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难封的原因再考

李广难封的原因再考

阅读了高敏同志关于“李光裕封闭”的文章（光明日报，1987年4月8日），很难将这篇文章中提到的两个原因归因于其中。高文所列原因之一:“当时官府以年龄取人,而不以才德取人”,这个提法本身就显得含混,不知意在指官职的授予还是爵位的封赏,而二者的取舍标准是很不同的。就官职的授予而言,汉代除因父职而袭官者外,举官的途经主要有两种。一方面,从博士弟子的优秀者中选官,或授予明经、明法为官;另一方面,采用察举征辟之法,搜罗各地的贤良方正、孝廉、茂才异等为官(对所荐举之人兼用考试,主要方法是对策与射策)。此外,皇帝也从上书言事者中发现人才而授官。尽管授官的途径有异,但是标准相同。标准是什么?就是“贤良”,即符合当时政治文化需要和伦理道德观念的有才德之人。汉代最高统治者经常下诏举贤,不能否认他们确实是希望得到德才兼备之人作为股肱与爪牙,协助自己治理国家。不过,由于“贤良”内涵的时代和阶级的局限以及察举征辟等方法本身的缺陷,故使所举之“贤”实际上并非都是有才德之人,以致东汉后期有“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之讥。但是,这与年龄显然没有关系。后来,武帝因用兵四方,国用不继,就令民纳貲为吏,又增加了一个授官的标准——金钱,但也不是“以年龄取人”。即以高文所举之冯唐为例。冯唐在文帝时为车骑都尉,景帝时任过楚相。他不太见重于文景,不是如高文所说“确同其年纪较轻”有关。因为文帝在位时期(前179—157)冯唐的年纪至少在五十一至七十三岁间,已步入老境,故文帝尊之为“父老”,“公”。当景帝在位时期(前156—141),冯唐年纪在七十四至九十岁以上。“人生七十古来稀”,冯唐这一大把年纪无论如何算不上“较轻”吧。李广在武帝即位二十二年后自刭而死,年六十余,那么武帝初即位时,李广年仅四十,不老不少,正当壮年。其是否被重用,完全不是由年龄决定。从史实来看,武帝并不是如高文所说对李广“不加重用”,他曾先后调李广任九卿——卫尉和郎中令,还在败军之际派他镇守战事频繁的北方边郡右北平,并多次任命他为将军出击匈奴。那么,李广为何没当上三公呢?因为当时太尉之官常省,而作为皇帝秘书长的御史大夫之位对李广来说显然不适合。至于武帝为什么没委任李广为相,可以说有李广自身素质、个性、才能诸方面的原因。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不一定具有高明的政治手腕和治国之才,事实上,李广“天下无双”的才气主要在军事方面。另外,杀霸陵尉一事也表明李广不能忍受丝毫侮辱,缺乏“肚里能撑船”的宰相气度。因此,严格说来,李广不是丞相一职最恰当的人选。但是,这并非主要原因试看武帝的丞相诸公,石庆、公孙贺、李蔡那样的平庸无能者有之。田蚡、公孙弘那样的狡狯阴狠者也有之。此辈在才德或威望方面远不及李广,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长于顺从逢迎皇帝。在才德、威望和顺从三者中,封建帝王往往更重后者。因此,李广之未任相,关键在于他朴质、鲠直、不善逢迎的秉性使皇帝不悦。不管怎样,与李广的年纪无关。再拿李广从弟李蔡来说吧,他与李广同时事奉文帝为郎官,二人年龄必定相近,而李蔡被武帝任用为相,这也证明了李广之未任三公不是年龄关系。就当时的封爵来看,汉高祖有约在先:“非刘氏不王,非有功不得侯。”其后代子孙是否执行了他的遗令呢?下面,我们对文景武帝三代封侯的情况(除王子、外戚、恩泽),略作考察。文帝时封侯十人,可分四类:拥立文帝和追随高祖的功臣;力战匈奴死事的功臣之子;匈奴相国降者;功状不详者。景帝时封侯十八人,有三类:击吴楚功臣;父在吴楚反中死事者;匈奴王降者。武帝封侯八十人,略分四类:击匈奴、南越有功者;击匈奴死事者之子;匈奴、南越等王降者;击卫太子和反者之有功者。除降者外,皆为功臣和功臣之后。可见,三代基本上遵循了汉高祖“非有功不得侯”的原则。即以年龄论,文帝时得封侯之赏者也并非皆为老人。如文帝时缾侯孙单因父孙印力战匈奴死事而得封侯,其人一定比较年轻。景帝时所封的遽侯横、新市侯王弃之、商陵侯赵周、山阳侯张当居等四人皆因父在吴楚反中死事而得封侯,无疑属年轻之辈。武帝时封侯的八十人中虽青壮年多,但老年人也不少,仅以其中封侯后十年以内死亡的十七人而言,可以肯定多数是老人;再以李蔡来看,他于元朔五年封侯,当时已五十多岁了。并不是文景专封年高者而武帝只封年轻人,三代封侯赐爵的对象皆功臣(又专指武功,没有一个能吏以文治政绩取得封侯之赏),不是“以年龄取人”。总之,文景武时举官的标准是“贤良”(即德才),赐爵的依据是功绩,高文的第一条原因显然不当。高文所列原因之二:“有妒贤嫉能的人对李广进行诬蔑陷害”,实乃一种误解,缺乏史实依据。高文是这样论证的:“他(李广)常与匈奴战斗,本来是有功的,但是,这时任典属国的公孙昆邪,却向景帝说什么‘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恐亡之。’就是这样,李广的才能,招来了‘自负其能’的谤语。他的同匈奴力战,反而成为了他想投降匈奴的罪证。”初读此段,感到愕然不解:公孙昆邪并没有说李广同匈奴战是他想投降匈奴的罪证呀!细细揣摸作者之意,大致是把“亡”字理解为“亡逃”,再引申为“投降”了。这的确是个误解。为了弄明白这个问题,我们不妨把《史记·李将军列传》略加引证:吴楚军时,广为骁骑都尉,从太尉亚夫击吴楚军,取旗,显功名昌邑下。以梁王授广将军印,还,赏不行。徙为上谷太守。匈奴日以合战,典属国公孙昆邪为上泣曰:“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恐亡之。”于是,乃徙为上郡太守……请看,如果公孙昆邪意在诽谤诬蔑李广,那么何必用“天下无双”的话来赞誉他呢?而且,李广凭着天下无双的才气常与匈奴力战,目的不是杀敌立功,竟是为了“投降”,世上难道有如此违反逻辑的荒诞事吗?实际上,此处“亡”不作“投降”讲,而是“亡失”的意思(《李将军列传》中“亡”作“亡失”讲的还有“吏当广所失亡多”等处)。公孙昆邪是出自对才气无双而又年轻气盛、不顾自身安危的李广的爱护,才对景帝说:李广常与匈奴敌战,恐怕要失去这位人才难得的年轻人。公孙昆邪出自一片真诚的爱才之心,以及担心景帝对李广接受梁王将军印的恼怒未消,所以在谏说皇帝时不禁流下了眼泪。“自负其能”在这里算不上什么“谤语”,不过是对轻易就去拼死作战的李广的一种善意的批评而已!为什么公孙昆邪明明知道皇帝不满李广还要冒着触犯龙颜的危险为他陈言呢?为什么他对李广厚爱如此?因为他和李广有一段特殊的关系。景帝初即位至前元三年(前154)吴楚反之前的三年中,李广先后任陇西都尉和骑郎将,而公孙昆邪此时担任的恰恰是陇西太守。因此,在景帝初即位的三年中,公孙昆邪和李广有一段时期的上下级关系。高文认为公孙昆邪之所以害李广是“他与李广接触较多,对李广的才能、品德知之甚详,他的嫉妒之心也许正因此而起。”这种臆测难以服人。击吴楚时,公孙昆邪为将军,李广只是个骁骑都尉;几年后(前151),公孙昆邪即封为平曲侯。武帝时,公孙昆邪几乎销声匿迹,其后代贺(《汉书·公孙贺传》认为是孙,《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附《公孙贺传》认为是子)与李广共事多年。显然,公孙昆邪与李广在年龄、官职及爵位等方面都不属同一层次,即使公孙昆邪是个心胸狭隘嫉妒心很强的人,那么他所嫉恨的对象也应是能对他构成威胁的同一层次的大臣,怎么会对自己年纪轻级别低而且没有爵位的李广耿耿于怀呢?相反,公孙昆邪对李广这位曾是自己下属的才气非凡的青年是极为关心爱护的。高文所谓公孙昆邪“致使李广辗转边境四十余年,不得重用,更不能封侯赐爵”之说也显然不当。首先,姑且假设公孙昆邪真想害李广,那么他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左右景武二帝从而主宰李广命运四十余年吗?不能。因为公孙昆邪不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权臣,他本人获封爵后五年即因罪而失侯,自身尚且不保,岂能他顾!其次,我们知道,文景武三代取得封侯之赏者几乎皆为有军功之人(武帝时大多为击匈奴有功者),试想,安居内地郡县如何建立军功?无军功又凭什么封侯赐爵?镇守边郡和出征匈奴一样,正是对李广的重用。其三,李广一生为二千石四十余年。并不是专指当边郡太守四十余年。其中元光元年至元光五年,李广任卫尉;元朔六年至元狩四年李广为郎中令,先后在中央任九卿约十年(见《汉书·百官公卿表》及《史记·李将军列传》)。原来汉制,郡守与九卿的俸禄均为二千石,故《史记》本传说他“为二千石四十余年”,高文又据此误认为李广任边郡太守四十余年。至于高文所谓公孙昆邪之子公孙贺与同乡公孙敖“勾结卫青对李广进行陷害”之说则属缺乏史实依据的杜撰,是在大前提(公孙昆邪谗害李广)错误的情况下产生的一种臆测,则毋庸多论。那么,“李广难封”的原因究竟何在?症结有三:一是汉法的不合理,二是皇权大于法,三是“关系风”。汉代刑法,至武帝时“禁网浸密,律令凡三百五十九章”。而封赏和计功,《史记》和《汉书》未见具体条款的记载,不过,从《史记·李将军列传》和《汉书·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以及其他表、传中透露的信息可略知一二。武帝时许多人因击匈奴、南越等立下军功而得到封赏,其中记载功状即立功内容较详细的有两类:一是捕得匈奴阏氏、单于兄、王和车师王,以及斩大宛和郁成王封侯者。二是捕斩首虏而获封爵者。如众利侯郝贤斩敌首千级以上,侯百一百户;杜复侯陆友捕虏三千一百,侯千三百户;邳离侯路博德虏首万二千七百人,侯千六百户。可见,汉代封赏法中有两条很明确:一、捕斩敌方王室成员可封侯;二、捕斩敌首达到某一规格可封侯。后者就是《李将军列传》中提到的“中率”、“中首虏率”。首先就是由于汉法的弊病而使李广这位被匈奴称为“汉之飞将军”并为之闻风丧胆的名将不得封侯之赏。汉代封赏法呆板机械,功利性强而缺乏科学性,着重的是获胜“中率”,往往忽略对战争中变化无穷的具体情况加以甄别。比如,元狩二年,李广率四千人马出击匈奴,被左贤王四万人马包围,李广意气自如,“与战二日,死者过半,所杀亦过当”(《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英勇奋战,坚持到大军赶来。结果——“军功自如,无赏”!也就是说他杀死的敌人虽多,但部队战死的人数与之相近,两下相减,功过抵消,再简单明白不过了!被数倍于我之敌包围而将生死置之度外拼命杀敌,这样显赫的战功和大无畏的献身精神被轻松地用减法给计算成了零!汉代的计功法单纯追求功利,不问将士是在危险的情况下用鲜血和生命报效国家,这“法”合理吗?此处有个问题:既然李广善于用兵,但是他为什么没有捉到过匈奴王族,而且每次捕斩数又未达到规格呢?我们知道,战争的情况很复杂,除了主将用兵好坏而外,是否取胜还要看敌方、我方、天时、地利诸因素,其中不少带有偶然性的东西。李广的“运气”总是不大好:与匈奴战斗一生,却一次也没有和单于交过锋;虽然曾与匈奴王遭遇,但对方十倍于我……。总之没捉到匈奴王族,捕斩数也未达到规格,不是因为李广不善战,而是种种不利的因素造成的。尽管李广每次都达不到封侯的条件,但他常常打败敌人,有效地保卫了边境捍卫了国家。否则,匈奴不会避之唯恐不远,单于不会闻其名而生敬意,百姓士大夫不会为之尽哀。相反,一些名声、才能和实际功绩都在李广之下的人却凭借某次天时地利等偶然的机遇捉到敌方王族或捕斩“中率”,而幸运地获得封赏,如李蔡、公孙贺等。武帝说李广“数奇”,大概也是就李广虽才能非凡然而军功总是不能“中率”而言,武帝不可能从汉法本身的弊病去寻找原因,对这种难以解释的现象就只好从迷信中去寻找答案。总之,李广不得封侯的原因首先在于封赏法的机械呆板缺乏科学性。其次是由于这种不成熟不健全的“法”必须服从皇权。汉代前期的法律确实有其铁面无情的一面,上自高官权贵、皇亲国戚,下至县官胥吏以及平民百姓,触犯法律都要问罪。仅文景武三代就杀了太子及不少的王、公主、外戚、三公九卿。不因地位高而幸免,不以免职代替死刑——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思想,比起先秦那种“刑不上大夫”来说,是一个进步。但是,法的地位却不能与皇权同日而语,事实上,皇帝的意志远远高于法律条文。比如,霍去病射死了李广之子、身为九卿的李敢,按法当斩,但由于武帝的宠幸与保护,就逍遥法外。可悲的是在封建专制社会中,皇权大于法竟成了人们所认可的“真理”。因此,在当时的现实生活中,不可能真正做到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皇权大于法使法带有很大的随意性。李广在击吴楚七国的战斗中立下取旗的大功,可是由于景帝对梁土不满而借授印事件迁怒于李广(当时尚无“左官律”和“附益法”等限制诸侯王扩大势力的法令)、李广的赫赫战功便无声无息地被付之东流!就是这样,皇帝的旨意高于法使李广失去了封赏的机会。反之,达不到标准的只要皇帝恩准,也能封侯。外戚姑且勿论,仅以丞父侯孙王来看,其功状是“告反者”,这是当时罕见的无军功而封侯者,显然不合“法”,而是汉武帝兴之所至。此外,还有全凭“恩泽”而侯者,如平津献侯公孙弘、牧丘恬侯石庆、富民定侯车千秋等皆无军功而“以丞相侯”。恩泽所及,甚至“以方术”也可封侯,如乐通侯娈大。事实上,文景武皆认识并利用了李广非凡的军事才能,只是在封侯赐爵时不肯稍加垂青。倘若最高统治者能够对李广的功劳作一客观的评价,或者真正做到赏罚公平持正,不带个人感情色彩,那么李广怎么会如此难封而且如此抱屈呢?问题在于:当李广的功劳达到封爵的标准时,皇帝不颔首;当他捕斩首虏的表面数字略低于规格时,汉法不允许,皇帝也不恩准。因此,汉法本身的弊病和皇权大于法是李广难封的两个主要原因。第三个原因便是“关系风”。皇帝把个人的好恶亲疏渗入对官吏的任用和赏罚之中,于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关系风”便吹进军中,这就使李广痛失最后一次立功封侯的机会,并直接导致了李广之死。元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