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艺术影响下的现代小说空间结构

电影艺术影响下的现代小说空间结构

说到小说的结构，我们不能忽视这样一个事实。传统小说研究对情节的专注，甚至抓住情节研究来涵盖结构研究的事实。究其原因,主要与传统小说自身的特征有关。我国古典小说是情节小说,这已是不争的事实。西方也把小说看作是典型的叙事文学,高尔基也曾把情节视作文学的第三要素。于是,便自然形成一种惯例:对于叙事文学来说,所谓的结构主要是安排情节。然而,进入电影时代以后,电影艺术的空间造型因素逐渐渗入小说当中,小说的性质正在发生变化,情节在小说中的地位受到空前的挑战,凌驾于结构之上的情节论的偏颇也日渐显示出来。从逻辑关系上看,结构大于情节,情节包含在结构之内,这是最起码的理论常识,情节论明显有悖常理。从小说的实践看,描写的造型化、叙述视角的运动化和结构的空间化已成为电影时代小说的明显特征,情节论难以对此做出准确的概括与表达。因此,我们有必要从电影艺术与小说的关系出发,对当代小说的结构进行新的阐释。一故事与电影的相互关系从表层看,结构作为叙事作品的存在形式,体现了叙述对象的事件(包括开端、发展、高潮、结局)、时间(包括时序、时差、时值、时间层次)、空间(包括背景、场景、近景、特写、氛围)、造型(包括色彩、光影、声音、画画)等元素的组织构造。从深层看,结构不仅仅是艺术的一种审美形式,而且已成为人类把握世界的坐标点或参照系。或者说,结构是人类在认识和表征自身赖以生存的世界时所采用的抽象形式之一。由于各种艺术性质不同,使用的材料不同,对世界把握的方式不同,所体现出的结构形式也就存在差异。就电影和小说来说,二者既有共同点又存在差异,因而它们的结构形式既有交叉又有分离,既有对立又有统一。先谈小说的结构。小说是语言的艺术,而语言作为人类对世界高度概括化和抽象化的产物,本身就存在于时间流程中。词语与词语的组合、句子与句子的组合、段落与段落的组合不仅遵循一定的逻辑理性,而且还体现了复杂的时序关系。这就决定了小说具有历时性叙述的优点和长处。传统小说充分发挥了时间艺术的叙事优势,结构主要体现为故事与时间的有机组合。事件与时间的多样化组合,形成了不同的结构形态(如顺叙和倒叙),体现了有始有终、脉络清晰、完整严密的叙事精神。因此,人们已经习惯性地把故事看作小说的核心,甚至认为故事与小说是一个概念。古今中外的多数小说家也自觉不自觉地遵循这一法则,努力寻找人们所感兴趣的题材和事件,并按照一定的关系编织成一个完整的叙事作品。大多数小说家甚至包括巴尔扎克、莫泊桑、狄更斯、契诃夫等世界一流小说大师,都在故事与时间的组合方面作了可贵的探索。在他们的创作中,故事创造被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艺术境界,能够将一定社会的政治、经济、历史、宗教以及风土人情乃至大自然景色都包揽其中。在一定意义上,故事成为传统小说全部美学理想的载体。由于传统小说的叙事性具有对客观世界和人类生活的凝聚力和选择概括性,能发掘客观世界中存在的深层的因果联系和事件发生、发展的时序关系,因而在此基础上形成的情节优势便对电影产生了深远影响。早期电影不被看作是艺术,原因就在于故事的缺席。西方电影家为了提高电影的艺术地位吸收了小说的叙事因子,大量小说名著改编成电影就能说明问题。“最终挽救了电影,或者说把电影从一种科技新技术变成有艺术感染力的手段,全靠用电影讲故事。”(P205)中国电影从一开始就继承了小说的叙事传统,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采取了以情节为中心的结构模式,作品的意义完全依赖于故事本身的内涵,这种状况直到新时期以后才有所改变。由于故事的积极参与,电影的性质在发生变化,成为继小说之后又一种具有高科技含量的叙事手段。既然叙事成为小说与电影的共同指向,情节结构也就成了小说与电影共同遵循的叙事法则。故事,作为人类进行艺术想象的基本形式之一,不仅满足了人类的一种审美需要,而且体现了人类对世界的认识和表征。因为“叙事不是关于这个世界的(编造的)故事,而是把世界本身当作故事并进而理解这个故事的手段。世界是以故事的形式呈现在我们面前的”(P190)。可是,一旦我们将故事与世界联系起来,并从故事角度认识世界时,就会发现故事与世界大相径庭。首先,故事不是一个拥有自身实在性的实物,不是一个原初的或者派生的实在,而是作为人类想象与虚构的产物,它引导我们去构造一个与客观世界貌合神离的想象世界。其次,人类生活中确实存在着各类事件,或者说世界是由故事构成,但故事并不是世界的全部。世界上还有许多散落于故事之外的现象,比如大自然的色彩、声音,人的外貌、情绪,社会的民风、民俗等等。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说故事在本质上无疑是人类自己为自己设计的一个陷阱。从结构意义上看,故事是小说的原始形态,只是满足了人类初级的审美需求,反映了人类思维发展过程中经历过的单纯和幼稚。传统小说的情节结构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之上,其局限性是显而易见的。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现代读者已不再满足于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作者也不再固执于小说完整的叙事了。于是,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小说艺术发生了历史性变革。詹姆斯、伍尔芙、卡夫卡、乔伊斯、福克纳、海明威等人对小说与故事的关系提出了质疑,他们在结构方面所作的种种探索也旨在证明——小说不等于故事。在情节之外拓展新的结构形式,是现代小说发展的必然趋势。一个值得深思的现象是,小说艺术发生历史性变革的时代,也正是电影艺术诞生的时代。而小说结构全面更新的时期,也正是现代电影的兴盛期。这决不是历史的偶然,而是电影与小说相互吸引、相互影响、相互作用的必然结果。如前所述,早期电影在形成过程中一方面从传统小说的情节结构中吸收艺术营养,另一方面又从自身的特性出发,开创新的结构形式。世界电影艺术的奠基者格里菲斯从1908年起开始进行探索,通过平行蒙太奇、交叉蒙太奇、隐喻蒙太奇、对比蒙太奇和镜头内部蒙太奇等运用,创立了电影艺术独有的结构范式。随着电影艺术的逐渐成熟,“世界电影艺术在现代发展的一个趋势是电影语言的叙述方式(或者说是电影的结构方式)上,越来越摆脱戏剧化的影响,而从各种途径走向更加电影化”(P19)。美国电影《公民凯恩》的新颖之处在于其独具新意的多视角叙事结构,伯格曼的影片《野草莓》采用了多主题、多线索、多层面的复调结构,阿伦·雷乃的影片《广岛之恋》凸现了时空交叉的意识手法,戈达尔的影片整体上呈现出非理性的拼贴画风格。这些作品打破了以情节的因果链和时间轴为主的结构模式,造成作品的破碎感与断裂性。因此,现代意义上的蒙太奇可理解为“空间化的时间”,它不仅是电影的艺术手法,而且也被现代小说所利用和借鉴。二结构的类型及结构电影既是时间艺术,也是空间艺术,时空复合的多维结构要求它把时间艺术的叙事性和空间艺术的造型性有机地交融起来,呈现客观事物的空间状态及其流动演变的时间过程。固然,电影需要一个有意义的故事作骨架,但这绝不意味着它仅仅以影像作手段去讲述一个故事,也不意味着空间造型是一种消极被动的依附于叙事的辅助性手段。如果说叙事性是小说与电影艺术的共性,那么空间造型则焕发出电影独具的艺术风采,成为电影艺术区别于小说的根本标志。故事的确给电影带来了艺术光环,但电影借助“情节优势”已成为历史。而空间造型可以为小说结构平添新的艺术因子,但却是一个处于“现实进行时”的客观存在。如果说传统小说的结构主要体现为时间与事件的组合,那么现代电影的结构则侧重于空间和造型这两个层面,共时性并置、相似性连接、对比性组合以及色彩搭配、光影处理、声音塑造等,成为电影结构最为突出的特征。在此,镜头与镜头之间的关系尤其重要。我们知道,每一个孤立存在的单个镜头并无多少价值,按照一定的关系组织起来就获得了新意。可以说,是“关系”使不同性质的镜头改变了旧质,获得了新生。蒙太奇的不同连接方式(如平行式、相似式、音乐式、细节式等)正是不同关系的具体体现,而由此产生的重复、隐喻、象征等艺术效果,正是这种复杂关系的价值所在。受电影艺术的影响,现代小说摒弃了传统的结构方式,把事件处理的重心从时间转移到空间上。为了达到小说空间化的目的,现代小说中的情节被分割为零星的碎片,并插入了许多对色彩、光影、声音描绘的非情节因素,完整的故事、合乎逻辑的事件发展过程已不复存在,实际时间、客观时序在作品中的重要性已经被运动的空间所取代。美国学者约瑟夫·弗兰克用“空间形式”来概括现代小说的结构。概而言之,空间化小说首先意味着时序意识减弱。现代小说取消了时间顺序,中止了叙述的时间流动,在同一时间里展开了不同层次上的行动和情节。这在本质上与小说叙述的连续性相抵触,也与语言符号的时间上的连续相抵触。其次,空间意识增强。尽管纯粹的空间性是一种为文学永远实现不了的理想,但现代小说正企图通过各种途径将理想变为现实。现代小说利用业已成熟的包括蒙太奇在内的各种电影技巧来不断地打碎叙述情节的时间流程,力图从多重空间叠合并置的角度来讲述故事、刻画形象。倘若我们从电影蒙太奇的各种关系出发进行归纳,现代小说结构可区分为以下几种类型:“对比式”结构。对比关系,作为蒙太奇组合所遵循的一个基本法则,就是将具有对比意义(如贫与富、苦与乐、高尚与卑下、胜利与失败等)的场面或段落组合在一起,产生互相强调、相互冲突的作用,以表达创作者的某种寓意或强化所表现的内容、情绪和思想。这种对比关系直接导致了现代小说的“对比式”结构。新感觉派代表作家穆时英的小说《上海的狐步舞》,借鉴了对比蒙太奇的场面切换技巧,整部作品以对比关系为结构的基础。小说写了街景与旅馆、洋房与陋室、舞厅与赌场等众多场面,不同的场面说明:一部分人过着奢靡淫乱的生活,另一部分人在水深火热中挣扎。茹志鹃的《剪辑错了的故事》,剪辑了从20世纪40年代和20世纪50年代两个不同的历史阶段中的一些故事片断,采用了时序颠倒跳跃的方法,将“大跃进”时期的现实生活与解放战争时期的历史互相交错叠印,造成鲜明而又强烈的对比。一般来说,“对比式”小说不同于传统的情节小说,它不按客观时间的顺序来结构作品,没有贯穿始终的情节线索,有时甚至没有一个贯穿的人物。在这类小说中,情节的有机统一性被主题的深刻性所取代,其结构或表现为共时性并置(如《上海的狐步舞》),或表现为时空交错(如《剪辑错了的故事》),事实上都在寻找一种对比关系以突出作品的主题。斯坦利说:“作为对比,没有情节的影片却可能包括一系列事件,这些事件可能是相似的。”(P257)现代电影正试图让一系列具有相似性的事件组合代替统一的情节结构,这种观念对于理解现代小说的结构也是很有意义的。与对比关系一样,相似关系也是蒙太奇连接遵循的又一法则,就是将在同一时间发生的若干个相似的事件或场景组合成一部完整的作品。比如,穆时英的《夜总会里五个人》,选取一个周末的夜总会作为场景,着力描写了五个人,这五个人都是“从生活里跃下来的人”。这篇小说没有完整的故事,不存在时间上的连续,只有空间的转移,说明时间和时序在这篇小说中不再是重要因素。刘心武的《钟鼓楼》,写了众多的人物,然而没有哪一个是严格意义上的中心人物,大多数人物游离于主要事件之外。小说写了许多事件,但事件与事件之间并不存在逻辑关系。作者找到了众多人物与事件的相似点,整部作品的结构也呈现为一种相似式组合。不少评论者也褒扬小说的结构特色,以为是小说艺术的重大突破。其实,从现代电影角度看,作者是在借鉴电影艺术的规则进行小说创作,在按照蒙太奇的关系进行结构。此外,像王安忆的《小鲍庄》、叶辛的《孽债》等,也大致采用同样的结构类型。如果没有电影艺术的启示,此类小说中的电影化处理(如场景的共时性并置、人物的出场、场景的转化等)将很难实现。多视角结构。电影是镜头的艺术,享有时空转换的高度自由,可以从不同视点观察人物与事件。所谓的多视角结构,即同一叙述对象(或人物、或事件)分别由不同的叙述人叙述。在叙述过程中,叙述人的性格以及他们各自的内心世界也被呈现在观众面前。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将同一个事件系列支离破碎地分散在不同人物的意识流里,首创了多视角结构。爱德华·茂莱认为:“(这部作品)要比他在1950年原来打算写成的电影剧本的《寓言》更电影化。”(P160)原因是它在讲述故事的过程中反映了摄影机从不同立场来观察任何事物的能力。世界著名影片《公民凯恩》和《罗生门》将这种能力淋漓尽致的发挥,创造了多视角结构的范本。小说《天云山传奇》的作者鲁彦周是著名编剧,深谙电影艺术之道,很自然地将世界名片的结构方法引入小说创作。小说《天云山传奇》中,作者分别通过宋薇、周瑜珍、冯晴岚三个女性的视角展开故事,完成主人公罗群形象的塑造。多视角结构不需要明显的因果关系,而是以对事件的不同层面、不同角度的叙述来实现“叙述”本身的价值。在某种意义上,每一种视角都体现一种空间,这种空间中可以更多地容纳叙述人的思想、想象、联想、幻觉等主观意识,可称作意识空间。相对来说,传统小说中意识空间比较小,而现代小说中意识空间越来越大。因此,多视角叙述,也就意味着多种意识空间的组合。这不仅有利于揭示不同人物的内心世界,而且也丰富了现代小说的结构类型。三城市现代小说的“新具体”——“新时代”叙述电影与小说的相互影响是一个互动、互利的过程:一方面小说加速了电影的艺术化过程,另一方面电影也使小说的审美机制发生现代转型。传统理论强调小说是时间艺术,并把小说中的时间看作一种单向的、不可逆转的流程,所有叙述对象的有序排列形成一种线性结构,在叙述过程中,同一时间里只能有一条叙述线,如果要叙述现实生活中同时并行的事件,就需要暂停正在进行的叙述,这就意味着单向的线性关系被打破。“除非打破时间顺序,否则,要达到知觉上的同时性是不可能的。”(P2)现实生活是丰富多彩的,就其整体而言,事件的发生是立体的。每一个“当下”,都会有无数的事件同时发生。这也就是说,在共时性的时间里,会有多种事件同时出现。与小说相比,电影凭借镜头自由灵活的叙事方式,能够同时展开几个不同的生活序列。现代小说不同于传统小说的异时性结构,其空间场景与时序事件一样,不是以物质现实存在的具体形式出现的,而是随着一个流动的视点在有序运动,其明显的特点就是共时性,不论在现实中是同时的还是不同时的场景空间都一涌而现,而且往往有所重叠、有所交错。穆时英的《夜总会里的五个人》中,连续出现五个“一九三二年四月六日星期六下午”,意在强调五个人出场的同时性。《钟鼓楼》将所有的事件压缩在十二个小时之内,这就意味着小说几乎不存在时间的延续,共时性被凸现出来。由于共时性叙述能多侧面、立体地反映生活,这就使得现代小说更接近生活的原生态。与共时性一样,现时性是现代小说的又一特征。小说用语言来叙事,依靠抽象符号来唤起读者对生活经验的联想来完成形象的塑造,所叙事件永远处于“过去时”。而电影用视听画面来叙事,直接诉诸人的感官,所叙事件总是“现在时”。现代小说力图通过语言的努力,将所描绘的人物、事件和场景客观地展示给读者,如同电影的画面呈现一样,使小说具备了电影“永远的现在式”的特征。韦恩·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分析了现代小说的叙述特征,认为“讲述”是传统小说使用的主要叙述方式,而“展示”是现代小说使用的主要叙述方式。所谓的“展示”,是一种“‘客观的’‘非个人的’或‘戏剧式的’叙述方式较之作家或其可靠叙述者直接出面的叙述方式,自然地要优越。”(P10)这种优越不仅仅局限于“客观性”,重要的在于描绘的“戏剧式”,它是与“现时性”、“亲历性”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即尽可能地记录一些似乎表面化的观察。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