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琥琥莺莺楼》校释订补

《登琥琥莺莺楼》校释订补

唐人王志欢的《月桂花楼》是一首著名的五字诗，但多年来的注释和解释并不完全一致。一些说法是有必要考虑的。尽管小诗是那么样通俗浅显,这里还是想多说几句,做点探讨。用“法律”解释太阳首句“白日依山尽”的“白日”,过去曾有过几种不同理解,到底哪个对?因为一般工具书都以其浅俗而不收,只好借助比较之法。唐以前诗赋中就曾多次出现“白日”,而《全唐诗》中,“白日”一诗出现则不下千次。考其含义,大致有以下几种:一、太阳。如:“开春发岁兮,白日出之悠悠。”(屈原:《九章·思美人》)“白日照绿草,落花散且飞。”(李白:《春日独酌二首》之二)二、白天。如:“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二)“边城何萧条,白日黄云昏。”(高适:《蓟中作》)三、光阴,岁月。如:“青春已复过,白日忽相催。”(李白:《寄远十一首》之四)“莫言白日催华发,自有丹砂驻少年。”(曹松:《罗浮山下逸人壁》)四、人世,阳间。如:“青春辞白日,幽壤作黄埃。”(杜牧:《忍死留别献盐铁裴相公二十叔》)“一闭黄蒿门,不闻白日事。”(孟郊:《悼幼子》)五、喻指皇帝、君主。如:“翠华渡汾水,白日临崒峰。”(张说:《奉和圣制过晋阳宫应制》)“崑浪黄河注,崦嵫白日颓。”(武元衡:《顺宗至德大圣皇帝挽歌词三首》之二)六、老天。如:“精诚动白日,愤薄连苍穹。”(高适:《李云南征南诗》)当然还有其它含义的,但基本上仍属这几种的引伸或比喻。“白日依山尽”中的“白日”,现在多数人都解作太阳,这是完全正确的,因为其它几种含义在这里都讲不通。但有些同志却提出了这样的问题:西阳夕下,红霞满天,为何不说“红日”,而说“白日”。于是有人经过考究之后,作了如下解释:一、当地“由于山高,太阳下山比之海边和平原地区要早些,太阳衔山时,阳光尚强,因而人们所能看到的太阳呈白色……这里作者用‘白日’,恰好是反映了当时当地的特有景色,充分表现出作者观察事物的细微。”(郑孟彤:《唐宋诗词赏析》)二、“由于云遮雾绕,太阳也变成了白色……”(刘树勋:《唐宋诗选讲》)三、还有人说,这是秋季淡云天气落日的特色,连作者登楼的季节也推想出来了。这些解释是很值得推敲的。因为这些解释都把“白日”一词拆成“白”与“日”两词,作为“白色的太阳”来理解。这是一种误会。实际上,在唐诗中,“白日”两字合成一词,指太阳而言,犹如“黄河”就指那条大河,解诗时并不解作“黄色的河”一样(尽管“黄河”名称的来源与黄色有关)。这样说有无根据呢?作为词语,唐诗中以色状日者,有“白日”“赤日”“红日”三种。用“红日”者仅见两例:一为“中峰倚红日”(李白:《望黄鹤楼》),一为“红日初生碧海涛”(王建:《宫词一百首》之一)。用“赤日”者可举十一例:“赤日满天地,火云成山嶽。”(王维:《苦热行》)“有时浴赤日,光抱空中楼。”(杜甫:《奉同郭给事汤东灵湫作》)“赤日旱天长看雨,玄阴腊月亦闻雷。”(白居易:《题平原薛家堆庄》)“勃勃旱尘气,炎炎赤日光。”(白居易:《旱热二首》之二)“千里归程三伏天,官新身健马翩翩。行衝赤日加餐饭,上到青云稳着鞭。”(白居易:《送敏中新授户部员外郎西归》)“凉风来殿角,赤日下天西。”(戴叔伦:《宿灵巖寺》)“清风竟不至,赤日方煎铄。”(刘长卿:《奉和李大夫同吕评事太行苦热行兼寄院中诸公仍呈王员外》)“赤日千里火,火中行子心。”(孟郊:《赠竟陵卢使君虔别》)“赤日间白雨,阴晴同一川。”(白居易:《游悟真寺诗一百三十韵》)“青山横苍林,赤日团平陆。”(王维:《冬日游览》)“仰看华盖尖,赤日云上午。”(张祜:《游天台山》)从诗题、诗意看来,前八例中的“赤”字,固然也可以说点出了太阳之色,但更主要的在于说明太阳之热。在现存数万首唐诗中,“白日”数以千计,“红日”“赤日”仅有十几例。是不是唐代人看到的太阳多呈白色,而很少看到红日呢?当然不是。唐诗大量用“白日”而极少用“红日”,正如我们今天常说“红日”而极少说“白日”一样,时代习惯而已,岂有他哉。王之涣在诗中给我们捧出的这轮“白日”,就是古今长存、千古不衰的那颗壮美雄浑的太阳。它值得歌颂之处,主要在于普照万物,遗泽万世,而不在于它的颜色是红是白。如果在这首诗里硬要考究其何以呈白色,而且以此来说明作者观察之细微,未免使诗人豪迈的胸襟为之局缩,诗中阔大的意境为之减色。由于对“白日”一词的误解,过去曾有人认为:既然日色发白,就不会是夕阳,而应是中午运行中的太阳。这样理解,如果说和“依山”二字连起来还勉强说得过去,那么下边一个“尽”字出现,就使它站不住脚了。所以,这里的“白日”指夕阳,已为绝大多数人所肯定,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它“依”的是哪座山呢?古鳌木楼中“入断山”这个问题历来未见异议。翻检目前所出各种选注本、讲析本,都说是中条山。这似乎是无可怀疑的。因为大家都引了历史上很有权威的证据。以近人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在本诗后所作注文为例:沈存中(括)《梦溪笔谈》(卷十五)曰:“河中府鹳雀楼三层,前瞻中条,下瞰大河。唐人留诗者甚多,唯李益、王之涣、畅当三篇能状其景。”案:鹳雀一作鹳鹊。《清统志》曰:“山西蒲州府,鹳鹊楼在府城西南城上。《旧志》:旧楼在郡城西南,黄河中高阜处,时有鹳鹊栖其上,遂名。后为河流冲没,即城角楼为匾以存其迹。”案:蒲川府旧治永济县。其它各书所引文字大同小异。因为《梦溪笔谈》中有“前瞻中条,下瞰大河”句,所以定白日所依之山为中条,看来十分可靠:但仔细一想、一查,却产生了许多问题:一、楼在何处?沈括所言“河中府”与《清统志》所言“山西蒲州府”,即古蒲州。唐时辖境相当于今山西之永济、河津、临猗、闻喜、万荣及运城西南部分地区。开元时曾升为河中府,不久改为蒲州。唐时府治即在今永济县西之蒲州镇,就在黄河边上。《旧志》说得很清楚,“旧楼(案:即唐宋时之鹳鹊楼)在郡城西南,黄河中高阜处”,“后为河流冲没”。尽管后世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之说,但黄河在这一带的流向和大体位置,近千年来并无大的变化。因此,古鹳鹊楼即在今蒲州镇西南的黄河岸上或黄河中。当年水上起楼,实在奇伟峻拔。二、山在何方?沈括说鹳鹊楼“前瞻中条”,“前”指何方?古建筑一般面南,亦有东向者(如晋祠即是)。就该楼而言,因为西有黄河,北为平川,“前瞻中条”之山,只能在东、南二方。今天,中条山仍然座落在蒲州的东南方,证明古之人不余欺也。三、登楼何见?楼的方位地址已定,登楼四望,美景尽收眼底。东南方蜿蜓绵亘的是巍巍中条山,北方是一片广阔的原野。黄河两岸,正好是沙苑。杜甫曾写过一首七古《沙苑行》,《全唐诗》于诗前有云:“沙苑在冯翊县南,东西八十里,南北三十里,其地宜畜牧。唐置沙苑监,掌牛马诸牧。”看来当年是中央直属的一个大牧场。杜诗开头两句说:“君不见左辅白沙白如水,缭以周墙百余里。”唐人郑谷《沙苑》诗前两联说:“茫茫信马行,不似近都城。苑吏犹迷路,江人莫问程。”可见这个牧场相当开阔。这里正是今天大荔的国营农场所在地,再向西就是八百里秦川了。而向西南望去,则可以望见“峻拔在寥廊”(刘禹锡:《华山歌》)“雄雄镇秦京”(王维:《华嶽》)的西嶽华山。这样看来,畅当诗中所谓“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得到了确切的证明。“平野”当指西、北两方,“断山”即指黄河南下,从中条与华山之间冲决而出,奔腾而过。这里的“山”显然是包括了中条与华山,合二而一言之。这并不奇怪,唐诗中往往二山并提,许浑《秋日赴阙题潼关驿楼》就有“残云归太华,疏雨过中条”之句,而徐夤的《西华》诗中则说“叠嶂出关分二陕,残冈过水作中条。”干脆把中条说成是华山向东延伸的余脉。这并不是没有根据的。王维在《华嶽》诗中就曾生动地描述了开天辟地神话中的一幕壮举:“昔闻乾坤闭,造化生巨灵。右足踏方山,左手推削成。天地忽开拆,大河注东溟。遂为西峙嶽,雄雄镇秦京。”畅当的“入断山”是写得很实在、也很奇妙的。既然如此,把王之涣诗中的“山”看作中条,显然是不合适的。因为这里的“山”是夕阳所依之山。我国北方所见夕阳之方向,多为西南,亦有正西,但绝无东南。唐诗中“白日落西海”(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之十一)“白日忽西沈”(陈子昂《登蓟丘楼送贾兵曹入都》“西日下山隐”(张九龄《感遇》十二首之六)之类的句子是屡见不鲜的。我们今天常说“日落西山”“日落西海”,可见古今所见略同。王之涣诗中既说的是夕阳,当然不会依着东南方向的中条山而下沈。同时,如果王诗中的“山”就是离楼最近的中条,那登高望远的境界就显得十分狭促了。畅当的《登鹳鹊楼》诗写得很不错,但终究要输王诗一筹者,这也是一个重要方面(当然,还有其它方面,后文再说)。因此,把王诗中“白日”所依之山判为中条,既与地理位置不合,又与诗中开阔宏远的境界有悖。唐人登(题)鹳鹊楼的几首律诗,颔联均为写景。其中只有吴融的“冻开河水奔浑急,雪洗条山错落寒”,直点中条山名,其它如李益的“汉家箫鼓空流水,魏国山河半夕阳”(战国时的魏国在此处是地跨黄河两岸的),马戴的“海波通禹穴,山木闭虞祠”,张乔的“树隔五陵秋色早,水连三晋夕阳多”,司马扎的“烟树遥分陕,山河曲向秦”,都不提中条,而耿登楼所见,则是“黄河经海内,华嶽镇关西”。这些都从侧面说明了,王诗中的“山”不宜指为中条。那么,到底“白日”所依之山是哪座山呢?说近点,当指华山。再远望,可指太白,以至昆仑。如果不是机械地落实而又不违背常理,就可以说成是远在天边的西山。因为登高望远,视野所至,一片雄浑苍茫。过分强调落实山名,反而显得气象不够阔大。损于心的越界,表现了推动人民的共同成长的进程“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两句十字,写登高望远之景,成为千古绝唱。从艺术上看,其对仗之工(字字皆成对),遣词之妙(“依”“尽”“入”“流”,字义贴切,音调和谐),气象之宏伟,境界之开阔,确实是前无古人的。关于这些,古今学者都曾作过许多精当的分析,毋庸赘述。王之涣以“白日”对“黄河”,取一山一水,来形象而又概括地描绘大自然的美景,歌颂祖国的壮丽山河,成了后来许多诗人在登临诗中常常采用的一种程式。都不免摹仿之痕。王诗这两句十字之所以能雄视百代,激荡着古今亿万读者的心灵,不能不从诗句内含的深情厚意中找寻其异乎寻常的力量。陆游的“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说的是衰败贫弱的南宋时代沦于敌手的中原大地之可爱可怜,读来使人爱国之情顿炽,悲愤之泪欲滴。而生当盛唐时代的诗人王之涣,在诗中展现的壮阔图景,给予人的感受则是积极奋发,乐观向上,有一种压抑不住的豪迈气势。试想:千古不衰、光照万物的白日,茫无际涯、包含万汇的大海,再加上象征中华民族威严的巍巍大山(若要坐实的话,只有昆仑足当此任)和中华民族文明发源地的滔滔黄河。这是一幅多么雄阔壮美的画图啊。这画图激起了人们对祖国锦绣山河的无比爱恋,对民族悠久历史的深情回顾,振发了人们昂扬奋进的精神和一往无前的气概。假若诗的意境到此为止,或者下面再加上两句写景的话,也不失为一首较好的诗。畅当之作就是如此。然而王之涣毕竟高人一筹。他不但把一幅震人心魄的万里江山图置于咫尺之内,而且不满足于目前所见、视力所及。他将笔锋向上一指,又把人们引向一个更开阔、更高远的境界:“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如果说在此以前,王粲《登楼赋》里的“平原远而极目兮”,鲍照《芜城赋》里的“直视千里外”,陈子昂《感遇诗》(三十八首之三十五)里的“登山见千里”,在字面上对王之涣有所启示的话,那么,在精神境界上,王诗则完全是反其意而用之。他既不象王、鲍赋中所说,看到的是“蔽荆山之高岑”,“唯见起黄埃”,也不象陈诗所感慨的“怀古心悠哉”,而是想要看到,经过努力也一定可以看到比“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还更辉煌壮阔的图景。这是何等精神!何等气魄!唐诗中,白居易的“闇遮千里目,闷结九迴肠”(《酬郑侍御多雨春空过诗三十韵》),柳宗元的“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迴肠”(《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李百藥的“虽异三春望。终伤千里目”(《郢城怀古》),温庭筠的“远目穷千里,归心寄九衢”(《病中书怀呈友人》),多抒忧郁感伤之情。王维的《冬日游览》开首虽说“步出城东门,试骋千里目”,但结尾却仍然慨叹“相如今老病,独归茂陵宿。”倒是唐明皇有一首《春台望》:“暇景属三春,高台聊四望。目极千里际,山川一何壮。”似无感伤之调。但前两句平庸无味,第三句已“目极千里”,到头来,也只空洞地赞叹了一声“一何壮”,话说完了,意思也没有了。王之涣则以如椽之笔,描出了巨幅彩图,把人们的“千里目”调动起来,跟着他“更上一层楼”,去领略那更奇美、更动人的图景。这幅图景是什么样子,诗人既没有说,也不必说。这里,给读者留下了驰骋想象的广阔天地,激发起人们不断奋发向上、勇往直前的情怀。这两句诗,既包含深刻的哲理,又富饱满的热情。全诗由景入情,由情达理,使人们既受到艺术的感染又受到理性的启示。这首诗的生命力之所以旺盛,这可能是一个重要原因“虚中有实,虚实相生”反复诵读吟味王之涣的《登鹳鹊楼》,然后再看后人关于五言绝句的一些论述,是有益处的。这里试录几段: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一有云:“绝句固自难,五言尤甚,离首即尾,离尾即首,而腰腹自不可少,妙在愈小而大,愈促而缓。吾尝读《维摩经》得此法,一丈室中,置恒河沙诸天宝座,丈室不增,诸天不减。”陶明濬《诗说杂记》云:“作绝句必须涵括一切,笼罩万有,着墨不多,而蓄意无尽,然后可谓之能手……”。清人施补华《岘佣说诗》云:“五绝只二十字,最为难工,必语短意长而声不促,方为佳唱。若意尽言中,景尽句中,皆不善也。”王夫之在《薑斋诗话》卷二中有云:“论画者曰:‘咫尺有万里之势。’一‘势’字宜着眼。若不论势,则缩万里于咫尺,直是《广舆记》前一天下图耳。五言绝句,以此为落想时第一义。”这里所谓“涵括一切,笼罩万有”,“语短意长而声不促”,所谓“一丈室中,置恒河沙诸天宝座,丈室不增,诸天不减”,“咫尺有万里之势”,我觉得用之于《登鹳鹊楼》一诗,诚不为过。为什么王诗能造成如此境界、显出如此气势,除了当日的时代精神、诗人的豪迈气质之外,诗中写景、言情、说理,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