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作品中的疾病与死亡意象

阎连科作品中的疾病与死亡意象

在现代文学中，阎连科的创作主题基本上是以山区为中心的农村地区和以农民士兵为主的军营地区。通过仔细阅读,我们还可以发现其作品中的另一个重要现象,那就是大量关于疾病和死亡的描述充斥在作品中。这些疾病和死亡的意象不仅仅是人物身体变化的外部表现,同时也是作家运用隐喻这一艺术思维创造出来的一种文学意象,在其背后承载着作者对于人生,对于生命,对于亲情,对于生活的深切的痛苦、恐惧、忏悔和思索。本文探讨的就是阎连科小说中的疾病和死亡意象及其背后的现实隐喻意义。一疾病和死亡:状态的痛苦和疾病的意象阅读阎连科小说,我们看到的是他笔下的人物总是身处无以复加的苦难境遇,无止境的疾病和死亡在小说里如一张令人窒息的大网笼罩着一切。为什么阎连科如此无止境地描写苦难呢?如果我们留意阎连科对自己早年人生道路的叙述,不难发现这些小说的人物的痛苦在他身上有类似的痕迹。阎连科的家乡是河南的嵩县,他的童年和青年是在耙耧山下的一个乡村度过的,作为一个普通的农民之子,他对社会底层的苦难生活有着刻骨铭心的体验,而家里的特殊情况,使他的童年承载了过多的生活重负和艰难。阎连科的童年处于“文革”前后,那时整个中国都处于动乱的饥饿状态。他的父亲患有哮喘,更为不幸的是大姐患了腰病,饱受病魔的折磨,这使阎连科家里原本贫穷的生活变得更加艰难。为了给大姐治病,阎连科带着大姐四处求医问药,家里变卖了所有值钱的东西,15岁的哥哥去百里外的煤矿下井挖煤,14岁的二姐拉碎石子挣钱,13岁的阎连科去建筑队当小工。当大姐手术要输血却买不起血浆时,14岁的阎连科和大哥、二姐、母亲等着抽血,大哥拦住弟弟、妹妹单独给大姐输血,少年的阎连科发出与他年龄并不相符的人生感叹:“我少年的敏感已经对命运开始了许久的触摸和感叹,像出生在秋后的芽草过早地望着将要到来的冬天的霜雪一样,不及长成身子,就有了浑身的寒瑟。”为了逃离这方贫瘠的土地以及土地之上的贫穷生活,阎连科做出了艰苦的努力。经过几番周折,他终于因当兵而逃离这个苦难的故乡,在军营之中,喜爱文学的他,写文章是“短篇不过夜,中篇不过周”,夜以继日地写作,有“拼命三郎”的架势,这种行为与其说是对文学的热爱,倒不如说是为了能够出人头地,走出那个苦难的家乡。作家的苦难记忆,从他的早期明显带有自传体性质的“瑶沟系列”小说里可以读出:“‘瑶沟系列’是阎连科真正意义的描述苦难的开始,姐姐那病痛的呻吟在耙耧山脉深处回荡,他无法忘记这痛苦,无法忘记为摆脱贫困、家庭、村庄所做的努力和尊严的丧失。它们犹如‘情感的炼狱’包围着生活在其中的人,这使他初步感受、理解到乡村的生存逻辑、乡村的苦难和权力的意义,并影响着他以后小说的倾向性。”正当他进入创作境界时,苦难接踵而来。由于过度的写作劳累,阎连科病倒了。极度的腰椎间盘突出使他腿麻,腰痛,不能走,不能坐,不能干活,只能躺着不动。于是,他靠着绑在腰上的用钢板做的大腰带坚持写作,最严重的时候只能趴在床上写作,却又引起了颈椎疼痛。腰椎间盘突出和颈椎病使他的写作充满了疼痛和举步维艰的苦涩,并极大地改变了阎连科的创作思想,使他总是不停地思索着关于生命、生活、死亡等问题。因此,在阎连科的作品中自然而然就出现了很多疾病和死亡的意象。正像他曾说过的那样:“崇拜生命,崇拜健康——却偏偏自己一身的毛病,毛病不大,它总让你想到残疾和死亡。”于是,在他的创作中,疾病成了他小说故事的一个支点。很多作品中的人物都患有疾病,甚至是绝症、奇症、杂症,或天生病残,或横遭厄运,病态地生活在苦难里。《瑶沟的日头》中,大姐也常年有病,却查不出病因,腰痛折磨得她多年不能动弹;《黄金洞》里的贡家老爹突然得了绝症,“原来猪一样的身子,哗哗啦啦全都没肉了”,浑身上下瘦得皮包骨头;《家诗》中五婶身患绝症,别人预言“顶破天能活到树叶全”;《耙耧天歌》中,尤四婆的四个孩子从小就患上了痴傻病,几个人浑浑噩噩、懵懵懂懂地过着一天又一天;《日光流年》中的三姓村人,自古以来就患有一种致命的病症——喉堵症,每个人都是活不到四十岁。三姓村人为了改变这种局势,几代人历尽苦难,付出了惨重代价,却依然无法摆脱喉堵症的阴影;《受活》里,受活村住的都是一些瞎子、瘸子、聋子、缺胳膊、断腿、瘫子、侏儒的残疾人们,整个受活村几乎没有身体完整的人;《大校》中发射旅旅长的妻子“神经有些问题,常年半疯半醒”;《丁庄梦》中的“艾滋病”;《风雅颂》里的“精神病”等。这些作品对疾病的描绘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不能不让我们发出强烈的感叹。除了疾病,他的作品中描写了大量的死亡现象,从最初几年的创作如《领抚恤金的女人》、《小村小河》、《两程故里》、《横活》、《寨子沟乱石盘》等中,阎连科就已开始了对死亡的描述和探讨,《寨子沟乱石盘》中的小娥因争取自由婚姻不成把爷爷毒死、把六伯炸死。三爷开枪把媳妇打死、女儿服毒刺梅而死;《耙耧天歌》中尤石头忍受不住接踵而来的打击,绝望跳河而死,尤四婆为了治愈孩子们的病症,自杀后将自己的血肉之躯留给他们治病;《两程故里》中苗大发因为把两碗米汤、十八个饺子摔掉在泥地上,就上吊自杀了;《日光流年》中人们在大灾大难之年一个一个地被饿死,被丢弃,惨不忍睹;《天宫图》中的路六命因忍受不了生的折磨,走向了死亡;《夏日落》中夏日落开枪自杀;《丁庄梦》里的“艾滋病”让丁庄每月都死人,“差不多家家都死人。一连死了四十几个人,庄头的坟,如卧在田野上密匝匝的麦捆儿”。阎连科对于死亡的表现比别人更加残酷和集中,也更让人震惊,这些现象在以前的文学作品中是很少出现的。阎连科在作品中如此大量、细致地描写疾病和死亡,可以说疾病和死亡是阎连科生命中无法逃脱的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亲人忍受疾病折磨,自己承受疾病的困扰,因而引发他对生命、人生的深入思考。二疾病的隐喻意义“疾病是生命的阴暗面,是一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中一个属于健康王国,另一个则属于疾病王国。”(P5)这段话出自《疾病的隐喻》一书的引子。所谓疾病的隐喻,就是疾病之外的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社会重压。疾病属于生理,而隐喻归属于社会意义。没有人能躲得过疾病的侵袭,疾病的存在,它已经远远超越了生理层面的具象意义,成为心理、文化乃至历史形成过程中不可或缺的因素。因此,阎连科笔下有那么多的疾病和死亡现象,就不能简单理解为生理层面。那么,究竟有什么样深刻的隐喻意义呢?下面我们来探讨一下。阎连科在一次访谈录中说:“我少年时期有三个崇拜,即对城市的崇拜,对权力的崇拜,对生命的崇拜。这三个崇拜一直影响着我的写作和我对世界的看法。”(P14)可以说,阎连科对城市、权力和生命是有着复杂的情感纠结的,这些东西在他的创作中一直显性或隐性地出现。1.乡村社会的缺失“现在,巨大的城市把乡村吸干了,不知足地、无止境地要求并吞咽新的人流,直到它在几乎无人居住的乡村荒地中变得筋疲力尽和死去为止。全部历史中这一最后奇迹的罪恶深重的美人一旦掠夺了一个受害者,它是不会放他走的。原始的人能使自己从土地上解脱出来,到处漫游,但是智性的游牧民永远做不到。对大城市的怀恋比任何一种思乡病更严重。对他来说,家就是这类大城市中的任何一个,而最邻近的村落也成了异域。他宁可死在人行道上而不愿‘回’到乡村。”“他们的内心失去了乡村,而且永远不能在外表上重新得到他。”(P217)在漫长的人类社会发展史中,城市日渐庞大,逐步控制了经济、政治和文化。于是,它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不断蚕食村庄,也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乡村苦难的根源,同时它又吸引人类不断向它靠拢。一旦由乡村进入城市,人就会在它巨大的精神作用力下发生心灵的同化或异化,既无法融入城市的喧嚣,又失去了内心乡村的宁静。少年时的阎连科目睹了乡村无止境的苦难,14岁的他为了挣钱给姐姐看病,一个人骑车去洛阳打工,洛阳高楼大厦、宽阔的马路、明亮的路灯、漂亮的姑娘……使他备受震撼,阎连科在一次访谈中说:“对城市的崇拜,最具体的就是从小上学你身边就坐一个你不敢和人家说话的城市小姑娘,然后出去打工,觉得城市满眼都是高楼大厦,他们的衣着言谈生活方式都和自己不一样,不由你不对城市产生一种向往与敬仰。”于是他认为“少年时最重要的就是要逃离土地,这个逃离,从表面看,就是想吃饱肚子,想挣份工资,想过城里人的生活”。后来阎连科参军提干,终于圆了少年时的梦想,但是他眼中的城市却发生了变化,城市不再那么神圣,而是充满了病态。在另一次访谈中,阎连科又言:“入伍以后,生活在都市以后,这新的环境,不会带给我任何东西,它只能加剧我对故乡的怀念,加剧我对都市的痛恨和对权力的恐惧,加剧我对生命的热爱。”于是他的一些作品中出现了病态的城市。《日光流年》三姓村人为治疗喉堵症,修建了灵隐渠,但是从城市中引来的却是已经变质的臭水,而城镇在三姓村人看来无非是卖淫的地方和卖皮的地方。《寻找土地》描写了完全陷在商品经济的大潮中的“刘街”,刘街的人陷在物欲中,病态地追逐金钱,因“我”对其没有功劳,不肯给一块安身的土地。《两程故里》描写了对城市里物质的追求恶化了乡村美好的传统社会的秩序。《受活》写茅枝婆在浸染着现代文明的生存环境中丧失了善良的乡土文化自我价值。《黄金洞》中贡氏父子三人的黄金梦,毁于一个城市女人撩起的红裙下,父兄相残的悲惨之死。《风雅颂》中不断出现的“精神病”等,都表现了城市对乡村的侵蚀、破坏与压榨,表达了作者对乡村的温情的颂扬和对城市的批判。但是,在都市生活很多年的阎连科,已经意识到自己虽然厌恶城市,但是在心灵上也是无法回到故乡的。在作品《风雅颂》中有所体现,小说主人公杨科,是一个懦弱、无能、胆小怕事的知识分子,不通世故,一心沉湎于学术研究。在都市遇到挫折后,他没有去反思自己,只是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虚幻的乡村世界。但是,当他回到乡村时候,却发现乡村已被现代文明侵蚀,丧失了美好的乡间温情,而且,他此时的知识分子身份使他再也无法融入乡村生活之中,于是只能又一次逃离。通过对杨科的刻画,展示了一个普通知识分子价值崩溃的心路历程。由于城市现代文明的高度发展,乡村中那么多的疾病和死亡,在城市里很多都是可以避免的,但是城市的物欲和冷漠又比不得乡村的温情。对城市病态的批判虽然不是阎连科小说着重的地方,但作为一个“地之子”,阎连科对乡村的情感也是复杂的,既揭露苦难又歌颂温情,阎连科就在这种矛盾的纠缠中抗争着。2.权力的抗争和压迫在阎连科小说中,“权力”有重要的意义,权力可以说是底层乡民所面临的恶劣的生存环境之外的又一种无形枷锁,乡村政治中的“权力”,不仅对农民进行物质上的剥夺,更为严重的是在精神上的摧残。在权力的宰制下,农村人的生活更加苦难,他们蝼蚁般地生活在社会底层,在重压下渐渐学会了麻木,对权力的匍匐和追求可能是他们对抗苦难生活的生存智慧。同时,在权力魔爪的阴影笼罩下,出现了大量的病态和死亡。《耙耧山脉》中作为村政权力的代表村长,二十年来横行乡里,欺男霸女,甚至逼得张寡妇上吊自杀。《瑶沟人的梦》里,贫穷的瑶沟人由于游离于村政权权力结构之外,便受到一系列不公平的待遇,在法律面前也寻求不到公正。《天宫图》里的路六命身体羸弱,在权力的压榨下,只能屈辱地坐在自家门槛上,听任村长在自家的床上侮辱他的女人,最后他无奈地选择一条不归路。《乡村死亡报告》中,因为有“权力”,所以有着“轧死个农民没事,轧死一只狗可是了不得”的话语。《黑猪毛白猪毛》中镇长撞死了人,而吴家坡的村民们却争着去“替镇长坐监狱”,而被轧死人的那家父母所要求的对亲生儿子的夭亡的补偿,只是镇长把死人的弟弟认作干儿子。一切都因为这背后有巨大的“权力”诱惑,人性被病态地扭曲。另外,对权力的追求和占有也是不择手段。在《情感狱》中,瑶沟人将权力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我”的梦想就是将来要做大队支书。因此,全村人不惜一切代价,帮“我”上高中,为的是将来能够回来当上一官半职,使村人能扬眉吐气。为了让“我”当大队秘书,村长三叔用全村仅有的400斤返销粮作赌注送给乡长,还有我的苦苦哀求,最终在权力的争斗下以“我”的失败而告终。《两程故里》中程颐、程颢两支书为了争着收藏《二程全书》曾闹得三十多年不说话;程天青利用宗法势力和官场权术来谋求权力资本;干了一辈子村长的正顺叔听到人大代表不是他时,气得突发脑溢血而死!阎连科对农村社会政治的书写,在当代文学史上可谓独树一帜。亲缘关系、政治利益、经济利益三位一体,形成了乡村社会宗法制的权力机构的核心,独立的自然经济能够使“大小乡村都是一方世界一方天”。而建立在血缘裙带关系上的血亲权力,则是乡村社会的舞台中心,只要能够加入这个血亲权力网,一个人的命运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正是这个中国封建宗法制度所构成的权力机制,给乡村带来了无尽的灾难。对此,阎连科是不遗余力进行揭露的,他作品中的这些病象和死亡极大地批判了宗法制度的罪恶。对故乡人的麻木作者是痛心的,但却无法改变。阎连科在一篇文章中谈到:“从所有普遍流传下来的风俗中,我们能感受到的是农民的‘躲避’‘乞求’和‘保佑的苦苦哀求’,今天的农村,尽管都已富如巨贾,生活也还有了几分都市化了,但他们仍然浸泡在乡俗、习俗、风俗之中。农村将在很长很长,永远一样的历史长河中更集中、更神秘地浸泡在风俗的染缸里发酵,久而久之地被一种不知不觉的桎梏所捆束。”历史积习是很难根除的,阎连科只有靠自己的创作来展示“权力”的罪恶,挖掘与批判权力,达到警醒世人思考的目的。3.“在用我的生命写作”因对患者的情感而作说简单些,生命就是健康,从阎连科小时候开始,家里就病人不断。大姐的腰疼一直困扰这个贫困的家,十多年不停地看病,也找不到原因,父亲也长期忍受哮喘病的折磨,后来阎连科自己的身体也因写作劳累过度而疾病缠身。俗话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使得阎连科的创作面临巨大的痛苦和挑战。“此之前(《最后一个女知青》的写作),我写小说一天数千字乃至上万字可以坚持很长时间,曾经让同行们咂舌。此之后,因为腰椎病我再也不能坐在桌前写一篇小说,甚至连稍长的一封信也不能坐下写了。为此,每当我趴在床上写作时,时常黯然伤神,流下泪来;而到了如今,因长时期趴着写作,又使颈椎疼痛不止,百治而少有一效。到万不得已不能不写之时,我强迫自己仰躺着写作的时候,没有人能够体会到我对坐在桌前写作的那种怀念。”因此,在阎连科的作品里就出现了对很多病人病象的描写。这些病人病象是作者对疾病和疼痛生命的体验,对生存和活着的渴望以及抗争。被称为中国版《老人与海》的《年月日》讲述了一个神话或者说是寓言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