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示范确认之诉的立法启示

德国示范确认之诉的立法启示

改革开放40年来，中国的社会经济发展到了主要生产和消费的阶段。这一阶段的一个重要特征表现为社会的集成化程度(massification)加剧,民事纠纷不再只涉及个体,而是常常涉及一群人,一类人或一个社会阶层的人。在这一阶段,消费者权益保护、租赁者保护和环境保护,成为法律调整各大社群之间矛盾的新主体,并促使法律秩序进行自我更新。在日益多发的大规模环境侵害案件中,实体法上的受害者在诉讼中也成为弱势群体,在程序法上需要通过“大诉讼”来加以补强。2012年修订后的《民事诉讼法》第55条引进公益诉讼制度以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以下简称“两高”)相继颁布了一系列专门的规范性文件,首先,检察机关提起环境公益诉讼已经成为公益诉讼中受案量最大的一部分。但总体而言,公益诉讼仍然存在诉权主体“理性的冷漠”、诉讼动力相对不足的问题。这又关系到公益诉讼诉权主体资格的制度安排。其二,环境公益诉讼的损害赔偿请求权,尤其是美国式的惩罚性赔偿请求权,在学者和政策制定者的视野中仍较为模糊。在实践运行中,存在请求权基础不确定、赔偿款项缺乏合理的去向安排且难以分配到受害者个人等难题。其三,“公众参与”作为公益诉讼“诉的合并”中最关键的一环,登记与公告制度在各地法院的运行各有不同,未能树立行之有效的制度标杆,对公益诉讼信息透明化、救济效率化恐构成阻碍。其四,公益诉讼的和解、调解与撤诉等环节上,仍存在滥用处分权、影响程序公正的“道德风险”。对以上4端的第4个问题,笔者曾专门撰文论述,此处不再赘言。一、示范确认之诉应系我国民事诉讼的实践模式在大规模环境侵害案件中,侵权人的违法行为往往造成大量遭遇相似或相同的受害者群体。由于受害人个体在这类案件中所遭受的不利后果单独来看较为轻微,而独自起诉则需耗费大量时间、精力和费用,与损害的程度不成比例。因此,受害人倾向于保持“理性的冷漠”。德国民事程序法既有的集体诉讼模式,包括《投资者示范诉讼法》上的投资者示范诉讼,我国公益诉讼比德国团体诉讼立法晚,适用范围也相对较窄,但诉讼制度本身的法理同宗同源,两国在彼此制度运行场域里也都遭遇了相似的问题,尤其是集体诉讼的动力不足、制度运行不充分这一难题。从下文的分析可以看出,德国2018年诉讼法改革引入示范确认之诉的所有举措,几乎都是围绕这一症结展开的。联邦政府的立法理由书阐明:示范确认之诉的适用范围不应局限于投资者保护或其他特定的民法领域,而是应该在所有相关的领域中尽可能广泛地予以运用。修改后的《德国民事诉讼法》(以下简称新民事诉讼法)第六编篇章结构如下:第六编示范确认之诉第606条示范确认之诉第607条示范确认之诉公告第608条登记请求权或法律关系第609条诉讼登记簿、法令授权第610条示范确认之诉的特殊性第611条和解第612条公告示范确认判决第613条示范确认判决的拘束力、中止第614条至第687条(废除)二、培育农村集体经济组织和民间组织示范确认之诉只能由特定的团体提起。示范确认之诉的诉讼主体资格必须符合一定的标准:有资格的团体应该包含至少10个相同活动领域内的组织或包含350个自然人作为成员;或者这些团体必须登记在特制的名单上满4年。此外,为了获得示范确认之诉的起诉资格,这些团体还必须在履行其章程任务的过程中广泛地通过非营利性宣传或咨询活动保护消费者利益。此外,新法还要求这些团体获得的企业捐赠不得超过其经费来源的百分之五。三、消费者示范确认之诉在级别管辖方面,示范确认之诉交由州一级法院一审管辖。在起诉阶段,只有在确定了至少10名涉案受害人的请求权或债务关系有待提起示范确认之诉,且自公布之日起两个月内至少有50位受害消费者向诉讼登记处完成有效登记,示范确认之诉才能提起。示范确认之诉对公告与登记程序进行了周详的规定:示范确认之诉提起时,由法院在专门设立的诉讼登记簿中公告,注册程序的简化,旨在降低受害者个体加入诉讼的门槛,鼓励他们克服“理性的冷漠”,“低成本”地主张权利。第607条第1款规定了诉讼登记簿上关于示范确认之诉的公告事宜。公告目的是告知有关消费者示范确认之诉诉讼系属的发生,从而允许他们通过登记请求权或债务法律关系从该诉讼中受益。法院审理登记册上个体受害者与被告之间诉讼时,如发现其裁判对象与示范确认之诉所确认的生活案情相关,则被告应受发生既判力的示范确认判决的拘束。个体争议的具体解决对于示范性确认之诉的“确认”而言不是重点,因此,登记在册的个体不能直接参与示范确认诉讼程序,也不能以原告之名单独进行诉讼行为。不过,他们可以作为证人参与诉讼。是否参加示范确认之诉的审理,可以由他们自行决定。参加审理可能有助于扩大其(后续)起诉和胜诉的可能性。登记在册的受害者个体可以在第一次开庭期满前撤回登记申请,从而不受示范确认之诉判决的既判力限制。示范确认之诉的另一个优点在于简化程序、便于受害人请求权的实现。通过示范确认之诉,个体请求权的实现程序得以大幅度简化。虽然,登记在册的受害者之后必须单独实现其请求权。但是,由于示范确认之诉所确认的事实具有预先的约束力。登记在册的受害者事后单独起诉的,法院无需重新查明已经由示范确认之诉查明的事实和已经澄清的法律问题。在大多数情况下,被告会选择和登记在册的受害者进行调解或和解结案。如果争议仍然存在,不影响这些消费者与被告以其他合法的途径解决争议。对于登记的个体而言,示范确认之诉的判决有预决力的效力,便利且鼓励受害者各方后续开展个体争议解决的程序(尤其是调解和和解)。对于作为侵权人的被告而言,示范确认之诉也符合经济高效的原则,可以让被告避免遭遇多个并行的诉讼程序。示范确认之诉本身可以通过判决结案,也可以通过当事人之间的和解结案。值得注意的一个强制性规定是,只有不超过30%的登记受害者宣布退出和解时,和解协议才能由法院批准生效。四、示范确认之诉的诉讼费用支出公益诉讼的费用安排,迄今为止我国学界鲜有讨论。这个一直不太受重视的问题,但直接关系到制度能否有效地付诸实践,是一个关键问题。举例而言,所谓理性的不关心,是指作为经济理性人每一个受害者个体,他们对费用、风险和可能的收益或损失权衡计算之后觉得“不值当”。又如,通过权利让与提起的诉讼,比如通过法律服务平台起诉,通常会导致受害者在案件胜诉的情况下也损失大部分索赔,从而损失他们的起诉积极性。诉讼费用也是一个最直接也最典型的风险。我国学者曾有观点提出要加大对公益诉讼起诉经费、减免团体起诉时的费用。2018年德国民事诉讼改革引入的示范确认之诉对这一问题作了专门的整体考虑。据联邦政府对诉讼体量的估测,制度启动后,每年将有450个左右的示范确认之诉提起。每个诉讼平均估计有75个申请人,合计33750份登记申请。每个示范确认之诉的争议标的额的平均估计价值为10000欧元。此外,对登记和公告费用的整体安排如下:电子诉讼登记簿项目预计从2018年11月1日到2020年12月31日,需时26个月,物资和经费投入分3年拨款,预计为260万欧元,人事总费用投入约为1302000欧元。对于法院而言,示范确认之诉制度的引入对各州的法院不会产生额外的负担。事实上,司法系统是从整体上减轻了负担。据立法草案预估,每年由州法院受理450起示范确认之诉,产生的人力和物资费用将正好抵消此前基层法院需要审理的11250件个体案件的人力、资源和费用。五、示范确认之诉与民事诉讼法上一般的诉的合并团体诉讼和示范确认之诉,从诉讼法原理上都属于诉的合并。可以认为,2018年启动的示范确认之诉,是一种添加了必要限制的群体诉讼的“变体”。从制度设计的各个面向来看,它保留了欧洲大陆的法律传统,并与美国的集团诉讼明显区别开来。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本次改革仍然抵触美国式集团诉讼的惩罚性赔偿制度。通常来说,即使在美国的集团诉讼,原告也只会获得实际损失限度内的损害赔偿金,除非是那些给予受害者天文数字赔偿金的判决。这种判决往往会与集团诉讼有关的讨论一起成为头条新闻。不过,远超实际损失的高额赔偿金,往往是惩罚性赔偿制度导致的。在这种情况下,对被告制裁的关注超过了对损害的补偿。大陆法系国家的多倍损害赔偿,迄今为止,仍然是在反垄断案件中适用,作为针对行为人的一种惩罚和威慑。在德国,这种制裁仅能由政府机关,如联邦卡特尔局或联邦网络局执行。有利于受害者的超额补偿制度在德国法律中是很少见的,也并未通过示范确认之诉引入。本次改革的重点也是亮点,是新的制度带来一种相较于目前制度格局的全新的操作可能性。在(我国其实运行并不充分的)代表人诉讼制度下,在民事诉讼法上其他一般的诉的合并制度下,每个受害者个体都必须独立提起诉讼并承担全部诉讼风险。其诉讼成本的优势取决于合并诉讼者的数量,而后者往往不可控。而且,诉讼费用也是无法估量的,因为普通的诉的合并只是一种松散的联系,可以随时被拆散。结果就是许多受害者选择退出诉讼,人均费用随之上升。勃兰登堡消费者协会案就是这样一个例子。消费者协会认为地方能源供应商提高价格的行为不合理,最初有129名消费者协商一致,提起了针对涨价行为的团体诉讼。诉讼耗时5年,消费者陆续退出,诉讼费和律师费上涨,许多原告感到被抛弃,从而不再继续主张他们的请求。由此观之,普通的代表人诉讼和民事诉讼法上一般的诉的合并制度,对大量生产大量消费时代极易遭受群体性环境侵害的人们,是难以提供切实可行的有效救济的。示范确认之诉通过一次性起诉对所有登记人请求权发生诉讼时效中止的效力、以及示范确认确权判决的效力,为受害者个体的法律维权提供了极大便利。应该认为,示范确认之诉仍然是一种团体诉讼,它带来的有利影响是确定的,但也是有限的。因为对于受害者个体而言,仅仅从法院获得公正的确认判决是不够的,权利救济的重点仍是从被告那里获得赔偿。为了能够使这些赔付得到执行,受害者个体还必须获得强制执行项,而这些都只能通过后续个体诉讼的胜诉判决获得。然而,即使在示范确认之诉胜诉判决之后,主张个人请求上的理性冷漠并未见得完全消除。许多个体只有法律执行也在个体层面上变得轻松方便时,才会勉强“继续”。这种个体诉讼层面的便利可以通过与示范确认之诉无缝衔接的调解程序来实现。法院执行机构和调解机构之间特定的分工合作将非常适合在确认判决后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