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石器时代彩陶纹饰研究

PAGE中国新石器时代彩陶纹饰研究张晓梅(南京大学历史系,南京)我国新石器时代中期的彩陶,是距今约七千至四千年期间,以赤铁矿和氧化锰为颜料,在陶坯表面彩绘各种图案,经烧制而成。彩陶上的纹饰是原始人直接手绘的作品。其图案,大都绘制的是当时的社会生产、生活风貌或图腾,都是历史发展进程的某一过程、某一事物、某一景象日侧面或瞬间的反映与记载;其线条、设色及其勾画,反映着当时人的思想、情感与审美志趣,蕴含着某一现象的社会价值和事物发展规律。那些固化在彩陶上的图案纹饰,是我们深入研究史前社会与其文化生活,探讨人的情趣认知、思想发展与起始于原始社会时期原生态美学的十分宝贵的实物资料。彩陶纹饰对社会生活的反映我国新石器时代中期的彩陶,主要分布在黄河中游的仰韶文化和黄河上游以洮河流域为中心的马家窑文化。此外,黄河下游的大汶口文化、长江中游的大溪文化及长江下游的良渚文化、河姆渡文化等,也有一定地域特色的彩陶分布。彩陶不仅印证了我国史前原始人的居住活动区域,而且以其纹饰,真实而客观地记录着当时社会的生产生活和文化风貌。马家窑水纹:水乡泽国人们的生活风貌。西北马家窑文化主要分布在黄河上游的洮河和湟河流域。居民大多傍水而居。马家窑文化的彩陶纹饰为水纹。大多以流畅生动的弧线和漩涡为主,有着大量的水纹装饰;其它纹饰(如,卷草纹、蛙纹等),也与水有关联。整体风格上充盈着水的流动感。这是和马家窑居民生活的环境和内容相一致的。正如杜金鹏先生在中国史前遗宝!中所述:人们?在与水接触的过程中,汲水、洗涤、鱼跃、风刮、捕鱼、捞虾等人为和自然现象,集中于人的大脑,形成一种概念,尔后通过形象思维,表现在彩陶上,利用波浪纹、漩涡纹等与水有关的图案表现出来。#[1]168另外,马家窑文化相当一部分以水纹为装饰的彩陶,都是运输和储藏水的工具。对此朱志荣先生指出:彩陶上的纹饰不仅仅是简单的装饰,它同时还是与其实际功用相一致的内容,马家窑文化水罐不仅在外观上饰以大量水纹,?陶器的实用功能里蕴含着柔情似水的情感形态#[2]174。马家窑文化以水纹为装饰的水罐不仅体现原始居民和水之间息息相关的联系,同时还生动地反映了原始人生产和生活的气息。1978年,在青海省民和县出土了一件马家窑文化的彩陶瓶,腹上绘着一圈菱形的叶脉纹(又可解作网纹),与似纺轮的圆圈图案相间隔出现,下腹绘着平行弦纹和起伏的波浪纹。如果我们将叶脉形网纹解释为鱼网,整个图案则通过鱼网和纺轮反映出原始的渔业和纺织业等生产活动;如果我们将菱形网纹植物的叶子,那整体两面则以植物叶子、纺轮和水纹,体现出采集、纺织和捕鱼这三种原始农业经济活动类型。这一彩陶瓶的纹饰,真实生动地反映出原始社会人们傍水而居的生产和生活。2.庙底沟植物纹:中原原始农业最初的兴盛。中原仰韶文化发展到庙底沟类型时,原始农业已经普遍兴盛,成为社会经济的基础。从考古材料的挖掘来看,相比仰韶文化早期阶段的半坡类型,庙底沟遗址出土的生产工具中,用于农业耕种和粮食加工的占了绝大多数[3]。农业生产已成为庙底沟居民主要的生产生活内容。此时的彩陶装饰图案,与原始农业兴盛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出现了大量繁复绚美的花卉植物纹。普列汉诺夫在论艺术!中说过:?事实上,从动物装饰到植物装饰的过渡,是文化史上最大的进步从狩猎生活到农业生活的过渡的象征#[1]114。庙底沟类型文化距今5200至4400年,处于新石器时代中期;原始的锄耕农业已发育成熟,并且已经实现了由渔猎经济向农业经济这一被称为?农业革命#的社会变革。考之中国上古神话,?炎帝号神农,生于渭水支流的姜水#,正是仰韶文化系统发展的地区。?以神农为号,说明他们主要是从事农业的氏族部落#[4]。并且绎史!中也记载了上古的神话传说:?神农之时,天雨粟,神农遂耕而种之;作陶冶斤斧,为耒耜鉏耨,以垦草莽,然后五谷兴助,百果藏实#[5],反映的正是人类已由原始社会的渔猎时期进入农耕时期的历史变革,与仰韶文化繁盛期的庙底沟文化类型无论是在历史发展进程还是空间分布上都大体吻合。上世纪60年代,中国考古学的前辈学者苏秉琦指出?庙底沟类型遗存的分布的中心是在华山附近。这正和传说中的华族发生及其最初形成阶段的活动和分布情况相像??庙底沟类型的主要特征之一的花卉图案彩陶,可能就是华族得名的由来#[3]。庙底沟类型彩陶中花卉植物纹的大量出现,是原始社会农业生产繁盛的产物。同样,它还是我们民族文化中一直延续到清代的对谷物神稷的崇拜的最早源流。原始歌舞的实物记载。柯文斯在原始文化史纲!中指出:?早自旧石器时代后期,人已开始跳舞了#,?可以断言,原始跳舞具有纯粹锻炼的性质#[6]。上古文献中亦有许多关于原始歌舞的记载。山海经%海内经!中记载:?帝俊有八子,是始为歌舞#;书经%舜典!有对原始乐舞?击石附石,百兽率舞#的记载;诗经%大序!中也有?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如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样对歌舞理论系统较为完整的记载。原始歌舞也是我们先民生活的重要内容。但是,由于记录手段的限制,我们后人对于它的形制无法有具体的认识。1973年,青海省大通县上孙家寨出土了一件马家窑文化类型的舞蹈彩陶盆,其内壁上部画着三组手拉着手跳舞的人。舞者的形象基本一致,头部和臀部都有装饰物,属于一种化妆舞,与吕氏春秋%古乐篇!典籍中关于?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阙#的记载相印证,可以目击距今六七千年前的舞蹈形制,成为我们现在了解原始时期人们文化生活和深入研究早期舞蹈的重要实物资料。二、彩陶纹饰对原始人宗教情感的表现我国新石器时代中期的彩陶,绘制其上的图案,客观反映与描述着新石器时代的社会生产和生活及其发展进程,这是确定无凝的。究其彩陶纹饰,其图案原形的选取与构画布局,乃至色彩的搭配与使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事物的主观认识与理解。可以推断,作为原始人艺术创作的彩陶纺饰,无一不凝结着作者所特有的主观情感与认知能力。1.半坡鱼纹。中原仰韶文化半坡类型约距今五六千年(测定,距今约6100年至5600年),其彩陶纹饰以仿生的动物纹为多;而在众多动物纹中,半坡先民以对鱼的表现最为生动、细致、熟练和普遍。在已发表的数十种鱼纹中,既有具体写实的,也有各种经过便化、抽象或组合过的图案。鱼纹在半坡文化类型的大量出现,并得到准确和生动的表现,就其原因?主要这些素材是制作者重要的生活对象,由于熟悉它们,因此才可能那样的得心应手#[7]7;这也反映出了半坡时渔猎经济在人们生产生活中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同时,鱼作为重要的生活对象与半坡居民朝夕相处,长期的生活经验而积淀形成特有的文化心理:祈求鱼的大量繁殖和成功捕猎,以丰食物来源。通常是可以理解的。另外,闻一多在说鱼!中阐述鱼在中国语言中具有生殖繁盛的含义,李泽厚将这一观点追溯到仰韶彩陶的纹饰,结合原始社会时期氏族成员自身生息繁殖的重要性,提出在各种鱼纹和人面鱼纹中隐含着?对氏族子孙&瓜瓞绵绵?长久不绝的祝福#[8]。半坡居民在大量鱼纹彩绘中隐含着原始人对鱼无限生殖能力的崇拜和对氏族子息繁衍的祈求。半坡彩陶纹饰中有一种特殊的人面鱼纹的组合图案,主要图纹是人面呈睡态,头上顶着一个三角形装饰物,饰物外有毛刺状物,两耳部位各挂着一条鱼,人的口部亦衔有变体的鱼纹,鱼纹外也有毛刺状饰物。学者们在解释时都认为,它与生育巫术有关,?人面纹代表正在分娩的婴儿头像,鱼则以产卵多、繁殖快、生育力强象征生育和繁殖,整个画面寓意子孙繁盛。#[9]令人值得注意的是1955年在西安半坡的墓葬里出土的一只人面鱼纹盆,原是作为一个小孩瓮棺葬的顶盖。有学者指出新石器时代彩陶的纹饰不同于我们现在意义的装饰工艺,它是装饰同时也是内容,是和陶器功用相一致相匹配的内容[2]174。鱼纹作为夭折儿童的葬具纹饰而出现,其内在的宗教图腾意义是不言而喻的。庙底沟鸟纹。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彩陶纹饰还有丰富的鸟纹,其振以写实为主,大多表现鸟的侧面,头和尾向上翘起,加上展翅振飞的双翅,整体形象矫健有力。这些鸟纹,是原始社会人们图腾崇拜的表现,表达一种?展翅振飞#的希翼。石兴邦先生1962年著文论述,认为彩陶纹饰?在绝大多数场合下是作为氏族图腾或其它崇拜的标志而存在的#,并得出结论:?仰韶文化半坡类型与庙底沟类型分别属于以鱼和鸟为图腾的不同部落氏族??#[10]。1978年,在河南临汝庙底沟文化墓葬中发现了一只作为葬具的鹳鱼石斧彩陶缸,陶缸上的彩绘尤为引人注目。图案的左侧是一只高大的白鹳,嘴里衔着一尾鱼;右侧是一把石斧。斧钺在原始文化中象征着尊贵、威严的社会地位,能够享以这一葬具的必定是该部落的首领。正是他带领整个氏族战胜以鱼为图腾的部落。[11]另外,陈兆复、邢琏所著的原始艺术史!,在论述到这一彩绘图案时提到远古时中原地带有以鹳鸟为图腾信仰的氏族。?古书记载鲧族?是中原地区古老的部族,也是以鹳鸟为图腾的氏族,在豫西临汝一带长期居住,从地域上看也是完全符合的。#[12]庙底沟文化类型中存在着大量丰富而生动的鸟纹,并且联系我们民族历来对朱雀和凤鸟的崇拜,我们有理由把它们看作是原始人图腾崇拜的反映。3.马家窑蛙纹。除了鱼纹和鸟纹,能够典型反映原始人图腾崇拜的彩陶纹饰还有蛙纹。?蛙纹(蟾蜍纹)是中国母系氏族社会文化遗存中第二种基本纹样#[13]180在仰韶文化时期,写实的蛙纹已经表现得非常生动。到马家窑文化时期,蛙纹经过便化抽象,最终发展为拟蛙纹和折肢纹,成为马家窑文化彩陶的基本纹饰类型。蛙的繁殖力极强,蛙纹意味着远古先民对生殖的祈求与崇拜。赵国华在他的生殖崇拜文化论!中认为,在外观蛙的肚腹浑圆膨胀,与孕妇的腹形相似;同时这种生物又具有繁盛的生育能力。?所以,蛙被原始先民用以象征女性的生殖器官怀胎的子宫。#[13]182青海省柳湾马厂遗址中出土过一只男女同体彩陶瓶,在器物正中十分醒目的位置突出表现人的生殖器官,具有强烈的崇拜意味,而双性人体周围的装饰性图案即是这种变体的折肢蛙纹。一般说彩陶的纹饰与其功用是一致的,从这一出土文物,确也能反映了新石器时代彩陶中的蛙纹图案代表了人们对生殖的崇拜。另外也有认为,半山、马厂时期的折肢纹是由神人纹演变而来。[14]我们如果仔细揣摩半山和马厂时期的折肢蛙纹图案,会发现这一纹饰大多抽象、高耸而突兀,风格趋于峭厉,和女性的生育母题相差较远。因此这一观点也值得我们去关注和留意。蛙纹图案纹饰,蕴含着原始先民们的图腾崇拜,表达着人们对繁衍发展、繁荣昌盛的渴求与期盼。彩陶纹饰演变的美学规律新石器时代的彩陶纹饰,记录着历史与生活,表达着人们的认知与情感,同时还生动地体现了人的创造活动。新石器时代彩陶的发展延续了两千多年。其间伴随着社会生产的进步,彩陶制作工艺的提高和人们心智发展的成熟,彩陶纹饰不断演变,凝结着人类改造世界所遵循的?美的原则#,蕴含着籍以探寻的?美学规律#。仿生纹从写实到抽象的演变。在新石器时代彩陶发展之初,其纹饰以对自然界中动物和植物的模拟写实为多。如仰韶文化半坡类型的鱼纹、鹿纹、蛙纹,大多以简单的线条将所要表现的形象勾画得直观鲜明、憨直可掬,具有一种纯朴和稚拙的情趣。而抽象的几何纹正是在这种对自然生物的大量模拟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半坡类型仿生纹中以鱼纹为最多,而该文化类型中绝大多数几何纹都有明显的由鱼纹便化抽象而来的。如菱纹中对角斜十字方形图案,是鱼头的便化;黑白相间菱形十字纹,对向三角燕尾纹,是鱼身的便化;无头的复体鱼纹是在具体鱼纹的基础上简略便化而来的,并最终发展成更为简单的弧纹。[7]9新石器时代彩陶纹饰中的仿生纹大都遵循这一从具体写实到抽象表现的发展过程,并且这一过程也是与人们的认识能力从简单认识具体现象到能抽象认识事物性状的进步相一致的。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的鸟纹,其发展经历了从写实到写意再到象征,最后演化为抽象的几何符号,这样完整的发展过程。[3]彩陶的纹饰图案,到马家窑文化晚期的半山、马厂类型,抽象的几何图案已占了压倒性的比例。但并非似是而非,而处于?不是与是#之间的艺术状态,并且越琢磨越像。无论是象形还是会意,是写实还是写意,是白描还是象征,都不能脱离或违背事物本身的质的规定性,而是更能反映和代表事物本身及其规律。这才叫艺术。2.彩陶纹饰布局的演变规律。仰韶文化的半坡类型作为彩陶发展的最初阶段,图案布局大多比较简约,线条以直线、折线为多,显出单纯拙朴的特色。其图案布局较常见的有两种形式:一是图案以二方连续的形式环绕器物(以盆钵为主)的上腹外壁,另外在盆、钵的内壁以四个简单的图案作十字形的对称布局,对称的图案通常是一致的。二是在二方连续基本体制外,以点定位连结线面,作整体布局的绘图方式,使图案具有和谐统一的整体感。庙底沟类型彩陶纹饰的整体布局和半坡类型相比,显得绚烂繁复得多,彩陶纹饰中花卉植物纹占了大多数,线条上多使用曲线,整体风格欢畅而流动。新石器时代的后期,彩陶纹饰的布局形式多有变化,体现了先民们对规律的最初的探求。庙底沟彩陶?陶盆上的图案摆脱了早期的对称格式,多作活泼自如的不对称的动态结构,??显示出彩陶奔放活泼的艺术风格。#[1]114其中有一款植物纹彩陶曲腹盆,在花瓣的绘制中采用互相穿插、对比的方式,使纹饰极富变化而又十分完整,体现出设计者非常高的巧思。马家窑文化的半山类型后期的彩陶纹饰,总体上趋向稳定,线条虽以曲线和漩涡为主,而富于变化,但在繁缛多变的中不失其内在线条的凝聚力。其装饰图案大多有着严整的整体设计,通常自器具口沿至腹部呈规律性的几何递变图纹。许多半山彩陶的俯视图,或是呈现出以器具口沿为中心层层向外绽开的花纹、水纹,或是呈现出精美而圆整的中心对称的大涡旋图纹。如此纹饰设计,凝结了半山人的聪明才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