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希文明融合的实质

两希文明融合的实质

要研究这两种文明的起源，必须首先明确文化的“融合”内涵。融合绝不仅仅意味着简单的合并,而是一个既相互影响吸收又相互排斥抗衡的复杂而互动的碰撞过程及双方在碰撞所形成的巨大张力中妥协的结果——不是一方征服、消灭或彻底同化了另一方,而是双方在某些相同或相近的基质上保持着异于对方的自身特质互相妥协兼容而形成了新质的文化形态。两希文明的融合主要指的是希腊的理性文化与希伯来的一神教文化的融合——基督教即为其痛苦分娩之产儿,犹太文化也即通过基督教走向世界。两希文明融合的实质,简言之,即为理性与神性的结合。前者为希腊文明之特质,后者为希伯来文明之特质。这两个早熟的民族各自分别创造了独一无二的科学理性文化和一神信仰体系。这种看似矛盾的结合也正显示了“融合”之性质,同时也引发我们对这一矛盾结合的历史原因的思索。文化的碰撞是互动的,双向的,甚至是多向的,是各个合力的结果。“不应忘记希伯来人自己不是在真空中发展其文化的。同其他任何民族一样,他们也不能不受周围民族的影响。”(P100)同样,希腊文明也不是“在真空中发展”的,它在时间与空间两个维度上与其他文明交流。这就决定了融合的复杂性和动态性。因此,有必要从两个文明的各自的发展中寻找线索。其实,早在希腊化前,东西方文明已开始互相交流和影响。希腊文明本身就大量传承自尼罗河文明,同时又受到两河流域文明的滋养。但也许是由于独特的气候和地理环境,也许是由于历史的偶然,希腊文明一开始就拥有了其他任何文明所难以企及的理性文化,这是一种崇尚逻辑的理性的乐观的生气勃勃的文明,他们热爱智慧和健美,崇尚民主和自由,这与东方文明普遍的神秘、阴暗的形象迥然不同。而这种差异正是两希文明融合的前提,没有差异是无所谓融合的。作为一支颇具特色的具有顽强生命力的东方文明的代表,希伯来文明有其独特的历史遭遇和发展历程。犹太人原是闪族人的一支,公元前1800年从阿拉伯沙漠来到美索不达米亚西部后迁至巴勒斯坦。这些原始部族本与其他民族一样,曾崇拜偶像和图腾,后又崇拜多神,耶和华原也不过是一个部落牧羊神。但第一次圣殿被毁和巴比伦之囚,使耶和华取代众神成为惟一的神。流放归来,以斯拉给犹太人带来了摩西法律,标志着一个以神的法律为特征的民族共同体的形成,这有利于这个没有世俗政权和祭司阶层的民族保持自己特有的信仰。以后一次次接踵而来的灾难更使他们相信那是上帝对他们的崇拜偶像和违背神谕的惩罚,惟有虔诚地履行与耶和华的契约才能得到上帝的眷顾和拯救。犹太教正是犹太人绝望和希望的产物。“犹太人数千年来一以贯之的崇拜自有其社会原因,处于散亡和被迫害状态中的犹太人群,与其说是因为有某种超自然的宗教存在促使其凝聚在一起,还不如说聚集在一起以求在这现世的生存,才强化了宗教信仰和礼仪。”希伯来人的一神教正是他们在世界上的处境和活动的文化形式。许多文明在希腊化时期灰飞烟灭,只能在历史遗迹中去寻找它们存在过的痕迹。惟有希伯来文明凭借其应对灾难的韧性,凭借作为“上帝选民”的荣耀和优越感及其对上帝的信念,在希腊化潮流中顽强抗争。在这艰难的啮合中,希伯来文明更趋成熟,希腊文明也有了新的质变。正是前者的神性,使其不仅没有湮没于后者,反而获得平等的地位,这才使两希合流成为可能。两希文明融合的契机源于亚历山大的霸业。希腊人的征服,为东西方文明的大融合创造了条件。不久帝国分裂,由于巴勒斯坦地处欧亚非三洲要冲,成了塞琉古王朝与托勒密王朝的激烈争夺的战略要地,也成了希腊文明与希伯来文明交战的阵地。不同于亚历山大侨民,巴勒斯坦本地犹太人恪守教义,拒绝希腊化,于是形成了改革派(亲希腊派)与保守派的激烈斗争。安条克四世的强硬希腊化措施,导致了马加比起义,保守派得势,起义胜利,希腊化在巴勒斯坦失利,希伯来文明获得了与希腊文明相对平等的对话权利。这样两希文明融合的前提和条件都具备了。在希伯来文明在希腊化中赢得独特存在的同时,希腊文明内部业已危机重重。亚历山大的胜利导致了移民浪潮,希腊人远离故乡流浪于世界各地。希腊本土的政治经济每况愈下,民不聊生。“曾经指向崇高而自由目标的那种生气勃勃的政治活动”(P222)消失了,道德陷入了个人生活的低级趣味中,“一种自由而纯粹科学的世界观的要求和力量”(P222)消失了。希腊哲学逐渐从追求纯粹的知识和智慧的快乐中坠人入现实人生问题的纠缠中,其“主要价值是为逃避人生苦难提供一个避难所”(P236)。无论是犬儒主义,还是依壁鸠鲁的快乐学说或斯多阿派的理性论,其指归都是世俗化、伦理化的。“较之古典时期,希腊化时代哲学家的目光从遥远的宇宙转向了周围的人世。”这就逐渐走向了希伯来文明的救世情怀和人文关怀。尽管希腊人以征服者的姿态在世界各地播撒希腊文明,但他们心里感受不到亲情和温暖,有的只是离乡背井的无依和忧伤。时局的纷扰、世事的沧桑加剧了内心的惶惑。乐观的希腊人开始进入悲观,被快乐理性所压制的宗教情结和归依感迅速滋长,他们渴望一种主宰人的遭遇的更高力量的出现。于是希腊文明开始呼唤希伯来文明以寻求宗教安慰。这样两希文明融合的全部外在条件已经成熟:两种异质文明以相对平等的身份怀着互相需要的渴望进行频繁的接触和对话。融合不仅需要双方保持一些特质,同时更需要以同质作为基础进行交流,否则,完全异质不相容的两种文明是绝对不可能融合的。在我们强调希腊文化的理性时,不要忽略了其另一面。“事实上,在希腊有着两种倾向,一种是热情的、宗教的、神秘的、出世的,另一种是欢愉的、经验的、理性的,并且是对获得多种多样事实的知识感到兴趣的。”(P46)早期伊奥尼亚哲学家们代表后一种倾向,亚里士多德也基本是后者。而狄奥尼索斯崇拜——奥尔弗斯教——毕达哥拉斯派——柏拉图,则代表了前一种倾向,两希文明的融合即以此为基础。毕达哥拉斯主义是奥尔弗斯教内部的一种改良运动,而奥尔弗斯教是狄奥尼索斯崇拜中的改良运动。狄奥尼索斯作为一种植物图腾——葡萄神,原是色雷斯的神。崇拜的人们在山头整夜狂欢,撕吃野兽,喝血和酒,整个仪式充满野蛮、神秘、狂热和迷醉。希腊人对它的接受,已暗示了后来对耶和华的接受和崇拜。奥尔弗斯教是个苦行教派,具有宗教倾向、出世精神和僧侣情调。“在奥尔弗斯哲学中,灵魂是永恒不灭的,而肉体则易逝,是不洁而可卑的。”(P153)从中我们可以发现奥尔弗斯教与犹太教和基督教有着很多相似之处。毕达哥拉斯继承了这些神秘主义宗教情结和禁欲倾向,结合理性精神,将数本体化神秘化,使宗教与推理密切交织。这简直就是希腊理性与希伯来神性的融合的一次预演。柏拉图是古希腊哲学的集大成者。“狄奥尼索斯——奥尔弗斯宗教的神性经毕达哥拉斯学派影响了柏拉图,并在柏拉图那里得到哲学理智的改造。”(P170)这具体表现于其理念论和灵魂不朽说及宇宙生成论中。作为苏格拉底的得意门生,柏拉图哲学充满了伦理关怀。他的所谓理念是完美的,神是正义的,自在的,不被创造,不可毁灭。这足以令人联想到耶和华,前者只是没有后者人格化罢了。而两希文明的融合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柏拉图哲学与犹太教的合流。柏拉图除了受毕达哥拉斯的影响外,还受到巴门尼德和赫拉克利特的影响。这从其理念论中即能见出。其实巴门尼德和赫拉克利特是偏于理性的,但即便是在古希腊的理性哲学中也隐含了上帝的影子。巴门尼德声称惟一真实的存在就是“一”,而“一”是无限的,不可分的。这个“一”就具有单一性、永久性、无限性和自有性,这与耶和华的独尊性、永恒性、无限性和自在的存在性,是具有本质上的一致的。而赫拉克利特声称一切产生于“一”,“一”就是神。这神就具有和耶和华一样的无穷的力量和创造力,尽管前者是形而上的、非人格化的。此外,在古希腊神话中,宙斯的地位是最高的。但事实上在宙斯上面还有一个命运。任何人和神都逃脱不了命运的安排,即使是宙斯最宠爱的儿子也难逃一死。命运与时间、死亡、天地万物的周期结合在一起,是世界赖以生存的秩序。“命运之作为世界秩序,标志着希腊宗教思想从形而上学的非人格神向命运转变的危机,而重要的是,随着古代神祇被改造为命运与时间的主宰之神,希腊人的神的概念与东方人的神的概念有了更多的一致。”(P115)到了希腊化时代的斯多阿派,则无论是其神的定义还是其伦理学说和行为都与犹太教有了更大的一致性。“神被称为完美的理性,是所有生灵中最仁慈、最博爱的,是永恒造物主。”(P189)他们主张在无忧无虑、内心宁静而自在的状态中寻求有德之人的真正幸福。他们过着节制的生活,“比早期的伦理学家更突出规律和义务这一概念。”(P236)总之,希腊文明本身就含有理性与神性二重性,兼之苏格拉底以来的人文关怀,便打下了与希伯来文明融合的基础。同时我们也应看到希伯来文明中所蕴含的理性因素。希伯来文明具有神秘主义的理性主义,以上帝神谕为形式的教义,赋予教徒一种命定论的观念。生活和历史的这种命定性,是理性的一种虚妄的形式,但这已孕育了理性的精神和形式。况且这种宿命论式的神秘是早期所有民族共有的,面对不可捉摸的世界,谁能不战栗呢?由于没有偶像崇拜和鬼神崇拜的因素,上帝耶和华是亲近、美好和纯明的。这里没有了诸多崇拜中阴森诡秘的一面,而更多了些理性色彩,“事实上把上帝类同于某种绝对理念”(P40)。又由于祭司阶层随着圣殿被毁和律法至上地位的确立而消失了,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