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岳阳楼记》补考

范仲淹《岳阳楼记》补考

范仲淹的《岳阳楼志》：“清历四年春，滕子景被派往巴陵地区。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其中“越明年”到底是指哪一年?这与如何训释“越”有很大的关系,而对“越”的训释不同,又关系到滕子京重修岳阳楼到底是在哪一年的问题。“越”,很多书上说是介词,通“粤”,是“到”的意思,“越明年”即到了第二年。如《古代散文选》:“[越明年]到第二年。越,及,到。这个‘越’不作‘越过’讲。清人王引之《经传释词》卷二引《尚书·召诰》里边一些有这类‘越’字的语句,如‘惟丙午胐,越三日戊申’等,释‘越’为‘及’,今从其说。”郭锡良等《古代汉语(上)》“越:到。”(后来由天津教育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修订本及商务印书馆1999年出版的修订本删去了这条注释)历年各种版本的中学《语文》课本大约都将“越明年”注成“到了第二年”。这个解释是不对的。《说文解字》:“越,度也。从走,戉声。”字从“走”,为动词,即“越过”的意思。《岳阳楼记》中其实就是用的本义,“越明年”就是过了第二年,也就是第三年。“越”根本不是与“粤”通假。“越”通“粤”,作介词,于古有证,这并非王引之发明。刘淇《助字辨略》、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阮元《经籍纂诂》等都曾提到。但在《岳阳楼记》中,“越”并不通“粤”,当然也不是“及,到”的意思。这种错误的训释影响很大,上个世纪末出版的《湖南省志·卷二十八·文物志》说:“北宋庆历四年(1044),滕子京谪守巴陵郡,第二年修岳阳楼,并请范仲淹写了有名的《岳阳楼记》。”(445页)《岳阳楼志》所记与此相似:滕子京“庆历五年主持重修岳阳楼。次年楼成,范仲淹应滕子京之请,撰写了《岳阳楼记》”。今考滕子京重修岳阳楼是在他赴岳州知州任上的第三年,即庆历六年(1046)。查《隆庆岳州府志》,内有滕宗谅(滕子京)写给范仲淹的《与范经略求书记》(多有错讹,今据《全宋文》卷三九六),云:“……去秋以罪得守兹郡,入境而疑与信俱释。及登楼,而恨向之作者所得仅毛发尔……自是日思以宏大隆显之,亦欲使久而不可废,则莫如文字之垂信。乃分命僚属,于韩、柳、刘、白、二张、二杜逮诸闻人集中,摘其登临寄咏,或古或律、歌诗并赋七十八首,暨本朝大笔如太师吕公、侍中丁公、尚书夏公之众作,榜于梁栋间。又明年春,鸠材僝工,稍增于旧制。然古今诸公于篇咏外,率无文字称记。所谓岳阳楼者,徒见夫屹然而踞,岈然而负,轩然而竦,伛然而顾,曾不若人具肢体而精神未见也,宁堪乎久焉?”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滕子京关于岳阳楼所作的事情:一,编辑了有关岳阳楼的题咏并刻于梁栋间(范仲淹所谓“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并写了一篇《岳阳楼诗集序》(见《岳阳纪胜汇编》卷四,明钞本。据《全宋文》卷三九六);二,稍增于旧制(范仲淹所谓“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第一件事是滕子京给范仲淹写信的当年即庆历五年(1045)做的,这从“去秋以罪得守兹郡”可知。(《岳阳楼记》说“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为何《求书记》说“去秋”?盖朝廷任命在春天,滕子京到任在秋天。有关滕子京谪贬到岳州事,可参看《宋史》卷三百三卷“滕宗谅传”和三百四卷“范仲淹传”。)显然,《求书记》写于庆历五年(书前所署时间为六月十五日),前举《岳阳楼志》说“范仲淹欣然受托,奋然握笔,同年九月十五日写成千古名篇《岳阳楼记》”。这是不对的,《岳阳楼记》标明了写于庆历六年。第二件事是写信的第二年即庆历六年(1046)春开始做的,给范仲淹写信时还只是在筹划,“又明年春,鸠材僝工,稍增于旧制”已经说的非常明白。关于“鸠材僝工”,宋人司马光《涑水纪闻》还记载了其经费来源的事:“滕宗谅知岳州,修岳阳楼,不用省库钱,不敛于民,但榜民间有宿债不肯偿者,献以助官,官为督之。民负债者争献之,所得近万缗……楼成,极雄丽,所费甚广。”(据《岳阳楼志》引)由《求书记》可知,滕子京是庆历四年秋就任岳州知州,第二年着手收集编辑有关岳阳楼的题咏,并开始筹措重修岳阳楼的经费,第三年春才真正动工重修岳阳楼。考察清楚历史事实后,我们再回头看《岳阳楼记》,从字里行间也可以发现范仲淹所透露的有关信息。首先,“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这段话的标点,各种版本都在“百废具兴”后标句号,我们认为当以标逗号为宜,理由是“越明年”这个时间短语一直管到“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又“乃”是起承接作用的,若其前标句号,则“乃”就无所承接了。其次,范仲淹用一“乃”字,是有讲究的。从为官的原则来说,地方官到任,必须首先做到“政通人和,百废具兴”,才能大兴土木。就虚词“乃”的用法来说,其前的句子所述之事往往是其后句子所述之事实现的条件,所以《公羊传》说:“曷为或言而或言乃?乃难乎而也。”《说文解字》说:“乃,曳词之难也。”如果滕子京头年秋到任,第二年春就大兴土木重修岳阳楼,那就既不符合为官之道,范仲淹在文中也不会用一个“乃”字。而且,即使范仲淹和滕子京是好朋友(他俩是同年进士,庆历二年滕子京任泾州知州,因以公款“大设牛酒,以犒士卒”遭弹劾,范仲淹曾力保。滕子京57岁去世,范仲淹为其写墓志铭。见《宋史》卷三百三、三百四),也不可能违背一个政治家的良心毫无根据地给滕子京歌功颂德——头年秋到任,第二年春就能“政通人和,百废具兴”。只有到第三年重修岳阳楼,中间有一年半的任期,才可能做出“政通人和,百废具兴”的政绩,范文中用“乃”才能算恰当。再看“明年”位于谓词性成分之前表示时间的用法,如果就是表示“第二年”的意思,是不用加介词的。我们调查了《左传》、《史记》、《汉书》、《三国志》、《贞观政要》等文献,“明年”用例极多,其前均无介词,只有《史记》有一例:“至明年春,吴王北会诸侯於黄池,吴国精兵从王,惟独老弱与太子留守。”(《越王勾践世家》)但这个“至”含有“一直等到”的意思,“明年春”前用“至”是为了强调时间流逝的过程。如果“明年……”只是表示第二年如何如何,“明年”前绝对不用介词。据此,说“越明年”是一个表示时间的介宾结构,这在文言文中是很奇怪的,也是不可能的。另外,如果“越明年”是“到第二年”,也就是滕子京给范仲淹写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