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汉语名动同形的类型学考察

先秦汉语名动同形的类型学考察

关于汉语的活用词（尤其是名词的活用）已经讨论过很多次，并且认识到了一个日益清晰和统一的问题。代表性的文章有王宁先生的《先秦汉语实词的词汇意义与语法分类》,(P223-243)董性茂、贾齐华先生的《“词类活用”说的理论探讨与思考》,白平、王定秀先生的《“词类活用”问题之我见》等。王宁先生文章为了找到一个存在于词汇意义与语法类别间的对当关系,提出了“词项”这样一个概念。董性茂、贾齐华先生的文章指出:“一个表示实体的词,必定有和该实体相联系着的‘品格’和‘功用’附着。这个见解是符合词语初出时的情况的。”白平、王定秀先生认为,“词类活用”说是研究者以古律今、以中律外的结果。为了进一步回答这一问题,本人探讨过词的体用之间的关系1,这里就这一问题再次展开讨论。先秦汉语中,名动同形是一种普通的现象。所谓名动同形,就是一个名词与相关意义的动词(或形容词)共一个词形。在对先秦主要经典名动同形作出专书穷尽性研究之前,我们先从《论语》中选取一些材料来作初步分析。名动同形包括两种情形。一种是词义以名词为起点,引申出动词(或形容词)。例如:道——n:《论语·阳货》道听而土涂土涂说v:《论语·学而》道千乘之国(后代这种“道”裂变为“导”)弟——n:《论语·为政》友于兄弟※v:《论语·学而》弟子出则孝,入则弟(后来这种“弟”裂变为“悌”)平按:春秋礼义,子女爱其父母谓孝,众弟敬其兄长谓弟。即当时规定弟的名称,同时也规定了弟的职份。器——n:《论语·卫灵公》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v:《论语·子路》及其使人也,器之平按:器为什物名,器之用即为人所利用。服——n:《论语·乡党》红紫不以为亵服※v:《论语·卫灵公》服周之冕平按:服之为物,供人服用穿戴者,故服有穿戴义。被——n:《说文·衣部》被,寝衣也v:《论语·宪问》吾其被发左衽矣(此义后作“披”)党——n:《论语·里仁》人之过也,各于其党v:《论语·述而》吾闻君子不党妻——n:《论语·季氏》邦君之妻,君称之曰夫人※v:《论语·公冶长》以其子妻之平按:《说文》妻,妇与夫齐者也。从女从屮从又,又持事,妻职也。可见古代妻之名与妻之职统一在一起。妻之即为之尽妇职。枕——n:《说文·木部》枕,卧所荐首者v:《论语·述而》曲肱而枕之阶——n:《论语·乡党》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v:《论语·子张》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平按:阶之用是通过或经由,升降由之。友——n:《论语·季氏》益者三友※v:《论语·公冶长》匿怨而友其人平按:友之用是相助。《说文》同志为友,从二又,相交友也。绥——n:《论语·乡党》升车,必正立,执绥。V:《论语·子张》绥之斯来。尊——n:《说文·酋部》尊,酒器也,从酋廾以奉之。v:《论语·子张》君子尊贤而容众(说文段注:凡酒必实于尊,以待酌者郑注礼曰,置酒曰尊,凡酌酒者必资于尊故引申以为尊卑字。)权——n:《论语·尧曰》谨权量,审法度(“谨权量,审法度”杨伯峻译为“检验并审定度量衡”)v:《论语·子罕》可与立,未可与权志——n:《论语·学而》父在观其志v:《论语·为政》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图——n:《论语·子罕》河不出图v:《淮南子·泛论》今夫图工好画鬼魅而憎图狗马者,何也?市——n:《论语·宪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v:《论语·乡党》沽酒市脯不食肆——n:《论语·子张》百工居肆以成其事v:《诗·大雅·行苇》或肆之筵门——n:《论语·雍也》将入门※v:《左·文十五》一人门于戾平按:门的功用在于开关、防范,在上古战事中,它又成为攻守双方争夺的对象,据之可攻可守,门作动词因有守护和攻打义。详下文。屏——n:《诗·大雅·板》大邦维屏v:《论语·尧曰》尊五美,屏四恶策——n:《说文·竹部》策,马也v:《论语·雍也》将入门,策其马主——n:《论语·季氏》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v:《论语·学而》主忠信国——n:《论语·学而》道千乘之国※v:《左·文十二》不有君子,其能国乎?平按:国作动词有立国、治国、保持一个国家应有的状态等义,这似乎不便简单、直接地理解为由体引申出的用。这个例子应视为引申还是词类活用尚需讨论。草——n:《论语·颜渊》小人之德,草a:《论语·宪问》裨谌草创之平按:名词引申出形容词,是体用引申的一种类型,举一类以见一斑。他如,君、臣、父、子,《论语·颜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种是以动词为起点,引申出名词。例如:贯——v:《论语·里仁》吾道一以贯之n:《论语·先进》仍旧贯歌——v:《论语·述而》子于是日哭,则不歌n:《书·舜典》诗言志,歌永言饭——v:《论语·述而》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n:《史记·滑稽列传》为具牛酒饭食,行十余日射——v:《说文·矢部》射,弓弩发于身而中于远也n:《论语·子罕》吾何执?执射乎?执御乎?(射、御均六艺名。)坐——v:《论语·乡党》席不正不坐n:《论语·宪问》孔子与之坐而问焉居——v:《论语·学而》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n:向秀《思旧赋》经山阳之旧居谋——v:《论语·学而》为人谋而不忠乎n:《论语·卫灵公》小不忍则乱大谋乘——v:《论语·公冶长》乘桴浮于海n:《论语·学而》道千乘之国用——v:《论语·阳货》割鸡焉用牛刀n:《论语·述而》节用而爱人树——v:《论语·八佾》邦君树塞门n:《左·昭二年》有嘉树焉有些兼类词以何义为起点是不易明确的。例如:网——n/v:是由鱼网进而指网罗的动作还是相反?事——n/v:是由事物义引申出从事义呢还是相反?梦——n/v:是由梦的行为引申出梦这种现象呢还是相反?雨——n/v:是由下雨引申指雨滴呢还是相反?食——n/v:是由进食引申指食品呢还是相反?亲——n/v:是由亲近进而指血缘关系还是相反?虽然有上述情形的存在,但我们在这一问题上并非不可以有所作为。因为多数的实词可以找出其引申的起点(不这样认识问题,两千多年来,历代语言学者研究词的本义的成绩就会被抹杀),一部分一下子不易明确引申起点的词还可以展开讨论,从语言的缘起或者人类对某一语词使用的初期情形分析,虽然先秦汉语名动同形,但实体与动作、实体与性状在思维中表现为浑然一体没有主次与先后的说法是没有说服力的。1名动同形的第一类情形就是体用同形。体用同形还包括名词与形容词同形,为免枝蔓,此处尽量不涉及。从哲学的角度来说,所谓体,就是物名所表示的本体、实体、主体;所谓用,就是这种主体、本体、实体的功能和作用。一事物的名称与该事物的功用在思维中所形成的联系在整个人类语言中都能找到材料来证明。亚里斯多德认为,本体是其它范畴的存在的中心,是第一存在。正是由于这个第一范畴,其它范畴才得以存在。2在谈到名词与动词的关系时,他说:“名词的意义通过约定俗成而来”,“动词只是表示由其它事物所述说的某种情况”。他举例说:“‘健康’是名词,也可以是动词,因为这个动词除了它自身有一定意义外,还表示目前所存在的这种样子。”(P50-51)章太炎曾经借用印度的胜论来分析汉语词义问题,他说;“一实之名,必与其‘德’若,与其‘业’相丽。”(P37)黄正德先生在第十二届国际中国语言学年会上宣讲他的论文《中文句法的解析性与语法参数理论》时指出:古汉语比较像英文。文章中举的典型例子有Johnphonedhome.其中的phone是动词,但这个词同时又是名词。然而,体用范畴,是中国传统哲学中的一对重要范畴。体用二者间的直接的、经验的关系,在上古期的汉语中找到了更好的切合点,因而更易于理解和应用,它在上古汉人的思维中起着重要的推理作用。《论语》中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和《老子》中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荀子》的“物物而不物于物”,都是说明这一点的典型材料。就先秦汉语词汇存在的情况3看,当时确立君臣父子这些名词时,同时也就确定了它们的职份。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句话中,后一个君臣父子讲的就是这种职份,这也就是我们所谓的“用”。上古汉语不仅可以在词汇意义上体用同形,意义上紧密相承,而且在语法上通过意合法使这些同形的名词和动词直接组合成一个个主谓结构。从思维的角度来说,就是把一个个相关的体用概念组合在一起。先秦汉语的这种特点,不能不说是体用二者间的直接的、经验的关系在汉人思维中的具体反映。名动同形的第二类情形属于动静同形。对于动静同形的词,很少有人认为动词活用如名词,可对于体用同形的情形却有不同的看待,一部分被视为兼类词,另一部分则认为是名词活用为动词,如前文中带有※号的词通常就被认为活用,这就存在标准不一的问题。同样是体用相关的两类词性,有的说成是引申,有的讲成活用,仅凭后代的语言事实,从语感或使用频率上来作区分,这从理论上是说不通的。张猛博士在他的博士学位论文《左传谓语动词研究》第九部分(馀论)中提出了“汉语词类古今有别”这个问题。他还无可避免地注意到先秦汉语词类活用与兼类的问题。一方面,他注意到“一个词有两个以上的用法,或是一个词跨了两个类”,“在古代汉语里都不是个别现象,应该一个一个地分析、一个一个地解决,最后归纳到理论上来。”他穷尽性地分析了春秋三传中“门”的语义,得出的结论是:“就《春秋三传》的语言实际来看,可以说‘门’是‘三传’里特有的一个动词”;另一方面,他又采用了折衷的方法来处理活用与兼类的矛盾,他说:“采取‘活用’说可以减少词类系统的负担,但是增加了功能系统的负担;而采用‘兼类’说虽然会使词类系统变得繁琐,但却可以简化功能系统。”(P144-148)张猛博士在考察了春秋三传“门”字的语义后,除了得出“门”是“特有的一个动词”的结论外,他还认为:“但就先秦两汉所有文献的语言实际来看,则不宜把它视为一个动词。”这一方面反映出他在“门”的词性认定上的游移,另一方面,也应可以认为,他注意到了汉语词类的划分有时代性(或者还有地域性)的问题。由于时代的不同,可能涉及到兼类和活用的矛盾。正如“门”这个词,在“春秋三传”中,兼有名词动词两类词性,而到了后代,“门”的动词义,就由“守门”或者“攻门”所取代,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再出现“守门”或“攻门”意义的“门”,恐怕就只能算作活用了,但不必因此而将“春秋三传”中的动词“门”也看作活用。由于地域的不同,也可能涉及到活用和兼类的矛盾。这从汉语方言中可以找到大量的事实。例如,我们说“车”的“旋转”义是由“车”这种工具的特点所形成的引申,当没有人会提出反对意见,但如果我们说,“载”这个意义也是“车”这种工具的功能所引申出的动词义,恐怕很多人都难以接受。因为在共同语里没有这样的用法。但是,在广东话中,“载”是“车”这个词的一个常用义项,例如:“我来车你”(说话人的意思是让你坐他的车,由他载你)。这就是说,“车”的“载”义,在广东话中就不便算是活用,而在其它地方,恐怕就只能算是活用了。先秦汉语的词多兼类。原因之一是单音节词为主,原因之二是词形的分化尚未大量出现。随着时代的发展,先秦汉语名动同形的情况发生分化,除一部分保持同形外,其余则出现了词形变易,这种变易,或者只是读音形式的变化(包括声调变化和声韵变化),或者书写形式发生变化(主要是区别字和增累字),或者作为动词的形式单音节词变为双音节词。但这并不能因此而否定先秦汉语中这一类名动同形这一事实,不宜把先秦体用同形的词依据后代分化的情况说成词类活用。“名词活用如动词”说,出自《马氏文通》的“动词假借”说。马氏的说法本来就有问题(我们将另文讨论),后来说“活用”者,又随意扩大,往往不分时代,把先秦文献中的体用同形的词的“用”的意义看作活用,或者把后代名动保持同形而没有出现分化的情况强行分开。这是一种严重脱离汉语词的存在与研究历史实际的理论。朱德熙《语法讲义》举例说:“‘锁’有两个意义,有时指东西(锁和钥匙|一把锁),有时指动作(锁门|别锁)。因为这两种意义区别很明显,我们有理由把指东西的‘锁’和指动作的锁看成两个不同的词。由于这两个词在语法功能上也是对立的,我们有理由说指东西的‘锁’是名词,指动作的‘锁’是动词。这样处理,就没有兼类的问题。”(P11)然而,兼类的问题并不是可以人为地强行解决的。因为这样的处理完全不顾汉语词义联系的实际,抛开了汉语传统的词义分析的成果,也并不能在多大程度上作用于实际问题的解决。“活用说”目前存在的问题首先在于,它没有用一个统一的标准来看待应是同类的问题。先秦汉语实词的兼类有由名词引申出动词形容词、动词引申出名词、动词引申出形容词、形容词引申出名词、形容词引申出动词等多种类型,4“活用说”往往只谈名词活用为动词。既然其余各类的引申可以认定为兼类,由名词引申出的动词形容词又为什么要将其一部分视为活用?其次,体用相关是名词与动词形容词兼类的共性,后代语言经过几千年的社会选择,有一些先秦名动兼类的词变得不兼类了,我们不能因为后代不兼类就否认先秦时兼类的合理性,这也就是一些学者批评这一问题时所说的“以今律古”的问题。从词书的编纂看,这一理论问题不得到解决,就难免各行其是,对同一现象作出不同处理。例如,对于同是体用引申形成的兼类词,其动词义项是列还是不列,恐怕就很不一致。这个问题可以专文讨论,此处从略。关于词的兼类与活用问题,殷国光先生在《〈吕氏春秋〉词类研究概说》一文中提出过很好的看法。他说:“一词多义,乃至由此产生的一词多类是汉语历时的发展在共时平面的反映。因此,我们在区分词的兼类与活用时还要看词义的历史发展。”他提出了两条区分词的兼类与活用的标准:一是频率,二是意义。他在结合实例作出分析后又补充说:“当频率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