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雇佣契约样文格式探析

敦煌雇佣契约样文格式探析

唐末五代宋初，敦煌地区出现了就业合同文件的样本。在唐耕耦、陆宏基两氏编的《敦煌社会经济文献真迹释录》1(以下简称《释录》)收录四件:S.6341《壬辰年(932?)雇牛契》,P.2652《丙午年(946)宋某雇驼契》,S.1897《龙德四年(924)雇工契》,P.3441背《康复子雇工契》;沙知氏辑录的《敦煌契约文书辑校》(1)(以下简称《辑校》)收录5件,其中S.5583《某年(948?)雇工契》,《释录》以抄件对待,其余皆同。而杨际平氏根据《释录》和山本达郎、池田温两氏合编的《敦煌吐鲁番社会经济史文献》(2)第三卷《契约》认为,雇佣样书或类似于雇佣样书的计四件,(3)除S.1897《龙德四年(924)雇工契》和P.3441背《康复子雇工契》两件外,还包括S.5583《某年(948?)雇工契》和S.5578号《戊申年(948年)李员昌雇工契》。后两件经笔者排比认为,S.5583《某年(948?)雇工契》首尾残缺,看不出是否是样文,S.5578号《戊申年(948年)李员昌雇工契》是抄件。因此敦煌雇佣契约样文共有四件。敦煌雇佣契约文书样文,唐、陆两氏称“样式”,沙知氏称“样文”,杨际平氏称“样书”。三者意思一样,都是“榜样”的意思,其中“样”字,(4)朱雷在其《唐代“点籍样”制度初探——吐鲁番、敦煌两地出土“点籍样”文书的考察》一文中据“度样”、“输籍定样”、“明堂图样”、“凤阁舍人样”、“钱样”、“天上样”、“襄样”、“字样”以及“点籍样”的对比分析,考释“样”即是“式样、模样,都是指一特定事物的标准”。5那么敦煌雇佣契约文书的“样文”、“样式”或“样书”也即雇佣契约文书的标准了,为方便起见,今取“样文”一称。一、雇工契约规范这四件雇佣契约样文,两件雇工耕作:一件雇牛耕作或运输、一件雇驼出使西州,它们虽然不是晚唐五代宋初雇佣契约样文的全部,但它们的格式、内容,分别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兹转录如下:S.1897号《龙德四年(924年)雇工契样文》1龙德肆年甲申岁二月一日,敦煌乡百姓张厶甲,为家内2缺少人力,遂雇同乡百姓阴厶甲,断作雇价从正(二)月至九月末5欠缺,仰自排批。入作之后,比至月满,便须兢心,勿□(得)10上。忽若偷盗他人麦粟牛羊鞍马逃走,一仰厶甲亲眷12□处,官中书罚,仰自祗当。亦不得侵损他13□(人)田苗针草,须守本分。大例,贼打输身却者,15准法不许翻悔。如先悔者,罚上羊壹口,充16入不悔人。恐人无[信]故立明文,用为后验(后有勾)18见人厶甲(倒写)口承人厶甲(1)1厶年厶月厶日,百姓康富子,为缘欠少人力,遂雇厶乡百姓厶专4人收拾,若是放畜牧,畔上失却,狼咬杀,一仰雇人5祗当舆充替。若无替,克雇价物。一定已后,比年限8法,人从私契。两共对面平章,书纸为记,用为后凭。(2)在这两件雇工契约样文中,S.1897号《龙德四年(924年)雇工契样文》最为完整,其基本格式为标题、立契时间、雇佣双方、雇佣原因、雇佣时限、雇价及支付方式。受雇人的责任和义务、毁约处罚。见人、口承人及受雇人的画押等。P.3441号背《康复子雇工契样文》因契尾残缺,签押情况不明,其它除文字有些差别外,皆大同小异。雇佣原因都是“欠少人力”,雇期九个月或一周年,雇价以粮食支付,“月壹驼”或“断作雇价多少,临事酌度”,支付手段为逐月付给或预付一部分,其余到秋收获后再付。S.1897号样文还有“春衣一对,长袖并褌、皮鞋一量”。受雇人的责任是立契之后“便须入作”,约束极其严格,“抛工一日,克物贰斗”或“抛直五日已外,便算日克物”,耕作用的农具或牲畜若“非理失脱、伤损者”赔偿在受雇人身上。但是如果受雇人偷盗他人财物逃走,要由受雇人的亲属赔偿。“官中书罚”,须自己承担,也不得侵损他人的田苗针草。“贼打输身”依照“大例”处理。最后以“故立明文,用为后验”或“官有政法,人从私契。两共对面平章,书纸为记,用为后凭”等来加强契约的效用。在S.1897号样文契尾的签押处为见人、口承人、雇身(受雇人),其中见人名字倒写,未见雇主签押。考察其他雇工契约,也未见“见人”倒写的雇工契约例证。“见人”是雇佣双方签约时的人证,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因此,据雇工契样文推测,规范的雇工契约“见人”应该是倒写的。在其他的雇工契约中我们未见到雇主签押的例证,估计在这时期的雇工耕作契约中雇主是不签押的。(二)雇工契约关系整合S.6341号《壬辰年(932?)雇牛契样文》:1壬辰年十月六日洪池乡百姓厶乙缺少牛畜,遂雇2同乡百姓雷粉堆黄牸牛一头,年八岁,十月至九月末。P.2652号《丙午年(946)宋某雇驼契样文》:1丙午年正月廿二日,洪润乡百姓宋专3面上,雇八岁父驼一头,断作驼价生绢一疋,6在须立[还]本驼,驼价本在。如若疮出病死者,得同行三人征见若有身东西不平7善者,一仰男厶某专甲面上折[却]雇价,立[还]本驼。(2)这两件雇牛、雇驼契约样文均不完整。由标题、立契时间、雇人某、签约原因、牛主或驼主、牲畜齿貌、雇价及支付方式、责任及毁约赔偿等组成,契尾残缺。两件样文格式差不多,些微不同之处是雇价支付。P.2652号“生绢一疋”要在“正月至七月”间填还,S.6341号以粮食和布匹支付。P.2652号雇者的责任是路上骆驼受伤或走失时,要赔偿;如果生病死去,必须有同行三人作证,否则要折却雇价,还本驼。S.6341号雇牛契约样文规定的是如果牛病死和雇牛的人无关,“驮走杀”,和牛主无关。两件规定有共同的地方即牛驼生病不要雇人赔偿,但是走失却要雇人赔偿。估计牛驼生病是驼主、牛主提供的牲畜本身有问题,而非其它,故有此规定。雇牛驼出使要离开本州,路途遥远、险恶,有许多不可预料的因素,若“驮高走杀”或“路上驼伤走失”是雇人没尽到管护的责任,因此,需要雇人赔偿。但是,因为牛驼生病死去不需要赔偿,所以需要同行人见证。契尾残缺,签押情况不明,但我们可以从其他雇牛、驼的契约文书中看到相关人员的签押,以弥补样文的不足:P.2825号背《唐乾宁三年(896)二月冯文达雇驼契(稿)》:5驼主(3)上图174(6)号《丁丑年(917?)赤心乡百姓郭安定雇驴契》:6十月廿七日雇驴人郭安定(押)津博4402号背《壬午年(922?)苏永进雇父驼契》:P.3448号背《辛卯年(931?)董善通张善保雇驼契》:11驼主刘达子(押)14口承人史男?子(押)S.1403号《某年十二月程住儿雇驴契》:10十二月十六日雇驴人程住儿(押)13见人队头程憨奴(押)S.10619号《年代不详白兆唑雇驴契》:1雇驴人白兆唑(押)因这有限的6份文书也残缺不全,故我们只能看到P.2825号背《唐乾宁三年(896)二月冯文达雇驼契(稿)》仅有“驼主”二字,S.1403号《某年十二月程住儿雇驴契》和上图174(6)号《丁丑年(917?)赤心乡百姓郭安定雇驴契》有雇人、口承人、见人的署名及“押”,S.10619号《年代不详白兆唑雇驴契》有雇人和口承人的署名及“押”,津博4402号背《壬午年(922?)苏永进雇父驼契》只有雇人的署名和“押”,P.3448号背《辛卯年(931?)董善通张善保雇驼契》有驼主、雇人、口承人的署名和“押”。经过整合后,我们可以推测雇牛、驼契尾的完整格式如下:1驼(牛、驴)主某(押)3口承人(若干)某(押)对比以上两类雇佣契约样文,我们会发现,除雇工契约契尾没有雇主签押,雇佣牲畜充当脚力的契约有驼(牛、驴)主签押这点差别外,其余格式、条款基本相同,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这说明不同种类的雇佣契约文书发展与完善是同步的。二、对雇佣契约的推动以雇工、雇牛、雇驼契为代表的敦煌雇佣契约样文在晚唐五代宋初的敦煌出现,既有社会经济环境的影响也有雇佣契约自身发展的因素,试析如下:首先,唐代雇佣经济形势对敦煌地区雇佣及雇佣契约样文的影响。入唐以后,随着经济的发展和阶级关系的变化,贫富分化现象日益加剧,雇佣也比前代显著增多。岁作、月工、忙工、短工等在农业、商业、手工业、畜牧业等领域大量存在。特别是唐中叶以来,均田制败坏及两税法的实行,地主官僚大肆兼并土地,大量的农民失去土地,沦为佃农、雇工或逃亡,这都在某种程度上刺激并促进了雇佣经济的发展。如大谷文书2835号《长安三年(703)三月括逃使牒并敦煌县牒》:1甘、凉、瓜、肃所居停沙州逃户。2牒奉处分,上件等州,以田水稍宽,百姓多6僮。好即薄酬其佣,恶乃横生构架。为武周长安三年这种括逃农户的情况应该在全国范围内,非独针对敦煌地区,从牒文中我们可知沙州逃户中的一部分被“常遣守庄农作,抚恤类若家僮。好即薄酬其佣,……荏苒季序,逡巡不归”。为人佣作成为他们谋生的手段之一。玄宗“开元中,有御史宇文融献策,括籍外剩田,色役伪滥,及逃户许归首,……得户八十余万”,(2)然而,新的逃户不断产生,已经括出的再逃,政府是无法计算出逃户的具体数量的。当然,如上文提到的一样,这些逃户中应该有相当一部分成为佣赁取资的雇工。这个时期,即使未逃走的贫民百姓也把雇佣耕作作为他们生活下去的重要手段,如《旧唐书》卷94《李峤传》载:“……天下编户,贫弱者众,亦有佣力客作以济糇粮,亦有卖舍贴田以供王役。”(3)《旧唐书》卷48《食货志》亦载:“开元元年(713)十一月,左拾遗刘彤上表曰:……农余之辈,寒而无衣,饥而无食,佣赁自资者,穷苦之流也。”(4)这些现象既然引起了王公大臣们的注意,那么以此为生者当不在少数。更有《新唐书》卷53《食货志》记载:“宪宗末,天下营田皆雇民或借佣以耕。”(5)此说法虽有些夸张,但由此可见雇工数量之大。雇佣求资已成为无地少地的贫民或逃户的重要生活手段之一。而早在“开元二十三年(735)五月赦:‘贫下百姓有佣力买卖与富儿及王公已下者,任依常式。’‘式’是当时常守之法,常式乃是全国最通行的办法。诏敕虽是针对关辅地区而言,表明出卖劳动力自有一定章程,在其他地区也广泛使用”。(6)虽然我们不知道此具体章程如何,但推测这些现象应该对敦煌地区的雇佣经济及雇佣契约的发展及成熟有一定的影响作用。其次,敦煌地区雇佣经济发展对雇佣契约样文形成的推动。敦煌在历史上是游牧区,自汉朝开发河西,置郡设县、移民垦田大力发展农业以来,到唐代,敦煌已经成为宜农宜牧,以农为主,以牧为辅的发达经济区了。归义军时期,敦煌还保留有大量的天然草场,官私畜牧业发达。此期蓄养牛、驼、驴、羊等已经成为敦煌富裕民户最大的副业,有的驼、驴、牛供人雇佣,不管是用于脚力还是用于耕地的畜力都来源充足,这不仅“为河西农业发展提供了基本条件”,(7)而且也为频繁出使西州、京师的百姓、队头、使头们雇佣脚力提供了基本保障。归义军时期的土地制度也在很大程度上促使敦煌的雇佣队伍逐渐扩大。归义军政权建立以后,即着手进行土地调整,但其“初期的土地分配并没有触动旧有的土地占有关系,而是承认原有土地的占有”,“一般民户的土地大多是几十亩,虽有百亩以上者,但毕竟是少数”。但是有的民户通过请射、买卖或豪夺等兼并手段占有更多的土地,“到曹氏归义军时期,其土地达到百亩以上者就比较普遍了”。(1)越来越多的土地集中到少数人手中,伴随着这种情况出现的是大批的农民失去了土地,除了一部分农民逃亡外,(2)大部分无地少地或劳动力充裕的家庭,在敦煌这个相对稳定的社会里,他们的出路只有租佃地主的土地,或沦为农业、商业、手工业、畜牧业雇工等。考察敦煌雇佣契约文书,我们会发现除雇佣契约样文外的46件雇佣契约(见附表),(3)有5件属于吐蕃或归义军政权初期,除去年代不明的8件(从内容看也属于归义军时期)外,还有33件属于归义军政权中后期,占总文书比例的71%,涉及农业、畜牧业、手工业、建筑业等领域,其中农业雇佣就占了半数以上。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从其他资料,如石窟壁画,碑、赞、铭、记,(4)归义军政府和敦煌诸寺的见行羊算会凭及诸色入、破历算会牒中看到敦煌地区雇佣现象的广泛存在。(5)如在畜牧业中雇人牧马、放羊、拔毛、擀毡;在商业中雇人卖酒、行脚;在手工业中雇人修碾、压油;在建筑业中雇人打窟、建房、泥墙。有受雇于寺院的经生、(6)园子、押油人、车头;还有人雇牛、驼作脚力等等。从这些资料隐含的信息里,我们可以推测,越到归义军政权中后期,雇工的数量就越多,相应的,雇佣现象就越广泛。而为了维护双方的权利义务,避免不必要的纠纷,必然会对雇佣契约的签订提出愈来愈高的要求。再次,敦煌雇佣契约样文在晚唐五代宋初的敦煌出现,是雇佣契约自身的历史趋势发展的必然结果。契约是具体载录缔约双方依法订立的有关权利、义务的协议的文件。这种文件的内容款式有一个由简单到复杂,由不完善到完善的过程。如此,敦煌雇佣契约样文的出现也经历了这样的一个过程。我们能见到的最早的雇佣契约出现于汉代。那时的雇佣契约格式比较简单。如《汉陆浑县成更雇工契约》:张掖居延库卒弘农郡陆浑河阳里大夫成更廿四,庸同县阳里大夫赵勋年廿九,贾二万九千。(7)只记录了雇佣双方的姓名、籍贯身份、年龄和雇价,却对契约关系中很重要的受雇人的劳动内容没有任何记录。更不要说雇佣双方的责任义务及违约责任了。但是北凉时期的一件违约文书为我们提供了范例,如阿斯塔那59号墓文书《北凉玄始十二年(423)翟定辞为雇人耕糜事》就是一件因为受雇人违约,雇主提出保护自身权益的讼词:1玄始十二年□廿二日,翟定辞:昨廿一日3大绢□疋今为□与□安坚二口(后缺)(1)虽然我们不能断定最后的诉讼结果如何,但是这一定会促使将要或即将签订雇佣契约的人去充分考虑,并且尽量避免出现这种情况而把它写进契约里,以维护雇佣双方正常的权益,从而促进了雇佣契约的发展。麴氏高昌国时期,雇佣契约已经发展到相当成熟的程度了。如高昌国时期的《延昌廿二年(582)康长受从道人孟忠边岁出券》:1延昌廿二年壬寅岁二月廿二日,康长受4贰拾仵(五),糜贰拾伍。平斗中取,使净好。6若长受身东西毛(无),仰妇儿上(偿)。二主先和唐灭高昌后,当地的雇佣契约在此基础上缓慢发展。如《唐永徽六年(655)匡某雇人上烽契》:此件文书也残缺,但是我们仍能看到它由签约时间、雇佣双方、雇价、责任与义务、违约赔偿、契尾画押等组成,把它和高昌国时期的雇佣契约排比,会发现高昌国时期的契尾署名只有“时见”、“倩书”等,而唐西州时期雇佣契约除此之外,还有雇主和受雇人的署名及指印画押。唐中后期,雇佣契约发展又上了一个新台阶,如以吐蕃统治敦煌时期为代表的北图59:500背即咸字59号《吐蕃寅年(822)氾英振承造佛堂契》:此件雇佣契约和麴氏高昌及唐西州时期及其以前的雇佣契约相比,还出现了雇佣的原因:“无博士”,缺少“种子年粮”,或“为负官债,填纳不办”等,2比以往的雇佣契约条款更齐全,格式更完备。归义军时期,在继承吐蕃时期雇佣契约基本格式的基础上,雇佣契约的条款更加成熟完善,有的契约还“增加了给受雇人衣物和发生盗贼事件时责任的归属等条款”,3雇佣契约的种类更多,适用范围更广。并出现了以雇工耕作、雇牛、雇驼契约为代表的雇佣契约样文。至此,雇佣契约在几百年甚至是千余年的历史长河中,经过萌芽、发展、成熟,到晚唐五代宋初的敦煌终于有了质的飞跃。三、完善契约制度,规范雇佣契约文书敦煌雇佣契约文书样文折射出的是晚唐五代宋初敦煌地区雇佣关系及其现象中经济发展的真实状况,它的出现有重要的意义。首先,说明敦煌雇佣经济已经发展到相当成熟的程度。现实生活对雇佣的要求越来越高,雇佣经济的发展需要比较规范、标准的雇佣契约样文为签约双方提供一个范本、模式,以此来界定双方的责任与义务,保护双方的既得利益,惩罚违约行为,免除因考虑不周以及违约时引起的麻烦,做到有据可查,有法可依。其次,敦煌雇佣契约样文的出现既及时总结了晚唐五代宋初及中唐以前的雇佣契约格式,集其大成,又影响、推动了唐宋以后雇佣契约文书的发展,为后世提供了蓝本,其承上启下之功不可抹杀。因而,敦煌雇佣契约文书样文的出现成为中国雇佣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标志,其历史及现实意义都不容忽视。(一)《康富子雇工契》3造作,逐月壹驼,见分付多少已讫。更残,到秋物(收获)4之时收领。春衣一对,长袖并裈、皮鞋一两,余外6二意。时向不离,城内城外,一般获时造作,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