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恨水的婚姻理想

论张恨水的婚姻理想

作为所有才华横溢的浪漫小说的男主人公，张恨水一直有一种“浪漫的才华”的美丽婚姻前景。他希望有一天，有一个天赋平等、性格温柔的人，并且相互补偿，因为“红粉知自己”，他进入了自己的生活。这种才子佳人式的浪漫爱情婚姻理想,最早就来自中国传统的才子佳人小说。张恨水少年时代就迷恋传统小说,对《红楼梦》更是爱慕有加,他说:“在我家里,又有上半部《红楼梦》,和一部《野叟曝言》,我一股脑儿,全给它看完了。”“第一件事,我就是把《红楼梦》读完”。《红楼梦》、《花月痕》、《西厢记》等中国古典小说接触的多了,中国传统的文人的人生价值追求,特别是才子佳人的生活理想便开始沉淀在他的性格里,他说“由于我所读的小说和经典,引我成了个才子的崇拜者”15。当然,这里还要补充一句,他不仅是个才子的崇拜者,而且是一个态度认真的才子佳人的创造者。1张恨水笔下的才子佳人张恨水的许多言情小说中的才子佳人情节,实际上是自己内心中的白日梦的体现,而这个白日梦式的理想又曾经受到中国古典才子佳人小说和现代思想潮流的双重影响,这使得他笔下的才子佳人形象自然具有了以下几个特征:其一,男主人公(才子)很多与作者本人有着某种关联。张恨水从少年时随父居住江西期间,便开始倾慕于古代才子们的浪漫生活,在日常生活中,他总是喜欢模仿书中的才子行事:他常常独自一人漫步在赣江旁,领略大自然醉人的风光;他喜欢用小铜炉焚好一炉香,像《聊斋》上的书生一样,静静地读书,吟诗作对,当个斗方名士;他还时常写一些风花雪月的词章,过着高雅纯洁的生活。成为小说家后,他更是把自己的才子情节寄托在自己的作品中,于是,我们总能够在他笔下的才子主人公中发现他自己的影子。这其中最明显的例子当属《春明外史》中的杨杏园,这部小说刚刚完成,就引起了读者对男主人公原型的猜测,因为他与作者本人的共同之处太多了:同为记者身份、同样的才华横溢、长期客居会馆、历经世事沧桑、爱好诗词歌赋……,当然,最给人想向空间的还是他们的名字,张恨水本名为“心远”,这与主人公的名字“杏园”正好谐音,也非常符合《春明外史》中人物姓名常取谐音的习惯。尽管张恨水本人后来曾对此作过否定,他说:“《春明外史》的人物,不可讳言的,是当时社会上一群人影,但只是一群人影,决不是原班人马。这有个极好的证明,例如主角杨杏园这人,人家都说是我自写,可是书中的杨杏园死了,到现在我还健在。宇宙里没有死人能写自传的”44。但仔细推敲一下这段话就不难发现,这里其实是很有点似辞实受的意思的。《落霞孤鹜》是作者照自己的第二位夫人“秋霞”的经历来写的,其中男女主人公第一次相遇的情形,完全就是张恨水与秋霞的真实故事,这里的江秋鹜的性格中当然也有张自己的影子。张恨水有意地在自己作品中的才子主人公的经历和性格中加上自己的影子,这一方面便于更好地把握人物的性格,另一方面也未尝没有借助主人公来寄托自己的人生理想的用意。其二,才子多怀才不遇,生活上往往穷困潦倒,他们的身上集中了士大夫孤芳自赏,侍才傲物的性格,其结局也并非圆满,然大多终得解脱。张恨水开始大量的阅读古典小说时,最吸引张恨水的是魏子安的小说《花月痕》。《花月痕》是一部典型的才子佳人小说,但这部小说与传统的才子佳人情节有一个很大的不同点,它突破了传统才子佳人小说中的历经磨难,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园结局模式,人物的命运一分为二,韩荷生与杜采秋不但终成佳偶,而且夫妻双双功成名就。而另一对主人公韦痴珠与刘秋痕却终究有缘无份,双双抱恨而终。也许后者更接近此时的张恨水自己的心境吧,《春明外史》中的杨杏园同韦痴珠一样的穷困潦倒,他的两次爱情也均以悲剧结局,自身也不免中年早丧,而死前,他从佛学中得以解脱精神的困苦。《美人恩》中的主人公洪士毅曾经穷困到一日三餐难觅,终日到街头找皮夹子的地步。他以忍饥挨饿、节衣缩食的方式培养出来的“佳人”常小南却无耻地投入了名誉会长的四少爷的怀抱。在遭受了感情的沉重打击之后,洪士毅最终放弃了不义所得的厂长职位,毅然从军,走上了保家卫国的道路。《大江东去》中的孙志坚在国难当头之时,更遭遇爱妻的移情别恋,然而,他最终还是放下了个人的情感纠缠,回到了抗战前线。如果用结构主义的观点来加以分析,我们不难发现这些小说同花月痕一样,大多具有“历经艰辛———为情所困———终得解脱”的共同故事结构。其三,女主人公(佳人)往往表现出作者自己的佳人理想。这种理想主要表现为:首先,美丽善良,张恨水小说中的“佳人”往往并非有惊人的美貌,能够让才子们一见钟情,她们的美往往是一种气质的美,如《金粉世家》中的冷清秋,作者一开始是这样描写她的“只见那雪白的面孔上,微微放出红色,疏疏的一道黑留海披到眉尖,配着一双灵活的眼睛,一望而知,是个玉雪聪明的女郎”。这使得初次相遇时的金燕西一路相随,总是离不开冷清秋的车子。他笔下的佳人有时既不像传统才子佳人小说中的沉鱼落雁式的美女,也没有《红楼梦》中林黛玉那样的病态的美,而是表现出一种平民化的健康的美。如在《落霞孤鹜》中,作者是这样描写落霞的外貌的:“也不过十六岁上下,……那胳臂溜圆,倒显出筋肉的美,……不过虽是这样,她那鹅蛋脸儿,在憔悴的当中,终于还带了三分秀气”。尽管这些佳人们外在美的表现形式各有不同,但是她们的内心却都是一样的善良:落霞因得到秋鹜一块五毛钱的帮助而知恩图报,不顾个人安危,救秋鹜逃出反动当局的魔掌,又因姐妹情深而突入火场,救出自己的好姐妹玉如,其心可谓至善;冷清秋忠于自己的爱情,自尊自爱,不因身份地位的悬殊而自以为低人一等,可谓至真。其次,多才多艺,她们不仅貌美,而且有着出众的才华,《金粉世家》中的冷清秋与《春明外史》中的李冬青均可称的上是这类佳人的代表。冷清秋的才气逼人,作者在塑造这一人物形象时可谓不吝溢美之词,他说:“不是在词章一道下过一番苦工夫的人,决不能措之裕如。”4金燕西的大哥金凤举说她:“一个十几岁的女子,有这样的文字,前途实在未可限量”1238。而李冬青的才气更是达到了让身为才子的杨杏园见诗动心的程度。从张恨水的个人理想来说,强调佳人的才气,实际上是在寻求爱情双方的情意相投、志同道合。再次,多情,更有着一种痴情,体现出“情爱美”的特征,这在张恨水的小说中可谓比比皆是,她们反映出张恨水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理想。当然,张恨水不仅追求着“情”美的佳人,有时也有对“反佳人”的批判,因为他的佳人理想有时也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社会现实。当他发现在这个世界中,金钱诱惑往往会取代一切人类情感时,他以《美人恩》中璞玉浑金的常小南的堕落来发出自己的一声长叹;当他徘徊于现代社会的自由爱情观与传统的婚姻道德和国家意识之间时,他又给我们塑造了《大江东去》中薛冰如这样一个矛盾复杂的纯粹爱情追求者形象,从而引发读者对才子佳人婚姻理想与道德和责任的关系问题的深入思考。2小说创作风格中的才子佳人情节张恨水对于古典才子佳人小说的痴迷,不仅表现在对小说故事本身的喜爱上,更多是表现在对这些小说的人物性格、创作方式的仔细研究和刻意模仿上。我们可以说,这些小说对张恨水后来的人格气质和文学追求都有着巨大的影响,这主要表现在:其一,小说中充满大量的诗词歌赋,从而充分地表现出作者本人的文学才华。才子佳人小说中作为结构组合层面的诗词歌赋,依其所处的不同位置,实际扮演着五种不同的角色,即开篇、回首、回中论评、回末论评、书末总评等。可以这样说,没有它们,就形不成才子佳人小说这一中国小说史上独特的艺术之花。作为一个传统的才子,张恨水不仅写小说,而且也喜欢写诗词歌赋,甚至于他的诗歌创作之早与时间之长还超过了他的小说和散文,早在1916年至1917年期间,他就曾经在《申报·自由谈》上发表《秋蝶诗》。他的诗作,除了作为小说或散文有机成份之外,单独出版或者没有出版的占绝大多数,现存《张恨水全集》中就收有他的《剪愁集》、《茅屋诗存》、《集外诗》、《病中吟》、《闲中吟》等五个诗集,合编为《剪愁集》,抗战时期他在四川还写有《留川集》、《茅檐集》等。他曾经对自己的子弟说,他的职业是记者,他的爱好是写小说,他钻研的是词章,他要做的学问是历史。我们从他的这些言论中足见其对词章的重视。当然,张恨水的诗词艺术功底主要还是体现在自己的小说中。张恨水的小说除了着力塑造出口成章、绣口锦心的才子佳人之外,还注意在故事里穿插点缀许多或典雅华丽,或缠绵绯恻,或慷慨激昂的诗词歌赋,这些韵文或烘托渲染环境气氛,或展示人物性格特征,或抒发个人内心感受,最终揭示小说的主题思想,简直达到了令广大爱好诗词的读者为之如醉如痴的效果。《春明外史》就是这其中的代表,除了典型的张恨水式九字回目外,小说中还有二十多副对联,两篇祭文,一篇残赋,一篇骈体文的劝进表,十几封尺牍及数十首诗词和诗钟。这些诗词歌赋,大都出自主人公杨杏园之手,与小说中的人物性格、生活环境、小说情节完全融为一体,读起来清丽隽永,达到了切时、切意、切题的效果,把情节气氛渲染得恰到好处。这里举杨杏园填的两阕《一半儿》为例:一半儿少妇夜读图月斜楼上已三更,水漾秋光凉画屏。莫是伊归侬未醒,倚银灯,一半儿翻书一半儿等。一半儿少女夜读图绣残放了踏青鞋,夜课红楼三两回。个里情思人费猜,首慵抬,一半儿怀疑一半儿解。两首诗都是根据明信片上图画而写,同样是写青年女性,却抓住了少妇与少女各自不同的情态和感情来写,把少妇独守空房的寂寞无聊与少女的情窦初开表现得淋漓尽致。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安排李冬青出场时还巧妙地用到了未见其人,先闻其诗的方式,这完全与她的女诗人身份相一致。我们不妨再看一下这位女才子最初打动杨杏园的那首七绝:净水瓶儿绿玉瓷,秋花斜插两三枝。移来意态萧疏甚,相对凄然读楚辞。霜后黄花不忍看,铜屏纸帐润秋寒。晚来几点梧桐雨,愁煞灯前李易安。这首七绝将女主人公的才气与内心的愁怅完全地展示在读者的面前,这里我们不妨引用一下男主人公杨杏园的评价,他说:“清丽得很,我却做不上来。这样的女子著作,我还不多见呢”。类似的表达人物感情,暗示人物命运的诗词,在《春明外史》中还有很多,这些都是和《花月痕》等传统才子佳人小说相似的。与《花月痕》相比,《春明外史》与它的共同之处在于它们的诗词歌赋本身都清丽脱俗,有相当高的水准。如果说他们有什么不同的地方,那么,它们的不同之处在于:《花月痕》中诗词歌赋太多,多得达到了阻隔作品情节发展、妨碍人物性格刻划的程度;而《春明外史》中的诗词歌赋,书信对联,却没有这样的弊端,它们使得整个长篇小说显得更为和谐,而且还起到了烘托环境、暗示人物命运、抒发作者感情,尤其是巧妙地抒发难以明言的感情的作用。当然,诗词歌赋的穿插并不仅仅局限于《春明外史》这样一部小说中,在张恨水的其它小说中类似的情形同样随处可见。可以说,诗词歌赋已经完全融入张恨水的小说当中,成为他小说艺术成就中极具欣赏价值的一部分。其二,才子佳人的生活理想、性格特征与故事演进都具有明显的时代性特征。才子佳人小说主要出现于明末清初,到了张恨水所处的民国时期,时代主流精神与文人的社会理想均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自然也随之发生了相应的变化。因而,在张恨水的才子佳人小说中,男女主人公与传统才子佳人小说相比也有了不小的变化。“郎才女貌”虽然仍是对男女主人公的基本要求,但他笔下的才子已经不再是封建时代热衷功名的书生秀才,代之而来的是饱受新学教育、不满社会现状、具有社会责任感、热衷于推动社会改革的现代青年。与此相应的是,他笔下的佳人也不再是待字闺中的大家闺秀,她们也摇身一变成为新式女校的学生或身世坎坷的平民女子。但他的小说叙事模式仍然受到传统小说较大的影响,这主要表现在:男子多是年少多情,风流蕴藉,才调不凡的知识青年,女子多半是“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腰”的美貌少女。他们的相恋也是一见钟情式的“一见钟情,历经磨难。”当然,这些才子佳人已经很少能够“状元及第、终成眷属”了,可以说作者是把浪漫的爱情白日梦拉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之中。《春明外史》中的杨杏园青年早逝,《金粉世家》中的金燕西夫妻最终也是劳燕分飞,而《落霞孤鹜》中的秋鹜夫妇虽然得以结成伉俪,但却付出了让同样与秋鹜相爱的玉如被军阀纨绔子弟所霸占的代价。这种结局方式,虽然没有传统小说大团圆结局的大快人心,却不乏直面现实的大胆精神。在小说主要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因为是从“才子佳人”小说演变而来,张恨水小说的主要人物身上或多或少还沾染着一些传统的“才子佳人”气,如在《春明外史》中体现出来的杨杏园、李冬青的“才”“貌”与“痴情”,《金粉世家》中冷清秋倾倒金总理的才气,《斯人记》中文人梁寒山与女诗人张梅仙由诗互倾的机缘,就连《啼笑因缘》中新式学堂出身的樊家树也没有完全脱离“才子”的逃避现实的毛病。但是他们身上卖弄才气,洁身自好的才子色彩已经慢慢隐去了,这些人物性格中开始出现了复仇式的反抗性成份,如《美人恩》中主人公洪士毅为报复常小南的负心忘义而夜怀菜刀,潜入常家,当面对为已经成为陈四爷姨太太的常小南擦皮鞋的羞辱时,他毅然决定放弃了靠着巴结逢迎陈四爷得到的慈善会工厂厂长职位,走上了投军报国的道路;《欢喜冤家》中的王玉和不愿意接受妻子的供养,到大西北去寻找自食其力的生活。这些都能够说明张恨水笔下的人物反抗社会黑暗的精神加强了,他们再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古代才子佳人,而是一批与时俱进的活生生的现代青年。其三,才子佳人婚恋理想的现代性演进。传统的才子佳人小说中才子的婚恋理想往往是对一夫多妻制情有独终,才子们几乎都有几位夫人,而且她们均才貌双全。在日常生活中,她们不仅相互之间和平共处,而且还情同姐妹,一夫多妻的婚姻模式成为才子们理想中的生平快事。《花月痕》中的韦痴珠就是外有理想爱人刘秋痕,家有理想贤妻美妾。《雪月梅》的作者陈朗曾明白地说“为官作宦的人三妻两妾也是常事”327,“一位年少三公,也必得三位夫人内助”447。佳人们也把共事一夫,而不互相妒忌当作上古娥皇女英共事舜帝的美事,《玉娇梨》中白小姐就直接对卢小姐说:“吾闻昔日娥皇女英共事一舜,姐深慕之,不识妹有意乎?”。到了民国时期,尽管一夫多妻制还很盛行,但一夫一妻制的理念已开始深入人心,也许是受到这一历史潮流的影响吧,张恨水笔下的人物很多都能够坚持一夫一妻制,这其中有些主人公做得还很激烈。如在《落霞孤鹜》第二十八回中,秋鹜曾经试探性地对落霞说:“你也别走啊,学着古人娥皇女英的故事,不好吗?”244。然而,落霞断然拒绝了这一要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