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中射不主皮新解

《论语》中射不主皮新解

《论语八规》：“子说，射击不是主要的皮肤。不同的部落有不同的力量。老路也一样。”杨伯峻先生的《论语译注》对“射不主皮”有译有注,注云:“‘皮’代表靶子。古代箭靶子叫‘侯’,有用布做的,也有用皮做的。当中画着各种猛兽或者别的东西,最中心的又叫做‘正’或者‘鹄’。孔子在这里所讲的射应该是演习礼乐的射,而不是军中的武射,因此以中不中为主,不以穿破皮侯与否为主。《仪礼·乡射礼》云:‘礼射不主皮’,盖本此。”(P29)与此注相应的译文则是:“比箭,不一定要穿破箭靶子,因为各人的气力大小不一样,这是古时的规矩。”杨先生以“穿破箭靶子”译注“射不主皮”的“皮”,自然认为此“皮”是名词用如动词:皮,名词,即箭靶子,用如动词,就是穿破箭靶子。据杨先生的译注:各人的力气不一般大,力气大的能射穿“皮”,力气小的射不穿“皮”,但是此乃“演习礼乐”的射,所以不在乎是否能够穿破皮侯。粗看,说得过去。但跟,名词,行文往往借代引申为“脚”,还是名词,用如动词,譬如说“踵门”,就是走到门前;若照杨先生之译注“皮”,难道“踵门”还得是用脚踢破门吗?况且既然是“演习礼乐”,则礼乐为本,为主,射自然为末,为次,却还得要求射中(“因此以中不中为主”),还算重礼还是重射?所谓“演习礼乐”岂不成了空话?总之,杨先生的译注让人困惑不解。是何物“箭靶子”竟然如此“皮”厚,竟然箭穿不透?反之,什么样的竞射,竟然不以中点距靶心之近远分优劣,却以“穿破”与否分高低?而且既然“皮”代表“箭靶子”,“箭靶子”用如动词,最直接的动词意义应当是“中靶”,以“皮”论,就是“中皮”;为什么杨先生的“箭靶子”(“皮”)用如动词,却成了“穿破箭靶子”(“穿破皮侯”)了呢?譬如“踵”字,本义为脚后跟,名词,行文往往借代引申为“脚”,还是名词,用如动词,譬如说“踵门”,就是走到门前;若照杨先生之译注“皮”,难道“踵门”还得是用脚踢破门吗?况且既然是“演习礼乐”,则礼乐为本,为主,射自然为末,为次,却还得要求射中(“因此以中不中为主”),还算重礼还是重射?所谓“演习礼乐”岂不成了空话?总之,杨先生的译注让人困惑不解。何宴《论语集注》引马融:“射五善焉:一曰和(志体和)(1),二曰和容(有仪容),三曰主皮(能中质),四曰和颂(合雅颂),五曰兴武(与舞同)。天子三侯,以熊虎豹皮为之。言射者不但以中皮为善,亦兼取和、容也。”(P2467)马融以“(能)中质”为“三曰主皮”作了行文注,又说“言射者不但以中皮为善”,可见马融原是就“主皮”的射说话,何宴移来以对比说明”不主皮”的射。马融以“中质”、“中皮”注解“主皮”的“皮”,所以“主皮”的“皮”就是“中皮”,就是“中质”,就是中的(质的),就是中靶,这是毫无疑问,毫不含糊的。以马融注与杨先生的译注两相对较,区别立显:马融说“皮”是射中,中靶,杨先生则说“皮”是“穿破箭靶子”。这还不是要害,再看马融以“能中质”为“三曰主皮”作的行文注,可见马融认为“主皮”的射也只是要求射中、中靶而已,并不认为非得“穿破皮侯”;那么,杨先生译注的“不主皮”的射岂不与“主皮”的射一样了?或者这么理解:这岂不意味着杨先生把古人对“主皮之射”的注释,移来译成“不主皮”的射了吗?“主皮”、“不主皮”必有区别,不能混为一谈,因此,马融之注如果不误,杨先生的译注就肯定有所不妥了。关于“射不主皮”,古代典籍颇有论述,杨先生的译注说到了《仪礼·乡射礼》,就以《乡射礼》为例:“礼射不主皮。主皮之射者,胜者又射,不胜者降。”(P1011)。从这番话可知,古代果然有“主皮之射”,与“不主皮”的“礼射”尚另有不同(孔子说的“射不主皮”,就是针对“礼射”说的):“主皮之射”规定前番射中者(“胜者”)再参加下一轮的竞射(“胜者又射”),而前番未能射中者(“不胜者”)就失去继续竞射的资格,只得从射台上下来(“不胜者降”);而对“不主皮”的“礼射”就没有这种规定:《乡射礼》给人的总体印象是:不管前番射中与否,都得继续射下去,而且直至“礼射”结束,始终是揖让酬酢,升阼降阶,却分不出谁是“胜者”,谁是“不胜者”。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礼射”根本不是竞射,而只是借“射”之名以讲“礼”、讲“乐”而已。既然不是竞射,所以也就不对射中作要求,这是“礼射”的本质特征。古人要言不烦,而求名、实吻合,所以才以“不主皮”总结“礼射”特征:“不主皮”就是不对射中与否作任何规定。当然,既然不是竞射(所以才没有“不胜者降”的规定,也就是不实行“淘汰制”),杨先生译文的“比箭”也就站不住脚了。对于《仪礼·乡射礼》的这番话,郑玄有注:“‘礼射’谓以礼乐射也,大射、宾射、燕射是矣。‘不主皮’者,贵其容、体比于礼,其节比于乐,不待中为隽也(2)。言‘不胜者降’则不复升射也。‘主皮’者无侯,张兽皮而射之,主于获也。”(P1011)郑玄注使我们对“礼射”,以及与“礼射”不同的“主皮之射”,有了较为全面的理解:1、所谓“礼射”,就是借“射”之名而行礼乐之实、始终体现礼乐精神的一种射仪(射只是形式);2、“礼射”包括大射、宾射、燕射等;3、“礼射”须竖立一种叫做“侯”的靶子,“主皮之射”则不设“侯”,而以张挂兽皮当箭靶子;4、“礼射”不以射中为高,为优(“不待中为隽也”),而“主皮之射”则以“主于获”体现与“礼射”不同,这是本质不同。尚可焉”的“主皮之射”,虽然措辞不尽一致,而要义则同出一辙:“主皮”就是“中”,就是“主于获”,就是“(能)中质”,就是“中皮”。中、获、中质、中皮,皆为射中之义,可见马、郑对“射不主皮”,以及“主皮之射”的训诂,都排斥“穿破”。以推论:首先,射的原始功能在于狩猎,在于射获,后来演化为竞技,模仿狩猎,所以“张兽皮而射之”,尚保留着一定程度的原始狩猎意味;其次,“张兽皮而射之”,是以兽皮当靶子,所以靶子就以“皮”为名,所以这种竞射就叫“主皮之射”;第三,“礼射”不以兽皮为靶,而云“不主皮”,此“皮”乃是借“主皮之射”的“皮”而为言。古风断续,传至东汉,古代“主皮之射”的内容、形式,或有失坠,郑玄对有的古传“主皮之射”已经不能确认定指。郑玄对《仪礼·乡射礼》的“礼射不主皮”,还说过一番话:“《尚书传》曰:战斗不可不习,故于搜狩以闲之也——闲之者,贯之者,习之也。凡祭,取余获陈于泽,然后卿大夫相与射也。中者,虽不中也,取;不中者虽中也,不取。何以然?所以贵揖让之取也,而贱勇力之取。向之取也于囿中,勇力之取也;今之取也于泽宫,揖让之取也。泽,习礼之处,非所于行礼,其取又主中,此主皮之射与?”(P1011)这是说,古代有以狩猎演习战斗的传统,以搜狩所获猎物中首先选出适合供祭祀的,剩余的就陈列于泽中,卿大夫们再一个个揖让而射(“相与射”)。即使谁前番囿中搜狩没有射中活兽,今番于泽宫中却射中了死兽,这死兽就归谁了;相反,即使谁前番射中过活兽,今番却没有射中死兽,死兽便不属于他了。为什么这样?就因为“贵揖让之取也,而贱勇力之取”:前番搜狩射中,是“勇力之取”,今番于泽宫射中,是“揖让之取”——两者是有贵、贱之分的。今番之“揖让”,与“礼射”之揖让相似,却又看中是否射中(“其射又主中”),而与“礼射”到底不同——郑玄说:这,大概就是古传的“主皮之射”吧(“此主皮之射与”)?根据郑玄注,古之“主皮之射”盖介乎搜狩与“礼射”之间,从中还可以看到“主皮之射”与“礼射”的另一点不同,是表现在形式上的:“主皮之射”于“习礼之处”进行,并不在“行礼”之处进行(“非所于行礼”);言外之意,“礼射”必行于“行礼之处”。这是因为:“主皮之射”只有“习礼”的意味,而“礼射”则是正规的“行礼”。郑玄注古传之“主皮之射”,说“其射又主中”,是以“主中”注解“主皮”,这与他以“主于获”注解“主皮”,以“不待中为隽”注解“不主皮”,是完全一致的。单就“主皮之射”而言,郑玄注“主中”,马融注“中质”,都是射中,并不是“穿破”,而杨伯峻先生以“穿破箭靶子”注解“主皮”。显然是缺乏古之根据的。《诗经》多处说到射。《齐风·猗嗟》:“终日射侯,不出正兮。”“舞则选兮,射则贯兮。四矢反兮,以御乱兮。”“终日射侯”的“侯”就是箭靶子,“不出正”的“正”就是二尺见方(或径圆)的靶心(3)。这位每射必中的射手据说就是鲁桓公之子庄公,齐襄公之妹文姜所生(4)。《猗嗟》篇说的射有侯有正,自然是“不主皮”的礼射(“主皮者无侯”,见前引郑玄注《仪礼·乡射礼》),与《论语·八佾》篇的“射”同类。《猗嗟》篇赞美鲁庄公每射不离靶心(“终日射侯,不出正兮”),每射必中(“射则贯兮”),而且每番发四箭皆能攒集而中于一点(“四矢反兮”)。“射则贯兮”的“贯”字可能会启发人们往“贯穿”上靠拢,“穿破皮侯”的误解有可能由此而来,或者由此接受过心理暗示。其实“射则贯”不是射必贯穿之义,毛传对此“贯”字,说得十分针对而不容别解:“贯,中也。”(P355)因此“射则贯”只是说每射必中,与“贯穿”并无训诂意义上的关系。《论语》说“射不主皮”,原是不看重射中与否的,而《猗嗟》篇却对鲁庄公的射艺、射技赞不绝口,同是“礼射”,《猗嗟》篇与孔子相左,这是怎么回事?不要企图以《猗嗟》篇纠正孔子,当然也不能以孔子的话怀疑《猗嗟》,孔子的话原本无错,“古之道也”:古时候的“礼射”是不看重射中与否的,后来世风渐变,礼乐趋于崩坏(孔子每对春秋时期礼崩乐坏耿耿于怀),抽去了礼乐灵魂(至少可以说,射的地位升格)的“礼射”慢慢就看重射中与否了,就:“主皮”了,《猗嗟》篇之赞美鲁庄公就是极好的例证。《秦风·驷驖》:“奉时辰牡,辰牡孔硕。公曰左之,舍拔则获。”这是说的搜狩,是实际射猎行为,并不是竞技的“主皮之射”,当然也不能以“主皮”名其射,但是搜狩肯定要求射中,是某种意义上的“主皮”,不然的话,就猎不到“辰牡”了(辰牡,就是合于时节的公兽(5))。搜狩“主皮”而言“获”(“舍拔则获”),这与郑玄注《乡射礼》以“获”释“皮”相吻合,虽然射之性质不同,而训诂却是贯通的:“舍拔则获”的“获”与“主皮之射”的“皮”是相当的。《小雅·车攻》:“四牡既驾,两骖不猗。不失其驰,舍失如破。”《小雅》之《车攻》,与《秦风》之《驷驖》,都是说的搜狩,而且都是说的与驾车(古代叫“御”)配合默契的射。《驷驖》云:“公曰左之”,是说秦君命御者向左拐,以便从左边命中“辰牡”的左侧,《车攻》说“四牡既驾,两骖不猗”,而且“不失其驰”,都是说御者驾御自如,能保证射者正常发挥而中的。所以《驷驖》的“舍拔则获”,与《车攻》的“舍矢如破”是一个意思,措辞微变而意义相同:“舍失”就是“舍拔”,“如破”犹言“则获”,进而说,“如”犹言“则”,(“如犹则也”)(P66)“破”就是“获”。更可以进而说,“如破”的“如”训“乃”,“如破”的“破”读为“皮”,“如破”,“乃皮”也。“(乃)皮”,与“舍拔则获”的“获“,与《猗嗟》篇”射则贯兮“的“贯”,意义是相通的:射则贯,舍拔则获,舍矢乃皮(如破),意思是一样的。《论语·宪问篇》孔子评价管仲“如其仁,如其仁”(P151)王引之《经传释词》云:“如犹而也”,“如犹乃也。”(P66)可证“如”可以训“乃”,《车攻》“舍矢如破”的“如”正训“乃”。皮字,《广韵》上平四支,符羁切(P17),上古并纽,歌部韵;破字,《广韵》去声三十九过,普过切(P331),上古滂纽,也是歌部韵。二字重唇双声(仅清、浊不同),同韵部(仅等第不同:皮字三等,破字一等),古音相近,故二字可通假。就像“射则贯兮”的“贯”字容易启发人们往“贯穿”上考虑一样,“舍矢如破”的“破”字更容易暗示人们往“贯穿”、“穿破”上想象,不仅一般读者会如此想,古之大家也或不能免。看郑玄注“不矢其驰,舍矢如破”:“御者之良,得舒之中,射者之工,矢发则中(按:“矢发则中”正好可以作“舍矢如破”之确诂),如椎破物也(P429)(按:“如椎破物”可就似是而实非了)。笔者谓“舍矢如破”的“如破”为“乃皮”,义同“乃获”,显然与郑玄注不侔。笔者不敢贸然谓先贤非是,但是笔者又认为,《诗经》既然由孔子经手传授(姑且不说孔子删《诗》),原本该是十分通顺的,如果按照先贤的训诂读《诗经》而觉得不十分通顺,那得说是先贤的训诂出了问题,而不是《诗经》原不通顺。“椎破物”,用以比喻射中,非常合适,但是用以比喻射箭动作,比喻发射的那一会儿,还是不够贴切的。而郑玄注解“如破”的“如椎破物”正好就是比喻射箭动作,比喻引弦发射的那一会儿(“舍矢”)。假如有人说,像击中陶盆瓦罐玉壶金瓶那样引弓纵弦,或者说,像射穿板桥柴竹布帘那样扣机点射,我们不觉得别扭吗?而《诗经》是不可能别扭的,所以“(舍矢)如破”不会是郑玄注解的那样“(矢发则中)如椎破物”的。其实郑玄注“舍矢如破”,先说的那句“矢发则中”就是确诂,后说的这句“如椎破物”就画蛇添足了。这有可能体现郑玄对“舍矢如破”认识左右摇摆,不得已而兼出之,却正好陷于两歧之见。既然“舍矢如破”的“破”读为“皮”(释为“获”,释为“中皮”、“中质”),那么,“射不主皮”的“皮”岂不也可以反向读为“破”吗?这样的话,杨先生译注的“皮”为“穿破皮侯”,不就没问题了吗?不就顺理成章了吗?不然:“射不主皮”的“皮”不能读为“破”。这是因为,即使是“主皮之射”,都不要求“穿破皮侯”,都不要求“穿破箭靶子”,岂有“不主皮”的礼射反而要求“穿破”的道理!汉儒关于“主皮之射”的训诂,人人处处拒绝“穿破”,因此,“射不主皮”以及“主皮之射”的“皮”是不能读为“破”的。“射不主皮”、“主射之皮”不能读为“破”,但是典籍又自有读“皮”为“破”的句例,注家却往往不得要领。如《史记·刺客列传》写聂政行刺的这段:“聂政直入,上阶,刺杀侠累,左右大乱。聂政大呼,所击杀者数十人。因自皮面决眼,自屠其肠,遂以死。”(P2524)《史记索隐》:“‘皮面’谓以刀割其面皮,欲令人不识。”(P2524)《索隐》以“割其面皮”注解“皮面”,也是以“皮”为名词用如动词,与杨先生对“射不主皮”的译注,颇有些古今同出一辙的滋味。因此,司马贞对“皮”面的注解,似乎可以为杨先生的译注提供古之证据,唯司马贞以“皮面”为“割其面皮”,是横向的,平行的,杨先生以“主皮”为“穿破皮侯”,是纵向的,垂直的,方向不同而已。但是,就像杨先生的译注一样,司马贞“割其面皮”的索隐仍然没能摆脱隔膜之嫌。试想,聂政刺杀侠累之后,“自皮面决眼”,不过是为了保护他的姐姐聂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