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祥子》在美国的翻译与研究

《骆驼祥子》在美国的翻译与研究

1945年，美国人伊利诺伊州翻译并出版了养老院小说《骆驼祥子》，改名为《洋车夫》。成为当年美国纽约著名的读书俱乐部“每月一书”(Book—of—the—MonthClub)的畅销书。老舍本人评价这个译本“译笔不错”。伊万·金译本在老舍研究中意义重大。此前,老舍的一些作品已被译成外文,如,日文译本《小坡的生日》(1940年)、《赵子曰》、《牛天赐传》、《骆驼祥子》等,1944年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现代中国短篇小说》(ContemporaryChineseStories,Trans.WangChichen,NewYork:GreenwoodPress,1944.),其中收录了Chi—chenWang翻译的《柳家大院》(LiusCourt)。但这些作品影响不大,伊万·金译本才使老舍作品真正走向世界。之后,以此英译本为基础,转译为法、德、意、瑞士、瑞典、捷克、西班牙等许多语种。伊万·金译本同时带动了海外的老舍其他作品的翻译与研究活动。对于伊万·金译本,国内研究者仅简单地提及其大团圆结局,却迄今没有出现较为详细的评析文章。而对《骆驼祥子》英译本进行考察,无论对深化《骆驼祥子》研究本身,乃至整个老舍研究,都将颇有裨益。伊万·金译本初版本为黄色布面精装,内附插图五十多幅,线条简洁,生动形象。里封的彩色插图可能是绘图者想象的北平街头的景象。有研究者推测故事发生的时间在作品开始时当属北洋军阀时期,后面的情况已是国民党统治以后的事了。书中插图妇女头戴清代头饰,男子脑后拖着长辫子,与故事发生时的中国的社会现状有出入。以《骆驼祥子》中文版本(以下简称中文版)对照伊万·金译本(下面简称英译本),就前21章而言,除了一些人名、地名、俗语等翻译欠准确,属于知识性误译,并删去一些句、段及部分北平风景风物描写以外,译文行文流畅,生动传神,基本忠实于原著。但译文第22—24章,对原著内容进行改译甚至可以说重写,不仅增加了人物与故事情节,对祥子的形象更是作了重大改塑。祥子成了另一个祥子,译本改变了老舍原著的意义。老舍以纯粹的口语,写出了北平的美,言语,风俗,习惯,气象,景物,所有“色色形形”的调子,都是道地北平的。对于不熟悉北平的人,尤其是外国人,很难全部悟出北平的滋味。对于一些方言、俗语、北京特有的物件等,如果只照字面意思翻译,难免有误。下面试举几例:中文版第15章第369页:“数来宝的,唱秧歌的,说鼓书的,练把式的”;英译本是这样翻译的:thecountersofcomingtreasures,thesingersoftherice-plantingsongs,thetellersofthestoriesoutoftheancitentbooks,thewardances.(英译本第15章第225页)译者显然并不熟悉这些中国特有的民间娱乐项目,多是按字面意思来翻译,其中“数来宝”,是一种曲艺形式,现在多用竹板打拍,过去也用系铜铃的中骨打拍,边敲边唱,一般是即兴编词,即rthythmicstorytellingtoclapperaccompaniment,而英文版把这一娱乐项目理解为“数钱的”,“数财宝的”;“唱秧歌”,是一种民间舞蹈,用锣鼓伴奏,有的地方也表演故事,中国北方广为流传,即dotheyangkodance,而英译者理解为“种稻歌”;“鼓书”,也是一种曲艺形式,即Chineseballadwithdrumaccompaniment,英译者将其与“古书”相混淆;“练把式”,指练武术(practisewushu),译者将其理解为一种舞蹈。中文版第18章第396页,“拾槐虫,挖‘金刚’什么的去玩”。这里,“金刚”指槐虫的蛹,英译本将其译为:goldmines(即“金矿”,译本第18章第273页),显然属于理解上的错误。人名的翻译,如丁四、刘二,译为“DingFour”,“LiuTwo”,这里,数字应翻译为序数词而非基数词。类似的这些误译现象是由于译者本身知识素养所限,导致了译文对原文个别句、段理解上的偏离。译文应算忠实于原文的“直译”。那么,下面的增、减、删等翻译现象则是出于译者有意为之的翻译策略,其中较重要的有以下内容:中文初版本第一章,介绍北平洋车夫有许多派的五个自然段,在英译本第8页被删去。这几段叙述使人们对北平车夫的总体情况有个大概了解,兆示祥子以后做车夫的几种可能性。中文版第3章第251页,祥子偷骆驼后:“他的思想很慢,可是想得很周到……不能再多耗时间。”这部分在英译本第32页被删去。第4章中文版第262页:“太阳平西了,河上的老柳歪歪着……因为它们都属于北平。”这段关于北平景物的描写,在英译本第45页被删去。祥子的车在第一次被抢后,这些景物在祥子眼中、耳中仍都非常的有趣与可爱。暗示祥子还是喜欢这座古城,车子被抢并没使他绝望,他对生活仍充满信心。这种以景物衬托人的心情的描写是必要的。中文版第12章第340—342页:“祥子说不清的那点事是这样:曹先生在个大学里教几点钟功课。学校里有个叫阮明的学生……对了,祥子是遇到‘点儿’上,活该。”这七个自然段在英译本第12章175页被删去,经过修改后放在英译本第23章。由曹先生亲自向祥子解释,由第三人称叙事变成第一人称叙事。译者在此处添加:“他不知道在事件的真相告之他前,还需要多长时间、还有多少另外的打击落在头上,可有一点很清楚:先生、太太和小先生,甚至连高妈都逃走了,除了他自己,没有一个人留下来。”中文版第21章后半部分删去。译文将部分情节修改后放在英译本第22章。这是译本前21章,译者所删改的几处重要的内容。总的说来,这部分译文尚属于“直译”,基本保持老舍作品的风格与原貌。第22—24章,即译文最后三章,译者作了改译,不仅改编故事情节的发展,添加了人物与事件,重塑祥子的形象,特别是将祥子和小福子的故事结局进行重写。将悲剧结局改为团圆结局。译者大致作了以下改写:一、让人项目投入使用译者首先添加清华大学女学生这一角色。她在译文中出现两次。第一次,在第22章第334—341页,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女孩想让祥子送她到清华大学。祥子不愿去,女孩充满同情的话语,使得祥子无法拒绝。当祥子和汽车司机、巡警争执时,女学生替他辩护,并告诉祥子有关她和示威者及政治犯的共同的远大目标,她说出了祥子心中蕴藏很久的不平,她的话使祥子感到心中铺开一条新路。第二次出现,在英译本第24章第375—377页。原著中只有阮明一人被游街并枪毙,英译本改为三人。祥子认识的清华大学的女生是其中的一个。与阮明和另一个男人的委琐、缄默不同,她高喊着“出版自由!”,“打倒密探!反对无赖政客和出卖正义!驱除政府中的腐败!”,“言论自由!”最后被枪毙。无疑,作为美国公民的译者本人,根据自己的观念,塑造了一个淳朴、善良、进步的女学生,一个信奉自由、个性解放的革命者形象。这一形象,使得祥子第一次为自己仅仅为钱而做事感到羞愧,也使得没有任何革命觉悟的祥子为她的送命而难过,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惭愧。这是译者心中的革命者的形象,但不是老舍在那时对革命者形象的认识。译者还丰富了小马儿祖父的形象。原著中,小马儿的祖父出现两次。第一次,祥子出于同情心为他们祖孙买了十个包子。第二次,老人告诉祥子:“打算独自一个人混好,比登天还难。”他的话使祥子真明白了:他战胜了刘四爷根本无意义。译者在此基础上,增加了老人对人生的诸多感悟。在译文第24章,当枪毙阮明的消息在报纸上登载时,他为周围的人大声读着报纸上的重要内容。当祥子认出被游街的清华大学的女学生,并向老人谈了女孩曾对他说过的话,老人说:“正是这些想法,她被逮捕,被枪毙”,“不管是否真实,就像经书写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女孩可能试图对你说这些。都是金钱惹的祸。钱是黑暗与邪恶的,它从我们每个人身上抽出黑暗与罪恶,阻塞慈善。越是骗、偷,看别人饿死,就越有钱;越少与人竞争,我们就越接近饿死。因为没有人想饿死或去乞讨,没有人想让他们的孩子饿死或乞讨,或许,我们把有钱人和想拥有钱的人说得太邪恶了——或许他们的钱会越来越多。拥有的钱越多,为他们干活的人就越多,他们就更安全,权利就更大。但他们会杀死或逮捕像那个学生一样对这一原则质疑的人。”他认为阮明:“他只是一个傀儡,不比他所服务的那些人更坏。真正让人轻视的是李麻子。报上说是他向密探告发那女孩和另两个男人的”,“长久以来,人们一步步把自己从动物中拉出来,可现在他们仍坚持把人再还原回动物。在这伟大的文化之城中,我们许多人还得变回动物。”老人的话富含人生哲理,但不像出自一个一生和车打交道、穷困潦倒的洋车夫之口,给人一种身份错位感。译者在他身上添加了不属于老车夫本人的思想与言行,倒像译者本人在谈自己的看法。曹先生的形象在英译本中显得更富人道主义情怀。译者调整、改编了故事情节,将阮明的故事通过曹先生之口向祥子说明。对于祥子被孙侦探敲诈的损失,译本加上曹先生的几句话:“不是你的错。记着,我让你回来,责任是我的。”曹先生不想让祥子太长时间地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那已是不可改变的。他说:“另外我每月给你几块钱,弥补你被偷的损失。”译本增加了李麻子的形象。将原著中堕落的祥子为钱出卖阮明的事加到李麻子身上,他原先也是一个车夫,译者借小马儿祖父之口说出:“(李麻子)后来染上鸦片,两年时间什么也干不成,挣不到钱。活的不如一条狗。”“真正让人轻视的是李麻子。报上说是他向密探告发那女孩和另两个男人的,就像阮明告发你的主人。只不过没有在政府混饭吃,他得到60元奖赏:每条人命卖了20元。”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代替原著中的祥子而担起无赖、堕落的角色。译文最后对祥子也进行了改写,使祥子变成了一个与原著完全不同的形象。译文第22章,那位清华大学女学生的行为和话语,使他第一次为自己仅仅为钱做事而羞愧。女学生的纯净、诚实、无私,使祥子拉车比以往几个月更加卖力,与以往不同,他拒绝收女学生多付的车费。在译文第24章,出卖阮明等人的不再是祥子,而换成李麻子;对于女学生的被游街、枪毙,祥子表现得异常痛苦:“他全身突然缩成一团,脸色变得难看。”小马儿祖父感到祥子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紧紧地抓着,几乎使上抓碎的力气。“她不过是个女孩!”祥子喘息着,他背靠墙,瘫坐下来,因不能为女孩做什么而惭愧,他的头埋在双手里。人群散了很久,他仍不说也不动。祥子对女学生表示了真诚的同情,为她的不幸遭遇难过,为不能为她做什么而惭愧。这是一个善良的、没有完全堕落的形象,为故事的喜剧结局作铺垫。二、“白救济”与“归”式翻译老舍原著以悲剧结局:小福子沦落“白房子”,最后上吊而死,祥子彻底堕落。英译本中,为迎合美国人爱好大团圆的心理,译者将原著的悲剧结局作了处理:祥子寻找小福子,小马儿祖父建议他到“白房子”找她,通过“白面口袋”,祥子见到了病得奄奄一息的小福子。祥子没钱为她赎身,于是,他抱起小福子冲进树林,“她活着,他活着。他们都自由了”。故事以喜剧结束。而译者将“祥子”、“小福子”译为“、HappyBoy”“LittleLuckyOne”就具喜剧色彩。译者让祥子有一个有希望的未来。然而,只要想想当时中国的社会现实,这结局是不现实的,是与时代语境错位的。译文中通过“白面口袋”也暗示了祥子与小福子处境的险恶:“不赎身是没有人能活着离开这地方的。可别因为房子小就轻看它。这儿的房子与女人归楚二哥管。他是五个省的大慈善家和最有势力的人。想占他的便宜,你不想活了。”祥子和小福子一时逃出“白房子”,可他们最终能逃出楚二的魔掌而获得永远的自由吗?能逃脱悲剧命运吗?了解当时中国社会状况的人,就会觉得这种光明的尾巴是多么的一厢情愿。祥子和小福子逃走后怎样?不外两种可能:因无钱治病,小福子病死在祥子面前;或者祥子与小福子最终被势力强大的“白房子”的管理人抓住,亦将难逃厄运。原著作者老舍曾多次表示,对不能为劳动人民找到出路,却使“他们痛苦地活着,委屈地死去”感到“非常惭愧”。尽管如此,他在期刊连载及初版本中没有给祥子一个光明的结局,而且在以后的节录本、修订本中,尽管删去祥子彻底堕落的部分,也仍没有让祥子获得生活的希望与幸福。深谙中国社会现实的老舍如此处理自有他的理由。对于英译本的大团圆结局,老舍是不赞成的,他说:“一九四五年,此书在美国被译成英文,译笔不错,但将末段删去,把悲剧的下场改为大团结,以便迎合美国读者的心理。译本的结局是祥子和小福子都没死,而是由祥子把小福子从白房子中抢出来,皆大欢喜。译者既在事先未征求我的同意,在我到美国的时候,此书已成为畅销书,就无法再照原文改正了。”当时,好莱坞一家中国电影公司曾决定将《骆驼祥子》搬上影坛,老舍与华人导演黄宗霑(JamesWang)就如何改编电影剧本进行谈判,双方意见不一致,美国制片商企图利用老舍的名声,和这本在美国已造成广泛影响的改名为《洋车夫》的英译本的声誉,拍成电影,以获巨额利润,而老舍不同意根据歪曲原著的英译本改编,终使计划破产。老舍宁愿舍弃这次机会,也不愿让自己的作品被歪曲。英译本作者伊万·金将翻译《骆驼祥子》所得的巨额稿酬,成立一家伊万·金出版公司,又出版自己翻译的歪曲原作的《离婚》。老舍为此与他在美国对簿公堂,并另找旅美华人郭镜秋翻译《离婚》,书名改为《老李对爱情的追求》。可见,伊万·金的改译,有违老舍的原意,《骆驼祥子》成了另一部《骆驼祥子》了。以后,许多译本以伊万·金译本为蓝本,造成了更大影响。译者伊万·金没有尊重原著者意愿,擅自对《骆驼祥子》的故事情节、结构、人物、题旨作改译,这种“归化”式翻译对文本本性产生了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