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诗歌中的观平民观念

清初诗歌中的观平民观念

诗是中国文学的主体。自古以来，生活在寺庙里的人就有一种通过诗歌观察风俗习惯的传统。《礼记·王制第五》云:“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147这句话点出了诗歌“观民风”的功能,《汉书·艺文志》对于借诗“以观民风”的意义解释为“知得失,自考正”,可见通过诗歌以观民风有着深远的政治意义,是统治者了解民情并进一步施行教化的一种手段。而要达到这一目的,则必然要求所采之诗具有本实的特征,即如左思《三都赋·序》中所云:“见‘绿竹猗猗’,则知卫地淇澳之产;见‘在其版屋’,则知秦野西戎之宅。故能居然而辨八方。”诗人的所见所感是其诗歌表现的主要内容。那些以描写民间风俗景物为主要内容的“风物诗”,不仅使帝王通过其所体现的地域特色“居然而辨八方”,也让今天的读者在神游异域之时,感受到了少数民族的人文风貌。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封建经济开始全面恢复,社会初步呈现出稳定祥和的盛世气象。清初诗人屈大均的《蕉布行》、《疍户》、《瑶歌》,鄂貌图的《沅江土俗》,许大纶的《畬民》,田雯的《相见坡蛮谣四首》、《春灯词八首》,李聘的《黎峒诗》,吴廷华的《闽风篇》,姚文燮的《黔中谣》,张远的《闽中杂感八首》等风物诗对我国广东、云南、贵州等地的瑶、畬、苗等少数民族的风俗人情及景致特产都有着生动的描绘。屈大均(1630-1696),初名邵龙,又作绍隆,字翁山,又字介子,别号八泉,广东番禺(今广州)人,清初诗坛“岭南三大家”之一。屈大均久居岭南,在研究岭南文化方面影响深远,有“广东的徐霞客”之誉。从关注民生出发,屈大均提出了对于咏物诗的独特观点:“咏物之诗,今之人大抵赋多而比、兴少;求之于有,而不求之于无;求之于实,而不求之于虚;求之于近,而不求之于远;求之于是,而不求之于非,故其言愈工而意愈拙。”可见屈大均在诗歌创作上的务实观念,这也使他的风物诗具有贴近民生的一面。其《蕉布行》云:芭蕉有丝犹可绩,织成似葛分纟希绤。女手织织良苦殊,余红更作龙须席。蛮方妇女多勤劬,手爪可怜天下无。花练白越细无比,终岁一匹衣其夫。竹与芙蓉亦为布,蝉翼霏霏若烟雾。入筒一端重数铢,拔钗先买芭蕉树。花针挑出似游丝,八熟珍蚕织每迟。增城女葛人皆重,广利娘蕉独不知。所谓“蕉布”,由诗中“芭蕉有丝犹可绩”、“花针挑出似游丝”等制作流程描写可知是一种主要以芭蕉的纤维为原料制成的布。岭南制布精良由来已久,早在南朝宋武帝时期,“岭南尝献入筒细布,一端八丈,帝恶其精丽劳人,即付有司弹太守,以布还之,并制岭南禁作此布”。虽然刘宋王朝曾下令禁止再制作这样“精丽”的布匹,但从屈大均诗中“入筒一端重数铢”句看,至少这项高超的织布技术数百年来在民间并未失传,至清初“竹与芙蓉亦为布”则品种更多,工艺更是“蝉翼霏霏若烟雾”而灿然大备了。屈大均还通过描绘织女们“女手织织良苦殊”的劳动情景,颂扬岭南辛勤劳作、心灵手巧的“蛮方妇女多勤劬”的美德,反映出诗人在诗歌创作时的平民视角和细致观察力。屈大均对广东文献、方物、掌故进行过系统的收集整理,不仅编纂了浩繁的《广东文集》,还参加过《广州府志》、《定安县志》、《永安县次志》等多种地方志的修撰。其诗歌不仅描写了当地特有的物产,也勾画出广东一带的独特民风。如其《疍户》写道:疍户纷无数,为生傍水村。食鱼多子女,在艇有鸡豚。51“疍户”是旧时对水上居民的称呼,《舆地纪胜》称之为“鱼蛮子”,主要分布在长江和东南沿海一带,后集中在两广和福建沿海,主要从事渔业或水上运输业。明宋应星说:“疍户采珠,每岁必以三月,时牲杀祭海神,极其虔敬,疍户生啖海腥,入水能视水色,知蛟龙之所在,则不敢侵犯。”其描述给疍户身上笼罩上一层神秘色彩。宋杨万里有《疍户》诗云:“煮蟹当粮那识米,缉蕉为布不须纱。”描写疍民以鱼虾蟹为主食的独特饮食习惯,则屈大均诗中“食鱼多子女”既有实地考察亦属渊源有自。清赵翼说:“疍户本海边捕鱼为业,能入海挺枪杀巨鱼,其人例不陆处。”133强调“疍户”世代水上生活的习性。对此,屈大均从诗人的视角出发,用“在艇有鸡豚”的生活细节描写,勾勒出渔家水上生活的情趣。岭南“疍户”日常劳作的场景在诗人笔下历历在目,充满了水乡气息和诗情画意。屈大均体会到粤地民间歌谣“颇有风人之遗”,“辞必极其艳,情必极其至”的特点。受粤俗的影响,他的诗歌创作既有民歌音调轻快、通俗易懂的特点,又详记当地风物,堪称别具一格。其《瑶歌》则是描写广东从化县番胞的生活情景:盘瓠荒祠盘瓠洞,诸番男女歌相送。裙衫染黑大家同,绒绣花连大头凤。33“瑶族以传说中狗头人身的盘瓠作为他们的始祖”。屈大均以“盘瓠”这一神话意象入诗,并与下句中“诸番男女”的现实意象对举,生动地传达出诗人对异域民俗的情感体验。诗中除了写出瑶族能歌善舞的特点外,还以直观的色彩点染,描写了瑶族妇女别具风格的装束。瑶族妇女喜欢在其衣服、围裙上以金丝银线刺绣大红、桃红或黄色的花纹及凤凰图案,周身银器叮当作响则象征着凤凰悦耳的鸣叫。凤凰为四瑞之一,是吉祥的象征,瑶族妇女以此来装饰自己既是图腾崇拜使然也是出于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邓之诚说:“大均有著述之才,不止以诗文重。然诗文独步一时,未有能及之者。”292从上举屈大均的风物诗来看,这些诗歌构思奇特,意象飞动,造境非凡;既有丰富的想象,又不乏奇丽的语言,于凝练警策之中尽洗松散空疏之态;以委婉的笔触、明朗的色调,描绘景致风俗,堪称当时风物诗的杰作。岑参是盛唐著名边塞诗人,曾为后人留下了许多充满异域情调的诗歌。如其《轮台即事》云“蕃书文字别,胡俗语音殊”,《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又云“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317,让人们对西域的文化及与中原迥异的气候有了一定的了解。无独有偶,清朝初期,清朝官员或随军征讨四方或任地方官分驻异地,皆有边塞诗歌留传,为我们了解当时当地的人情风俗提供了宝贵的资料。鄂貌图为满族人,曾随多罗信郡王远征云贵,深知当地风土人情并形诸诗篇。《清诗纪事初编》中称其“居滇稍久,得诗独多”633,如其《沅江土俗》写道:谁知南诏地,风景自相悬。人熟桄榔茶,山含叆叇烟。分明霜雪日,却是艳阳天。客路从何远,相看鸟道边。634诗人生长于白山黑水之地,乍到云南,颇有杜审言“偏惊物候新”之感。当地“山含叆叇烟”的异乡景色及所盛产的桄榔都让诗人感觉新鲜。桄榔,属棕榈科,乔木状。明代李时珍记载:“此木似槟榔而光利,故名桄榔。……桄榔粉味甘平,无毒,作饼炙食腴美,令人不饥。”鄂貌图诗中还描述了云南一带迥异于中原的气候:“分明霜雪日,却是艳阳天。”本已是冬季,而云南一带却是四季如春,给人全新的艺术感受。特别是一个“分明”,一个“却是”使作者诧异的惊新表情如在读者目前。描写这种异域风貌的还有许大纶,他在《畬民》诗中写道:荒陬风土亦朴淳,其稍生狞为畬民。面目俶诡不可亲,与国耘耔租赋均。地通五岭与七闽,得非獠猲獞猺人。何年转从云溪滨,爰居爰处讴皇仁。或斥其先犬所赈,还疑传之非其真。村甿笑指非吾伦,肥瘠视同越与秦。“畲,音蛇,从番从入”。畲族是我国少数民族中较有特色的一个民族,多聚居于山区,俗称“山哈”。“以其烧山地为田,种旱稻,刀耕火种,因名为畬”。许大纶在《畬民》诗序中称:“云邑僻处万山,有畬民一种,散居村落,止二三姓。其妇女以帕蒙首,短衣跣足,入山樵采,同姓为婚。官亦不问,大率来自闽、粤山中,为赋长句记之。”这首诗反映了畬民服装、婚嫁和居住等方面浓郁的民族特色。畬族除了“刀耕火种”之外,还有个特点就是租赋很少或基本不纳租赋,故又有“莫徭”之称。清顺治年间《潮州府志》记载:“凤凰山诸处畬,遁入山谷,不供徭赋。”诗中“与国耘耔租赋均”、“爰居爰处讴皇仁”亦是指此而言。许大纶还以“荒陬风土亦朴淳”写出了畬民的淳野民风,进一步考证畲族起源于“闽、粤山中”,有一定的民俗学研究价值。居于我国贵州及四川的苗族自古即有通过“跳月”互相选择配偶的风俗,大多在仲春时节举行。其时,各村寨男女青年酣歌狂舞,各择所欢,相爱以后,始遣媒论婚嫁。清赵翼《檐曝杂记》记载:“粤西士民及滇、黔苗、倮风俗,大概皆淳朴……每春月趁墟唱歌,男女各坐一边,其歌皆男女相悦之词。其不合者,亦有歌拒之。若两相悦,则歌毕辄携手就酒棚,并坐而饮,彼此各赠物以定情,订期相会。”112清陈鼎《黔游记》云:“跳月为婚者,立标于野,大会男女。男吹芦笙于前,女振金铎于后,盘旋跳舞,各有行列。讴歌互答,有洽于心即奔之。越月送归母家,然后遣媒妁、请聘价等。”可见“跳月”活动在当地的兴盛。康熙诗坛“金台十子”之一的田雯曾任贵州巡抚,他不仅全面考察了辖区内苗族及其他少数民族的风俗习惯、服饰和舞蹈,而且创作有《相见坡蛮谣四首》、《赛神辞》、《春灯词八首》等写边境地区奇异景观的诗歌,特别还写出了《黔书》二卷,收文七十六篇,并附有舞蹈插图。《黔书》卷下《芦笙》条中也对“跳月”活动有细致的记载:“每岁孟春,苗之男女相率‘跳月’,男吹笙于前以为导;女振铃以应之。连袂把臂,宛转盘旋,各有行列。”457田雯对这一习俗在自己的诗歌中作了饶有兴味的记述:唇下芦鸣月下跳,摇铃一队女妖娆。阿蒙阿孛门前立,果瓮人来路不遥。424据诗歌原注可知,“阿蒙”、“阿孛”即汉人所谓的父母,而“果瓮”即行役之意。夜幕降临,月亮升起时,苗族男青年吹着芦苼,姑娘们则打扮整齐,在月下载歌载舞。在“跳月”活动中,青年男女伴随着悠扬优美的音乐相互对心上人倾吐爱慕之情,表示爱情要像月亮一样纯洁明亮。身临其境的诗人虽是异地为官的“果瓮人”,但在苗家“阿蒙”、“阿孛”的热情招待下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就像在自己的家乡一样自在。诗中对当时苗民淳朴好客的风习及“跳月”的乐器、装饰、舞蹈动作等进行了富有诗意的描写,让我们读来仍是充满激情,如在目前。王士祯跋《黔书》云:“田纶霞中丞作《黔书》,凡七十六篇,篇不一格。其记苗蛮种类,记水西乌蒙马,记革器,记朱砂、水银、雄黄、凯里铅、草酱、邛竹诸篇,有似《尔雅》者,似《考工记》者,似《会》、《谷》、《擅弓》者,似《越绝书》者,读之如观偃师化人之戏。”所说的“有似《尔雅》者”的评论就是指田雯《黔书》详实生动的民俗记载正可与其诗歌相互补充映衬。清代诗人张英在《保艾阁诗序》称:“天地和气充溢蒸而为云垂而为露,百祥集、庶物蕃。夫诗殆和之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