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的现实主义旧中国都市一角的素描杨绛《倒影集》漫评

世态的现实主义旧中国都市一角的素描杨绛《倒影集》漫评

杨涌是20世纪30年代初的一位女作家，她在许多方面有文学才华。《倒影集》收杨绛解放前写的五个短篇:《“大笑话”》、《“玉人”》、《鬼》、《事业》、《璐璐,不用愁!》,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82年梓行。在《倒影集》前面的《致读者》中,杨绛介绍这五个短篇说:故事里的人物和情节,都是旧社会的。在我们的新时代,从前的风俗习尚,已陈旧得陌生,或许因为陌生而变得新奇了;当时见惯不怪的事,现在也会显得岂有此理而使您嘻笑、使您怒骂。从这简短的“自序”中,透露出作者捕捉生活的视点和这个集子的现实主义总体倾向。青年时代的杨绛,就喜爱描绘社会生活和人情世态的中外现实主义作品,注意观察体验旧中国都市的世态风尚。《倒影集》鲜明地显示了她独特的生活视野、艺术格调和审美情趣。她善于用朴质纯正的语言,幽默诙谐的笔调,表现都市中上层人家的生活。和钱钟书一样,杨绛也是“一个对人类虚荣心的盲目性和复杂性极感兴趣的作家”。她长于描写知识阶层的男女空虚庸碌的灵魂,尤其精于刻划女性虚荣困惑的心态,并能将笔触深入到社会人际心理的微妙处,讽刺“见惯不怪”的病态世俗。作为一个现实主义作家,杨绛小说的取材,是与她自身的经历有密切关系的。她原籍无锡,出身名门。父亲杨荫杭是清末江苏省最早从事反清革命活动的人物之一,曾留学日本和美国,先后在北京、上海、杭州、苏州等地从事法政工作。那位20年代留美归来、担任北京女师大校长的杨荫榆女士,是杨绛的三姑母。杨绛少年时期,随着父母的不断迁徙,就读于北京、上海、苏州等地的小学和中学,出入于上层社会的名流府第。她在清华研究院读书时,结识了同是出身书香门第的钱钟书,俩人1935年结婚后,同赴英国留学,又去法国深造。1938年双双回到战火纷飞的祖国,回国后杨绛便在成为“孤岛”的上海一边教书,一边创作。这样的经历,自然使她经常接触的多是中上层家庭的生活和各式各样的知识分子;所熟悉的多是都市社会里的人情事理和世态风习。《倒影集》里的五个短篇,写的都是平凡的故事,很少曲折离奇的情节和惊魂夺魄的场面。作者所追求的,是现实人生的真实描摹。小说里展示的,恰似一幅幅30～40年代中国都市社会一角的素描。列为卷首的《“大笑话”》,是篇幅最长、人物最多、矛盾最为复杂的一篇。小说描写30年代北京一群上层知识分子——学者、教授的太太们,在那个如世外桃源的“温家园”里,一而过着优裕的物质生活,一面演着卑俗的丑剧。她们之中,有“平旦学社”副社长的夫人朱丽,有总务长的夫人孙秀,有生物研究室主任褚家的太太瑞琴,有民法学者林子瑜的夫人周逸群,有金融专家王亚孚的夫人沈凤,还有近代史学者程涣的夫人李淑君。她们之间,或是密友,或是情敌,构成了一个十分复杂的关系网。她们整天施尽心力地梳装打扮,炫耀自己,挖空心思地造谣污蔑,打击对方。故事围绕着生物研究室已故博士王世骏的寡夫人陈倩展开,陈倩成了朱丽、谢逸群这对情敌争相利用的对象。谢逸群巧用心机把陈倩从上海撮弄来,要把她介绍给自己过去的情人赵守恒为正式夫人,目的是报复从自己手里夺去了赵守恒的朱丽。岂知朱丽手腕更高,用心更辣。这位年轻漂亮、吃过洋面包、当过官太太的官小姐,完全控制了那个“太讨女人喜欢”、“又太软弱”的赵守恒。她首先在赵面前连带怒地破坏了赵守恒对陈倩的好感,说什么“你也见过点世面,怎么千挑万挑,挑上个三十岁的穷寡妇!娶一个,就娶了她们一家子!而且十足的寡妇相!”接着又窥探林子瑜对陈倩的曖昧感情,进而设下圈套,制造陈倩与林子瑜的接触机会,然后大放谣言,置陈倩和林子瑜于难堪之中,从而使谢逸群闹了个“要抢人家的情人,给偷掉了自己的丈夫”的“大笑话”。小说最后写温家园里出现的纷然不同的议论:有人说:“周逸群发神经病。”有人说:“朱丽是造谣专家。”有人说:“猪屎拌牛尿’,你知道谁是谁非;你管它谁是谁非!”这个看似没有结论的结尾,意味深长。作者借众人之口,对这群养尊处优、吃了闲饭没事干、要在这空虚无聊的生活中寻找点刺激的太太们,作了巧妙的嘲讽。作者并不刻意塑造典型,但作品中的人物在错综复杂的矛盾中都表现出鲜明的个性。朱丽的洋气十足、风流诡俏,谢逸群的老于世故、精于策划,孙秀的包打听,李淑君的会凑趣,沈凤的会附和以及褚太太的会打小算盘等各不相同的性格,透露了她们各不相同的精神世界,而这种不同的精神世界,又分明体现了同一的文化教养:虚伪、矫饰和惰性。这就不动声色地触及了民族文化劣根性的一面。作品的思想内涵,正是由此而现出深度。心理描写也是这篇小说的突出特点,特别是写人物之间的心理交战,更见精采。例如在欢迎陈倩的宴会上,谢逸群一见朱丽身穿一件深红间银的蕾絲纱旗袍,浓装艳抹而来,心中暗想:她“‘赛新娘’来了!”便故意扫她的兴说:“啊呀!朱丽,你那里找出这么一件衣服来!看着就烘烘发热!”朱丽寸步不让,她针对谢逸群比自己老而胖,穿的是浅雪青色衣服的特点,立即给以反讽,她明说自己,暗讥对方地笑道,“老啦!胖啦！衣服深色点儿,遮丑呀!”这里表面上是笑容可掬的对话,骨子里却含着这对情敌心理上的猛烈撞击。这类精采的心理交战,在其他几篇中并不多见。因而可以认为:《“大笑话”》不论在思想内涵或艺术表现上,都堪称《倒影集》之冠。《“玉人”》的故事较为简单,背景是40年代初期的上海。主人公郝志杰是一位正直倔犟的中学教员,年轻时思慕过一个官僚家庭的小姐枚枚。自己成家后,在受到生活压力而产生苦闷的时候,还怀念过去无忧无虑的岁月,留恋那似有如无的情意,写下了一首“玉人何处”的抒情诗,寄托遐想。若干年后,郝志杰无意中又与枚枚小姐相遇,这时两人已成了房客与房东的关系。出现在郝志杰面前的这位“玉人”,竟是个抽鸦片、跑赌场、利慾薰心、连小便宜也不放过的庸俗卑琐的女人,这就完全砸碎了郝志杰回忆中的美好的憧憬。他的“玉人何处”的呼唤,只成了自作多情的小喜剧。作品中还写了一个和“玉人”针锋相对、为保护自己一家利益而与之抗争的郝志杰的妻子田晓。她是一位初中数学教师,好强而讲理,能干而正派,与“玉人”恰成对比。这篇小说在思想开掘上并不深,人物形象也欠厚实,有些描述还过于琐细;但作者完全用写实手法,透过凡人琐事,让我们看到了四十年代初期大上海社会世态的一角,仍能引人思考。写实是杨绛所长。《鬼》的情节看似离奇,实际也属写实之作。只不过这个短篇比较注重故事构造的曲折,多少带点传奇色彩。小说一开头设置的胡彦遇鬼的悬念,就紧紧吸引住读者。在情节的开展中,作者显然取法了《聊斋志异》写花妖狐魅的手法,写一个遭生活不幸、被卖到官绅家庭作妾的年轻女子贞姑娘,因渴望自由和爱情,深夜穿墙跳窗,私自闯入家庭教师胡彦的书房而演出的一幕人生悲剧。作品情节迭宕起伏,步步扣人心弦。当夜胡彦直至天明醒来、见床上空无所有,疑为梦中见鬼,惶惶然托词离去,再没回来。贞姑娘从此梦魂不安,忧虑重重。特别当她发现自己怀孕时,恐惧万分,准备一死。但没料到太太竟宽容了她,原因是少奶奶十年不育,买她作小正为的生子续嗣。不过太太的宽容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叫贞姑娘把胎让给少奶奶,并要她向天发誓,绝对保密。贞姑娘顺从地接受了一切条件,此后便包扎起肚子,躲到乡下去住,而少奶奶从此就“怀孕”了。产期已到,贞姑娘被裹着一床棉被从乡下送回,于是少奶奶就顺利地“生”下了一个胖儿子。但意外的事又发生了,少奶奶因装产妇装得太像,寒暖不调,竟害“产褥热”丧命。贞姑娘至此便升做姨娘照看孩子,少爷、太太都宽厚待她。小说以“她只有感激惭愧”而结束。《鬼》中的人物和事件,确实“已陈旧得陌生”,并且“显得岂有此理而使你嘻笑,使您怒骂。”贞姑娘本是值得同情的,她自幼丧父,继而失母,被哥嫂虐待,卖到王家后,又受到上上下下的冷眼。她私奔青年胡彦,这行为具有一定的叛逆意识。可是她后来却一味妥协,任人摆布,甚至还对污辱她损害她的太太、少爷、少奶奶心怀感激之情,这就令人难以理解了。诚然,像贞姑娘这类女子的遭际,像王家这类官绅大家庭中演出的这种悲喜剧,在旧中国并非绝无仅有,也属“见惯不怪”的事;但作品如此结局,确实令人读了“感到憋气”。这不能不说是作者囿于客观写实,对生活素材缺乏应有的提炼而形成的缺陷。众所周知,艺术描绘的客观性必须与作家对生活素材的加工、提炼结合起来,才能真正体现出现实主义小说的内涵和美学特征。作为一个女性作家,杨绛对于女性的世界最为熟悉。《事业》以一位女校长“默先生”为主人公,情节单线条发展,时空按顺序展开,描写了这位女校长为“事业”而牺牲自我的人生历程,从平凡中发掘出不平凡。同时还写了围绕在女校长周围的一群活泼多姿的姑娘,写她们由中学到大学,由幼年到成年各自不同的经历和归宿,以及她们与女校长的师生情谊。通篇充满着轻松、风趣的人情味。默先生为了发展母亲“倾家创办”的这所“求实女中”,放弃了自己的物理专业,致力于教育管理;送走了自己的青春年华,甘过独身生活。并且自持“俭朴到极点”,直至两鬓灰白,面颊枯瘦。她对待学生严厉中蕴含慈祥,板直中带着诙谐,“总有本事叫人认错抱歉”。学生们对她有种种议论。这些议论,抱怨中带有赞叹,惋惜中含着尊崇,感概中夹杂着不理解……。作品中关于默先生的描写,合情理、有分寸。作者以白描手法,不紧不慢地、颇有情趣地写着人物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并没把她写成有怪癖的“老小姐”,而是写出了她献身事业的那股执拗劲,读来感到平实,真切。作品中描写的那群女友,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庐隐《海滨故人》中的人物。不过在思想基调上,它迥然不同《海滨故人》中女友们风流云散的悽然之情。《事业》中的女友们，虽然成年后也有苦闷和烦恼,但在她们聚会时的叙谈中,即使叙到流泪处,仍可看出当年那种活泼开朗的性格。杨绛的小说绝少自叙传式,但《事业》里所写的女校长和姑娘们,显然都是她亲自经历中要好的师长和学友。而且从陈倚云身上,似乎还可以找到作者自己的影子。杨绛在《记钱钟书与<围城>》中谈到,一九三八年秋,她与钱钟书由法国同船回国,“钟书在香港下船到昆明,我乘原船直接到上海。当时我中学母校的校长留我在‘孤岛’的上海建立‘分校’”。可见老校长对杨绛这个人才是十分欣赏的。这段经历与小说中陈倚云的经历正相契合。作品中也细致地描写了倚云与默先生之间真挚、坦率的亲密感情,并描写了她们有时各自坚持己见、互不相让而掀起的感情上的小涟漪,写得真切感人,又风趣动人。就结构说,《事业》是较为松散的,它犹如一篇回忆性散文,在漫不经意的平铺直叙之中,有时失之冗赘枝蔓。开头对那群姑娘的绰号、外貌、性格一一描述,虽不无情趣,但这种大段的静止地介绍,不免给人以沉闷之感。排在集子末尾的《璐璐,不用愁!》比起前面几篇,倒是显示出短小精悍而又意味深长的特点。这篇小说其实是杨绛的处女作，是她当年就读清华大学研究院选修朱自清先生写作课的一篇习作。小说取材于当时大学生的三角恋爱,内容并不新鲜,可贵的是在这短短的篇幅中,不仅写了一个完整的故事,而且波澜起伏,妙趣横溢。情节围绕着两男一女的恋爱,展开了一系列喜剧性的冲突。女主人公璐璐,与比她高两班的小王在溜冰场上相识,璐璐喜欢小王“心实”,“有趣”,但嫌他个儿矮。她觉得自己更喜欢身材高大的湯宓,可是家里嫌他穷。小王的父亲是大官,家里又有钱,小王脾气又好,这些使得璐璐倾向于小王。但湯宓既“粗暴得可爱,又能体贴入微”,这些又使璐璐总觉得撇不下。怎么办呢?真把璐璐愁死了。她于是采取游戏的态度,“这个周末跟湯宓玩,下个周末跟小王玩。”有时面对这一个,却觉得对不住那一个,道德心灵上也产生不平衡。经过几度波折,璐璐选定了湯宓。可是母亲提出;“璐璐是吃惯用惯的,……这是终身大事,别昏了头,懊悔也来不及。”听了母亲的话,璐璐清醒了,她想:“湯宓有什么好?图她些什么?”她决定还是和小王亲近,“要远着湯宓了。”湯宓见她态度冷淡,不得不与她撒了手。她等待小王再来就她,可是没有料到小王察觉了她的耍弄,已与自己的表妹订婚。璐璐落得个“又气又羞又恨。”正在这时候,她意外地接到了去美国留学的通知书,顿时转悲为喜,“嘴角往上一掀，满脸甜笑，”禁不住在心里连连欢呼:“璐璐,不用愁!不用愁!”故事在这里收束,给人以悠然不尽的意味。同是三角恋爱的主角,比起丁玲笔下那个“心灵上负着时代苦闷的创伤的青年女性的叛逆的绝叫者”莎菲女士,璐璐则属另一类型,她只是个思想浅薄,游移多变的女性。作用以轻松揶揄的笔调,展露了她既爱虚荣,又重实惠,既想得到满意的婚姻,又摆脱不了金钱的诱惑的世俗心理。通篇流露出喜剧的情调,显示杨绛一开始就具有讽刺喜剧的才能。这个短篇经朱自清先生推荐,于1935年在《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后,1936年即由林徽因先生选入《大公报文艺丛刊小说选》,事隔半个世纪,最近又由吴福辉选入《京派小说选》,足见它的艺术生命力经久不衰。《倒影集》的总体风格,呈现出温婉、平和、淡雅的格调。正所谓文如其人。在这个集子里,虽蕴含着批判的意识,但这种批判常是不动声色、不露锋芒,而寓于平实的情节描述之中。作者很少在作品里直接抒情,总是将自己的爱憎浸润在客观的艺术画面的描绘中。作品里没有很沉重的内容,也没有热烈的场面,悲处不惨,喜处不狂。作品里的人物,既没有高大完美的典型,也没有十恶不赦的角色,作者也并不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处处给人以褒贬适度的分寸感,和淳朴厚道的温和感。有位外国评论家曾说:杨绛和她的丈夫钱钟书一样,有着高超的幽默才能,在平淡隽永的语句下面,蕴藏着深刻的内容。这观点有其独到之处。《倒影集》里对于种种世相心态的针砭,不是剔骨见髄的讽刺,而是温婉含蓄的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