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介与自由美国诗人惠特曼对林语堂的影响

译介与自由美国诗人惠特曼对林语堂的影响

惠特曼（1819-1892）是美国19世纪的伟大民主诗人和民族诗人。他是艾未生和梭罗的替代者。1842年3月，他在曼顿开始听艾未生的诗。他受到了巨大的鼓舞，决定成为艾未生理想的诗人。他随后研读爱默生著作,令他体会良深的莫过于爱默生关于自我及其自决力的超验论。”1855年自费印刷初版《草叶集》,获得寄赠诗集的爱默生写信给诗人并对诗集作了很高评价:“我十分欣赏你自由勇敢的思想。我极为喜欢它。我发现一些无与伦比的东西,论述得无比精彩,恰到好处。我发现这勇敢的论述使我们感到非常愉快,唯有犀利的洞察力才能把它激发出来。我祝贺你正开创一项伟大的事业,它必定是瞄准深远的前景而出发的。”惠特曼的贡献主要在于他的《草叶集》宣告了美国文学模仿欧洲文学的时代已经结束,美国文学从此摆脱了欧洲的文化殖民,树立了美国民族文学的典范。他的《草叶集》对自我、创造、民主的歌颂以及它所采用的自由诗体对世界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惠特曼在中国不仅影响了中国的新诗,也影响了中国的政治观念,正如刘树森在《盖·威尔逊·艾伦与20世纪的惠特曼研究》一文中所说:“1919年惠特曼的诗歌已经被译介到初建共和体制的中国,对中国新诗运动的发展乃至于当时的社会精英描绘国家变革的前景,都起到了启蒙与推波助澜的作用。”林语堂就是受惠特曼影响的“五四”一代作家之一,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惠特曼的影响贯穿了林语堂的一生。林语堂接受惠特曼有其独特的视角,他在中国文化之中寻找惠特曼思想的参照系,以求找到二者的相通之处,发现“老子象惠特曼,有最宽大慷慨的胸怀”。惠特曼的神秘主义和自我观念对林语堂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一对“超灵”式的所领的快乐林语堂赞同惠特曼在《草叶集》中所表现出来的神秘主义倾向,他在《中国的智慧》序中提出:“任何科学部门,……研究至相当深度时,神秘主义必油然而生。……十九世纪那些浅薄的合理主义者很天真相信‘一片草为何物?’的问题,可以把‘一片草’当为纯粹的机械现象而获答案。现代科学的态度则认为不可能。白华尔·惠特曼(WaltWhitman)用他的深刻神秘主义提出该问题以来,未有一人能回答它,今日也没有科学家将擅自回答此问题。”实际上,惠特曼的“草叶”为何物的问题的答案深藏在爱默生的超验主义之中,他自己在《草叶集》中已给我们指明了理解“草叶”的方向,他说:“我邀请我的灵魂和我一道闲游,/我悠闲地俯视……一片夏日的草叶。”“我猜想它必定是我个性的旗帜,由代表希望的绿色物质所织成。我猜想它或者是上帝的手帕,一种故意抛下的带香味的礼物和纪念品,在四角某处记有物主的名字,是为了让我们察看到,并让我们问是谁的?”原来“草叶”是自然的象征,是自我的象征,是感悟神秘的“超灵”(上帝)的凭借。林语堂尽管赞赏这种神秘主义倾向,但他并不想在神秘主义问题之中寻根究底,因为他关注的毕竟是现实人生,他甚至从心理学的角度对超验的上帝作了解构,他说:“关于神灵的,即上帝替人类所决定的目的……我不想多加讨论,因为我们心中所存什么上帝的意志,事实上都是我们人类自己心中的思想;只是在我们想象中,上帝心中有这么一种思想而已。然而,要用人类的智能来猜测神灵的智能,那是办不到的。我们的这种理论,其结果就是把上帝当做我们军中保卫旗帜的军曹,以为他和我们同样地具有爱国狂;我们自欺欺人地以为上帝对世界或欧洲是不会有什么‘神灵目的’或‘定数’的,只有对我们祖国才有之。……每个都认为这个上帝始终是在自己这边的,决不会是在对方那边。”正因为这样,林语堂在关于快乐问题的论述中十分重视在自然中获得的快乐本身,忽视了惠特曼所强调的在与自然亲近中领悟“超灵”的爱默生式的观念,他说:“讲到快乐时刻的界限,以及它的度量和性质,中国人和美国人的观念是相同的。在我举出一位中国学者的三十三快乐时刻之前,我另引一段惠特曼的话来做一个比较,证明我们之间感觉的相同:‘……最引动我的还是天空。它今天是那么澄清细致,那秋天特有的蓝色,又有那透明的蓝幕上浮着朵朵白云,或大或小,在伟大的苍穹中表现它们静穆的神灵动作。……我不解其所以然,但我只觉得这次秋天所以使我得许多心满意足的时刻,完全是这个天空(我一生中虽天天见到天空,但事实上过去我并没有真正看见过它)……当我在那树林里看那美丽的落日时,……心中始悟到我在这时也正在享受一个快乐的时刻呢。(我也许不会把那最快乐的时刻记下来;因为当这种时刻来临时,我不愿为着要记录而打断了它。我只是任性留连悠闲自在,使我沉醉在宁静的出神中。)’”显然,林语堂在惠特曼所描述的秋日的天空中所领略到的只是一种陶渊明式的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幽闲之乐,对惠特曼所领略到自然的“静穆的神灵动作”则视而不见。二惠特曼的理想观念林语堂在接受了惠特曼关于自我的观念。他曾以赞赏的口吻说:“在这混乱场(指西方哲学的混乱——引者)中,有几个人是矫立不倚,形神俱足的,一是GeorgeSantanaya(1863—1952)因为他是主张妙悟的,叫人无法归类。一是美国诗人WaltWhitman(他说“我就是我”,不像笛卡儿乞求哀怜于他的Cogito来证明其有我相)。这说明他对惠特曼的自我观念是很欣赏的。在惠特曼那里,自我是融入自然领悟“超灵”的凭借,他说:“大气不是一种芳香……尝不到它香的味道……嗅不到它的香气,它永远适用于我的嘴……我爱上了它,我要去林边的河岸畔,脱掉伪装,赤裸着身体,我狂热地要它触摸我。”他肯定自我、赞美自我,反对清教对人生欲望的扼杀,他在《草叶集》中甚至对性爱进行了尽情的歌颂,其中《亚当的子孙》组诗赞美的是异性爱,《芦笛篇》组诗歌颂的是同性爱,很多评论者据此认为惠特曼是一个同性恋者,刘树森在《盖·威尔逊·艾伦与20世纪的惠特曼研究》一文中对此问题作了详细的论述:“最敏感、议论最多的问题当属惠特曼的同性恋问题。相当一大批传记作者、批评家和学者根据惠特曼生活中的某些癖好以及《草叶集》中的某些内容,认定诗人有过同性恋的经历,并认为这种经历对他的诗歌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艾伦掌握的各种形式的原始资料远远超过其前人,却从未发现可以确认或者说明惠特曼有过同性恋行为的任何佐证。因此,他倾向于使用‘同性爱’一词来描述惠特曼的情感特征,摒弃‘同性恋’的说法。艾伦认为,后者指涉的内涵既包括心理活动也包括现实性行为,而前者则旨在抒发一种精神感受,是一种理想化的人际关系的化身。对于惠特曼而言,这样一种情感是前瞻性的,富有想象的特征,而并非是带有忆旧色彩的个人亲身经历的描述,有别于莎士比亚同类题材的十四行诗。在这一问题上,艾伦受到的指责不外乎思想过于拘泥,缺乏合理的想象力等等。”爱默生和梭罗都不赞同惠特曼在《草叶集》中对性的大胆描写,爱默生曾建议他删掉诗集中的性描写部分,但他没有删,其原因可能是在他看来对性的肯定是对自我肯定的一项重要内容,也是反对清教的最得力的手段,是在思想上挣脱欧洲文化锁链的关键,惠特曼正是通过这种“异性爱”和“同性爱”建立起了自我和其他的自我之间的亲密关系,从而构建起他的世界大同的理想。现在学者大都认为惠特曼的这种理想是一种“全球化意识”,因为“他主张,首先通过造就‘现代人’来造就一个无比强大的现代化的美国,然后将他称之为‘国中之国’的美国进行全球化的复制,由此想象出一个政治、宗教、经济、文化等完全一体化的大同世界。”林语堂从惠特曼的肯定自我的主张中导出人生的目的就是要享受人生的观念,他说:“我以为人生不一定要有目的或意义。惠特曼(WaltWhiteman)说:‘我这样地做一个人,已够满意了。’所以我也以为我现在活着——并且也许还可以再活几十年——人类的生命也存在着,那就已经够了。这样看法,这个问题便变为极简单,而不容有两个答语;这是人生的目的除了去享受人生外,还有什么呢?”在林语堂看来,惠特曼的这种享受人生的观念与中国文学上的所表现的放浪者的人生态度相似,这些放浪者实际上是一些代表人性的人,林语堂指出他们都是悠闲的个人主义者,认为人们将惠特曼称为“伟大的闲逸者”是有理由的,他说:“一种嬉戏的好奇心,一种梦想的能力,一种纠正这些梦想的幽默感,一种在行为上任性的、不可测度的质素。这些特质并合起来便是由美国的个人学说所蜕变而来的中国人的观念。中国文学上所表现的放浪者是一幅极其生动的个人主义者的肖像,拥戴美国个人主义最有力的文学家惠特曼(WaltWhitman)之所以被人家称为‘伟大的闲逸者’,确是有来由的。”由此可见,林语堂的享受人生的观念与中国的道家思想有着内在的联系,惠特曼的思想实际上是他这一观念的有力的佐证。正因为他接受了这一享受人生的观念,他赞同惠特曼反对摒弃人生享受的清教,他说:“勃卢克斯认为惠特曼由于他反对以清教为代表的旧文化,强调自由、民主而成为美国的代表诗人。它(清教——引者注)以人性为可鄙,人生之美丽为可羞……因为Whitman有这种相合的表现,他们尊他为美国的代表诗人。这话也是对……”正是基于这种享受人生的观念,林语堂反对当时世界上流行的绝望哲学,主张要象惠特曼一样保留一份对生活乐趣的执着和对他人的爱,并指出惠特曼、梭罗、爱默生等的思想与中国文化很接近,正如他在《西方人文思想的危机——〈二十世纪之人文科学〉序》一文中所说:“我们国际的混乱是基于哲学上的悲观。Baudelaire的悲观,Huysmans的悲观,Hardy的悲观,Dreiser的悲观,T.S.Eliot的悲观,Proust的长恨……只有理智健全的WaltWhitman未曾感患那种科学风气,日与人生人类相接近,才能保存那对人类平民的博爱与信心。我可以有趣的指出新英格兰(美国东北部)文化全盛时期的巨子(十九世纪中叶)都接近中国的文化,Whitman的玄学及爱好有血肉的人类,Thorean的反战主义及接近大自然,Emerson的妙悟能力及格言式的讲解。那灿烂的时期过去了,因为工业时代的精神已给他摧残了。”正是基于这种享受人生的观念,林语堂在惠特曼的诗《坦途之歌》中领略到的也是一种尘世的欢乐,他在小说《唐人街》之中,为了表达主人公汤姆的欢乐心情,就让他朗诵《坦途之歌》,小说是这样描写的:“他们漫步走过曼哈顿大桥,阳光照射在他们脸上。桥的右侧,海军区的舰队停泊在水面上,一片黑烟笼罩了大半个港口。汤姆和艾丝并肩走着。他的口袋中还带着惠特曼的《草叶集》。‘漫步走上坦途,内心无比地轻快欢愉,在我面前,是一个健康、自由的世界,棕色的漫长小道带着我,走向我心向往之处。’(‘Afootandlight-heartedItaketotheopenroad,/Healthy,free,theworldbeforeme,ThelongbrownpathbeforemeleadingwhereverIchoose.’)”林语堂还从惠特曼肯定自我的观念导向其他的自我,自我与他我就构成了社会,他接受了惠特曼所构建的社会理想:一个民主主义的理想社会,一个由自我和他我的亲密关系所构成的大同世界。他认为社会哲学的最高目标就是社会上每个个人的生活幸福,这种个人幸福是惠特曼所倡导的民主主义的基础,惠特曼的民主主义是以个人主义为前提的,它的目标是充分发展人的天性。林语堂说:“社会哲学的最高目标,也无非是希望每个人都可以过着幸福的生活。……我批判一种文化的价值,我以为应该以这种文化能产生何等的男女为标准。惠特曼(WaltWhiteman)这位最有智慧,最有远见的美国人在他的民主主义憧憬(Democraticvistas)一文里就是基于这种意义去阐明个人原则之为一切文化的最终目的:‘人们应该想一想,文明本身所根据的是什么——文明跟它的宗教、艺术、学校等,除要达到一个丰富美丽而多变异的个人主义,还有什么目的呢?一切事物都是向着这个目标而进展;民主主义本身就是因为要实现这个目的,才仿着大自然的规模把广漠无垠的人类荒田开垦起来,播了种子,给大家以均等的机会,所以它的地位仍在它种主义之前。……’‘……最后的和最好的方法,是依赖人类本身,及其自己天生的、常态的、充分发展的质素,而绝对不掺杂迷信的成分。……民主主义的目的,就是要冒着任何危险去证明一个学说或原理;就是:在那最健全崇高的自由下训练出的人,他本身就是他自己的一种法律。……’”林语堂以惠特曼的思想作为论据,阐述了民主主义的目的就是要实现个人主义,就是要实现个人人性的充分自由的发展,这实际上是惠特曼肯定自我的观念的进一步发展,这一观点与马克思的人的全面发展的理论不谋而合,因此,林语堂在惠特曼的影响下所构建的民主主义社会理想具有共产主义社会的某些因素。林语堂在惠特曼的影响之下所建构起来的这种社会理想在他的小说《奇岛》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小说中所描绘的那个理想国正是建立在个人人性充分发展的基础之上的,在这一理想国,合乎人性的个人需要的满足和人生的快乐是其社会、文化发展的目标和方向。林语堂接受了惠特曼的神秘主义与自我观念,但他忽视了惠特曼作为一个现代工业文明的讴歌者和自由诗体的创造者的身份。惠特曼在他的诗中对以城市、铁路、电报、工厂烟囱等为标志的现代工业文明的作了热情地讴歌,这在爱默生和梭罗的著作中是没有的,他们只描写大自然的原生状态,那是与工业文明相对的乡村文明,而惠特曼则特别注重描写凝聚着人类创造力和智慧的东西,即马克思所说的那种“人化自然”。惠特曼歌颂工业文明的特点没有引起林语堂注意,因为,相对于工业文明而言,林语堂更喜欢乡村文明,更喜欢大自然本身。林语堂对于惠特曼所开创的自由诗体并不重视,仿佛他不知道惠特曼的《草叶集》是用自由诗体写的,如他在《白话的音乐——评〈白雪遗音〉》一文中所论及的自由诗体就与惠特曼无关,他说:“自由诗体起于法国,输入美国,由胡适之介绍入中国。自由诗是没有韵律,没有定格的,但是念下去,应有白话中自然的音节。中国诗自古乐府到了如今,在节节解放之中,韵律逐渐自由,但是永远未尝脱离白话中自然的音节。”他这里所提到的自由诗是指意象派诗,而不是惠特曼的自由诗。林语堂对美国意象派所写的自由诗是持否定态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