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中的伦理秩序

《白鲸》中的伦理秩序

对美国小说来说，人类对自然的关系总是很吸引人。在表达这种关系方面，麦尔维尔可以说是无与伦比的。(乌斯比:75)被劳伦斯盛誉为“一部海的史诗,没有第二个人写得出”(劳伦斯:161)的《白鲸》中,麦尔维尔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探索显得尤为集中、独到、深刻。《白鲸》向世人展示了一个以大鲸为代表的海洋生物世界。海洋不仅为海洋生物提供了一个稳定而和谐的自然秩序,也为陆地居民人类提供了诸如鲸油之类的宝贵资源。人类与海洋之间供给和利用的关系在人与自然之间形成了一种秩序,这种秩序的存在是维持人类生命和社会发展的必然。然而人类对鲸油的渴求,对大鲸的血腥屠杀破坏了海洋原有的和谐秩序,导致人与大鲸,人与自然关系的紧张和伦理秩序失衡,使人类自身陷入了与白鲸的剑拔弩张的伦理冲突之中,引发了海洋生物大鲸对人类行为的报复。白鲸莫比·迪克的存在就是自然生命对人类疯狂行为报复的典型,“裴廓德号”捕鲸船的沉没便是大鲸报复人类的代价,也是人类自身为破坏这种伦理秩序所受到的应有惩罚。一人类对海洋的剥夺———裴廓德号捕东南角海洋是海洋生物的乐园,在这个乐园里,海洋生命如大鲸、鲨鱼、乌贼、小鱼等等生活在一个和谐、稳定、有序的环境中。露脊鲸捕食小鱼的生活画面便表现了这种有序和稳定。这些黄色的小鱼在捕鲸船周围起伏绵延了许多英里,仿佛一片一望无际金黄成熟的麦地,而那些露脊鲸都大张着嘴,迟钝地往小鱼群里穿梭,那些小鱼,一粘在鲸嘴里那象是奇妙的细长窗帘缝饰后,就如同打唇边流出来的海水分别了。“它们(露脊鲸)如同早晨的刈草人那样。肩并肩穿过那片有如长长的湿草的沼泽地,慢慢地向前挥动着他们的镰刀(318)。”大鲸则用它们那奇特的喷水,喷遍了海洋,“把那些海洋乐园都浇喷得雾气腾腾。”(518)大鲸威风十足地游过热带那种风平浪静的海洋时的情景会激起以实玛利多么壮丽的想象。偶尔,大鲸也会“像一只躺在火炉旁的小猫似的在大洋里嬉戏”。(528)在那太阳笼罩了一切的海面,“一条巨大的抹香鲸在躺在海里滚来滚去,简直像一只翻了身的快速舰壳。”(397)大鲸有个辽阔的海洋正如人类有个安谧的陆地,这些画面应该是永远的存在。然而人类对于鲸油的渴求,对大鲸的捕杀却将海洋这个鲸鱼的乐园变成了鲸鱼的屠宰场。大鲸失去了它存在的生命价值,对于捕鲸手来说,它只不过是一个巨大的加油壶,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客体。人的凶残本性在捕杀鲸鱼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在大鲸客店,我们看到一群老练的水手,在吃早餐时表现的忸忸怩怩,然而“许多人都曾在波涛汹涌的海洋,毫不腼腆地攻打许多大鲸,一眼不霎地把它们斗死了(43)。”裴廓德号的大股东比勒达船长“无节制地侵入了大西洋和太平洋”使大鲸流出一大桶一大桶的血(106)。”在裴廓德号上,一向以小心谨慎著称的斯巴达克,会在雾蒙蒙的狂风里,不顾全艇人的性命,扯起篷帆去袭击一条飞奔的大鲸;捕杀大鲸对于二副斯塔布来说则是一种超级享受,他“赛似一个嘴里一边吹着唿哨,一边举起锤子的修补匠(165)。”在三副弗拉斯克的眼里一条大鲸不过是“一种放大的老鼠,或者不过是一只水老鼠而已,只稍略施小技、稍花时间、稍花力气就可以把它杀了烹了(166)。”而船长亚哈,作为南塔开特数一数二的捕鲸手,一生刺杀的鲸鱼更是无数。还有以实玛利在捕鲸船上多次看到的疯狂屠杀鲸鱼的血腥场面:“标枪一只一只地投去,这只巨兽的四周都涌出一片红的潮水……鲜红在它后面涌腾达几英里长(402)。”美国的捕鲸者每年在西北线上所捕杀的抹香鲸就多达一万三千条。人类对海洋的掠夺,对大鲸的屠杀,破坏了人与自然,人与自然生命之间的伦理秩序,必然受到自然的惩罚和报复。大鲸对人类的报复就像人类屠杀它一样会“充满杀性的要把一艘大船击沉(288)。”莫比·迪克就是作为大鲸的代表,以自然界惩罚人类的化身而出现的。任何试图追击白鲸的人都会招致种种不幸:有的扭伤了肘腕和膝盖骨;有的折断了四肢;有的给吞噬了肢体;亚哈的一条腿就是在追击白鲸中被刈掉的;有的甚至遭受杀身之祸。“大鲸出来了号”的大副拉德尼在攻击白鲸的过程中被大鲸拖进海底。“耶罗波安号”的大副梅赛在小艇上准备向白鲸掷标枪时被白鲸用尾巴击中永远沉入海里,“撒母耳·恩德比号”的船长在同白鲸的遭遇中失去了一只胳膊。”拉吉号”的船长则失去了两个儿子。“欢喜号”在同白鲸的激战中付出五名水手的代价,而“裴廓德号”捕鲸船,在对大鲸充满报仇雪恨的欲念的亚哈船长的带领下,牺牲了除以实玛利以外所有的船员。“裴廓德号”与白鲸的搏斗是人类与自然生命的追击与反追击,报复与反报复。当亚哈带领的捕鲸船发现白鲸,放下小艇,无声无息地向白鲸划过去,而白鲸竟将他的捕鲸船当成玩具玩耍,“像猫儿在逗弄老鼠”。(770)当捕鲸船接近了白鲸,“这个屏声弃息的猎人非常迫近他那似乎是无可置疑的猎物了,连它那光闪辉煌的整个背锋也清晰可见。”(766)但是,大鲸在突袭渔船之后,“莫比·迪克晃来晃去离开了它的猎物,就躺在不远的地方。”(771)在上面第一句引文中,我们注意到亚哈把自己视为“猎人”,白鲸则是他追击的“猎物”。而在第二句引文中,亚哈成了白鲸的“猎物”,白鲸则成了亚哈的“猎人”。这种对主客体描述的改变一方面表现了大鲸对人类的蔑视,另一方面深刻地反映了麦尔维尔对人类破坏人与自然伦理秩序的后果的担忧变成了现实。由于人类活动所造成人与自然生命的冲突将人类自身引向一个危险的被动的境地,人类自身变成了被白鲸追杀的对象,就像亚哈在第三天的追击中所说的那样“是它在追击我,不是我在追击它啦!”(792)“裴廓德号”的悲剧是自然对人类破坏它和谐秩序的报复。这种报复是沉重的,是发人深思的。正如以实玛利忧心忡忡的提醒人们要意识到自身行为会导致的恶果:“我们从书本上知道第一艘漂泛在海洋上的小船,满怀着葡萄牙人的报复之心,航行了全世界,却没有造成多少寡妇。现在这个白浪滔滔的海洋,却是上一年毁掉了许多失事船只的同一个海洋(386)。”二以实玛利和大连珠,自然和大东南角“裴廓德号”的沉没隐喻了人类对自然秩序的破坏所导致的悲惨结局,而以实玛利借助魁魁格的棺材改做的救生艇,绕过平时贪婪的鲨鱼和骇人的海鹰最终被“拉吉号”救起的幸运则明示了蕴含在小说中的人与自然生命之间的和谐共生的伦理思想基础上所建立的人与自然和谐的伦理秩序创造的奇迹。作为捕鲸船上一名职位低下的普通水手,以实玛利无法改变捕鲸船的航程和命运,但他却以自身对自然的热爱,对海洋生物大鲸的由衷敬畏而形成了一种不同于亚哈及其船友们的伦理思想。他将大鲸视为海洋的“居民”,正如人类是陆地的居民,将大鲸的生命等同于人类的生命,将对大鲸的关怀纳入人与人之间的伦理关怀,从而在人和海洋生命之间构建了一个人与自然生命和谐共生的伦理秩序。在这样的一个秩序中,以实玛利的幸存就在情理之中。不同于斯巴达克看重的大鲸的经济价值和亚哈视白鲸为仇敌必除之而后快的愤慨,以实玛利的出海动机则是摆脱对陆上生活不满和好奇于白鲸在“那里滚动它那岛屿般的身体的荒凉辽阔的大海;和与那条大鲸分不开的无可言宣,难以名状的种种惊险(9)”。因此,从小说的开始,我们就可以看出以实玛利的自然观和裴廓德号上其他成员的自然观相比是迥然不同的。尽管船长亚哈那番为追击白鲸而作出煽动性的慷慨陈词改变了以实玛利的态度,他同其他船员一道为亚哈热烈喝采,并将亚哈那难以压制的仇恨看作是自己的仇恨,发下了对白鲸追击到底的誓言。然而随着船只向前航行,当亚哈在疯狂地跟踪莫比·迪克的时候,以实玛利也正埋头于另一种不同的探索。他对巨鲸,特别是莫比·迪克本身进行的长时间的研究消解了他因亚哈而对巨鲸产生的仇恨,并对大鲸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看法,不是利用,不是征服,在以实玛利眼中,大鲸被人格化了;在裴廓德号的整个航程中,以实玛利对人格化了的大鲸充满了同情和敬畏。以实玛利和大鲸或者说和自然之间这种和谐平等的伦理秩序的建构在于他将人类和大鲸鱼等同起来。在以实玛利的眼中,大鲸这种海洋居民和陆地居民——人类,有许多相似之处,他赋予它们一系列人的品质,因此我们看到的大鲸活动图似乎不是海物生物的奇观,而是逼肖的人类社会景象。那只懒洋洋地起伏在波浪里不时沉着喷水的大鲸悠闲地“就像个肥胖的市民,在炎热的午后吸烟斗(398)。”那只硕大、背峰隆起的老鲸和人类社会的老人一样“年高德劭”;(495)在大鲸身上我们还看到了它们与人类所共有的弱点:当鲸群受到捕鲸者的追杀而惊惶失措,毫无目的地游来游去,像是进了水,失去航驶能力的船只一般漂在海里,这与人类遭遇危险时的手足无措的情景及其相似:“当他们群集在一个羊栏似的剧院里的时候,只叫一声火警,他们会多么慌张地逛奔到出口处,拥呀,践呀,轧呀,彼此残忍地冲撞得要死(537)”在鲸队一章的描述中,大鲸渴求幸福的本能彰显无遗。雌性鲸队的守护鲸年青时就是个“穷奢极欲的土耳其贵族(546)”,拥有大量的雌鲸作为它的“娇妻美妾”,到处寻欢作乐;而雄鲸队则“像一群年青的大学生那样爱好打架,顽皮淘气,满不在乎而嘻嘻哈哈地东冲西撞(550)。”以实玛利和大鲸或者说和自然之间这种和谐平等的伦理秩序的建构还在于他对大鲸充满了敬畏。在以实玛利眼中,抹香鲸是“既稳重又具有深谋远虑的动物(523)。”只有人类中那些拥有既稳重又深谋远虑的脑袋像柏拉图,皮洛但丁等才能与之相媲美。以实玛利对大鲸的敬畏由此可见一斑。以实玛利对白鲸的敬畏的与赞美在他初次看到白鲸时达到了极致:“这条悄悄向前游去的鲸,有一种从容不迫的——迅速而又非常和缓安静的情趣。这条令人叹为观止的白鲸这样神妙的游态,这是那雪白的大公牛和朱必特跟心神恍惚的欧罗巴紧板着他那优美的两只角,双双游去时所能望其项背……以爽朗迷人的神速,潺潺地直向克里特岛的新房游去,不,决不是育芙,决不是那个伟大尊严的神所能望期项背。(767)”“从容不迫”、“和缓安静”、“爽朗”等等带有褒扬和赞美色彩的人格化的词语被用来描述白鲸游水的神态,这种迷人的游姿,即使是希腊诸神都无法与之相媲美。白鲸在以实玛利心中的地位显然是非常尊崇的。他眼中的白鲸超越了诸神的形象,颠覆了亚哈心目中的白鲸是一切邪恶势力的化身的恶魔形象,也消释了斯巴达克称之为“哑口畜牲(228)”的冷漠,为人与自然生命的伦理关系增添了一抹亮色。借用这种人格化的处理,以实玛利将大鲸和人类等同起来,将大鲸纳入了人的伦理关怀的范畴,大鲸的存在,除了它们所特有的经济价值,它们和人类一样拥有自己生存的权利。正如施韦泽所说:“动物和我们一样渴求幸福、痛苦和畏惧死亡。”(施韦泽:89)这种生存权利是不容忽视的,它的存在让以实玛利意识到人类对鲸鱼的猎杀无异于对人类的谋杀。所以当他看到他的船友对鲸鱼的血腥屠杀时他能深切体会到鲸鱼的痛苦并流露出深深的同情(Mcintosh,48)。我们看到当大鲸被标枪击中后“它那苦痛的身体不是在水里,而是在血里滚动(402)。”“那只最厉害的大鲸正在苦痛地扭绞,(500)”“那条病鲸曾经长着鲸眼的地方,现在暴出两只什么也看不见的大泡泡来,教人一看非常可怜(503)。”当弗拉斯克在病鲸长疮的地方戳了一下,戳得大鲸“苦痛难挨(503)。”“那条被捕鲸铲击中的大鲸痛的发狂”。(543)“苦痛”、“非常可怜”,“苦痛难挨”,“苦痛地扭绞,”“痛的发狂”等我们用来表达感情的字眼,以实玛利毫不吝惜地给予了大鲸,表达他对非人生命的伦理关怀。对鲸鱼的同情让以实玛利和亚哈及其他船员区分开来,这种同情让以实玛利不再怀有对白鲸的疯狂仇恨(Mcintosh,49)。以实玛利在航程中逐渐形成的对自然生命的伦理关怀的伦理思想,建构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的伦理秩序。这也是为什么在“裴廓德号”沉没后,以实玛利乘坐的小船遭遇到的鲨鱼“嘴上挂了大锁似”的,“而骇人的海鹰也掩着鸟咏(808)”。因此以实玛利的神秘生还不是凭借自然的魔力,而是人与自然构建和谐伦理秩序的双赢。正如德尔班科在其新著《麦尔维尔的世界及作品》中所指出的那样“麦尔维尔应属于当年莱昴奈尔·特里林所谓的‘体现时代辩证法的思想库’中的那一种人,正是在他们的身上,同时包含了对那个时代文化既肯定又否定的态度。”麦尔维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