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游记惊厥》中的红与白

白先勇《游记惊厥》中的红与白

《公园的童话》作为白贤勇的代表作，一直是人们关注的焦点。评论者们从不吝惜给予它的溢美之词。著名评论家欧阳子甚至宣称:“在中国文学史上,就中短篇小说类型来论,白先勇的《游园惊梦》是最精彩最杰出的一个创作品。”367-368我们姑且不论欧阳子的评论是否有溢美之词,有一点是勿庸置疑的,《游园惊梦》的确称得上中国文学史上中短篇小说精品中之精品。解读这样一篇内蕴丰富、主题深远的小说,我们可以采取多种途径与角度。本文从色彩意象分析入手,探寻《游园惊梦》小说文本的丰富意蕴。红色和白色应该是《游》中最重要的两种色彩,文中提到“白”与“红”分别不下二、三十处,其出现频率远远大于其它色彩。白先勇反复提及这两种色彩显然是有他的特别用意的。笔者认为,这两种颜色与女主人公钱夫人(蓝田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红”是对性的隐喻小说中,作者对“红”的描写也十分醒目。主要表现在天辣椒蒋碧月和十七月月红的身上。首先是二人的名字中都带有红色(天辣椒、月月红)。其次,二人的出场更是耀眼夺目:蒋碧月“穿了一身火红的缎子旗袍”1,而月月红则“穿了一身大金大红的缎子旗袍,艳得像只鹦哥儿”。根据作者的描述,我们不难看出钱夫人的内心(至少是潜意识里)对这二人有着一种本能的厌恶和抗拒。一听说“天辣椒蒋碧月也在这里,她心中就踌躇了一番,不知天辣椒嫁了人这些年,可收敛了些没有。那时大伙儿在南京夫子庙得月台清唱的时候,有风头总是她占先,扭着她们师傅专拣讨好的戏唱。一出台,也不管清唱的规矩,就脸朝了那些捧角的,一双眼睛钩子一般,直伸到台下去。同是一个娘生的,性格儿却差得那么远。”而月月红呢,“逞够了强,捡够了便宜,还要赶着说风凉话”,钱夫人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二人由此可见一斑了。何况当年十七月月红横刀夺爱,抢走了郑彦青使得钱夫人至今仍无法释怀。而蒋碧月和月月红无论是穿着打扮、言行举止、性格特征又是如此神似,不禁勾起了钱对往事的痛苦回忆。然而,“红色”对于钱的意义是否仅止于此呢?换句话说,在钱对于“红色”的厌恶和抗拒背后是否另有深意呢?笔者认为,如果“白色”是对性的隐喻,那么“红色”事实上正代表着钱夫人压抑在心底里对于性的欲望和渴求。红色所具有的那种张扬恣肆、性感妖艳表面看来似乎恰是钱夫人所缺乏的,连钱夫人自己也认定她并不具备这种足以吸引异性的特质。因而一旦当这种“红色”(如蒋碧月、月月红)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内时,钱便会深感到威胁和不安。然而,令我们质疑的是,究竟是钱夫人果真不具备这些特质还是她深埋在心底而不自知,抑或是明知存在但羞于启齿而拼命地压抑呢?当钱回忆与郑野外交合时,那一幅幅缱绻缠绵的画面以及从她口中不断呼唤出的“太阳”——我们是不是可以视作为是钱夫人潜在的那种张扬恣肆的特质被唤醒了呢?唯有在这时,钱夫人才可能毫无顾忌地听从内心的支配、听从欲望的支配结结实实地为自己活上了一回:“太阳,我叫道,太阳照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了。”火红的太阳所蕴藏的炽热的能量,一旦释放出来其威力恐怕是难以想象的。一不留神不但会灼伤了别人也会灼伤了自己。“可是我只活过那么一次”,“只有那一次”。这个女人终于传达出了自己内心最真实地呼唤。然而,这种呼唤即使再强烈也是无声的,也只能被深深地埋藏于心底,并时时会引发钱夫人内心的自责之感。正如欧阳子所言:“她一方面固然崇拜郑彦青的肉体,把他那十分性感的身体视为青春生命的象征,另一方面却又大大诅咒他所引惹起来的她的性欲,而视他为命中的冤孽。”387钱夫人不是不明白“红”所代表的魅力,她的内心深处也未尝不渴望能像“红”那样张扬恣肆。然而我们不要忘了另一种色彩即“白色”对她的重要影响。“白色”不仅仅是郑彦青青春性感的身体象征,同时也集中体现了钱夫人的性格特征。钱所具备的高贵纯洁、矜持内敛、雅致含蓄的性格决定了她不可能那样去做。“钱夫人是一个十分斯文‘正派’的女人(‘一个夫子庙算起来,就数蓝田玉唱得最正派’)。理智清醒时,她不可能做性方面的遐想;理智模糊时,她的性幻想也一点没有粗俗坦言的性质。这不仅表示她性格雅致含蓄,也表示她在性的问题上,十分怀有禁忌,平时想都不敢去想。可是她那份被压抑的渴欲,却在‘梦’里以象征图样大胆暴露出来。”382“白”与“红”就是这样在钱夫人身上矛盾交织,令她痛苦不堪却又无能为力。然而在月月红和蒋碧月那里,对于钱夫人来说是威胁和不安的“红色”却得到了肆无忌惮地挥洒和张扬。她们敢爱敢恨、敢拼敢夺,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以不管不顾甚至不择手段。当年“任子久连她姊姊的聘礼都下定了,天辣椒却有本事拦腰一把夺了过去。”而自己的亲妹子十七月月红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这也验证了桂枝香(窦夫人)的那句话:“是亲妹子才专拣自己的姊姊往脚下踹呢!”另外,还有一处细节值得注意。宴会上,当客人们准备入席时,白先勇对饭厅作了这样一番描述:“整座饭厅银素装饰,明亮得像雪洞一般,两桌席上,却是猩红的细布桌面,盆碗羹箸一律都是银的。”细心的读者是否注意到钱夫人正是在这样一个大的“白色”的背景之下,坐在“猩红的”桌前就餐的。这一白一红的鲜明对照极富戏剧性。钱一方面无法抗拒来自“白”的诱惑,一方面又畏惧来自“红”的威胁,钱夫人的这餐盛宴看来注定吃得不会平静。这看似无意实则有心的一笔不正预示着钱夫人内心世界的一场轩然大波和暴风骤雨将不期而至吗?二、“性”的运用纵观全篇,“白色”出现最集中的地方莫不过于钱夫人醉酒后回忆与郑彦青野外交和的那一段。那个如梦境般的回忆充满了白色意象:他那双乌光水滑的马靴啪嗒一声靠在一处,一双白铜马刺扎得人的眼睛都发疼了。他喝得眼皮泛了桃花,还要那么叫道:夫人。我来扶你上马,夫人,他说道,他的马裤把两条修长的腿子绷得滚圆,夹在马肚子上,像一双钳子。他的马是白的,路也是白的,树干子也是白的,他那匹白马在猛烈的太阳底下照得发了亮。他们说:到中山陵的那条路上两旁种满了白桦树。他那匹白马在桦树林子里奔跑起来,活像一头麦秆丛中乱窜的白兔儿。太阳照在马背上,蒸出了一缕缕的白烟来。一匹白的,一匹黑的——两匹马都在淌着汗。……那些树干子,又白净,又细滑,一层层的树皮都卸掉了,露出里面赤裸裸的嫩肉来。他们说,那条路上种满了白桦树。显而易见,作者在这里反复运用的“白色”是一种性的暗示与象征。在钱夫人眼里,“白色”就是一种性的隐喻。作者为何偏偏选中白色而不是其它颜色来暗示“性”呢?我们注意到宴会前,当钱夫人被窦夫人引荐给程参谋后,作者在对程参谋的外貌特征的描写时多次提到了他“那一口齐垛垛净白的牙齿。”而这“一口齐垛垛净白的牙齿”很自然使钱联想到了与她有过私通的郑彦青——他也捧了满满的一杯酒,咧着一口雪白的牙齿说道:夫人,我也来敬夫人一杯。“白”在这里传达出了一种青春健康的气息,是风华正茂、年轻有为的体现。而这一切正是年逾古稀、老态龙钟的钱鹏志所无法给予蓝田玉(钱夫人)的。“钱鹏志娶她的时候就分明和她说清楚了。他是为着听了她的《游园惊梦》才想把她接回去伴他晚年的。”“钱鹏志好当她的爷爷了,她还要希冀什么?”我们从作者对钱鹏志临终时的描写,更能看出这一点:“他的头发乱得像一丛枯白的茅草,他的眼睛坑出了两只黑窟窿,他从白床单下伸出他那只瘦黑的手来,说道,珍重吓,老五。”这里“枯白”的头发、“黑窟窿”似的眼睛、“瘦黑的手”,无不传递着一种死亡与腐朽的气息,恰与象征着青春与健康的“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钱鹏志可以满足蓝田玉所有的一切——除了“性”,而这也恰恰引发了正处于青春年华的蓝田玉对于象征着青春、健康以及足以引起她关于“性”之联想的“白色”的情有独衷,从而激起了蓝田玉对于性的更加强烈的渴望。一般而言,白色在常人眼中是一种纯洁和高贵的颜色,作者用它来暗示“性”,自然别有深意。不难看出,“性”在钱夫人眼中是一种纯洁和神圣的事物,是容不得他人来侵犯和亵渎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钱夫人的某些性格特征:她是一个贤良正派、内敛矜持的女人,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女人(尽管与郑有过私通)。她一方面渴望着有性的生活,渴望与年轻的郑在一起,另一方面又不忍背叛钱鹏志且又十分珍惜自己既有的身份地位。这种种矛盾和冲突注定了她不可能是一个为了“性”(爱)而奋不顾身的女人。与郑彦青的交往也注定只会是以悲剧收场,失去郑也只不过是个时间的问题而已。三、徐、钱之合作玄色(黑色)/墨绿发乌,属于黑色系,并非小说中的主色,白先勇并未花过多的笔墨来描述它们。这两种颜色分别与小说中两位人物的衣饰有关,细究起来也颇有一番趣味:身着这种黑色系衣服的人物在这场盛宴中无一例外都不会充当主角。小说的一开始,钱夫人一进窦公馆就“把身上那件玄色秋大衣卸下”,露出“身上那件墨绿杭绸的旗袍”,而这件旗袍从“镜子里看起来,竟有点发乌”。钱夫人外罩的是一件“玄色秋大衣”,这与小说中提到的另一位身着“黑旗袍,十分净扮的年轻女客”——徐太太遥相呼应。徐太太“也是个昆曲大王”,但她的出场是由蒋碧月而非窦夫人引荐给钱的,可见徐不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当徐上台演唱《游园》时,白先勇作了一番这样的描述:她穿了一身净黑的丝绒旗袍,脑后松松地挽了一个贵妇髻,半面脸微微向外,莹白的耳垂露在发外,上面吊着一丸翠绿的坠子。没有穿金戴银、没有珠光宝气、没有浓妆艳抹,只是一身素净的装扮。“莹白的耳垂”,“翠绿的坠子”表明徐还年轻。然而,徐虽年轻却颇懂世故: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明白这个宴会并非自己的舞台,轮不到她在这里争奇斗艳,自己也争不了这里的主角(真正的主角乃是身着银灰和珠灰旗袍的窦夫人与赖夫人等人),唱戏亦只是为他人助兴而已。当她懂得了这一点之后,年轻的徐太太索性素净装扮、安分守己、静待人事、冷观盛宴,比起钱夫人的感时伤怀来倒也多了几分超尘脱俗。相形之下,钱夫人则一来就卸下“那件玄色秋大衣”,玄色即是黑色。这一“卸”十分关键,不经意之间流露出钱并不甘心做这场盛宴的配角的微妙心理。毕竟曾几何时,穿梭于南京的那些豪华盛宴之中,钱夫人可是绝对的女一号,是任谁也无法将她比下去的。虽然,如今的钱夫人也明白自己身份地位的降落,风光不比当年,但习惯了当主角的人,一旦沦为配角,其心理落差恐怕也不是一时能够调整得过来的。然而卸下了这件玄色外衣之后又会如何呢?钱夫人果真能就此改变她日薄西山的命运吗?那件“墨绿的”、“竟有点发乌”的旧式旗袍又能为她挽回多少体面呢?这里,作者对这件旗袍颜色的设置也别具匠心。仔细揣摩一下,不难发现:墨绿与火红相对,发乌与银灰(珠灰)相照。当身着“墨绿杭绸旗袍”的钱夫人与身着“火红缎子旗袍”的蒋碧月站在一起,单从气势上来说,毫无疑问,光芒四射的“火红”也要远远地将幽暗灰冷的“墨绿”比压下去。何况,自古以来,就有“绿配红”的定律呢!而“银灰”(窦夫人)和“珠灰”(赖夫人)偏于白色,“墨绿”本来就偏于黑色,墨绿发乌就更接近黑色了。黑白的对比愈加分明。二者相比,无疑高贵典雅的银灰和珠灰要比不合时宜的墨绿发乌占据主导优势。窦、赖二人为主,而钱、徐二人为客由此也不言自明。此外,“墨绿”而“竟有点发乌”可见年代已经久远了,可钱夫人仍舍不得丢弃,甚至“这些年都舍不得穿”,“为了赴这场宴才从箱子底拿出来裁了的”。可见钱对昔日的辉煌至今也无法忘怀。明知昨日无法重现,却仍寄希望这一身旧时的衣物能暂时挽留住昔日的光辉。宁愿沉醉于昨夜残梦中迟迟不肯醒来。而今日的这场盛宴却无情地粉碎了钱夫人这最后的小小的奢望,将她自自欺欺人的梦境中猛然惊醒。徐、钱两人虽同作为这场盛宴的配角,然而却风格各异、相映成趣。徐全然置身事外,冷观静待(虽有表演——演唱《游园》亦只是尽义务,为他人助兴罢了),徐很清楚这场宴会与“我”无关,热闹都是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