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用蓝鸟》的反讽艺术

《两用蓝鸟》的反讽艺术

作为一位因时间和社会而担心的作家，斯诺从未停止过对人类社会的深刻理解。他的作品以对人与人、人与自然关系的严肃探索而著称。其文笔细腻，对人物内心及其人物冲突细致入微的描写强烈地震撼着读者的心灵。严肃而厚重是他大部分小说的基调。因此，西方文坛甚至将劳伦斯盖棺定论为“缺乏幽默感”。事实真是这样的吗？利维斯在《小说家劳伦斯》的序言中的评论一举推翻了劳伦斯在人们心中的刻板印象。他将劳伦斯与喜剧大师相提并论：“不管他们有什么理由，但可以肯定他们没有读过这些小说。事实胜于雄辩，劳伦斯无疑名列伟大的喜剧大师之中。”P14尽管利维斯有点言过其实，劳伦斯也许称不上喜剧大师，但是，在劳伦斯二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他偶尔也会写出一些笔调轻松、幽默的作品却是不争的事实，这一点正是利维斯想强调的。他所指的“可以肯定他们没有读过这些小说”包括长篇小说《迷失的少女》，短篇小说《母亲与女儿》、《两只蓝鸟》等。本文下面以《两只蓝鸟》为例分析劳伦斯这部短篇小说的批判与讽刺主题。小说题为“蓝鸟”，实际上是讲述了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之间充满矛盾和斗争的故事。故事背景是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英格兰。小说开头，劳伦斯就把读者带进一种轻松幽默的氛围：“有一个爱丈夫的女人，可是她没法跟他的丈夫生活在一起。那个做丈夫的呢，从他那个方面来说，是真心诚意地爱他的妻子的，不过他也没法跟她生活在一起。”P268故事一开始就以诙谐而又带有讽刺意味的语调暗示了这对夫妻之间的关系有问题。关于丈夫吉先生和妻子吉太太之间冷漠的夫妻关系，劳伦斯还用了“盐柱”和“腌黄瓜”两个隐喻向读者作了交代，生动形象而又轻松诙谐。“盐柱”出自《圣经》里的一个典故，比喻没有情欲的女人。“腌黄瓜”出自英语中习惯用语“ascoolascucumber”，意即“镇定自若”。劳伦斯在此用“腌黄瓜”借指性情冷淡的男人。在吉太太的眼中，吉先生早已是腌透的黄瓜：“用不着再泡了，再泡反而会破坏他的风味吗？”P270然而，吉太太仿佛对生活还抱有一丝希望，不想四十来岁就变成“盐柱”。“我不能在五分钟里变成一根盐柱，只因为你我没法生活在一起！像我这样的女人变成盐柱需要好多年哪。至少我希望是这样！”P270劳伦斯就是这样用幽默、反讽的手法交代了小说中吉先生和吉太太的关系。吉先生和吉太太这种夫妻关系在当时的西方社会已非常普遍，是工业社会的必然产物。吉先生已成了“腌黄瓜”，只是吉太太还不想过早成为“盐柱”，因此，吉太太逃离阴沉压抑的英格兰去南方寻求自己的生活。当妻子在南方度假，享受阳光、大海、鸡尾酒和风流韵事时，丈夫吉先生却苦行僧般地在书房里埋头写小说和文学评论，明知他太太阳光下的风流事，却毫不在意。若是如此，故事情节将变得平淡无奇，但是劳伦斯在这层关系中巧妙地插入了第三者，即吉先生的女秘书雷克泽尔小姐。因为有了雷克泽尔小姐，吉太太的眼中如同揉进了一粒沙子。虽然在南方享受阳光和干着风流韵事，但她心里仍惦记着她那年轻漂亮的丈夫和他那“非常俊俏”的女秘书。尽管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发生什么“可以称作私情的事情”P269。虽然女秘书和她丈夫之间没有什么亲密行为，但是她的出现多多少少让吉太太感到某种不安。劳伦斯是这样描述这位滑稽可笑的太太的不安的：“当你眼睛里有颗沙子的时候，干风流事就不怎么有趣了。要是心底里牵挂着什么事也不行。”P271“沙子”一词将吉太太生存状态的焦虑感生动形象地展现出来，这样一位醉生梦死、焦虑不安的风流太太跃然纸上。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劳伦斯紧接着又用了英国幽默杂志《笨拙》（punch）上的一个笑话中的词语“副牧师的鸡蛋”来形容吉太太那啼笑皆非的风流事：“她去干那些风流事了，风流事的滋味就像副牧师的鸡蛋，有苦有乐。”P272显然在劳伦斯看来，吉太太阳光下的风流事不过是男女的苟合而已，而不是两性之间灵魂与肉体真正的结合而产生的“一种新的血性接触”。P332因此，她在小说中是一个终日仿徨焦虑不安的角色，为生活价值和目标的缺失、人生的荒诞和无意义而烦恼。P94插在吉先生和吉太太之间的雷克泽尔小姐同样也是出自有问题的家庭。关于她的身世，劳伦斯是这样交代的：“她可能有丈夫，可是跟一个老板，跟一个主人，跟一个向你口述、让你忠实地记下他的每一句话，然后把速记符号译成文字的男人相比，丈夫只能算是鸡零狗碎的男人罢了。想想看，一个做妻子的哪会记下她丈夫跟她说的一切话呢！”P271雷克泽尔小姐弃自己的婚姻和幸福不顾，像崇拜神似的信奉着作品已经写不出什么新意的吉先生，她的那种愚忠正是小说的想讽刺的。连吉太太都感到纳闷：“她这么干到底得到些什么呢，我不知道。她简直累得皮包骨头，只拿到挺低的一份工资；再说，他从来没有亲过她的嘴，也永远不会亲她，要是我对他的为人还有点了解的话。”P277雷克泽尔把自己的青春时光都花在为吉先生速记这样枯燥的劳动中，却连一个廉价的吻也得不到。但是她心甘情愿地为他付出一切。她那种柏拉图似的精神至上的恋爱观正是为劳伦斯所不齿的。吉先生也许是因为性无能，所以与雷克泽尔小姐的交流始终只是精神层面的，这个不得而知。但他和女秘书之间那种荒诞滑稽、不可思议的关系却是显然是劳伦斯想讽刺的。吉先生家道中落，加上他风流的太太还在“帮他负债”，生活理应拮据。但他却依然过着众人侍奉的少爷生活，不仅由雷克泽尔小姐伺候他的写作，还有她的母亲和妹妹照顾他的起居。这就构成了另一幅极其荒诞可笑的画面：“做母亲的身份有点像厨子兼女管家，妹妹的身份有点像有脸面的侍女———她是洗烫衣服的好手，照管他的衣着，伺候得他极好”。P272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三个女人为这个男人付出，几乎不拿什么工资，也不求什么回报。对于这种空中楼阁式的生活，劳伦斯用了《圣经·新约》中饼与鱼的奇迹的典故给予更为辛辣的讽刺：“‘他’当然是有债务的：他在靠工作还债。哪怕他是童话中的一个王子，能够召集蚂蚁帮他忙，他也不会比得到这个女秘书和她的一家人更美妙了。她们几乎不拿工资。这些人看来天天都在表演饼和鱼的奇迹。”P273劳伦斯就是运用这种精辟的讽刺，寥寥几笔把人物之间的荒谬关系展现出来。在小说轻松的幽默和反讽的文本下，深深隐藏着劳伦斯对人性问题的关注。劳伦斯之所以将女秘书这样一个“真的豁着命干，人瘦得皮包骨头”P277而且工资又少得可怜的人物置于这种喜剧氛围中，自有其深刻的哲学和思想含义。他要在文学作品中塑造一个被夸张或变了形的“理想主义式”的人物，并予以最为辛辣的讽刺。P97在《为<查特莱夫人的情人>一辩》这篇文章中，他曾这样写道：“从来没有哪个时代比我们这个时代更矫情，更缺乏真情实感，更夸大虚伪的感情。矫情与虚情变成了一种游戏，每个人都试图在这方面超过邻人。”P315在劳伦斯后期的创作生涯中，凭着他独特的敏感和悟性，他不仅深深地意识到他那个时代的理想主义的作祟，甚至还意识到“人类最近三千年来是向着理想、非肉体和悲剧的进程”。P334小说中，雷克泽尔小姐便是在这“进程中”人性遭到摧残，因而人格扭曲不全的人物。无论她怎样卖力效劳都无法博取吉先生的欢心，而她依然在做着“非肉体的”精神恋爱的美梦，并从中获得某种心理的满足。这正是劳伦斯担忧的问题所在，他曾写道：“大多数人都只是作为社会的人活着：作为人，人类是孤立无助的，对于人之最宝贵的东西都毫无意识。这最宝贵的东西就是男人或女人之道的核心———与活生生宇宙连续体天真纯洁的同一……”P254两性之间以及人类与宇宙之间失去了最原始的联系，即“人类最宝贵的东西”。这正是人类面临各种危机的根源所在，不得不引起人们的反思。通过对雷克泽尔小姐和吉先生夸张变形的处理，《两只蓝鸟》批判和讽刺了传统的理想主义旗帜下已丧失了人的“血性”而向往“纯精神”、“非肉体”生活的男男女女。除了运用夸张和反讽，故事情节的设计也别具匠心。倘若劳伦斯将吉先生和雷克泽尔小姐设计成如胶似漆的一对情人，可能就不会激发起吉太太如此的慷慨。当然这么做只会使小说《两只蓝鸟》丧失所应有的深度。为此，劳伦斯将故事场景拉到户外，在春光明媚的花园里将人物冲突推向戏剧高潮。两只突然飞来为幸福而争斗的蓝鸟仿佛预示着一场真正的人物间争斗的开始。小说原来轻松讥讽的调子中添了些许火药味儿。两只蓝鸟的争斗仿佛纯属生物界，它们在为情侣而争斗。实际上它预示了两种价值观的激烈斗争。接下来便是两位女士为这两种不同的价值观的辩驳。“干吗像你们这样的人从来不想到自己？”。女秘书盯着她的眼睛看。“我想我们也想到的，只是方式不一样罢了。”她说。“方式很不一样。”那个妻子嘲讽地说，“你干吗不便他想到你呢？”P284从这些具有独白性的对话当中，我们可以看到吉太太摇身一变，从一个旁观者、一个局外人变成劳伦斯忠实的代言人，辛辣地讽刺和数落吉先生和其女秘书。谈话几乎从玩笑开始，而后吉太太一步一步切入主题，击中他们的要害。“我要是真有什么批评要提出的话，”她一边说，一边把身子转向她的丈夫，“那是对你的，卡梅伦，因为你从她那儿得到那么许多，却一点也不给她”。P290雷克泽尔小姐却仍不示弱，作着最后的辩驳：“可是他给了我一切，一切。”P290然而她的辩驳显得苍白无力。当她高傲地声明她从来不干贬低自己身份的事情时，吉太太却一语道破了她那令人作呕的理想主义：“你竟然不认为这是贬低身份的事情？唷，我想，你从他那儿什么也得不到，你光是给！你要是还不认为这是贬低你自己的身份的事情的话—我的天啊！”P290吉太太挑起这场争斗，一针见血地指出和批驳了吉先生与其女秘书的那种建立在乌托邦中的虚伪关系。不管吉太太如何尖刻，到头来她还是不忍心将“一个吃奶的婴儿扔进垃圾堆里”P291。当她丈夫挖苦地问她为谁感谢上帝时，她打圆场似的回答：“为了大伙儿，我想！为了你，因为你什么也没拿出，却得到了一切，也为了雷克泽尔小姐，因为她看来挺喜欢这样，也为了我自己，因为我干脆完全置身事外。”P291小说最后在喜剧的气氛中收场。在《两只蓝鸟》中，吉先生、吉太太以及雷克泽尔小姐身上无不留露出劳伦斯艰难拮据但又丰富多彩的个人生活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