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电影的文化价值取向

当代中国电影的文化价值取向

中国现代电影对文化价值观的追求已经超过了708年。而创作上的自觉,也许可以说始于张暖忻导演的《青春祭》。是她创造性地从数以万计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历史运动中,第一次自觉地捕捉到不同民族的文化——生活习俗,爱情观念和心理特质的不同与冲突。电影批评和电影理论上的研究,则是近两年来哲学、社会科学和文学艺术领域兴起的“文化热”中的一朵小花。近几年来,电影创作追求文化价值的一种取向,是把现代、当代人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同我国古老的文化传统联系起来。作为古今联系纽带的象征的,是许多影片中的历史文物,作为直接隐喻主题思想的文物和作为一种文化背景的文物,诸如甲骨文字,石人石马,石刻牌坊之类,或者采取新与旧两个主题相似、性质相类的故事的“套层结构”,以显示现实文化价值观念与古老传统文化之间的血肉联系,唤起人们对现实文化价值观念的反思和对传统文化价值的批判。这种种努力都是很可宝贵的。它们不仅显示了当代中国电影可喜的进步的实绩,尤其打开了进一步丰富中国电影文化蕴藉的大门。中国电影和他种文学艺术一样,总显得单薄和贫弱,而缺少一种历史和人生的厚实感。这和我国悠久的深厚的文化底蕴不仅不相称,简直成了可悲可叹的反差。原因无疑很多,也很值得不留情面的解剖。现在,有电影艺术家着意作电影的文化价值的追求,是大有益处的。但是,迄今为止的努力,似乎也有弱点。一是只注意字面上的文化或生活中表层的文化现象,二是专爱形而上的论道,编出解释某个新观念或旧观念的故事,让人物故作哲理的反思状,说出几句点题的名言或格言。总之,似乎较少注意到一个民族的文化有死了的,即字面上的,书本上的文化;有活着的,即至今深埋在人们心底里,自然而然的支配着我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的文化,未庄文化之所以一经鲁迅写入《阿Q正传》就引起知识者巨大的震悚,因为他写活了中国人的心思,言谈,行为,活画出现代中国人的美妙的一嘴一毛。鲁迅笔下的人生,是由中国文化腌制出来的人生;鲁迅笔下的人心,是浸透了中国文化的人心。阿Q虽然自己的尊姓大名不会写,圈圈也画不圆,可“他那思想,其实是样样合于圣经贤传的”。我们的电影如果要追求文化价值,大概还是要显示活的中国人的心思,由这心思影响的中国人特有的行为方式,由种种心思和行为杂凑出来的中国人的人生,中国人承担的命运。在这样的想法中,看到了王炎导演的《女人国的污染报告》,我格外喜欢。这是我近年来看到的最朴素、最平实地显示出中国文化某种固有特性的影片。应该声明一句:我不是电影界的人,看到的影片很有限。还有我没有看到的在这一方面比这部影片更好的影片,就要请有关诸位原谅了。《女人国的污染报告》是一个谣言和诽谤杀人的故事。深层的文化背景是女人的贞节,和“人言可畏”的民族心理,要害在中国文化中的“恕道”。秀娟经营的小杂货店丢了大约二百块钱。秀娟猜到是丈夫祖和的本家大哥祖生偷走的。她告诉丈夫,丈夫劝她:“算啦!都是未出五服的兄弟,再说也没抓住,闹起来……”秀娟呢?她说:“我也是这样想。”虽然心里很难过。霞妹终于忍耐不过,把失窃的事告诉了本家二嫂。事情于是传开了,钱也由二百膨胀到“也有人说是一千”。于是又商议着动员秀娟去报案。霞妹一报案,民警侦询了有赌博行为的大哥,二哥和四弟,最后拘押了大哥。大嫂于是在秀娟家门口大骂其街,闹得一家不安。秀娟丈夫知道了,又劝她去撤回这个案子,于是自己挨了批评,换得大哥的释放,秀娟丈夫宽心了,劝秀娟和霞妹说:“不管怎么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人放回来了就好啊!以后咱们见了大哥大嫂,就当没这回事一样。”这是中国人对待失窃、受损害一类事故的极普遍的态度。小学生在教室里发现文具盒里少了一枝笔或一块橡皮,不愿或不敢声张;大人们在办公室里发现自己丢了钱物,同样也不愿或不敢声张。并且都不愿报案。心里想的是怕引起人际关系的紧张,猜疑,怕惹出更大的麻烦。心又不甘,于是还想出“破财消灾”一类的箴言来麻痹自己。假如涉及到人,更有“冤家宜解不宜结”的古训。加上重人情,重面子,中国人的深层心理大体不喜欢诉讼,即“法律解决”,而偏向“私了”,偏向“吃讲茶”。在容忍、忍耐中求生存——其实多半是苟活,成了一种民族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它的养成,有悠久而深刻的文化因素。“夫子之道,忠恕而巳矣。”(《论语·里仁》)忠,是对一个人的。恕,却遍及一切人,成为处理人际关系的普遍规范。这就是恕道,就是“犯而不校”(《论语·泰伯》),就是“不念旧恶,怨是用希”(《论语·公冶长》),就是“躬自厚而薄责于人”(《论语·卫灵公》),在这样的文化教养下,几千年熏陶下来,我们中国人论人品于是乎崇尚厚道,而憎恶尖刻。厚道,并不一定是恶德。但扩展到对什么事都“犯而不校”,就是非不分,善恶不辨,爱憎不明了;对什么人都“不念旧恶”,也就难免姑息养奸,实际纵恶了。中国人的祭祀瘟神和火神之类的凶神恶煞,固然有怕恶的卑怯,但也是恕道发挥到极致的一种。有吃了亏,上了当而醒悟过来的人,发出“忠厚是无用的别名”的愤慨,厚道人又谥为尖刻。于是秀娟的悲剧没有完。秀娟和她丈夫的恕道,得到的却是谣言和诽谤的报应。你不是撤销报的案子么?你一定有鬼,在邱大婶的红眼病与寡妇的增强了的性心理的双重趋使下,她捕风捉影地捏造了秀娟和祖生大哥有私的谣言,污蔑尽了秀娟的清白。也是在中国这特有的文化氛围中,使秀娟陷于不能自救的困境。“三告投抒,贤母生疑”。谣言似乎变成了事实。恩爱的丈夫在中国式的侮辱里完全丧失了分析事物的理智,以及面对邱大婶推诿的遁词而不能惊醒的迷悟。中国人极其熟悉的“人言可畏”又来了。“人言”之所以“可畏”,在于我们中国人过于柔弱和克己,以及不允许别人“辩诬”。对待“人言”也就是谣言即流言,中国人自己就首先失魂落魄,有一种特殊的心理感受。我想起了鲁迅的一段精细的刻画,鲁迅少年时家道中落,贫穷困顿。在一次闲谈中,一位叔祖母教他可以拿母亲的首饰去变卖。鲁迅说没有首饰,她又教鲁迅“到大厨的抽屉里,角角落落去寻去,总可以寻出一点珠子这类东西”。鲁迅当然没有去寻。可是,鲁迅回忆说:“大约此后不到一月,就听到一种流言,说我已经偷了家里的东西去变卖了,这实在使我觉得如掉在冷水里。流言的来源,我是明白的,倘是现在,只要有地方发表,我总要写出流言家的狐狸尾巴来,但那时太年青,一遇流言,便连自己也仿佛觉得真是犯了罪,怕遇见人们的眼睛,怕受到母亲的爱抚。”(《朝花夕拾·琐记》。“可畏”的,岂非这先自怕这怕那么?倘若象鲁迅后来长大了那样,敢于写出流言家的狐狸尾巴来,又有什么“可畏”呢?也还是鲁迅说的:“无论是谁,只要站在‘辩诬’的地位的,无论辨白与否,都已经是屈辱。更何况受了实际的大损害之后,还得来辩诬。”(《华盖集·忽然想到十》)“辩诬”本是保护自己人身权利的正当手段,为什么竟成了“屈辱”?在中国人心里,“辩”就不是好东西。而“诬”更是无须证据,先就假定为事实了。汉语里“嫌疑犯”这个词是人人都这么说的。其实,“嫌疑”而已,何“犯”之有?所以外国话里就叫“嫌疑人”。只有证据确凿依法判了刑的人才是“罪犯”,才是“犯人”的。在我们可爱的中国,一个人的名誉和人格,一旦遭到流言中伤,听到的人的一种深层文化心理结构,就以“宁愿信其有”的潜意识予以接受,并产生一种特殊的复杂的亲和心理。然后又添油加醋地加以传播,把本来的“扯淡”变得更有味一点。当事人的辩诬受到人们本能的怀疑,拒绝甚至非议;知情者的辩护还会使自己惹得一身不干净。这时候,诚实的中国人的内心深处的多疑的文化素质就显露无遗了。秀娟对丈夫说:“你说有,就有吧!”的话,是伤心透了的。秀娟已经醒悟了,她明白了:“要是祖生哥偷钱,我不去替他说情……”可祖和已经昏聩到:“还说什么偷钱?明明是你自己偷人!”为什么呢?因为我们这位同胞的心灵深处有一个对待谣言的“逻辑”:“没有!为什么偏要丢给你这个丑名声,不丢给别人?!”古人的“空穴来风”,今人的“无风不起浪”,都是极好的轻信谣言的教材。如果秀娟的心不是被我们的传统文化打磨得如此细腻,柔和;如果在风沙扑面的生活里秀娟变得粗糙些,滋生了“他妈的”的思想;如果离婚不是罪过,不是恶行;如果丈夫不能任意夺走子女;如果我们的新文化实实在在支持秀娟的独立、平等、自强的行为方式,秀娟何至于自绝于人世?看完《女人国的污染报告》,我想起一段这样的名言:“‘犯而不校’是恕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是直道。中国最多的却是枉道:不打落水狗,反被狗咬了。但是,这其实是老实人自己讨苦吃。”(鲁迅:《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我看,这部影片就是一部关于恕道,不,而是枉道的故事。就是这样一个故事而已。好就好在这里。故事影片就演一个动人的故事。不作任何说教,也不外加什么道德评价。截取一段实在的生活,把中国人怎样待人,怎样处事以及因此产生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甜、酸、苦、辣的人生,展现在银幕上。这就不失为一部好的或比较好的影片了。在真实的“百花齐放”的电影园地,应该有也一定会有它的一席地的。美是为我们人而存在的。人最根深蒂固不可战胜的力,是自己生存和发展的生命力,人所创造的一切:美,爱情,婚姻,家庭,财产,国家,政治,法律,道德,宗教……文化都只为着自己的生存和发展,人类个体可能执迷于某种偏爱而牺牲小我的生命。人类生命力的大潮是决不会淹没自己的。美和一切属于文化的东西有如长江大河变动不居,就是为着更适应于人的生存和发展。电影美学的创造和具体的影片的创作,都离不开这一根本,自以为离开了的,其实不过是幻想。我至今不知道,王炎导演为什么原封不动地接受这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