嫁”年 近七十的陈发荣，甚至连真情的秦雄也一脚踢开，只因为秦雄没有陈发荣有钱。 正如她所说：“四十岁的女人连真正的男人都可以不要了”。1 ，“她只要 一个像任黛黛那样的绸缎庄”，为了能够保障她下半辈子生存所需的金钱， 她只能真实地面对残酷的现实。风光热闹的繁华，美好幸福的生活，纯洁真挚 的爱情，在时间之无限与永恒的参照下被践踏、剥损。而且，时间的流逝销蚀 的不仅是人、是事、是物，更是我们的文化传统，这源远流长的，具有强大的 生命力的，曾被认为是最真实最基本的东西。 第二章时间意识与传统文化的衰微 白先勇的写作，不仅是为没落贵族和它所属的时代唱一曲无尽的挽歌，也 是为这个时代的传统文化唱了一曲无尽的挽歌，充满着浓郁的文化没落的沧桑 感。因此在白先勇的时间意识中，还包含着对传统文化的深深缅怀，他深刻地 揭示了在时间荡涤下传统文化的式微、衰落。这是白先勇以独特的时问概念来 体现他对生存的悲剧性的又一方面。一个民族的传统文化是它延续发展的基础 和动力，是它立足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根基，更是属于这个民族的每一个人安身 立命之所据，丧失了文化之根，人就失去了精神家园，没有归属。而伴随着时 间的流逝，现代工业社会和工业文明的兴起，我们的传统文化( 农业文明) 渐 渐地衰落了。在这一主题上，白先勇对此有切身的感受和体验，他主要是从两 个方面来表现的： 一、在人事变迁中，表达对传统文化衰落的深切缅怀 以人事的变化或一代人的衰落，乃至灭亡，来反映传统文化的衰落和历史 沧桑感，是白先勇小说的主题之一。 在中国文学传统中，一直不乏对历代兴亡、感时伤怀的吟诵。白先勇个人 就深受时代兴亡之影响，身处其中，感触当然也就更深。余光中曾说，“白先勇 是现代中国最敏感的伤心人，他的作品最具历史感。”。”白先勇作品中饱含的诸 多的对历史的描述，是通过不同人物在不同时空中的变化表现出来的。不仅如 此，白先勇笔下的人物也有着强烈的历史感，尽管有时候这些历史感知是通过 挪揄、讽刺的形势形式表现出来的。比如冬夜中吴柱国如是说：“李唐王 朝，造就了当时世界上最强盛、文化最灿烂的大帝国。就是这样，我在外 国喊了几十年，有时也不仅好笑，觉得自己真是像唐玄宗的白发宫女，拼命在 向外国人吹嘘天宝逸事了”口2 1 其实，吴柱国的这番话包含了对我们传统文 化的深深缅怀，也包含了作者自身的历史意识。作为当时世界上最强盛的帝国， 中国创造了当时最灿烂的文化，可是如今每况愈下。在吴柱国不乏挪揄自嘲的 话中，表现了作者对传统文化在现实中逐渐没落的无限伤感。思旧赋大半内 容是两位老女仆的对话，她们絮絮叨叨地谈论着名门望族李家几十年的变化。 由于时代改变，曾“轰轰烈烈”的李家已衰败没落，两位女仆只是哀叹或诅咒， 却没有能力扭转时代的趋势。作为传宗接代人的李家少爷却是个痴呆，他既无 力逆转时代，又无法接受现实，于是他只能痴傻，返回婴童，逃避时间造成的 这个现实。 在国葬中，小说作者通过副官秦义方的讲述，使我们知道李浩然将军 当了一辈子军人，辛亥革命，北伐抗日，轰轰烈烈建立了伟大的功业，可是在 台湾，“这些年没有仗打了”。一幅挽联的下联将他比做西汉时防御匈奴的正直 名将李广，从中不难见出李浩然将军晚年的落魄和世态的炎凉。那些参加为他 1 3 举办的国葬的将官，许多“都是些新升起来的将官”，秦义方“一位都不认识了”， 好容易看到三个认识的李将军手下的三员猛将，个个都是衰老不堪：时间已不 可避免的改变了一切。老的一代已被年轻的一代替代，同样，传统文化正逐渐 被新的文化文明所替代，因为李浩然的儿子和父亲思想不和早已闹翻，他曾从 军校装病，“跑到美国去”，显然并不是传统的承继者。而作品最后大家对李将 军的“敬礼”似乎不仅是为将军送葬，而且也含有送传统之葬的意味。这一点 在梁父吟中的朴公身上也同样有体现，他固执地坚守中国传统文化，无视 今日现实，现实世界被他很小心地关在t l 夕l - 。对王孟养的儿子王家骥违背中国 人情礼俗的态度与作风，他感到特别遗憾，于是替王孟养惋惜，为中国的前途 怅惘。但时代的发展正在使传统文化面i 临巨大的危机，这是无人能阻止的现实。 即使是朴公，又有谁来承继他对传统的热爱，对承袭传统的渴望呢? 中国传统文化，有一个光辉灿烂的过去，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现代工业 文明的兴起，它渐渐被人们遗弃，无可奈何地走向衰落了。这是不可阻挡的历 史趋势。白先勇不是不清楚这一点，但他依然表达了对传统文化在现实中逐渐 没落的无限伤感，这是我们每个中国人都会有的文化乡愁。白先勇经常用比喻、 象征暗示的手法，对文化的衰微表示惋惜与感伤，游园惊梦的主题之一即是 如此。正如欧阳子所说：“牡丹亭游园惊梦这出戏，是昆曲类型的代表。而 昆曲是中国戏曲的精华，也是中国古典文化的精华。钱夫人终于哑掉不能 把此戏唱完，就是作者暗示中国古典文化的中断”而“钱夫人个人身世的沧 桑史，扩大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贵族文化的沧桑史。”1 一向被视为文化的传承者的知识分子也在时空变迁中无力扭转传统文化没 落的趋势。如冬夜，不过写了人物短短数小时的生活，但却包含了几十年的 历史，透露出文化没落的沧桑感。五四时代的余钦磊和吴柱国，与今天的他们 存在状况有着强烈的反差。五四时，他们年轻激进，忧国忧民，以担当天下为 己任。北大青年叠罗汉爬进曹汝霖家里，头一个爬进去的就是余钦磊，与妻子 在学校自由恋爱，积极追求自己的幸福，曾被称为“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而今天的他“右腿跛瘸，穿着木屐，走一步，拐一下，十分蹒跚”，当年的 英勇、浪漫精神由于年岁的逼迫和现实环境的压力磨损殆尽。被认为是事业成 功的吴柱国，表面看来岁月并没有改变他，但内心却压抑着深沉的痛苦和空虚。 五四运动时的吴柱国，扛大旗领队游行，而如今，由于现实情势的逼迫和现实 1 4 生活的压力，他将真正的自我隐藏，与现世取得妥协，成为一个“著书都为稻 粮谋”的懦弱学者。时间让这些知识分子失落了过去的精神追求，失落了与这 种精神回忆相联系的文化传统。作为知识分子，本应是人类中的思想精英和行 为先驱，是文化的体现者和传承者，然而在时间面前，他们只能随着时间流逝， 在现实压力下放弃自己的精神追求。 二、以中西文化碰撞中陷入困境的留学生的遭遇来揭示传统文 化的凋零。 白先勇笔下除了“台北人”这一群像的塑造外，还描绘了“纽约客” 在传统文化的熏染下长大又留学海外的中国留学生的群像。这两类形象相互映 照，相互补充，共同反映了传统文化在现代工商文化侵蚀下无处生存，渐渐消 融的趋势。纽约客中的人物都有着传统文化的心理积淀，又背负着西方文化 的教育熏染，处在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矛盾冲突中。他们漂泊在异乡，魂牵 梦绕的是自己的故土，他们渴望融入西方社会，却处处感到格格不入，饱尝作 为边缘人的酸楚，终于在无根的空虚中走向人生的尽头。 在小说芝加哥之死中，那个靠辛勤打工完成学业的中国留美博士吴汉 魂，在取得博士学位的第二天就投河自杀。表面上看，他的死是因为不愿再承 受繁重的学业压力和未来的工作压力，实际上他是在两种文化的矛盾中无可相 依煎熬而死，是精神的空虚与荒芜所致。吴汉魂留学多年，接受了系统的西方 教育，他早已认同这种文化，然而他却始终不能真正被这个社会所接受，他走 在芝加哥的街头，却总有一种不是被赶走就是被吃掉的危机感“站在芝加哥街 心看到碧黄的灯花，一朵朵像鬼魂似的，四处飘散。幽黑的高楼，重重叠叠矗 立四周，如中国古墓中逃脱的巨灵”，1 在这里，他找不到一个灵魂的栖息地。 他怀念万里之外的母亲，怀念着故土，然而他又清楚的知道，自己怀念的是理 想中的故土而非现实中的故乡。小说写他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呼唤，但他却“将 头埋在臂弯里，两手推出去。他不要回去，他太疲倦了，他要找一个隐秘所在， 闭上眼睛，表示过去、将来，沉沉地睡下去”1 ，因为他清楚自己的精神 痛苦，他是永远处在中西文化的矛盾冲突中的边缘人，只有死亡才能让始终没 有归属感的他感到平静安稳。吴汉魂借助麦克白里的话表示出自己对生命 的感悟：“生命是痴人编成的故事，充满了声音与愤怒，里面却一片虚无。”汹1 安乐乡一日的依萍似乎更能体现传统文化的衰微。依萍全家住在纽约 富人区，丈夫是头脑灵活收入不菲的股票经纪人，女儿活泼可爱，对她来讲， 并不存在吴汉魂所面临的生活压力。可是依萍依然感到一种难以压抑的恐慌感： 长期处在异质文化的包围中，受着外国人的歧视，本民族的礼仪风俗几乎忘完 了，对传统文化的记忆也几乎消失殆尽，连女儿也坚持说“我不是中国人”。然 而，文化是一个民族立足之根，更是一个人安身立命之所据，丧失了文化之根 的中国人如何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自己的归属，没有归属感的个体又怎能生存 于这个世界呢? 白先勇对中国传统文化衰微的感伤情怀，时间的流逝带来的传 统文化的式微，使“人”因此失去了文化，找不到自己的家，找不到最后的归 属。 谪仙记中李彤的遭遇同样体现了处在两种文化冲突中人物的悲剧处境， 李彤在父母死后似乎变了个人，在美国她好像比美国人更美国化。她狂欢派对， 纵情声色，结婚离婚，充分享受着自由自在的生活。然而她真的成为纯粹的美 国人了吗? “我”于不经意间看到了她放纵声色后的落寞凄凉：圣诞夜，李彤 悄然而走，躲在窗外一人默默思念着远方的故土，独自品尝着痛苦。她的黯然 神伤与屋内的喧闹形成强烈的对比，她不属于这个社会，她永远也不能再回到 从前；失去了赖以依靠的父母，一个人走向异域，寻求一种新的文化，希望以 此忘却过去，求得新生。然而流在血脉中的传统文化终究难以摆脱，她终就是 一个中国人。过去难以抛弃，新的又总难融入，一次次的努力抗争总以失败告 终，身心疲惫的她最终以自杀离世。 第三章时间意识与历史沧桑和命运无常 从前面的分析中可以看出，在白先勇的小说对今昔对照和未来的描述中， 常常以时间作为纽带思考历史变迁和命运变化，其时间描写中蕴涵着一种对历 史与命运的伤怀和无奈。 一、“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