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戏曲中的寒窑母题

传统戏曲中的寒窑母题

在中国传统戏曲中，《江夏》一文讲述了富人不想结婚，却保护了寒窑。最后，丈夫终于回到了办公室，享受着荣耀。从元杂剧《破窑记》至清代花部戏《王宝钏》,“寒窑”都是故事的中心意象。然而,由于故事主人公的身份及形象的细微变化,寒窑的蕴意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吕蒙正在“南破瓦窑”居止的本质属性元杂剧《吕蒙正风雪破窑记》为剧作大师王实甫所作。剧目内容是:洛阳刘员外相信姻缘天定,让女儿刘月娥彩楼抛绣球选婿。贫寒书生吕蒙正与寇准同居城南破瓦窑,本欲写贺诗换取银两度日,谁知刘小姐绣球正中吕怀。刘员外嫌贫欲悔婚,但月娥却甘心下嫁,被父亲赶出家门,随吕蒙正在破窑中安家。虽三餐不济,但刘月娥仍坚持不肯抛下夫君跟随父母回家。后来终盼得丈夫科考及第,衣锦还乡,演绎了一段矢志不渝的爱情佳话。吕蒙正,河南洛阳人,宋太平兴国二年(977)状元及第,官至宰相,宋史有传。但《破窑记》毕竟不是演史,只是循着历史提供的一丝线索,戏说一段故事而已。吕蒙正是否曾居“破窑”,正史无载,宋代邵伯温于《邵氏闻见录》中说:吕文穆公讳蒙正,微时于洛阳龙门利涉院土室中,与温仲舒读书。其室中今有画像。……后状元及第,位至宰相。温仲舒第三人及第,位至尚书。古代文人隐居名山古刹,韬光养晦,博取声名以求出仕是常有的事,邵伯温与吕蒙正所处时代相去不远,且同是洛阳人,所述当为可信。邵氏所言温仲舒也是河南人,《宋史·温仲舒传》说,他“少与吕蒙正契厚,又同登第。仲舒黜废累年,蒙正居中书,极力援引,及被任用,反攻蒙正,士论薄之。自为正言至贰枢密,皆与寇准同进,时人谓之‘温寇’”。可见,与吕蒙正同在“城南破瓦窑”居止的本应是这位温先生,可惜他品质有问题,所以王实甫《破窑记》中改成了寇准。龙门利涉院早已不存,其“土室”何等模样亦无从知晓。清初学者陈其元考证《破窑记》之本事说:宋吕文穆公蒙正之父龟图,与其母不相能,并文穆逐出之,困甚。龙门山利涉院僧,识其为贵人,延至寺中,凿山岩为龛居之。文穆居其间九年,乃出而应试,遂中状元。……今人演剧名《破窑记》者,盖本此也。邵氏所言之“土室”即使再破旧,我们想,起码也会是一间房子,寺僧是将吕蒙正作为一位读书人看待的;陈氏所说“岩龛”让人想到的是个小型石窟,寺僧对于吕蒙正这位贵人更像是把他当神供着。不过,土室也罢,岩龛也好,言外之意无非强调其简陋,以显示贫寒读书人求学的艰辛与不易。洛阳一带遍布各式各样的窑洞,很可能当年的吕蒙正就在利涉院的一眼窑洞中寒窗苦读,而龙门位于洛阳城南,故而王实甫称其为“城南破瓦窑”。名家名作往往被奉为经典,“城南破瓦窑”也被不断地沿用,似乎那些无家可归的穷叫化统统住在“城南破瓦窑”。如:元杂剧《杀狗记》中孙二被哥哥赶出家门,“在城南破瓦窑中居止”,沦为乞丐,“教人道披着蒲席说家门”;秦简夫的《东堂老》中败家子扬州奴将父亲所遗财产挥霍一空后,“如今可在城南破瓦窑中居住”;明朱有燉散曲《风流乞儿》道,“破瓦窑缀词,悲田院吟诗,一生衣禄在于期。穷则穷穷的来浪子,唱一个莲花落不忘了传心事”。汤显祖在《牡丹亭》中称贫病交加的柳梦梅,“甚城南破瓦窑,闪下个精寒料”。山东东路梆子《杨三孝打鞭》中杨三孝亦言,“小子生来乐逍遥,居住城南破瓦窑。一天能要千家饭,不犯王法律一条”。以上所举皆为“城南破瓦窑”这一经典意象的沿用,而清代花部戏《王宝钏》则是对宋明“破窑”故事模式的因袭。相府千斤王宝钏彩楼抛绣球选中花郎薛平贵,相爷不允,父女反目。王宝钏寒窑苦守18载,盼得丈夫得天下,竟成一国之母。整个故事完全就是升级版的《破窑记》,只是不再称“破窑”而始终称“寒窑”。这又是为什么呢?我们知道,清代花部戏兴起后,文人在戏曲创作中的主导作用被逐渐淡化,戏曲在更广的范围和更大程度上与普通民众生活相契合。而“城南破瓦窑”之典故源自吕蒙正,毕竟有着太多的文人气息,与大多数下层人民的生活有隔阂,倒不如用“寒窑”更贴切。清代以后的地方戏中,“寒窑”就是贫寒人家的代名词,如京剧《行路训子》中,康氏思念离家寻兄的次子张义,唱道:“自那日张义儿离别寒窑,朝也思暮也想好不心焦”。衡阳花鼓戏《大下凡》中,崔母寒窑自叹:“傅氏女寒窑外打坐,等我儿赚钱来养我”。长沙花鼓戏《贫富上寿》中,张广达落魄后携妻住在寒窑,抱怨老天爷:“张广达出寒窑,老天高照……老天爷下鹅毛何用钢刀……夫妻们早几年家财还好,到如今只落得一旦抛销”。即使是吕蒙正故事中的“城南破瓦窑”,到了花部诸地方戏中,也统统以“寒窑”称之了。如:秦腔《龙门寺》又名《寒窑记》,越剧《彩楼记》中有《探寒窑》一出,蒲剧有《吕蒙正回寒窑》,河南坠子有《吕蒙正坐寒窑》……“破窑”与“寒窑”实际上已合而为一了。二、“心慈善,性温良,有志气,好文章”的说有关《破窑记》中吕蒙正妻刘月娥的人物本事,清初学者周亮工《书影》曾云:吕文穆公父龟图,与母不相能,并文穆逐出之。……公既登第,携其母以见龟图,虽许纳之,终不与相见,乃同堂异室而居。……今所传文穆传奇,似影响于此,第以母事为妻事,则大可喷饭矣。正所谓“传奇无实,大半皆寓言耳”,戏曲作品无非是借虚构的故事或形象以寄寓创作者的某种情怀,传达某种思想而已,“以母事为妻事”又有何不可?而且,对于吕蒙正母亲刘氏的说辞,周亮工也完全是站在封建卫道士的角度而言的。《宋史·列传卷第二十四》载:初,龟图多内宠,与妻刘氏不睦,并蒙正出之,颇沦踬窘乏,刘誓不复嫁。及蒙正登仕,迎二亲,同堂异室,奉养备至。可见,真实的刘氏是一位注重感情、性格倔强的刚烈女子。对于丈夫的无情,她表现得十分决绝。与其说她“誓不复嫁”,是什么“一女不侍二夫”的贞节思想使然,倒不如说是她对封建婚姻制度的绝望。如果在婚姻生活中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得不到平等的爱情,她宁可不要婚姻,即使“颇沦踬窘乏”也绝不再嫁,不依靠任何男子。这样性格刚烈的女子怎么可能在熬过了所有的苦难,儿子登第后再去求曾经绝情的丈夫“纳之”呢?既然“誓不复嫁”,哪怕是前夫她也不会再嫁。所以,二人“同堂异室”,同是吕之父母高堂却不是一家人。刘氏的坚强无疑对吕蒙正的成功有着巨大的影响。她原本是一位坚强伟大的母亲,但是这样叛逆前卫的行为不可能被大肆宣扬,因而《破窑记》中塑造的刘月娥,虽然那样坚决果断地嫁给了吕蒙正,也只是顺应天意———既然抛绣球凭天匹配,就要相信绣球儿选的是“心慈善,性温良,有志气,好文章”的如意郎君。她甘心在破窑中过贫寒的苦日子,也只是相信“贫和富是我命福”,既已出嫁,就应誓死相从,决不能“连累街坊,带累亲邻,败坏风俗”332。她坚守着的是贞节与名誉。可悲的是,这样一位牌坊式的女人,在丈夫高中后仍然被怀疑不贞,经再三试探后才被接纳。可见,在这个破窑中,居于统治地位、具有决定权的仍然是男性,女性的一切隐忍、付出,换来的只是被怀疑、被考验和被接纳。刘月娥毕竟出自文人手笔,而且《破窑记》的故事托名吕蒙正,她的形象难逃儒家伦理道德思想的束缚,显得较正统。但是,清代花部戏出自民间,流行于广大下层社会,因此,同样苦守寒窑、守望幸福的女人王宝钏,则更具有民间气息。王宝钏乃唐朝宰相王允的三女儿,才貌出众,美丽善良。抛绣球择婿有似儿戏,在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约”的封建社会,不可能成为流行的择偶方式。它在戏曲舞台上常常上演,其实是打着姻缘天定的幌子追求婚姻自主的一种艺术化创造。刘月娥彩楼抛绣球时,祈祷“绣球儿,你寻一个心慈善、性温良、有志气、好文章,这一生事都在你这绣球儿上”325。她与吕蒙正的婚姻带有很大的偶然性,但王宝钏的绣球却只抛向意中人。清代观澜阁发兑版《彩楼配》(泽田瑞穗旧藏,现藏早稻田大学风陵文库)中,王宝钏夜梦红日落怀,日遇花郎平贵,“听他言来自思忖,看他不像讨饭人。两耳垂肩有福份,双手过膝帝皇君。红日一梦却有准,莫非应在化郎身”。夜梦花郎,私定终身,带有一定的迷信色彩。改编整理后的京剧《红鬃烈马》中,王宝钏见薛平贵“仪表非凡”,且有投军报国的志向,“听他言来自思忖,分明是个有志的人。抛球选婿事不稳,不如与他订婚姻”78。剔除了迷信成份,王宝钏已彻底摒弃了天命思想,大胆地与命运抗争,追求自主婚姻。彩楼择佳配已不再是刘月娥那般被动地听天由命,而成为主动实现自由恋爱的一种途径———给自由恋爱披上“姻缘天定”的外衣,使其合法化。成就良缘的也不再是刘月娥与吕蒙正那样的陌路人,而是一对有情人。王宝钏对爱情的追求大胆果敢;与嫌贫爱富的父亲三击掌断绝父女关系,态度决绝;面对父亲的威逼,母亲的苦劝,始终不肯放弃贫寒的家庭。不慕富贵,甘居贫困,这正是广大下层民众眼中标准的好媳妇形象。在王宝钏的故事中,贯穿始终的一条主线就是贫与富的对立转化。寒窑与相府即贫与富的两极对比,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内在张力。相府千金入住寒窑,巨大的落差带来的是对贫苦生活更深切的体会,更能引起下层百姓强烈的情感共鸣。身为相府千金,却能苦守寒窑,不为富贵所动,她的坚定更让人钦佩,18年的困苦换来的是皇后凤冠,由极贫到极富,让人倍感欣慰,但18天的荣华富贵屈指可数,又带给人无尽的惋惜。刘月娥顺应的是天意,屈从的是命运,苦守的是贞节名誉,她是伦理的典范,道德的楷模。而王宝钏顺从的是心灵的抉择,寒窑中倾注的是真挚的感情,守护的是一个家。毕竟寒窑中曾有真情相对,别窑时有一份刻骨铭心,贫苦中有着对未来重聚的期待。她不仅仅是一个甘贫守分、坚守贞操的丰碑式的雕像,还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活生生的人。三、刘知远、宋国王宝推动的故事塑造《破窑记》中吕蒙正是一个贫寒书生,最终状元及第,一门荣耀。到清代花部戏中,王宝钏“寒窑”守候的是一个投军的征人,最终登上帝位。故事的男主人公形象差异悬殊,从文人到武夫,薛平贵的身上更突显了下层民众对于得志显达的羡慕与渴望,也更富有传奇色彩。杂采多个传说故事的情节要素进行重组整合,构成新的传说,塑造出新的人物形象,这是民间故事创作的典型特征之一。薛平贵就是在《破窑记》、《白兔记》、《薛仁贵》等多个故事的嫁接重组后形成的一个传奇人物(详见下表)。宋元南戏有《刘知远白兔记》,叙五代后汉高祖刘知远与妻子李三娘的故事。刘知远幼年丧父,随母改嫁,被继父赶出家门。因天生异相,入赘李家,与李三娘成亲。婚后不久,李家父母双亡,刘知远为二兄嫂不容,别妻投军。后与岳节度使之女再婚,军功显赫。李三娘不肯改嫁,受尽兄嫂虐待,磨房产子,送至军中。孩子长大后打猎追赶白兔遇亲娘,告知父亲。刘知远扮成旧时模样与李三娘相会,吐露真情,终于一夫二妻,一家团圆。“白兔记”为薛平贵的故事构建了基本的情节脉络:贫困入赘———投军再婚———富贵还乡。但在细节的处理上又有所不同。首先,刘知远入赘李家,只因其“蛇穿七窍”、“红光罩体”,有天生异相,被认定为贵人。他与李三娘的婚姻经父母许可,顺理成章,他们的爱情基础建立在“天命贵人”的思想之上,戏曲情节显得十分薄弱。薛平贵虽也仪表不凡,有贵人相,但花园赠金、私定终身却是才子佳人式的故事套路。二人的婚姻建立在自由恋爱的基础之上,并遭遇封建家长的反对,处处受到阻挠和破坏,因此,王宝钏的坚持更具有抗争精神,薛平贵的富贵显赫也更显得扬眉吐气。其次,刘知远军中再婚,实属攀附权贵,借以升官。他为了顺利入赘岳节度使家,竟然隐瞒已婚的事实,直到窦公将三娘磨房所生咬脐郎送至军中,他才不得已承认家有前妻。他怕失去既得的权势,甚至不敢擅自作主留下自己的亲生儿子,而是请夫人做主:“夫人肯收,着他进来,夫人不肯收,早早打发他回去”。刘知远贪图富贵,宁可舍弃亲情,显得冷漠无情。相较而言,薛平贵的再婚则更具戏剧性。他是被身为宰相的岳父设计陷害而被敌国俘获的。正当观众为小人得势,好人被害而愤愤不平,担心他的命运时,却突然峰回路转,西凉王非但不杀他,反而招他入赘。在这种情形之下,观众更容易相信薛平贵的再婚只是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第三,刘知远是在儿子一番哭闹之后,征得新夫人同意,才回乡探望前妻。他“恋新婚”、“享荣华”,却让李三娘“守孤灯”、“遭薄幸”,实际上就是个“薄幸人”。薛平贵偶然射雁得王宝钏血书,得知妻子18年来一直苦苦等候着他的归来,便抛下西凉王位,抛下荣华富贵,不顾一切私自逃回,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就人物形象而言,刘知远浑身缺点:好赌,败光家业,被继父赶出家门;性格软弱,受兄嫂欺凌只会流泪,乖乖写下休书,丢下妻子独自投军;军中再婚,攀附权贵;若非儿子偶遇亲娘,一番哭诉谴责,他早已把发妻忘却。刘知远近似一个市井无赖,只是凭着命好最终得志显达。这个人物可爱之处甚少,因此,对于李三娘的苦难,只能引发人的同情而很难叫人感动。相反,薛平贵的身上却有些许可爱之处,他的形象塑造更多地受到唐代名将薛仁贵故事的影响。唐朝名将薛仁贵的故事长期在民间流传,元张国宾著有《薛仁贵荣归故里》杂剧。剧中薛仁贵不肯务农,一心习武,离家投军,立志要“赤心报国,展土开疆,博个封侯拜将”。他显然是一个胸怀大志,不甘平庸之人。他投军后,三箭定天山,立下赫赫战功,但心心念念想着家乡父母,连做梦都想着私自回家探亲。他富贵不忘家乡,有情有义,虽被赐婚英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