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用性投资及其治理安排的理论进展

专用性投资及其治理安排的理论进展

目前，专用性投资及其带来的问题已成为现代合同理论的中心问题。相关研究成果构成了独立合同、最佳所有权、公司财务结构和管理秩序的重要基础。用威廉姆森(1985)的话说,资产专用性对交易成本经济学的重要性怎么强调都不过分,如果资产没有专用性,交易成本经济学就没有说服力。值得注意的是,对专用性投资概念本身及其治理安排的研究近年来都取得了许多重要进展。这些进展可以使我们比较清楚地认识专用性投资在契约和组织理论中所处的地位,以及理解如何对专用性投资进行有效治理的问题。具体而言,契约治理能否达到有效率的专用性投资水平?为了达到最优的专用性投资水平,是否需要进行纵向一体化?本文将对这些密切联系的问题进行较为系统的分析和综述。一、组合准租收益对专用性投资的理论思考可以追溯到马歇尔对组合准租金(CompositeQuasi-rents)的论述。准租金指的是资产的价值超过资产残值(维持资产运营的费用)的部分,而一种资源的组合准租金则是依赖与其它专用性资源的连续联合而产生的准租金部分(马歇尔,1920)。马歇尔举了房租和水力轧钢厂两个例子。房租一部分属于地基,另一部分属于建筑物本身;水力轧钢厂的租金一部分属于建筑用地的租金,另一部分是其所使用的水力的租金。用现在的话说,这两个例子都涉及到了相互专用性投资。马歇尔指出,如果水力和土地归属不同的人所有,对组合准租金的分割会引起很多困难,甚至导致水力轧钢厂项目的取消。但是,马歇尔并没有进一步探讨组合准租金对于理解企业组织和契约安排的重要性。专用性投资作为契约和组织理论中的核心概念,则是在威廉姆森、克莱因、阿尔奇安等人在新制度经济学中广泛使用专用性投资概念之后。二、资产专用性治理对生产链条中其他环节的影响威廉姆森(1988)将资产专用性定义为,在不牺牲生产价值的条件下,资产能够用于其它用途和由其他使用者使用的程度。克莱因等人(1978)在可侵占准租金的基础上探讨长期契约与纵向一体化在治理专用性投资上的相对有效性。可侵占准租金指的是资产价值超过资产在次优用途上所具有的价值的部分。不难看出,克莱因等人(1978)的可侵占准租金概念与马歇尔的组合准租金概念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可侵占准租金在数量上等于组合准租金。威廉姆森(1991)将专用性投资分为六类:(1)位置专用性;(2)物质资产专用性;(3)人力资产专用性;(4)特定资产专用性;(5)品牌资产专用性;(6)时间专用性。需要指出的是,威廉姆森所说的这六种投资都是专用于某一交易伙伴,一旦双方的交易关系破裂,投资的价值就会部分甚至全部丧失,因而威廉姆森等所关注的实际上是关系(或交易)专用性投资(这与本文后面提到的产业、任务和模式专用性投资是不一样的)。前五种专用性已经有大量的文献进行了研究,而时间专用性受到的关注则相对较少。时间专用性是马斯滕等人(1991)提出的,指的是在时间对绩效至关重要的情况下,一个环节的中断会对整个生产链条中其他环节产生极大影响,机会主义供应商就可以通过在最后一分钟停止供货或工作得到更大的收益。这与前五种专用性不同。即便完成某一任务所需要的资产和技能是相当普通的,但是由于在仓促之间很难找出并安排另一个合适的供应商或雇员,就会导致不同于前五种专用性的套牢。比如,尽管建筑业中使用的物质资产大多专用性不强,但是,由于在设计和位置上的唯一性,很难像制造业那样可以通过存货进行缓冲,一个环节上出现问题往往会产生系统性的影响,导致其他一系列环节的延迟和停工。再如,对于产品存在易腐性的产业而言,时间专用性也是非常重要的,Gallick(1984)对金枪鱼捕捞业的研究说明了这一点。以威廉姆森为代表的经济学家认为,在不确定性足够高的情况下,根据投资特征和交易频次的不同,有效率的治理结构如下:也就是说,对于重复发生的交易而言,随着资产专用性程度的提高,市场合约逐渐被双边合约取代,双边合约又逐渐被一体化合约(内部组织)所取代;对于偶尔发生的交易而言,随着资产专用性程度的提高,市场合约逐渐被新古典合约和一体化合约取代。简而言之,只要资产专用性足够高,在一定的交易复杂性或不确定性条件下,契约会变得越来越没有吸引力,而一体化相应活动的可能性则越来越大。据此,可以从时间专用性的角度解释报社、杂志社和出版社与印刷厂之间的治理安排。书籍在出版前有大量的时间进行计划,而且从经济角度看,书籍的推出也可以不必过于仓促,而出版和销售速度对报纸的重要性显然比书籍大得多。出版社可以利用当地甚至全国的任何一家印刷厂,因而没有哪家印刷厂专用于某个出版社。就时间因素对销售的重要性而言,杂志和期刊位于书籍和报纸之间。虽然和报纸印刷厂相比,杂志印刷厂是一种专用性程度较低的资产,但可侵占准租金可能并不少。因而,报社往往拥有自己的印刷厂,杂志和印刷厂之间是一种长期契约,而出版社则采用短期一次性交易形式。当前,与资产专用性治理相关的争论在于,资产专用性能否作为纵向一体化的主要动因(即上表的最后一列)。张五常(1983)指出,纵向一体化的原因在于间接定价比直接定价的成本更低,机会主义行为是为了降低定价成本而进行间接定价的产物,它伴随一体化现象发生,但不是一体化的主要原因。科斯本人也坚定地反对将资产专用性作为解释纵向一体化的主要依据。尽管科斯在《企业的性质》中没有提到资产专用性的概念,但是《企业的性质》部分地是对资产专用性问题思考的结果,(1)而且,早在1932年就已经否定了资产专用性对于纵向一体化的重要性(Coase,1988)。科斯强调,不采取纵向一体化的方式,企业也能解决长期契约中在经济学家看来难于驾驭的资产专用性和机会主义问题;而且,从实际见到的任何准租金价值来说,缔约费用比纵向一体化的费用更大情况也从未发生过。对此,克莱因(1988)认为,科斯之所以抛弃了对资产专用性的分析,原因在于科斯将签约过程过于简单化以及对签约过程中所产生的交易成本的看法过于狭隘;纵向一体化所节约的主要交易成本不是科斯所强调的与起草和执行契约的数量相关的“墨水成本”,而是与契约所引起的套牢相关的成本,包括在谈判和再谈判中试图避免、创造或实施机会主义行为而导致的大量租金耗散。为了对这种争论进行验证,科斯(2000)重新调查了资产专用性理论中的经典案例———通用-费舍案例。(2)调查表明,克莱因等对通用-费舍案例的描述与事实相去甚远,真实的通用-费舍案例完全不能作为支持资产专用性理论的证据,资产专用性理论也完全解释不了其引证最多的通用-费舍案例。这也使得科斯进一步坚信“解决资产专用性问题,一般而言,采取长期契约的方法要比纵向一体化更好。”三、不完全契约的专用性投资非单一方一人契约治理能否达到有效率的专用性投资水平?为了达到最优的专用性投资水平,是否需要进行纵向一体化?对于如何对专用性投资进行有效治理的问题,在正式文献中也出现了两种明显不同的观点。哈特和莫尔(1988)开创性地研究了在初始契约中纳入重新谈判或者修改机制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弥补不完全契约的问题。哈特-莫尔对履约技术的假定允许初始契约将所有的讨价还价能力配置给一方,(3)以及重新谈判失败时的唯一默认选择就是取消交易。具体而言,他们假定交易是自愿的:只有在双方同意进行事后交易的情况下,交易才会发生,同时在取消交易的情形下法院无力判别是哪一方不愿意交易引起的。从而,在不可证实性条件下,交易各方所进行的专用性投资将严格小于最优水平(定理4)。哈特和莫尔认为,投资不足的原因在于双方的投资选择存在外部性。以买方为例,如果其减少专用性投资,就会减少交易的预期价值,这会使得交易要么以更低的价格进行,要么由于无效率而取消。在任何一种情况下,其交易伙伴都会遭受损失(而不仅仅是买方自己)。对于卖方的投资决策来说也是如此。由于任何一方从进一步投资中得到的个人收益都小于社会收益,这种外部性就会导致投资不足。在与哈特-莫尔基本相同的研究思路下,Chung(1991)、Aghion等人(1994)与N觟ldeke和Schmidt(1995)却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结论——不完全契约(简单契约、重新谈判设计和期权契约)可以实现有效的关系专用性投资。Chung(1991)、Aghion等人(1994)与哈特-莫尔(1988)的主要区别在于,假定法院会应任何一方的要求执行契约的初始配置或者默认选择。与哈特-莫尔假定取消交易是唯一的默认选择不同,Chung强调将初始配置设定为正的交易水平,Aghion等人则将平均交易水平设置为默认选择。这样初始配置或默认选择就对重新谈判或者契约修改阶段产生了严格的约束,从而导致各方的投资决策比哈特-莫尔所说的更为有效。Chung以及Aghion等提出的具体契约设计思路(4)是:(1)将重新谈判博弈中的全部讨价还价权力配置给各个缔约方中的一方。(2)规定重新谈判失败时的恰当默认选择。条款(1)可以通过一个要么接受要么走人博弈(Chung,1991)或者罚金、抵押等缔约工具(Aghion等,1994)实现,条款(2)则在签订初始契约中加以规定。这种设计隐含的逻辑是,条款(1)使一方(比如卖方)成为交易关系的剩余索取者,同时,条款(2)中的初始配置或者默认选择使另一方(买方)得到正确的投资激励;假定买方被引导做出有效率的投资的话,作为剩余索取者的卖方也会进行有效率的投资,最优的投资水平就会达到。与此类似,N觟ldeke和Schmidt(1995)指出,在哈特-莫尔提出的经典套牢模型中,如果法院能够证实卖方交货情况就能达到最优。不同之处在于,他们认为做到这一点并不需要依赖重新谈判设计或复杂的显示机制,只要用一个非常简单的期权契约就行了。概而言之,哈特-莫尔(1988)的结论是,当契约用于促进双方必须进行关系专用性投资的交易时,一般不可能实现最优,这与威廉姆森(1979)、克莱因等(1978)是一致的。但是,Chung(1991)、Aghion等人(1994)和N觟ldeke和Schmidt(1995)等却恰恰相反,强调在选择适当事后决策结构的前提下不完全契约就可以实现有效率的投资,为科斯“长期契约足以解决资产专用性所带来的问题”的观点提供了证明,简单契约、重新谈判设计和期权契约则是他们分别提出的契约例证。Che和Hausch(1996,1999)在对专用性投资重新划分的基础上,界定了以科斯和威廉姆森为代表的两种观点分别成立的条件,从而提出了一种解决专用性投资治理安排争论的思路。Che-Hausch根据专用性投资的性质,将专用性投资划分为自利性(SelfishInvestment)、合作性(CooperativeInvestment)和混合性(HybridInvestment)三类。(1)专用性投资的性质由该投资的直接受益方确定。如果专用性投资的直接受益者只是投资者自己,这种投资就是纯粹的自利性投资;如果专用性投资直接受益者只是交易伙伴,就是纯粹的合作性投资;如果专用性投资的直接受益者既包括合作伙伴又包括投资者自己,就是混合性投资。如果以b、s分别代表买方和卖方的关系专用性投资,q、ε代表交易的数量和不确定性,V(q,ε,b,s)和C(q,ε,b,s)分别代表买方的收益和卖方的成本。则可以用下表概括不同性质的专用性投资:在对专用性投资的性质进行界定的基础上,Che-Hausch认为,自利性投资提高投资者的现状点,而合作性投资的作用正好相反:它通过改善对方的现状点恶化了投资者的讨价还价地位。由于合作性投资和自利性投资对于投资者现状点的影响不同,不完全契约对自利性投资和合作性投资的保护效果是完全不同的。进一步,Che-Hausch指出,Chung(1991)、Aghion等人(1994)与N觟ldeke和Schmidt(1995)等所得出的结论———通过恰当设计契约就能够达到最优投资并支持双边交易下的最优结果———只是对于自利性投资才能成立。对于合作性投资而言,缔约的价值取决于双方能否承诺不进行重新谈判。只要双方能够可置信地承诺不对契约进行重新谈判,不管投资的合作性有多高,都可以达到有效率的水平。在这些情形下,如同科斯等经济学家所说的那样,长期契约可以解决有资产专用性带来的套牢问题。但是,在给定合作性投资水平的条件下,如果缔约双方不能承诺不对契约进行重新谈判,就会存在一个契约相对于事后重新谈判没有任何优势(也就是说缔约是没有价值的)的讨价还价能力分配范围。而且,随着投资的合作性增强,契约无价值的范围会逐渐变大;如果双方的投资是纯粹合作性的,对于任何讨价还价能力分配来说,契约都是没有价值的。这时,为克服由过高的合作性投资带来的套牢问题,威廉姆森、克莱因等所主张的纵向一体化以及格罗斯曼-哈特-莫尔所主张的资产所有权配置就提供了比契约更为有效的治理结构。Lyon和Rasmusen(2004)并不同意Che和Hausch(1999)的观点,认为购买者期权契约能够解决即便是纯粹合作性投资带来的套牢问题。原因在于,对于合作性投资而言,双方进行重新谈判的威胁是不可置信的。比如,进行合作性投资的是卖方,则直接受益的是买方,被套牢的是卖方。显然,卖方没有进行重新谈判的动机。如果买方出于侵占准租金的目的要求重新谈判的话,这种威胁是不可置信的。因为如果卖方拒绝被威胁的话,买方实施其威胁行为时受到损失的不仅仅是卖方,买方也会受到损失。同时由于买方可以单方面控制这种威胁行为,也就是说,买方可以单方面收回该威胁。如果卖方坚决抵制买方的威胁,买方就不会实施这种威胁,因为真的实施这种威胁对买方也没有好处。也就是说,买方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其进行重新谈判的威胁是不可置信的。既然在合作性投资的条件下进行重新谈判的威胁是不可置信的,应用Che和Hausch(1999)的论证,科斯所说的长期契约就可以有效地解决资产专用性问题,而无需进行纵向一体化。四、企业专用性人力资本的概念另一种可以为上述争论提供借鉴的是,针对专用性资产概念所进行的更为细化的实证研究。其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关于产业专用性投资(Neal,1995)、模式专用性投资(Miwa和Ramseyer,2000)和任务专用性投资(Gibbons和Waldman,2004)的研究,这三个概念都是相对于威廉姆森等所说的关系(企业)专用性投资而言的。一般只将人力资本分为通用性和企业专用性两类。Neal(1995)基于美国跳槽人员多年的(1984、1986、1988和1990)统计数据,提出了第三种人力资本——产业专用性人力资本的概念。在提出产业专用性人力资本概念之前,由于这种专用于某一产业或经济领域的人力资本显然不是通用性的,因而往往笼统地归于企业专用性人力资本的范畴。但是,这种人力资本实际上并不同于企业专用性人力资本。比如,编写程序的能力并不专用于某一软件企业,而是专用于软件产业;教学和科研能力并不专用于某一研究机构,而是专用于某一专业和研究领域。Neal认为,工人的工资由工人具备的一般技能、产业专用性技能和企业专用性技能决定的,而这三种技能的获得取决于工人的生活经验、产业工作年限和企业工作年限。Neal(1995)的实证分析至少表明两点。一是,在同一产业内跳槽工人的工资比进入其他产业的工人工资明显要高许多,这就证明确实存在产业专用性人力资本。二是,在同一产业内跳槽的工人工资近似于在原来企业中工作所能得到的回报的标准横截面估计值,也就是说,在同一产业内跳槽前后的收入变化相差无几。这说明企业专用性因素对于工资收入的影响很小,即人力资本中专用于某一企业的分额是很小的。Gibbons和Waldman(2004)则提出了任务专用性人力资本的概念。任务专用性人力资本指的是由工作中所特有的学习机会(从干中学)所累积的专用于某种任务而不是某个企业的人力资本。当任务专用性人力资本所有者到其它企业工作时,只要他们从事相同的工作,其人力资本就不会像企业专用性人力资本一样变得无用。反之,如果被调换到新的工作岗位上,即便是在同一个企业内部,其任务专用性人力资本也会变得无用。从这个意义上讲,任务专用性的概念更贴近于斯密关于劳动分工导致熟练程度提高,进而导致报酬递增的思想。只要从事的是同样的工作,在那一个企业工作对其生产力的影响并不大。因而,这种人力资本的价值会反映在工资之中,不会因此导致人力资本所有者的套牢,也就不会导致对任务专用性人力资本的投资不足。Miwa和Ramseyer(2000)通过对日本汽车产业组织的研究提出了模式专用性投资的概念,而且认为模式专用性投资比关系专用性投资更为重要。与关系专用性投资只能专用于一家企业或特定交易关系不同,模式专用性投资能够用于一类产品的生产模式。在日本汽车产业,模式专用性投资主要表现为:第一,几乎所有的供应商生产的产品对于各个汽车厂商而言都是通用的。所有的汽车都有挡风玻璃、减震器、前灯、座位、气缸、烟灰缸等。它们的大小和形状可能存在差异,但是,如果一个供应商能够为某个汽车厂商生产这些产品,同样可以为其它厂商提供这些产品。换句话说,生产中的大量资产都是模式专用性的而不是关系专用性的。为生产丰田佳美的尾灯而进行的投资,往往也能够用于丰田花冠和本田雅阁的尾灯生产。第二,任何模式专用性投资都是短期的。对绝大多数汽车厂商而言,一种车型的寿命仅为四年。结果,即便分包商确实拥有专用性资产,通常也不能产生长期的准租金,产生准租金的时间最多不超过四年。因而,如果任何企业有模式专用性准租金,可以通过契约安排以及在模式结束时的市场竞争很好地保护这种租金。而日本汽车产业的实际情况也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对产业专用性、任务专用性与模式专用性投资的研究可以表明,通用性投资和企业专用性投资的两分法是有问题的。这种两分法很可能会高估关系专用性投资的重要性,从而对市场契约治理专用性投资的能力产生怀疑。正如上述研究所说的那样,对于产业专用性、任务专用性与模式专用性投资而言,市场契约可以很好地保护这些投资的准租金,避免由套牢问题导致的投资不足和低效率。如果如相关文献所证明的那样,产业专用性与模式专用性投资所占的比重足够大,就可以为科斯的观点“从实际见到的任何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