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特莱夫人的情人》的德性与极性

《查特莱夫人的情人》的德性与极性

《查特尔夫人的情人》的出版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并在一些国家被列入了禁令。小说里的性爱描写尤其受到世人的抨击。但是,我们看到,这些抨击大多均停留在道德的层面上。实际上,如果我们仔细研读这部小说,就不难发现这是一部蕴意深刻、充分反映作者的哲学观的作品。因而,我们应该从哲学的层面上去评判这部小说。劳伦斯可以称得上是一位作家兼哲学家,他的整个创作过程就是哲学探索的过程。在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白孔雀》里他就提出了诸多哲学问题,试图探索人类世界的一些最基本的关系。在后来的几部主要小说里,他一直在设法解决那些基本问题。他是要以小说的形式揭示人与自然世界的关系,以及人类社会的一些基本的规律。劳伦斯认为哲学和文学应该是融为一体的。早在古希腊神话时期,一直到柏拉图时代,哲学和文学可以说是合为一体的,柏拉图的哲学论著《对话集》从一定的程度上说就是一部微型小说。可是,自从亚里士多德以来,哲学就开始与小说分道扬镳,这就使得小说“变得虚弱无力,而哲学显得抽象枯燥。这两者应该重新结合,统一在小说之中”。1可以说,《查特莱夫人的情人》是劳伦斯将文学和哲学合二为一的一个典型例子。从宏观上看,劳伦斯是要在小说里说明3种关系。他在小说出版后不久,便写下了阐述性的论文《〈查特莱夫人的情人〉刍议》,试图在理论上明确自己在小说里要表达的观点。在这篇文章里,劳伦斯把人类世界的各类关系归为3种关系:一是人与宇宙的关系;二是男人与女人的关系;三是男人与男人的关系。2人与宇宙的关系,实际上就是人与自然世界的关系。在劳伦斯看来,宇宙万物均是有生命的。他在《生命的真谛》一文中说:“在灵魂深处感到自己活着,并同宇宙间生机勃勃的生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3他认为人与宇宙应该保持着活的联系,可西方文明在柏拉图的“理念”学说的影响下,一味强调理性而使得人只讲科学,轻视直觉和激情。这一来,人与宇宙那种活的联系就中断了。英国在现代机器文明的统治下,人与自然失去了有机的联系,整个国家因此也失去了活力,正在慢慢走向死亡。小说一开篇,劳伦斯就指出了英国社会的时代特征:我们的时代本质上是个悲剧的时代,因此我们要与之抗争。大灾难已降临,我们已处于废墟之中,我们开始建立新的小栖息地,怀抱新的小希望。这是项艰巨的工作。现在尚无平坦的道路通向未来。……可我们得活下去,不管多大的一片天地已塌下来。4这个“悲剧”指的是英国现代社会。工业化的进程既破坏了自然,也残害了人类自身。小说里的主人公查特莱男爵就是这个“悲剧的时代”受残害的代表人物。他在战争中受了伤,人类生产的钢铁和机器使他的下半身没了感觉。他失去了做为一个男人、一个完整的人所必备的性功能。他没有“肉体”生活,有的只是上半身的“精神”生活。他的悲剧并没有到此为止,他回到家乡后办起了煤矿,用那些曾残害过他的机器进一步破坏人类赖以生存的田园和树林。与此同时,他以工业生产的方式统治工人,使他们成为机器的奴隶。他与其他人的关系成了一种工业性的、无机的、无生命力的关系。矿工们在这样的环境中则成了工业生产的一部分,成了机器的一部分,慢慢失去了人的自然属性。此外,他是一个没有肉体生活的人,他无法与他的妻子康妮过性生活,于是,他只能一再向她灌输精神至上的思想。他常常请一些学者到他家来谈论理性的话题,以使她的精神追求更为丰富。在他的影响下,康妮也过起了只有精神而无肉体的生活,成了一个像查特莱那样残缺不全的人。这一切都揭示,在英国现代社会里,人类的3种基本关系都出了问题。不管是人与自然、男人与男人,还是男人与女人都处于失衡的、无机的、没有生命的关系。这样下去,不管是个人,还是整个国家,甚至整个人类都将慢慢失去生命力,进而走向消亡。那么,人类社会怎么会发展到这种自我残害的地步?人类该如何生存下去,如何在这片“废墟”之中建立新的“小栖息地”?在此,我们要先探讨一下劳伦斯的宇宙观。劳伦斯一直认为整个宇宙是以对立的关系而存在的,任何物体都有它的对立物。大到太阳,小到一块小石子和沙土。任何物体的内部也都有对立的方面。一切对立的双方都是互相斗争,同时又互为依存,双方在对立中取得平衡,在这样的平衡中双方成为一个完整的一体。他把这种对立的统一称为“极性”(polarity)。他在《爱情》一文中指出:一切力,无论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都是极性的,都有正的一极和负的一极。一切事物都会在万有引力作用下朝地上坠入。但是,与万有引力相反,地球不是把月亮抛出去,自古以来让它在天上不让它靠近吗?5因此,在劳伦斯看来,任何物体,包括人类和世上的万物,既要保持体内对立关系的平衡,同时也要与对立的他物或他人保持平衡。一切只能在对立的关系中生存,在对立的关系中发展。然而,在现代人类社会,尤其是英国社会里,各种对立关系都已失去了平衡:人与自然的关系失去了平衡,现代的机器文明已割裂了人与自然那种活的联系。同样,人与人之间的一些最基本的关系已遭到破坏。而作为个体的人,其内部的精神与肉体的关系也失去了平衡,劳伦斯一直认为每个人都有肉体的自我和精神的自我,而像查特莱这样的人已成了一个只有精神而无肉体生活的人。另两位主人公康妮和梅勒斯也在一定的程度上成了现代机器文明的受害者。可以说,所有的英国人都在慢慢失去他们的激情和直觉,他们的肉体生活在退化,他们都将可能成为像查特莱那样的精神性的人。因此,劳伦斯认为,要想拯救英国,拯救世界,拯救人类,“我们所需要的最主要的东西,就是摧毁在我们与宇宙之间那种虚假的、无机的联系……恢复活的有机的联系,与宇宙、与太阳、与大地的联系。”6如何做到这一点?劳伦斯认为,与宇宙建立有机的关系,决非是用理性去接触世界。虽然劳伦斯承认人有两种意识,即大脑的意识和“血性的意识”(bloodconsciousness),也承认这两种意识在认识世界方面都能起作用,但他认为在现代英国,因为人们过于强调大脑的意识作用,过于强调理性,而使得理性和血性的关系失去了平衡。因而,现在尤其需要强调“血性”,所谓的“血性”就是指人的激情和直觉,也就是强调应该以人的直觉和肉体去感知世界,认识世界,只有这样才能重新恢复人与宇宙的活的关系,与太阳、大地等万物建立恢复有机的联系。为什么理性会割断人类与世界万物有机的“活”的联系,而“血性”意识却能使人类与宇宙建立这样的关系?因为理性靠的是推理、分析、归纳和判断的方法。劳伦斯认为,这类活动会把一个完整的事物剖析得七零八落,把一切事物看成呆板、机械的运动结果,太阳就会被看成是一个“带黑子的气体球状物”那样的死的物质而已。而如果以“血性意识”去认识太阳的话,“我们就会体验到太阳是一头巨大的金狮子,她的光辉落在我们身上,就像母狮子在舐她的小狮子”。7应该看到,劳伦斯强调以直觉和激情体验世界的观点是与叔本华、尼采和费尔巴哈的观点相近的。叔本华的思想虽然内容丰富,但他曾说过:“一个思想可以归纳我的整个哲学:我的身体和意志是一体的。”8这句话告诉我们,叔本华非常强调人的直觉和感性的作用,他认为人的肉体的感知是非常重要的。同样,尼采在他的第一部著作《悲剧的诞生》一书中,清楚地阐明了他的观点:人不应该只注意理性主义,而非理性主义的激情是非常重要的,只有驾驭激情,才能产生艺术,悲剧正是因为这两者的结合才诞生的。此外,费尔巴哈也一再强调人的“感性”,他认为“人的本质是感性,而不是虚幻的抽象精神。失掉了这种感性存在,就失去了人的生命,失去了人性”。9劳伦斯用自己创造的词“血性”包涵了费尔巴哈的“感性”、叔本华的直觉和尼采的“激情”。《查特莱夫人的情人》正是劳伦斯以小说的形式阐述他的“血性”理论的一个突出的例子。小说里的男女主人公康妮和猎场看守梅勒斯的“血性接触”(bloodcontact)正是劳伦斯试图让人类的3种基本关系恢复正常所做的一种努力。康妮和梅勒斯两人都生活在现代英国社会中,自然也受到机器文明的影响,一定程度上受到残害。康妮长期生活在只有精神,而无感情,更无肉体和激情的生活中,慢慢地也像查特莱一样成为肉体和精神失衡的人。后来,她自己也“模糊地意识到她正在走向崩溃”。不过,她并没有失衡到像查特莱那样不可救药的地步,她那个被压制的肉体的自我一直在进行抗争。她常常来到树林里漫游,尽量亲近自然,以此让自己能摆脱那种令人窒息的生活,保持自身那点残存的本性。我们看到,树林成了她的“避难所”。同样,梅勒斯也是一位身心受过现代社会创伤的人。他参加过战争,身上受过伤,对生活感到无比失望。于是,他来到了这片曾经是罗宾汉出没的大森林而如今已成了残存的小林子,过起了逃离现代机器文明的生活。他还垒起了鸡窝,养育那些小生命。这片被工业社会包围的树林,正是劳伦斯开篇时说的“小栖息地”,也是人用以对付“悲剧时代的据点”。仅仅有这么个“据点”是不够的。要想与这个摧残人的机器文明进行抗争,还得运用有效的手段,在劳伦斯看来,就是男女以“血性”为基础而组成的统一体。用他的话说,就是男女的“极性”。前面我们已提到,劳伦斯认为宇宙间一切物体都是以对立的关系存在的。同样,男女的关系也是对立的关系,男女要在对立中达到平衡,不仅是精神上的平衡,还得是肉体上的平衡。在英国这样一个只讲理性而不讲激情的国家里,男女之间尤其需要“热血的性爱”。劳伦斯就是要通过康妮与梅勒斯的性爱使男女的关系实现“极性”,进而使男人与男人的关系、人与宇宙的关系恢复平衡,恢复活的联系,因为在劳伦斯看来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关系是一切关系的基础。他在《道德与小说》一文中说道:“对人类来说,最重要的关系将永远是男女之间的关系。”10在肉体与精神的关系上,劳伦斯认为,纯粹的精神是没有生命力的,生命力植根于富有活力的肉体。而性爱正是男女最真切的肉体的接触,最深刻的“血性接触”。一个生命体在与另一个生命体的接触中才能增强自身的活力,恢复自己的生机。康妮就是在与梅勒斯那充满激情的肉体接触后重新变得生机盎然的,她那原先一直处于休眠状态的激情才重新变得活跃起来。而梅勒斯也正是在与康妮的激情交流后,一改原先对人生的悲观情绪,从而对一切有了全新的感觉。他后来对康妮说:“过去我以为自己一切就此结束了。可现在我又重新开始了。”两性间的肉体接触激发了他的生命力,使他开始了新的人生。康妮和梅勒斯并非是两个单独的人,他们代表了现代社会里的男人和女人,也代表了受到现代工业文明伤害的、一定程度残缺的人。这两个男女间的肉体交流增强了他俩的活力;他们的“血性接触”不仅使各自内部的精神和肉体的自我取得了平衡,而且“建立起了男女之间活力的和恢复生机的联系”。11只有男女间建立了这样的关系,才能使英国人避免成为像查特莱那样的没有“肉体生活”和“激情”而只有精神生活的残缺的人,使他们获得再生。英国人获得了再生,英国才能获得新生的希望。最终,人与世界万物才能恢复有机的、活的联系。这一切均是以男女之间的“血性接触”为基本的。劳伦斯在《〈查特莱夫人的情人〉刍议》一文里下结论地说,“性爱正是男女之间在宇宙中的平衡”。12康尼和梅勒斯这两个作为对立双方的男女,在对立中达到了平衡和统一,其结果是康妮怀上了一个新的生命。对立双方在取得平衡后能产生新的物体则是劳伦斯对立理论的另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