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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档简介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浮山/晓雷著.—北京:新华出版社,2020.9

ISBN978-7-5166-5270-1

Ⅰ.①浮…Ⅱ.①晓…Ⅲ.①长篇小说-中国-当代

Ⅳ.①I247.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20)第143973号

浮 山

作者:晓 雷

责任编辑:李 成封面设计:李尘工作室

出版发行:新华出版社

地址:北京石景山区京原路8号邮编:100040

网址:/publish

经销:新华书店、新华出版社天猫旗舰店、京东旗舰店及各大网店

购书热线:010-63077122中国新闻书店购书热线:010-63072012

照排:六合方圆

印刷:北京文林印务有限公司

成品尺寸:160mm×230mm

印张:27.5字数:330千字

版次:2020年10月第一版印次:2020年10月第一次印刷

书号:ISBN978-7-5166-5270-1

定价:55.00元

版权专有,侵权必究。如有质量问题,请与出版社联系调换/p>

从乡村进入都会的四个底层精灵,上演各自的命运之舞,时而精彩,

时而无奈;时而振翅冲天,时而折羽沉沙。成功了,会失去心爱;失败

了,却可能收获美丽。鱼龙变化,是人生长河的动态;浮山升沉,是历史

瞬间的切片。繁复的浮世绘中,永恒不变的,是虔诚与笃定修炼的正果。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贾平凹

诞生国风经典之地的诗韵文脉,演绎出当代书坛之笔墨浮山,揭示人性

深处的幽暗与亮光。他焚膏继晷,呕心沥血,成就自己的辉煌人生,美好爱

情;他营营苟苟,投机取巧,却难逃囹圄之灾。作者以至纯之心,至真之

情,至彻之悟,终成一部黄钟大吕的醒世之作。无流俗文章之夸饰,有细腻

叙事之婉转,一座巍峨雄浑之浮山,实乃命运之浩叹,生命之长歌!

——茅盾文学奖评委 李 星

这是精心打磨、厚积薄发之作。作家调动了人文地理资源和对当代生

活的体悟观察,使作品有一种绵长的历史韵味。将故事情节放在大时代的

背景之下,人物的悲欢离合,命运的升降沉浮,折射出了更为丰富的社会

内容。叙事里贯穿抒情,跌宕起伏,又诗情画意。是一部有多重意蕴、引

人同感共振,并显示作家才情功力的优秀长篇小说。

——茅盾文学奖评委 李国平

目录

CONTENTS

第一卷………………1

第二卷……………112

第三卷……………227

第四卷……………325

⊙FUSHAN

第一卷

第一章

龙欲飞爱上画画,是受了他虎哥鱼寅禄的影响。寅禄本来姓庞,随着

改嫁的母亲来到鱼龙村,做了豆腐坊鱼老汉的继子,就姓了鱼。欲飞刚

上小学,寅禄已经是二年级学生。每天放学后,寅禄哥先要站在家门前

画画,他用衣袖把前一天画的一擦,再捡起一块土疙瘩画新的。每天都不

重样,前天是猪,昨天是羊,今天又是狗,画什么像什么,看得龙欲飞

两眼发直。后来,寅禄又画汽车和拖拉机,汽车轮子底下有深深的花纹,

拖拉机头上还有高高的烟云,欲飞简直爱死了,对他的虎哥崇拜得五体投

地。从此他也喜欢上了画画,不画手痒得不行。再往后,他干脆不去看人

家画,一放学,就在自家的大门上画起来。他不用土疙瘩,每次下课后,

他捡老师扔在地上的粉笔头,在黑门板上用白粉笔头画出来的画,特别鲜

亮。而且,寅禄画过的猪狗牛羊他都不画,他画野地里的角角鸟、涝池里

的小鲤鱼。画角角鸟,他想着女同学鱼小雀,画小鲤鱼,他想着另一个女

同学鱼盼儿,所以画出来的鱼和鸟就像相貌不同而又都很秀气的两个女同

学,来来往往的村里人一看见,就觉得异样新奇。

上四年级时,寅禄留了级,和欲飞、盼儿、小雀坐到了一个教室,四

个人成了亲密的玩伴。放学后,他们常一起去涝池边玩耍。寅禄和欲飞在

池水里狗刨式地游泳,盼儿和小雀就在池边逮鱼逮蜻蜓,玩累了,玩腻

了,四个人又坐在池边说“花花”。

“花花”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歌谣,说起来就像羊角蔓草一样,一串

又一串,能抒情,能议论,能宣泄痛苦和欢乐,还能调侃与幽默:

“人之初,煮牛肉。”盼儿说。

“煮不烂,就搭炭。”小雀说。

“搭不着,就敲锣。”欲飞说。

“锣不响,就造谎。”寅禄说。

“一谎谎到潼关县。”盼儿说。

·2·浮山FUSHAN

“混进馆子吃然面。”小雀说。

“吃完面,没面钱。”欲飞说。

“屁股撅起挨炭锨。”寅禄说。

四个人笑得滚成团儿。

笑完了,再一起看龙欲飞和鱼寅禄画画。

有一天,欲飞居然把小鲤鱼和角角鸟画到一幅画上,角角鸟的翅膀像

鳍,在水里游,小鲤鱼长了翅膀,好像在飞,头顶上有一撮羽毛像女娃额

前的刘海,被风吹着,悠悠地飘动……这可不得了,一下子就在全村引起

了轰动,龙欲飞成了风靡全村的明星……

鱼龙村很特别,形状就像一条龙。这条龙是从西边高坡上密密的柏树

林里钻出来的。密林中间的一条土壕左弯右拐,拐成了龙身。土壕两边各

有两道弯曲的小壕,就成了龙爪。龙身一直向前延伸,抻成了一条巷道,

巷头的涝池就是龙嘴,溢满的水从一个小豁口流下,形成了一条溪流。这

条小溪一路流去,与沿途流来的溪水汇合,长流不息,一直流入远处茫茫

的黄河,加入了黄河大合唱的队伍,一路高歌,浩浩荡荡而去。

真正的天造地设。龙身是鱼龙村的正巷,住着全村大部分人家,四只

龙爪是四条背巷,各住着五户。鱼寅禄住在龙右边的后爪里,那是条背

巷;龙欲飞家在龙脖子里,是正巷最显眼的地方,因为挨着涝池,男人们

要去饮牛饮马,女人们要去洗衣洗菜,娃娃们去游泳逮鱼,来来往往的人

都要从他家门口经过。正应了那句俗语:酒好也怕巷子深。寅禄的画再

好,看见的人不多,知道的人更少。欲飞尽管是受了寅禄的熏陶画画的,

但后来居上,他的画天天出现在人面面上,名声一下子就超过了大他两岁

的鱼寅禄。

平日喜欢欲飞的鱼盼儿,这时候就在放学的路上说“花花”,嘲笑寅

禄:

羞羞羞,把脸抠,

抠下渠渠种扁豆,

种下扁豆没人收,

浮山FUSHAN·3·

人家不羞自家羞……

一同走着的鱼小雀跟着盼儿,咯咯地笑着起哄:

黑豆皮皮打底底,

牛儿蔓蔓熬水水,

给你喝下一罐罐,

把你变成傻蛋蛋……

寅禄被两个女同学笑急了,也用“花花”回敬:

乍乍角,狗尾尾,

女娃门前等女婿,

东来的,西去的,

没有一个中意的,

把娃等得着气的……

盼儿一听,抡起书包去打寅禄,寅禄一边跑一边回头继续

说:

红头绳,扎蕨蕨,

妹妹出来看哥哥,

谁家门里小黄狗,

咬了妹妹小白手,

妹妹妹妹你甭哭,

叫哥给你割豆腐……

寅禄一边说“花花”,一边翘起两根食指指着欲飞和盼儿比对儿,羞

得盼儿红着脸往小雀的怀里钻,欲飞冲上去追打寅禄,闹声随着傍晚的风

飘得很远……

·4·浮山FUSHAN

涝池边长满了花草,菖蒲、芦苇围成了一片绿篱,抓地虎、香茅草铺

成绿毯,紫穗槐和串籽莲灿灿地开着;白色的蝴蝶、黄色的蝴蝶,还有各

种花蝴蝶绕着花瓣儿飞,盼儿和小雀绕着花儿追着逮蝴蝶,追着追着,累

得跑不动了,倒在草窝里呼哧呼哧喘气。

“蛇,蛇!”寅禄在涝池里喊叫,吓得盼儿腾地从草地上蹦起来,粉

脸蛋儿变成土黄色。

欲飞慌忙跳上池岸,跟到盼儿跟前安慰:“不是蛇,是鱼,不要

怕。”

平日龙欲飞喜欢这个漂亮的小妹妹,上学放学都一块儿走,朦胧中觉

得他就应该保护她。盼儿胆小,遇见狗,他把狗打走,遇见老鼠,他用手

心把盼儿的眼睛蒙住。那一天,上完课间操,准备上第三节课,他和盼儿

在课桌后边坐下,翻开语文课本背诵。突然,盼儿惊叫了一声,连人带凳

子稀里哗啦倒在地上。他回头看,只见盼儿仰躺着,眼睛瞪得直勾勾的,

口里吐着白沫,就像一条死鱼,他吓得喊叫着去扶盼儿。同学们叫来了崔

老师,崔老师掐了盼儿的人中,昏死了的盼儿才慢慢缓过气来,欲飞发现

盼儿的裤子湿了,她被吓得尿了裤子……

崔老师检查了课桌上的东西,发现鱼盼儿的课本里夹着一条死鱼,盼

儿是被死鱼突然吓昏的。崔老师把全体学生召集起来追查,大声喊叫谁干

的站出来。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承认,他只好把大家一股脑儿严厉训斥,说

谁要再这样胡闹,就立刻让谁退学。

崔老师把事情了了,但欲飞没了,他猜想这事一定是鱼寅禄干的。寅

禄平日就气恨盼儿和他好,时不时地欺侮盼儿,这次他没上课间操,等大

家回到教室坐好,才鬼鬼祟祟溜进来,还一脸的怪相,肯定是他又一次恶

作剧。

放学后,几个同学一同走到巷口,龙欲飞突然冲上去,对着寅禄的鼻

子就是一拳,骂着:“你这个坏熊,敢欺侮女同学!”

寅禄早就防备欲飞来打抱不平,拨拉开欲飞的拳头,又回了一拳,就

把对方打倒在地,还骂:“你这碎熊,吃了豹子胆,敢来惹我?”他叉开

腿对着倒在地上的欲飞,挥着拳头威胁这个比他小两岁的同学,一副居高

临下不屑一顾的轻蔑神态。看着躺倒在地的龙欲飞起不来了,鱼寅禄胜利

浮山FUSHAN·5·

地哼唱起来:“说花花,道丽丽,老鼠拉走你姨姨……”

龙欲飞抬起头,想要还击,又好像没了力气……

寅禄更得意了,左手弹着响指,右手摇晃着两根指头继续调笑:“你

姨姨,命儿苦,嫁个男人二尺五……”

突然划过一道闪电,龙欲飞伸出两条胳膊抱紧寅禄的右脚腕死劲一

拉,寅禄没反应过来就倒在土窝里,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在土窝里滚来滚

去,鱼盼儿和鱼小雀在一旁尖叫着:“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但两个

男生谁也不肯松手,死打活缠,滚来滚去,滚成了两个土猴,只剩下两对

发怒的眼睛还有点人形……

小雀急中生智,向远处望了一眼,大喊:“崔老师来了!”

呼啦,两个紧扭着的土猴同时松开手,一骨碌爬起来飞快地跑走。寅

禄一边跑还一边对着欲飞喊:“你等着!你等着!”

“等着就等着!”欲飞也喊。盼儿成了被他呵护的人,他心里美滋滋

的,他愿意为她拼命……

这事让盼儿她妈崔文秀知道了,又是感动,又是夸赞,对炕上瘫着的

丈夫鱼思洋说:“咱要是有龙家这么个儿子,盼儿就永远不会受人的欺

侮。”

鱼思洋瞅着自己不听使唤的两条腿和无法转动的身子,叹了口气:

“这就是命么……”

龙欲飞是龙家的小儿子。父亲龙兴云是鱼龙村里的庄稼人,和妻子靠

做庄稼养活两个半大小子,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在县城工作的鱼思洋和他

从小就是狗皮袜子没反正的好伙计,上完中技学校在县建筑公司当技术

员,公司活儿多的时候,就给领导说情,让他幼时结成的乡下伙伴来做临

时工,多挣几个钱养家糊口。没想到一场大祸从天而降,让两个要好的朋

友同时遭遇了灭顶之灾。

出事的那一天,龙兴云站在脚手架底下往上递砖瓦水泥,几丈高的脚

手架突然倒了下来,恰巧,技术员鱼思洋刚走到脚手架跟前布置活儿。眼

见倒下来的铁管子砸向自己的伙伴,龙兴云一个箭步冲过去,鼓起浑身力

气两手一推,鱼思洋被推到了几丈远的安全地方,他自己却被砸在铁架子

·6·浮山FUSHAN

下再也没有醒来。

鱼思洋从死神的黑翅膀下逃脱了,暂时保住了一条命,却没能保住原

来的健康,铁管子砸飞的一块青砖击中了他的脊椎骨,从此卧倒在病床上

再也站不起来。他和妻子崔文秀只有盼儿这么一个女儿,早就盼望着能再

生一个儿子,然而,这个朴素的愿望再也无法实现,绝望和忧郁加重了他

的病情,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眼看着就要离开人世,崔文秀添上了新的焦

愁。家在农村的男人不管在外边把事干得有多红火,死后也得有一个写在

讣帖上、拉纸棍儿抱主牌的孝子。盘算来盘算去,崔文秀想把龙家的小儿

子龙欲飞要来当鱼家的儿子。

龙家的这个小儿子长得虎头虎脑,浓眉大眼,才上小学,画画就惊动

了四邻八舍,将来肯定会有大出息。他和盼儿同学多年,自小耍在一起,

崔文秀每次见他,就喜欢得问长问短。她把欲飞的母亲李淑贤叫干姐,过

去跟干姐常开玩笑:“姐呀,你的儿子多,不行了,就叫欲飞给我盼儿做

上门女婿。”干姐想都不想,爽快地说:“做就做。半大小子,吃死老

子,只要你不怕把你吃穷吃光。”如今,坐在病恹恹的丈夫身边,崔文秀

想起平日开过的玩笑,心里盘算。眼看着丈夫的病一天不如一天,要来欲

飞,不只有人来开门立户,女儿也有了终身依托。即使盼儿他爸有了那一

天,靠着这娃的那份聪明,将来考上大学,干上外边的事,操持丈夫留下

的家业,光景也就不用担心会落在人后边。有了这个主意,她就直接去跟

干姐商量。

“姐呀,你过去说过愿意叫欲飞给我盼儿做上门女婿,这话可要说话

算话呀,你看如今,她爸成了这个样子……”说着,崔文秀竟哽咽了。

干妹子突然说出的心思让干姐犯了难,李淑贤没想到往日顺口说出的

一句玩笑话就被当了真,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眼前抹着眼泪的干妹子。

丈夫在世时,大锅饭的光景本来就不好过,一年挣到头,靠工分连家

人的口粮都分不回来;丈夫去世后,李淑贤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日子过

得更加艰难。但在农村,只有没本事的父母,才会让儿子给人家当上门女

婿,这在乡里人的心目中是低人一等的事,心性好强的她从来都不让人小

看,听干妹子说出这事,思谋了许久才说:“这事,你让姐思量思量。”

崔文秀见干姐犹豫,就求在县文化馆当干事的远房哥哥崔文化给干姐

浮山FUSHAN·7·

说合。崔文化人能干,早年在村里当小学教师,因为写得一手好字,就被

调到县文化馆工作。文秀让他当说客,他一口答应。他提了一个纸袋儿去

见李淑贤,先亲热地叫了一声干姐,接着问了问家里的日月光景,说到热

络处,就转入了正题,说起让欲飞招进鱼家的事。

李淑贤虽说心里还是下不了决心,但又碍着崔老师的面情,拒绝的话

说不出口,崔文化就趁机说服:“好我的姐呀,虽说你有本事能把两个儿

子拉扯大,但两个娃长大了,弟兄们总要分家,你把欲飞给了我文秀,就

权当把娃分家分出去了,鱼家龙家都在一个鱼龙村里,早早晚晚都能见

面,儿子还是你的儿子。”

李淑贤有些心动,但却担心欲飞不会答应,就说:“娃已经大了,那

这事我得先听听娃的心思。”

“你说起娃,我还给他带来两样他心爱的东西。”

“啥东西?”淑贤问。

崔文化先掏出来一个白麻纸包,小心地打开,亮出了裹着的物件:

“这是盼儿她爸让我给欲飞带来的一件礼品,是他家祖辈传下来的一个

瓷笔筒,欲飞自小爱写字画画,就送给娃将来插毛笔用,他一定会喜欢

的。”

李淑贤慌忙说:“你说的事还不知道欲飞同意不同意,就要人家的传

家宝贝,这不合适。”

崔文化说:“啥稀罕宝贝?不就一个笔筒么?思洋说了,他只有一个

女儿,女孩子也用不上这个,就送给欲飞,这就叫物尽其用。文秀也说,

不管事情成不成,送给欲飞也是个鼓励,她说她看得出来,这东西欲飞能

用得上。”

崔老师讲这些,李淑贤也不好再推辞,就说:“那我先暂时保存在这

里。”

崔文化说:“我还要送欲飞一样东西。”

“你还要给他啥?”李淑贤忙问。

“就这。”崔文化说着又掏出一个纸袋儿递给李淑贤,“这是一本字

帖,对欲飞有用,我过去在学校给他讲过,他知道。”

李淑贤说:“这太让崔老师费心了。”

·8·浮山FUSHAN

“这不算个啥,文秀托的那个事,”崔文化又叮咛道,“你给欲飞好

好说一说。”

崔文化走了以后,李淑贤掏出纸袋里的东西看,是一本书,不识字的

她翻来翻去,也没看出眉眼。

欲飞放学后,看见妈拿着的东西,高兴地叫起来:“啊,字帖,《灵

飞经》!谁给的?”

“你崔老师给你的。”

“噢,崔老师给的,他给我说过要想画好画,就得先练好字,这字帖

就是让我练字用的。”欲飞问,“老师咋会舍得给我这?”

“还有一样东西哪。”妈说。

“还有啥?”欲飞好奇。

妈妈把白麻纸包递给儿子,欲飞疑惑地揭开,又惊得喊叫起来:“鱼

龙笔筒?我在鱼盼儿家见过这样的笔筒,崔老师家也有?”

“这就是盼儿家的。”妈说。

“盼儿家的?”欲飞翻转看着,口里喃喃着,“真是盼儿家的……”

盼儿妈陪着盼儿爸在县城医院养伤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后,盼儿把欲

飞、寅禄和小雀领到她家去玩。欲飞一眼就发现了她家桌子上放着的白瓷

笔筒。他爬到桌子上用手转着仔细看,那三个同学也立刻围上来。笔筒上

有一幅画,叫《鱼龙变化图》:透明的玻璃缸里养着四条小金鱼,有金黄

的,有绯红的,有墨黑的,有银白的,四条小鱼吐着串串气泡从鱼缸里冲

出来,袅袅飞升,飞成了一朵白云,白云化成了飞腾着的一条巨龙……鱼

缸旁边围着四个儿童看鱼龙变化图,也是两个女孩子,扎着羊角辫,两个

男孩子,留着小毛盖。鱼小雀说,那四个娃就是咱四个。鱼盼儿说,四个

娃就是四条鱼变成的。龙欲飞说,四条鱼变成了一条龙。鱼寅禄说,那条

龙就是我。欲飞说,怎么会是你?咱四个里边,只有我一个姓龙。鱼寅禄

说,狗屁,你要是龙,那我们是啥?欲飞说,你们是云,让龙驾着飞翔在

天空。寅禄说,狗屁,我们把云一收,就让你这龙掉下来,再变成一条最

丑的鱼。两个女同学就拍起手来叫,本来就是四条鱼呀。大家就抢着说自

己是那种颜色的。寅禄说我是金黄的,小雀说我是鲜红的,盼儿说我是银

白的,欲飞说那我只能是墨黑的,是最丑的,可那龙也是墨黑的,说到

浮山FUSHAN·9·

底,龙还是我变的。寅禄立即争辩:那条龙是我,别忘了,我本来姓庞,

是房子底下盘着的龙。大家不理会寅禄的狡辩,又笑着争,嘻嘻哈哈地争

个不休……

那天以后,龙欲飞再也忘不了鱼盼儿家的那只白瓷笔筒了,梦里醒着

都想着,哪一天他也会有那么一只鱼龙变化图的白瓷笔筒。想不到,这只

笔筒居然送到他家,他问妈:“这是咋回事?怎么舍得给我这个?”

妈妈试探着把崔老师的来意说给欲飞,等着他自己的主意,这么大的

事,她不想为难小儿子,更不想叫儿子受委屈。

在穷窝里成长的龙欲飞自小就向往一种人上人的生活,他平日里就有

感觉,鱼思洋叔叔在县城里干事,家里的人,平日吃的穿的用的,和村

里的庄稼户不一样,很洋气,很时髦,村里人都很羡慕,他更喜欢这个

家的气味。他把他妈的干妹子叫崔姨,崔姨平日对他就特别亲热。他想,

给她当个儿子,没什么不好,还能减轻妈妈的生活负担。更重要的,他

是去做上门女婿。他喜欢盼儿,盼儿长得水灵灵的,弯弯的眉毛,大大的

眼睛,白白的皮肤,一笑嘴里就露出白白的牙齿,脸蛋上就显出两个小小

的酒窝。平日一起上学,他就喜欢和她在一起。如今,盼儿越发变得好看

了,龙欲飞留意过,盼儿的圆脸变成了白瓜子,眼睛变成了黑葡萄,眼珠

一转,就像挂着露水珠儿;还有她那白白的脖项,白白的手,白嫩得就像

小葱,那么精致,那么细嫩,不像是肉长的,像是用玉石雕成的;她太耐

看了,他太爱看她了,假如进了她家,就时时刻刻能和她在一起,一想到

这,心里就喜滋滋的,但他不好意思直说心里的话,憋了半天,红着脸支

吾:“我听妈的,妈说咋办就咋办……”说完涨红着脸从大门快快地走出

去了……

没过多久,在病床上煎熬了几年的鱼思洋咽了气,李淑贤把儿子引进

正在悲伤绝望的干妹子家。

这是欲飞有生以来过得最特殊的一天。前半天,鱼盼儿家操办喜事,

大门上贴着红对联,席棚里挂着红绰檐,方桌一律挂着绣花红围裙,鞭炮

声中,龙家把欲飞送进了鱼家,让他成了崔文秀的儿子,成了盼儿的未来

女婿。喜酒过后的后半天,鱼家开始操办丧事。红对联揭下来换成白挽

联,红绰檐换成白帐子,红围裙换成了白围裙,哀乐声中,欲飞和盼儿一

·10·浮山FUSHAN

样,穿上了白衣白裤的孝服,成了写在鱼思洋讣帖上的孝子。龙欲飞从此

改了姓,变成了鱼欲飞。

变成孝子的鱼欲飞在养父大人的灵堂前,和鱼盼儿一同守灵。夜已很

深,执事和跑堂的都已回家,养母兼岳母在厦房的炕上独个儿抽抽噎噎,

空寂阴冷的灵堂内,除了仰面僵卧的亡人,就是一男一女两个孝子,死者

那绸绸缎缎的葬服和脸面上的一张蓝苫脸绸子,烘托出一种阴曹地府般的

阴森。鱼欲飞就着灯光注视着他未来的妻子,目光一碰,盼儿就怯怯地低

下头躲开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袭击着欲飞,让他心里发紧。和盼儿过

去两小无猜,好像什么都不避讳,说什么做什么都自自然然。如今,她这

么躲闪他,让他浑身不自在。在这个凄凉阴冷的夜晚,那盏小电灯泡昏黄

的光照出了她那满脸的泪痕和无力的腰肢,他心里涌起爱怜,觉得她是如

此的娇弱,如此可怜!内心里悲悯爱怜的潮水渐渐涌动,不自主地摸摸索

索要去拉她的手。就在两只手相接未接的一刹那间,鱼盼儿触了电一样,

像兔子一样缩到了墙角。灯影中,她的一身白孝衣瑟瑟发抖,大眼睛里充

满了恐惧,嘴里啊啊地呼喊着却发不出声……

鱼欲飞自己真的触了电,他的手僵住了,他有一种亵渎了圣灵的负罪

感觉,羞耻和愧疚顿时又如潮水一样在心头汹涌,脸上被什么灼烫了一样

火辣辣的发烧……

整个夜晚,鱼欲飞脑子里时不时回旋着平日嬉闹的那首歌谣:

谁家门里小黄狗,

咬了妹妹小白手……

浮山FUSHAN·11·

第二章

崔文秀是人尖子里的尖子,除了没能生下一个带把儿的儿子,在农村

就没有她做不好的事。地里的庄稼活难不倒她,屋内的杂务事,七十三

行,她样样在行。剪窗花,蒸花馍,织毛衣,做绣鞋,只要她一出手,

就把旁人比得黯然失色。这样,不论谁家娶媳妇嫁女,就都少不了请她帮

忙。多少年来,她都享受着女人们的艳羡,男人们的宠爱。更因为丈夫是

干公的,她家的日子一直在村里挑稍子。白的确良时兴,她家穿的确良;

灰涤卡时兴,她家穿涤卡;屋里屋外都是香皂和花露水的味儿。丈夫的收

入,让这个生性好强的女人除了享受着荣耀,还享受着舒适优渥。丈夫遭

难的当儿,她仿佛从天上掉到了地上,掉进冰窖窟里,她的心凉透了。像

得了大病一样,在炕上躺了大半年都恢复不了元气。丈夫去世后,女儿顶

了父亲的干部身份,在建筑公司当了出纳,又吃上了公家的饭。欲飞高中

毕业准备报考美术学院,将来上完大学,自然也干公家的事,崔文秀后半

生又有了指望。现在,希望的火苗又在眼前燃烧起来,这个家仍然会像过

去一样在村里重新风光。这个女人就像旱枯的庄稼遇到甘露,一瞬间就生

机蓬勃、花枝招展起来。

崔文秀如今忙着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围着养子兼未来女婿的鱼欲飞

转。她为他做好吃的、好喝的,变着法儿不做重样饭,就是要让他吃好,

喝好,睡好,把功课准备好,等着他金榜题名,等着他光耀门楣。

欲飞报考的是西都美术学院,但他一参加专业考试就傻眼了。在土窝

窝里学写字画画的他,没见过更没使用过画夹画板,没见过石膏像,考专

业课让他画素描,画写生,他还不知道写生、素描是要干啥。这些专业课

是怎么考完的,连他自己都是稀里糊涂的。考文化课,他倒像如鱼得水,

作文,造句,改错,答问,他几乎不用怎么思考,风卷残云一般,一挥而

就。正要把答完的卷子准备送交的时候,却瞥见同桌鱼小雀皱着眉头看

他。他意识到,小雀被考题难住了。他抬起的屁股又落了下来,把准备上

交的卷子推给小雀。小雀迟疑了一下,瞬间又像遇到了救星,拉过卷子闷

·12·浮山FUSHAN

下头贪婪地照抄。

鱼小雀抄得太投入了,鱼欲飞让得太轻忽了,他们都没有发现,监考

老师远远地发现两个人作弊,快步走来,一把扯走了他两个的试卷,同时

把两个人一起赶出了考场。

两个人连评分的资格都没有了。

在考场外的那棵槐树下,鱼小雀哭成了泪人,一边哭一边对欲飞说:

“欲飞哥,我把你害了,欲飞哥,我把你害了,我该死,我该死……”

欲飞一边给小雀擦泪,一边劝:“胡说啥哩,是我给你卷子抄的,又

不是你要抄的,要说害,是我害了你。”

“不不不,”小雀的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一摇就撒下一圈儿泪珠子,

“明明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呜呜……”小雀哭得更伤心了。

眼见着劝不住,欲飞脑子一转,灵机一动,又做解释:“小雀,我告

诉你,我的专业课本来就考了个零蛋,已经没有了录取资格,文化课再多

不多一个零蛋,没什么两样,所以说,是我自己没考上,绝对不是你害

的,你听清楚了没有。”

小雀抬起泪眼问:“真的?”

“这还有假?我连个素描和写生都分不清,人家咋能录取?”欲飞哄

劝着,“好了好了,咱别怨自己了,回家吧。”

哄人的话倒能把小雀哄得睡着,她擦干了眼泪,心情变得轻松,跟着

欲飞上了返程的长途车回家。

车一阵儿过曲江,一阵儿过灞桥,一阵儿又绕在临潼城外。向车窗外

眺望,西斜的阳光洒落在骊山上,骊山披上了绯红的轻纱,温暖而艳丽,

小雀看得入迷,忘了考场的失败,又恢复了爱说爱笑的本性,居然指着夕

阳下的骊山说:“欲飞哥,我考砸了,没人管;你回去,盼儿会不会一巴

掌也打你个关中八景?”

“关中八景?”欲飞扑哧笑出了声,用指头在空里勾了一下小雀的鼻

子,“你还真会糟蹋我。”

鱼龙村的祖坟里埋着两位传奇人物,村北埋着一位圣人,村南埋着一

位夫人。圣人原是一位穷秀才,因为能诗能文,蜚声驰藻,望重三秦,被

后人尊为圣人。夫人原是一位才女,博涉书史,能诗能书,诗传到京城,

浮山FUSHAN·13·

康熙皇上大加赞赏,说此人有夫人之才,从此就被后人尊为夫人。夫人一

心盼望夫君金榜夺魁,事先精心写好一篇应试文章让夫君记诵,她说,如

果我这文章与科考对题,保你拿个状元回来。哪知夫君自信过头,根本没

把夫人的文章当回事,粗粗看了开头,就撇过一边,不再理会。然而,一

进科场就傻眼了,试题竟然和夫人的文章不谋而合。因为没有背诵夫人的

文章,考了个一塌糊涂,自然与状元无缘。回到家里,夫人正在和面,一

听结果,就一个耳光拍了上去,丈夫的脸上立刻出现了关中八景:华岳仙

掌自然是五个手印,太白积雪是满脸面粉,面絮挂成了灞柳风霜,脸庞红

成了骊山晚照,耳朵回鸣着雁塔晨钟,眼花冒成了草堂烟雾,两行热泪成

了曲江流饮,咸阳古渡自然是羞愤的心潮如渡头湍急的河水一样翻滚……

这段轶事有多种解读,有人说,这一巴掌是夫人恼恨丈夫不成大器,

打得丈夫离家出走;有人说,这一巴掌是夫人与夫君开的一个玩笑,夫君

走后,夫人思夫心切,写成了缱绻缠绵的回文诗抒发忧伤。但不管怎么

说,这故事成了一方故土流传久远的经典,自然就被鱼龙村人经常挂在嘴

上传诵。

小雀用这故事开欲飞的玩笑,欲飞自然要给予配合,他说:“咱俩都

考得这么烂,果真人家打我一个关中八景,我就打你一个十样锦!”

“啥是十样锦?”小雀奇怪。

“在关中八景上再添两景,打你个桃花粉面和梨花带雨,叫你的眼泪

流成黄河……”

欲飞还没说完,小雀就咯咯咯地大笑,引逗得一车人的目光都投向了

他们。欲飞连忙用食指压住嘴唇示意,小雀虽然噤止了笑声,却果然桃花

粉面梨花带雨,笑出了眼泪……

玩笑归玩笑,笑过之后,欲飞又暗自心里嘀咕。他太知道姨妈的心性

了,那是心比天高的人,无论啥事都要挑稍子拔尖子,要高人一等,何况

养子高考这样决定人生命运的大事。她抱的期望太大了,在她心里,这一

定是比天还大的事,哪里会容得半点闪失?欲飞苦苦盘算,回到家里该怎

样向姨妈交代,车窗外的景致,他再也无心关注了……

事情果然如鱼欲飞想到的那样发展,只是没料到最后结果。

·14·浮山FUSHAN

崔文秀一听说考试结果,顿时手脚发凉,头晕目眩,这个烈性子女人

脱口就骂欲飞:“你是吃了屎了,变成了猪脑子,怎么能干出这么笨这么

闷熊的事!”

长这么大,亲生的母亲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自己,欲飞怎么能受得了

这种恶骂?本来,把高考弄砸了,自己本来就心里窝火,养母这么一骂,

内心的火药桶立刻就要点着,但又被下意识压了下去。毕竟,这一次是自

己走了麦城,窝囊得连他都想臭骂自己一顿,被人家骂也就活该。忍了

忍,他才对姨妈说:“没考上也不是多大的事,咱村旁埋的那位圣人,当

初也同样上京求考落第,可人家后来还成了大文豪大诗人,连康熙皇上也

夸赞他的诗文和人品,至今,咱还不是把他当神敬着哩么……”

这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成了火上泼油,崔文秀更来了疯劲:“对咧

对咧,你还有脸和圣人比,你羞先人哩,你给人家跟在尻子后边拾鞋带儿

都拾不上。”她说,“你只知道跟村北的圣人比,咋不跟村南的夫人比?

她还把不成才的丈夫打了一个耳光哩!”姨妈说最后一句话时,一脸怒容

又变成了一脸轻蔑。

轻蔑的目光是刀子,直往自尊心上戳,欲飞受不了,反唇相讥:“这

么说,还要打我个关中八景不成?”说这话时,欲飞一副玩世不恭的神

气。

这又刺疼了姨妈,崔文秀吼道:“你还有资格犟嘴,你做下什么赢人

的事了?你有本事把花儿开到天上去?”

欲飞更不示弱:“你也把我料不就,我就要把花开到天上去!”

“你把空话能吹到天上!”崔文秀歇斯底里,指着欲飞的鼻子连损带

骂:“鱼家指望你光宗耀祖哩,指望个屁,是指屁吹灯哩……”

同样烈性而又好面子的小伙子,终于忍到了极限,哗地往起一站,把

正端着的饭碗啪地往地上一砸,瞪起牛一样的眼睛,想要回敬这个不把人

当人的疯婆子……

然而,就在瞪起牛眼的瞬间,欲飞突然瞥见盼儿那双异常的眼睛,那

双他在岳父灵堂前看到的哀恸忧伤的眼睛,此刻充盈了惊愕和恐惧,还有

厌恶和气恨,随之而来的是涌泉一样哗啦啦流泻的泪水。

盼儿此刻的目光是两根银针刺向欲飞,欲飞被怒气充塞的躯体像气球

浮山FUSHAN·15·

一样瞬间泄了气,蔫瘪了。他对自己一时的暴怒失态感到懊悔。不为别

的,单为他心爱的盼儿,他也不能那样冲撞她的母亲,他不能任性使气吓

跑他爱的人。他强忍着火气使自己冷静下来,努力用平和的语气说:“姨

妈,你也不用再生气了,也不用担心我日后的出路。我相信,活人叫尿憋

不死,老天也不会有绝人之路,你说要把花儿开到天上去,我把这话记住

了,你等着看就是。”说罢,转身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想躲开刺痛他的两

根银针,但那银针已经刺在肉里,怎么都拔不出来……

老师和同学都劝他第二年再考,可他不是吃回头草的犟牛,发誓从此

不再参加任何考试,哪怕一辈子当农民戳牛屁股。他不相信,不上那个破

大学,人就会永远趴在地上站不起来。那天他说到了圣人,崔老师多次讲

过圣人,说圣人落榜之后,回到故里,虽说日子拮据,但意致潇洒,作诗

作文磊落不群,虽然有人吹毛求疵,但也更有人为他辩解,说吹求他为人

的人,是不了解他的为人;吹求他诗文的人,是不了解他的诗文。欲飞暗

自赌誓,就是要做这样的一个人……

盼儿去县城里上班,家里就留下欲飞和姨妈,姨妈整日阴沉着脸,把

一腔怨气都撒在鸡呀狗呀的身上,一边打扫院子一边骂着不下蛋的鸡不咬

人的狗,扫帚一抡,就吓得鸡飞狗跳……

站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欲飞强装着什么也没听见,钻在屋子里躲

避与养母的再次冲突。

桌子上放着的鱼龙笔筒,平日就被他当作神牌供着,祈盼鱼龙变化的

一天,如今,姨妈的话刺激着他,恨不得立马飞到天上。他举着崔老师送

给他的《灵飞经》字帖,轻轻地摩娑着。崔老师拿着这本字帖讲过,说这

《灵飞经》是唐代的著名书法家钟绍京抄写的道家经书,说这部书法作品

是中国书法史上的经典,有许多大书画家都受过这个作品的影响,比如元

朝的赵孟頫,明朝的董其昌都得过益处。他说,你要学画,就先认真临摹

这样的字帖,把字练好了,你画起画来,才会有好的线条。老师的教导,

欲飞很信服,过去他只是借着老师的字帖练习,现在老师把字帖送给他,

就是送给他上天的梯子,他更要使力气一步一步往上登攀。

欲飞关上屋门,把脚地扫干净,把《灵飞经》翻开摆靠在墙角,用脸

·16·浮山FUSHAN

盆和了泥水放在脚地上,握起毛笔蘸了泥水,俯下身子在脚地方砖上一笔

一画从头临摹经典:

甲辰之日,平旦,丹青拜精宫玉女右灵飞,一旬上符,沐浴

入室……玉女十真,同服紫锦帔,碧罗飞华裙,头并颓云,三

角髻,余发散之至腰,手执金虎之符,乘黄翮之凤,白鸾之车,

上游玉清,徘徊常阳,九曲华关,流看琼堂,乘云驰辔,下降我

房……

欲飞的眼前彩云缭绕,耳旁微风吹拂,灵飞玉女飘然而至,降落到面

前,忘神凝望,灵飞玉女又变成了鱼盼儿……他一惊,伸出双臂去迎接,

盼儿却又变成了灵飞玉女,飘然飞走了……

欲飞的灵魂也随着玉女的那朵彩云飘起来,飘出了屋门,飘出了院

落,飘出了村口,沿着村头那条坎坎坷坷土路的上空一直飘,飘啊飘,飘

进了县城,飘进了盼儿在县建筑队的低矮的瓦屋里,但屋内却空无一人,

只有清冷与冷寂……

一整天,欲飞魂不守舍,飘忽不定,一直无法再回到静心临帖的状

态。

躺在土炕上,仰望着顶棚上一幅幅剪纸贴花图案,贴花是相同的图

案,水草里是两条相对环绕的游鱼,像是对卧着,也像是对望着,更像是

对谈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痴情依恋,互相欣赏,望着望着,思绪又

回到了往日……

那一天,有嫁女的人家请姨妈帮忙去蒸花馍,姨妈临走前叮咛盼儿,

天一黑就回房里,把房门关好,夜里不要出来,谁叫都不要开门。她走

后,欲飞的怀里像揣了兔子,一整天心都在乱蹦乱跳,跳到天黑下来,

吃罢晚饭,盼儿在自己的小房里关门睡了,他却怎么都不想睡。家里只剩

下两个人,没有走动声,没有说话声,没有点灯,只有月光静静地照着

院落,静得只剩下兔子在心里跳动的声音,还有他在院落里来来回回踱步

的身影。梦影子踱到盼儿的房门前,伸手想推门进屋,临了,手又缩了回

来,伫立在门旁发傻,少女的气息像春天的花香,从门缝里散发出来袭扰

浮山FUSHAN·17·

着他,浸润他的鼻翼,浸进他的咽喉,一点一点浸透了他的心,他有了醉

意,醉意添了勇气,终于让他大胆地推门,却发现门已关死。他只好转到

窗前,透着窗玻璃向里瞭望。

盼儿在床上仰睡着,没有动,月光像水一样汪满了土炕,她是汪在水

里的鱼,一尾静静地停在水里的小鲤鱼,两条腿伸展成长长的鱼尾,玉臂

和纤手像是收敛的鱼鳍,紧贴在鱼身的两边。只凝视了片刻,欲飞就开始

心跳。他想变成另一条鱼,游到小鲤鱼旁边,伸手握住一片鱼鳍,缓缓地

贴上脸颊,嘬起厚厚的双唇轻轻地去蹭。鱼鳍是盼儿的五根纤指,居然渐

渐展开,他的嘴唇刚一离开,鳍又渐渐合拢,他再轻轻地蹭开,她又轻轻

合拢,蹭开,合拢,再蹭开,再合拢,他固执地再蹭开,鱼鳍不再敛合,

像花儿盛开着,弥散出一缕缕让人沉迷的无名的气息,欲飞真的迷醉了,

觉得像剪纸里的两尾鱼那样,让自己这尾黑乌鲤紧紧地笨拙地贴紧了白鲤

鱼,白鲤鱼没有动,水也没有动,带着深深的爱恋,带着无法形容的幸

福,嘬着嘴俯下头,厚厚的双唇慢慢下落,对着又一对渐渐开启的香唇,

落下,再落下,相接的一刹那,电流通向了两尾鱼的全身,全身的每一处

鳞片,每一处血脉……他有一种俯伏在地虔诚朝圣的感觉,没有一丝儿邪

念,没有一丝儿不洁,只有纯粹的爱怜,纯粹到只有如水的月光和花影。

在纯粹中沉寂了多久,他不知道。夜鸟的一声嘀咕唤醒了他,一片汪洋卷

来大潮,他要用手抓住,抓住潮水……

潮水渐渐退去,终于风平浪静。

只有一条沉睡的鱼,幸福地满足地静静地仰卧在土炕上,像是仰躺在

洁白的沙滩上,沙滩依然是窗外投射进来的明媚月光。

乍乍角,狗尾尾,

女娃门前等女婿,

南来的,北去的,

可有一个中意的?

晚风轻送着男人们的歌谣。

·18·浮山FUSHAN

红头绳,扎蕨蕨,

妹妹出门叫哥哥,

谁家门里大黄狗,

咬了妹妹小小手……

晚风轻送着女人们的歌谣。

沉迷中的欲飞已经完全清醒,刚才经历的是一场幻觉。清醒之后,他

才暗自庆幸,没有莽撞地越过那道门坎。

男人们和女人们的歌谣伴奏着一次长久的春潮。

这是一个怀春男子懵懂的青涩的潮起潮落,被晚风长久长久地歌唱

着,即使潮水完全退去,也带不走那种青涩得让人灵魂震颤的味道和气

息……

就像青涩的柿子能渐渐成熟一样,青涩的春情也会渐渐成熟。

参加高考的前夕,也是一个夜晚,是夏天的夜晚,姨妈又去娶媳妇的

人家帮忙剪窗花,布置新房,家里只有周末回家休息的盼儿和紧张备战高

考的欲飞。也许曾有的安全让盼儿不再防范,欲飞发现,她的房门没关,

似乎在等待什么。伊甸园里的亚当洗却了往日的羞赧和胆怯,不再犹豫,

不再踌躇,终于变成了一尾黑乌鲤,投进月光的水里勇敢地游动,游到了

白鲤鱼旁边,月光像水,盼儿是鱼,静静地漂浮在水里,两只润白的玉臂

和素手是收拢静敛的鱼鳍。欲飞握住了一片鱼鳍轻轻抚弄,绵长温润的暖

流渐渐在全身流动,鱼鳍飘动,像在向他召唤,他又晕眩起来。

也许这多天备战高考让他的神经绷得太紧了,欣赏着这件艺术品,骤

然冲动,不顾一切地抱紧盼儿,像渔人抓到了一条大鱼,鱼在挣扎,渔网

收得更紧,紧到气都出不来了,鱼突然拼力反抗,一跃而起,尖叫着:

“干什么?干什么?”

尖叫的盼儿像是遇见了流氓,刺耳的声音像炸雷击顶,鱼欲飞全身的

热血顿时凝固,木木地僵在惨白的月光中,无法动弹……

就在此刻,门响了,小雀突然推门进来,盼儿忽地跳下炕,想去招呼

女伴,但她的衣衫不整,头发散乱,吓得小雀赶紧从门里退了出去……

浮山FUSHAN·19·

羞羞羞,把脸抠,

抠下渠渠种扁豆,

种下扁豆没人收,

人家不羞自家羞……

夜风又送来男人和女人们的歌谣。

这歌谣不像是为两条鱼缠绕的伴奏,倒像是给贸然撞来的小雀儿的嘲

讽。逃出院门的鱼小雀,急急躲在巷道里的一棵柿子树背后喘气,只觉得

脸上一阵阵发烧,羞得浑身也一阵阵燥热。她委屈,想哭,对着夜空里眨

眨闪闪的星星,默默地表白:我不是故意来搅局的,我来找欲飞哥解答高

考的模拟题,真的,我不是来搅局的。

鱼小雀的突然闯入,日后却成了一种预兆。

高考之前对盼儿的这次冒犯和落榜之后与姨妈的一场争吵,就像雷雨

过后突发的两次洪水,改变了许多物件原来的位置一样,改变了盼儿的心

思和性情。接了父亲的班,盼儿对欲飞一天比一天更加疏远了,欲飞和母

亲的那场争吵,迟早想起来,都让她反胃,让她心生厌恶,什么时候都不

想再多看他一眼。

然而,不合逻辑的逻辑是: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尽管经历了

不堪的挫折,欲飞对盼儿的热度不但没退,甚至一天比一天更加炽热。周

末,盼儿回家,坐到一起吃饭,欲飞顾不得拿筷子端碗,忙着体验着秀色

可餐那句成语。他两眼直勾勾地瞪着,不对饭碗,也不对菜碟,一直对着

鱼盼儿那只握筷子的绵白的手,五根葱白一样的纤纤手指。他的目光随着

那手移动,随着那手在盘子里夹菜,随着那手在碗里挟饭,随着那手把饭

菜往嘴里送,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来往移走,不断逡巡。他的目光变成

灼人的追光,烫着了那只绵白的手,啪的一声,盼儿把筷子往饭桌上一

摔,忽地起身,恶声恶气地嗔道:“看什么看,讨厌死了!”随后折身跨

进小屋,把门哐当一声关了。

逡巡的追光成了固定的射光,定定地停滞在原来的地方,本来灵活飞

动的眼珠倏然凝滞不动了,一把火烧上了脖颈和脸颊,欲飞只恨火没有烧

得更旺,没有把自己彻底烧焦扬灰……

·20·浮山FUSHAN

这天夜里,一家人都没有睡好。

盼儿翻来覆去睡不着,感觉浑身都被刺扎得生疼,刺就是那双讨厌的

目光。

欲飞的疼在心上,盼儿鄙夷的嗔骂像刀子一样刺进他的自尊,他的胸

腔里一夜都在倒海翻江。

崔文秀忧愁的是两个孩子的未来,直到天快明时,才朦朦胧胧地阖上

眼,刚转身,两只脚就踩到了什么东西,蹄蹄爪爪,肉乎乎的一团,她狠

劲去蹬,那东西越变越轻,忽地刮起一阵风,冲出窗户飞走了……她要推

开门看,却发觉自己是在做梦。这梦是什么兆头?解不开,崔文秀的心口

里堵上了一团棉花,出出进进,都觉得心绪不宁。

太阳一竿子高了,崔文秀还没见欲飞起来,以为他昨天挨了骂还在怄

气,推开他的房门去叫,发现屋里没人,再一看,连欲飞平常用的笔墨书

籍被子褥子也没有了,木桌上孤零零地放着鱼龙笔筒,笔筒下压着一张纸

条,上边写着四个字:完璧归赵。这才知道,要来的这个硬性儿子赌气,

天不明就悄悄地背着行李走了……

鱼欲飞背着铺盖卷,提着日用杂物,在县城里的大街小巷里转悠着,

浑身都长了眼睛,在寻找自己今后的生路,也留意地躲着熟人。名落孙山

而又逃出家门的倒霉蛋,不好意思让别人看见自己丢魂落魄的狼狈样儿。

他要靠自己寻一份堂堂正正的工作,站住脚,再风风光光去见亲戚六眷。

但在县城里转悠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能安身立命的地方。

转到丁字街口,停了下来。丁字街口是县城的中心,坐北向南的县政

府大院像一只坐卧的老鹰,右边的翅膀是管钱的银行,左边的翅膀是管粮

的食品商店,面对着东南角的文庙,是这个县城里最古老的标志性的院

落。院内耸立着一座土木结构的五层楼,精致,典雅,古香古色,名叫尊

经阁。在低矮灰暗的普通建筑群中,县政府大院显得特别巍峨,高贵。此

刻,好像专门挑动欲飞的一处伤痛。几年前他在这里参加过县上举办的故

事会,饥饿和囊中羞涩让他出过丑,给他留下了不堪回首的记忆。恰巧,

旁边的那所饭馆,又给他带来新的尴尬。吃过饭的人们各干各的事。老汉

们抹纸牌,老婆们说闲话,还有少女妇女带着孩子在空地上玩耍。炸油糕

浮山FUSHAN·21·

炸油条的味儿处处弥散,又在故意挑动他那根敏感的饥饿神经,正想着如

何填一填空瘪的肚子,忽然看似乎有个熟人正向这边过来,他立刻快步躲

闪,却没有可躲的地方,一急,他直接冲向挂着县人民政府门牌的大院,

门卫冲过来一把拉住他怒声喝问:“干什么的?”

他顺口答道:“找县长……”

“县长也是你找的?”门卫不屑地看他,“走开!”

他想往里硬闯,来人却远远地叫住他,他只好转过身搭讪,原来是副

县长吴兴祥。

“你在这里干啥?”副县长走到跟前问。

他嘴里支吾,不知该说什么。

县长知道他考试落榜的事,猜透了他的心事,就说:“走,到我那里

去。”

想躲躲不开,想走走不了,欲飞只好跟着县太爷进了衙门。

副县长吴兴祥曾是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大办故事会就是他主抓的,因

为铁蛋的故事,对浓眉大眼的帅小伙子龙欲飞留下的印象很深。现在当了

副县长,主管的还是文化宣传卫生教育,因而也知道小伙子高考落榜的

事,一直想知道他落榜以后的情况,不想,今天却在政府门前意外碰见,

不由分说,就把他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让他坐下后,问他进城有啥事,

鱼欲飞只好说:“我想找工作……”

副县长想了一下说:“你不是能写字画画么?我把你介绍给县文化

馆,让文化馆想办法安排你。”说着,他问,“馆长崔文化不就是你的老

师吗?”

欲飞嗫嚅:“就因为他是我的老师,我才不愿意找他。”

副县长奇怪:“为什么?”

“我不愿意走后门……”欲飞又嗫嗫嚅嚅。

“这咋能叫走后门?”吴兴祥说:“你会写会画,是个人才,用你就

是起用人才,重视人才,你不要多虑,我给他写信。”

副县长写道:“请你们文化馆接纳人才,发挥小伙子的一技之长。”

他把写好的条子装入信封交给欲飞。

欲飞不好再说什么,就拿了介绍信去见文化馆长崔文化老师。

·22·浮山FUSHAN

馆长看了县长的信,埋怨道:“你这娃咋还绕了这么大的圈子,为啥

不来直接找我?”

“我怕你为难。”欲飞解释。

“难了别人,还能难了自家人?”

馆长说得有人情味儿,但欲飞听了却很刺耳,他生性不愿吃下眼食,

一心想凭本事吃饭。

崔馆长不考虑小伙子的自尊,只考虑他聪明灵动,他说:“浮山镇前

不久成立了一个文化站,需要招几个人,我把你介绍到那里。”崔馆长忽

然想起来说,“那个站长你还认识。”

“谁?”

“汪如松。”

“当年文化馆里的汪干事?”欲飞问。

“就是他,他也是写字画画的,我把你介绍给他。”

崔馆长不假思索,拿过纸笔给汪站长写了一幅便条:“请按县长的指

示办理。”

鱼欲飞接过两张便条像接过了两道圣旨,没再在县城逗留,当天就坐

班车去四十里外的浮山镇。

浮山FUSHAN·23·

第三章

浮山镇离县城四十里路,有一条普通的石子公路,坑坑洼洼,坎坷不

平,大轿车一直在路上跳舞,颠得乘客屁股发疼。

鱼欲飞对这些没有感觉,他只想着,现在有了一个练字练画的地方,

一个离他追求的目标近了一步的阵地,他的脑子里塞满了对新生活的向

往,让他激动,让他兴奋,车到站还没停稳,他就跳下车去找文化站。

镇上直直的一条街很长,街道两边都是铺面,饭馆、药铺、菜场、百

货公司,七十二行,应有尽有。正在逢集,熙熙攘攘的人流塞满了街道,

欲飞挤来挤去打问寻找,终于看见了文化站的门牌,进了大门,见一排平

房上有站长室的门牌,他就径直走进室内。

站长汪如松正和几个员工说事,见来了生人便停下谈话,用眼睛探

询,看清了来人是欲飞,从椅子上弹起来,伸出两只长臂猿的臂膀搭在欲

飞的两肩上直摇:“呀,啥风把你给吹来了?”

“地窝子风。”欲飞说,“想让你给我一块儿立脚的地方。”他一边

笑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介绍信递了上去。

汪如松接过两道手谕看着看着,又夸张地伸出臂膀抱了鱼欲飞,一

边摇着,一边说:“欢迎兄弟来到哥这里,这小小的山寨,就兵强马壮

了。”他指着几个员工说,“我正和他们商量,给文化站盖一个简易礼

堂,缺少人手,拉不开栓,你来了,就是降下了天兵天将。”

鱼欲飞就这样幸运地做了这个文化站的一名员工,从吃自家的饭到吃

公家的饭,好像鲤鱼跳过龙门,身份变了,心情也变了,只想着好好做工

作,对得起招聘他的站长,对得起手里端着的公家饭碗。从来站的第一天

开始,他就扑下身子干活。俗语讲,总结报告,挑水倒尿,打狗支桌子,

吆鸡关后门……不论什么琐碎事,凡是站上的工作,他都泼着劲儿干。汪

如松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那天晚饭后,趁太阳还没落,汪如松喊叫欲飞,欲飞问他还有什么活

儿,汪如松说:“活儿先放一放,走,趁着天亮,去黄河滩散步。”

·24·浮山FUSHAN

尽管是冬季,黄河滩的景色照样壮美,太阳落山后的余晖照在河滩,

河面、沙滩,就像描金染丹的图画,七色的霞光变成了一匹匹七彩锦缎。

锦缎上散落各种颜色、形状、姿态的美丽花朵,那是行走的、飞动的、跳

跃的花朵,是在这里栖息过冬的各种鸟儿,丹顶鹤、白天鹅、赤麻鸭、琶

嘴鸭,还有灰鹤、苍鹭、鸳鸯,在霞光中起起落落,在晚风中飘飘飖飖,

让整个沙洲就像贴花锦缎在风中招展……

与一片片沙湖相连相间的,是一片片茂密的芦苇,经过风霜的芦苇洁

白如雪。洁白的苇穗,洁白的苇叶,洁白的茎秆,经风一吹,就像羽毛轻

飘,素纱缭绕,让人觉得如梦如幻……

鱼欲飞平日忙得没有尿尿放屁的功夫,从没这么专门欣赏过身边的美

景,置身其中,犹如身在梦中。

汪如松自然更是上劲,他领着欲飞转悠,欣赏那一望无际的芦苇荡,

眺望河滩沙洲上成群的天鹅和各种水鸟在霞光中追逐,嬉戏,蹒跚,翱

翔,聆听着清丽嘹亮的鸟儿的歌吟,禁不住对他的属下卖弄起各种似是而

非的有关浮山镇的知识。

浮山镇因有浮山而得名,但谁也没见过浮山。浮山在黄河里藏着。相

传,这是座石头山,山岩上有两孔石窑,里面住着一位古贤,还住着一位

仙女,会吟诗作文。虽说山岩随水浮沉,出没无常,时隐时现,但人们不

仅从没见过浮出来的山,也不知道山沉下去的时候,仙女去了哪里。于是

就有文人写诗慨叹:孤屿水中央,仙女去何方?长河流不断,云水郁苍

茫……传说这位仙女托生成一位才女,被后人称为夫人,仙女的诗没有流

传下来,倒是夫人的一首思夫诗流传很广:去年灯火共元宵,为我窗前拂

翠翘。佳节依然人不见,一轮明月冷迢迢。这诗印证了这里确实有仙女一

般的才女。神秘的浮山之地就变成了出美女才女的天姝之邦。汪如松说,

《诗经》里的许多诗都是在这里诞生的,比如那篇有名的《蒹葭》就写的

是眼前之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汪站长问欲飞懂不懂这诗句的意思,不等欲飞回答,他先清了清喉

咙,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芦花一片莽莽苍苍,风把露珠凝成白霜,我心

爱的人儿呀,就在这茫茫的水乡……

汪如松晃动他那留着大背头的脑袋,两只长臂在空中比画着,泛着白

浮山FUSHAN·25·

沫的嘴一张一合,中了邪似地抒发着他的亢奋和快乐。他说这诗就是写仙

女的。

汪站长发神经的表演感染着鱼欲飞,这经典的恋爱和经典的诗句引起

他无限遐想,也勾起了他的重重心事。汪如松还不知道,仙女托生的那位

才女,正是鱼龙村人敬拜的那位夫人;诗句“所谓伊人”里的“伊”字,

更穿越着夫人续写的传奇。关中八景之后,夫君羞愤出走,冬去秋来,没

有了信息。后来,听说夫君在河南伊州教书,夫人就写信劝夫回家。接信

后,看见信封上把伊字错写成尹字,夫君先就冷笑:“还讲究是夫人,字

都写白了,还骄傲个啥!”及至拆信阅读,信笺上跳出两句诗来:伊州故

作尹州写,因我身旁少一人。夫君又惊又乍,羞愧得顿时热汗横流……伊

州伊人,一个伊字,钩沉的不是古人趣事带来的愉悦,反倒触碰着自己狼

狈的伤痛,鱼欲飞失神地四下里眺望。

他望着随风飘动的芦苇荡,望着烟波缭绕的黄河水,望着沙洲起起落

落的一对对白天鹅、黑鹳鸟,忽然来了勇气,接着朗诵《蒹葭》:溯洄从

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也学着汪如松出声翻译:我要

逆水而上去见姑娘,即使道路坎坷又漫长,我要顺水而下去见她,与她相

会在水中央……他想,现在有了这么一块浪漫的立身之地,也一定会奋争

到与他的仙女盼儿见面的资格。

汪站长见欲飞情绪振奋,就打趣:“是不是想着你的伊人?噢,我知

道了!”

“知道什么?”欲飞奇怪。

“今天站上又添了一个女娃,说和你是一个村的。”

“谁?”

“鱼小雀。”

“啊,小雀也来了?”欲飞又惊又喜。

“我说得没错吧,那该是你的小仙女,我看她就像是奔着你来的。”

“不不不,”欲飞连忙解释,“我有女朋友了,在县城工作,叫鱼盼

儿,也是我们一个村的。”

站长高兴地说:“那好呀,哪天喝喜酒,可别忘了请我。”

欲飞同样高兴地说:“那是一定的。”

·26·浮山FUSHAN

回到文化站,欲飞去看小雀,小雀正给自己收拾房子,欲飞问她怎么

也来了,小雀说:“这里要盖大礼堂,缺少人手,崔老师就把我介绍来

了。”说着,小雀的脸红了。

欲飞不知道小雀的心事,不知道她是奔着自己来的,对她说:“你这

个傻丫头,傻到家了。你爸妈要你继续参加高考,你怎么跑到这里?”

小雀本想说:“你能跑到这里,我怎么就不能来?”话到嘴边又拐了

弯儿,“我也不想再参加什么考试了,再考,就把人烤熟了。”说着就咯

咯地笑,把欲飞也逗笑了。

欲飞帮着把房子收拾好,对小雀说:“平日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你

就给我说一声。”

小雀说:“白日没什么事,就怕晚上有狼。”

“这里没狼,只有狐狸,呜呜——”欲飞学狐狸叫了一声,认真地告

诉小雀,“狐狸不伤人,你不要怕。”欲飞认真地说。

“狐狸不伤人,那狐狸精呢?”小雀又咯咯笑。

欲飞意识到让小雀耍了,假嗔道:“狐狸精把你背走,我也不管。”

“不管不行,说不定狐狸精把你缠住不放,还要跟着你学写字画画

呢。”小雀顽皮地眨眨眼,眸子里流泻着精灵的狡黠。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同时笑了,笑声飘上白杨树,准备进巢的鸟

儿吓得扑愣愣飞了起来。

文化站要盖大礼堂了,运来的木料在场地里堆着,晚上需要有个人看

守,欲飞自告奋勇,从站里拉一条电线到场地里,做起了木料守护人。白

天在站里忙上一天,夜晚就拉开铺盖守夜。

那盏电灯既为文化站照亮木料,防止有人盗窃,也为欲飞照明,照着

他每天夜晚静静地练习书法。他在电灯下支起一块木板当作书案,铺开麻

纸就能练字。

自到浮山文化站,没日没夜忙站里的工作,没有空闲临摹《灵飞

经》。现在好了,既能看守木料,又能静心练字。夜很静,只有远处传来

黄河水流动的声音,像是为他伴奏,他的毛笔拨动着琴弦,音符就在空中

悠悠地飘荡:

浮山FUSHAN·27·

正月二月甲乙之日,东极玉真青帝乘青云飞舆,从青腰玉女

十二人下降……四月五月丙丁之日,南极玉真赤帝乘赤云飞舆,

从绛宫玉女十二人下降……七月八月庚辛之日,西极玉真白帝乘

素云飞舆,从太素玉女十二人下降……十月十一月壬癸之日,北

极玉真黑帝乘玄云飞舆,从太玄玉女十二人下降……

他就这么一丝不苟,一笔一画地摹写,一直写完全部经书,就像演奏

完一支又一支小夜曲。《灵飞经》的笔法,于流畅中求稳健,轻而不浮,

于飘逸中求稳妥,重而不滞,结字精巧,章法更显完美,行气十足。这些

都被他捕捉得无一疏漏,临摹得几可乱真。这部经帖,他已不知临了多少

遍,每临新的一遍都会有新的体会和感悟,他的书法就在这样的环境里突

飞猛进着。

这个傍晚,他正在临帖,汪如松在旁边看着看着,不由得惊叹起来:

“啊呀,小伙子,你的字已经写得够水平了,还这么苦练,怎么,是想超

过钟绍京?”

汪如松的话散发出一种酸酸的气味,听得欲飞很不舒服,但他没回敬

什么,只是应付地笑着。

汪如松又严肃起来:“小伙子,别只顾当书法家,小心贼把木料偷

走……”

汪如松真是乌鸦嘴,没过几天,木料场的檩子真出了事。事情也真蹊

跷,那夜明明没有任何动静,怎么早上起来就发现丢了三根木料?汪如松

一改平日的嬉皮笑脸,大会小会,声嘶力竭地训斥,欲飞要赔,汪如松

说:“赔什么?你有几个工资?”欲飞只能硬着头皮挨训。

大礼堂建成了,文化站的工作更多,组织放电影,搞展览,闹社火,

每次活动,欲飞都要建立档案,面花,社火,纸塑,剪纸,各种艺术的著

名艺人、著名作品,他都一一录制整理成册,存档入柜,不长时间,浮山

文化站就有了农村文化、民间艺术百科全书的美名。

这一年年底,县上总结评比工作,浮山文化站成为头名模范,汪如松

站长披红挂花,又领奖牌,又得奖金。受了表彰的汪如松就像打了鸡血一

样亢奋,红光满面,喷着酒气,指挥站里的员工把奖牌挂在会议室最显眼

·28·浮山FUSHAN

的位置,把庆贺的横幅挂到大门上,领着大家敲锣打鼓,走街串巷,整整

闹腾了一天,让他的政绩和荣誉传遍四面八方,直到天黑,意犹未尽,又

大呼大叫地让鱼欲飞和他去黄河滩散步,继续享受他的激动和快乐……

夜深了,汪如松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着了又笑醒来,醒里梦里他都

在念叨:汪如松哪,这么弄下去,文化站获不完的奖励,得不完的荣誉,

政绩显著的汪如松哪,你十年社办人员的身份也该扶正了,也决不会长久

地待在小小站长的位置上了……

《御城日报》的一条消息让欲飞的眼睛发亮。省上要举办全省青年书

法大赛,开始征集作品。欲飞思量,自己练字好长时间了,趁着这个机会

测试一下,看看到底有多少长进。他把临摹《灵飞经》最满意的一幅摹品

挂了号,按报上通知的地址邮寄了出去。他没有太大的奢望,只是有一种

好奇督促他,希望通过比赛能知道外界对自己学书法的成绩有什么反应。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会是又一场噩梦……

邮件寄出已经过去两个多月,犹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他几乎把这

件事忘了。突然,御城寄来一个红缎烫金的获奖证书。镇上的许多人听说

了,都跑到文化站看稀罕,红本本传来传去,太阳下红光闪闪。欲飞觉得

这一下给汪站长脸上贴了金,等人散了,拿去给站长汇报,让站长也一同

高兴高兴,没想到站长凉凉地说:“知道了。”尴尬了一会儿,欲飞回到

房子独自高兴,继续做他的功课。

桌子上放着他从旧书摊上花了一块钱买来的一本讲篆刻的杂志,既没

封面,也没封底,破得不能再破,但他看着却特别有兴趣。那里边有一篇

文章讲画家要懂书法,书法家要懂篆刻,别看小小的一方印章,方寸天

地,气象万千,以小见大,以一当十,篆刻的线条就是书法的元素,用刀

如笔,练得多了,书法就会有金石味,会有大家气象。而一枚篆刻作品是

不是成功,最基本的最明确的要求,就是看朱文和白文的高度融合,和谐

统一。文章举例阐释的两枚汉印,也让欲飞眼前一亮,因为一枚苏得意印

章里有个繁体蘇字,一枚翁凤儿印章里有个繁体鳯字,蘇字里有个鱼字,

鳯字里有个鸟字,鱼字让他联想着鱼盼儿,鸟字让她联想着鱼小雀,面对

两枚印章就像面对两位美女,让他心热,不由得仔仔细细地欣赏起来。文

浮山FUSHAN·29·

章讲苏得意印的精妙,说四个字的刻工极细,章法贴切自然,又有变化。

“苏”“意”两个字笔画繁,占地多,“得”“印”两个字简笔,占地

少,这样的布局,印面疏密匀称,安稳和谐,又在平稳中求变化,加上线

条的光洁圆润,就更显得妩媚静美。凤翁儿印,结构方整,方中有圆;线

条圆润,方入圆出,结合自然。用刀光洁精美,流动自然。凤字中的鸟部

似欹反正,静中寓动……看这些分析,对照印章仔细琢磨,又让他体会着

汉印的大气浑厚,刚柔相济,阴阳谐和,越想越觉得有趣有味,就照着一

刀一刀地刻。

欲飞住的房子背阴,光线暗,他在靠窗的桌子上吊了一个20瓦的电灯

泡。镇上的电压低,电力不足,发红的光线几乎连油灯的亮度都没有,一

盏电灯,就像一只萤火虫。但他不嫌黑,不怕暗,十九岁的小伙子,有的

就是一双好眼睛。他那浓眉底下的一双大眼睛抵得上一百个电灯泡,对着

左手捏着的印章石,右手拿个刻刀就是个刻。冲刀,切刀,刻成了,一

看,好多笔画不像,又在磨石上磨,把字磨平,再刻,再一看,还不像,

又磨,磨平了再刻;磨了多少遍,刻了多少遍,他不记得,只发觉,原来

两寸长的印章石,磨得手快捏不住了,而满屋子石头粉末儿飘落,地上像

下了一尺厚的大雪。

砰砰砰,一阵敲门声让欲飞清醒,他放下刻刀和捏不住的印章石,开

了门看,是小雀。小雀如今是文化站的文书。他要她进来,小雀站着不

动,掏出手帕在鼻子底下扇来扇去,他才注意到,就像下过一场大雪,桌

子上,凳子上,脚地上,床铺上,一片雪白,欲飞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知

道小雀爱整洁卫生,忙说对不起,连着打开窗户,搭起门帘,让石粉飘出

屋子,然后请小雀进屋,小雀还站着不动,他就问她有啥事,小雀想说什

么说不出口,支吾了半天,才说:“这是这个月的工资,会计给你算清

了,全部给你拿来了……”

“咦,”欲飞奇怪,“这个月工资怎么发得这么早?”

小雀紧咬着嘴唇,牙缝里挤出来低低的声音:“站长让我告诉你,文

化站的经费不足,叫你明天不要再来上班了。”

“这什么意思?”欲飞不解。

“他说,他说,你被辞退了……”

·30·浮山FUSHAN

欲飞惊得从凳子上弹起来:“为什么?”

“他说,他说,他说你不负责任,丢了公家的木料……”小雀的活没

说完,眼眶里已涌满泪水,一扭身,跑出了屋子。

什么?怎么了?鱼欲飞脑子变成一口胶锅,半天反应不过来出了什么

事,看见小雀把个东西放到桌子上,转身出门走了,他才省悟她刚才传达

来的话中意思,两腿一软,跌坐到凳子上,手中的刻刀和一方印章石掉到

落满石粉的脚地上,发出了惊心的声响……

我被解聘了?这怎么可能?我不是刚获了省城的大奖么?不是给站上

争了荣耀么?怎么却在这个时候被解聘了?他不能相信。是刚才瞌睡打盹

了?做了一场梦?但是桌上放着一个文化站的信封。举起信封转过来往下

倒,信封里掉下来三张拾圆的人民币,这是他一个月应得的工资。三张人

民币提醒他,这是最后一次领工资,这可怜的工资明明白白告诉他,他已

经被文化站解聘了……

究竟为什么?他回想着给站长报喜时站长那双眼睛,眼睛里透出冷冷

的光,给他当时滚烫的心上,送来一股寒流。想来想去,想到丢失的三根

檩子。我丢失我赔不就行了!他拿起那三张人民币立刻要去赔偿。脚还没

迈过门槛,又停了下来。站长说过不让他赔。当时觉得站长大度,现在忽

然觉得蹊跷,那三根木料本来就丢得莫名其妙,莫非这是想打发我走而制

造的一个借口?对,一定是这样!这是一个阴谋!一股怒火升腾,他要找

汪如松当面质问!一只脚刚跨过门槛,他又踌躇了,质问又能怎样?人家

已经把柿子做成醋了,你喝不喝还不就是这一壶!他仰天追问:这到底是

从哪里刮来的邪风?

欲飞沮丧到了极点。从小到大,十几年来,他在潜意识里就不是农

民,现在他能明确意识到的,就是如今的他又恢复了庄稼娃的身份,好不

容易得到他所喜欢的公家的事不存在了,他又不得不面对重回鱼龙村的命

运,命里有定数,哪怕走到天尽头……古老的咒语又在他的耳畔响起。

鱼欲飞压根儿想不到,凭着他埋下头干活,为文化站带来那么多的奖

牌和锦旗,让汪如松站长风光得不能再风光,怎么就能失去好不容易端上

的公家饭碗,他那颗明净如水的稚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心,还无法理解汪如

松站长那颗已经历沧桑充满沟壑的时刻算计的心。他不会知道这个已有十

浮山FUSHAN·31·

年工龄而等待着转正指标的老副业工,对一切潜在的竞争对手有着怎样的

高度警惕,怎样的戒备,怎样的防范。如果一个充满活力的青年才子这样

不断冲刺下去,他这个没有竞争力的业务干部还能抢到一个十年九不遇的

转正指标吗?他不把与他争夺饭碗的对手狠心绊倒,他还能有什么保住不

饿肚子的办法呢?可怜的鱼欲飞呀,一个刚刚把脚踏进社会的小伙子,怎

么现在就会弄懂这些弯弯肠子里的货色呢?

欲飞只是觉得了眼前的残酷。

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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