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地方政治的历史考察

东晋地方政治的历史考察

六朝是贵族在政治、经济和文化上的绝对优势时代。当贵族根据九品中正制度,起家步入政界以后,一般都要作为地方长官或州镇长官的幕僚直接参与地方政治。根据前人研究,魏晋的贵族在出任地方官时,为政方式大体有二种类型:“清简”与“威惠”。前者体现了贵族式“清”的理念,具体反映为减轻租役,削减开支,执法宽仁,对民众不施压束缚,使他们能自由地投入到生产活动中;后者依仗军事行政才能,类似于汉代的循吏、酷吏,利用武力、严刑等强硬手段打击外敌、异民族、叛乱者及豪强,通过振兴农业、救济贫民、敦促教化等政策积极介入民众生活。永嘉之乱以后,随着华北贵族的南迁,“清简”政风也随着东晋贵族政治的建立而渗透到了江南的地域社会之中。反之“威惠”政治日渐消失,仅见于四周的边境之地。两类政治的此消彼长,显示出了新兴贵族代替汉代循吏、酷吏式传统官僚的过程本文拟以这些评语为中心,对门阀贵族制度最为典型的东晋时期的地方政治作总体观察,希望藉此重新认识六朝门阀贵族政治的特点及其实质。一、因工艺而致的狂狂地“初步”。我国,东晋地方政治中,有些例子反映出了地方首脑人物的贪残性格。《晋书》卷81《刘胤传》(下文同书仅列传名)载东晋初期任江州刺史的刘胤:“不恤政事,大殖财货,商贩百万。……是时朝廷空罄,百官无禄,惟资江州运漕。而胤商旅继路,以私废公。有司奏免胤官”以上几例显示了东晋地方政治中一些官员的“贪欲”性,与此相连的还有横暴。陶侃为武昌太守时,“天下饥荒”,有众多“山夷”断江劫掠,于是陶侃命部将假扮商船引诱劫匪,抓住以后一查乃是西阳王司马羡的左右(《陶侃传》)。根据田余庆先生的研究,其时除了司马羡以外,祖逖、郭默、魏浚等所谓流民帅也都有着类似的打劫行径通过暴力侵扰百姓的例子,在廷尉张闿身上也可以看到,“将夺左右近宅以广其居,乃私作都门,早闭晏开,人多患之,讼于州府,皆不见省。会(贺)循出,……闿闻而遽毁其门,诣循致谢”(《贺循传》)上述贪欲、横暴的例子,发生时期大致为东晋前期,到了东晋末也仍然可见。会稽王司马道子的宠臣茹千秋之子寿龄为乐安县令时:“赃私狼藉,……谷贱人饥,流馑不绝,由百姓单贫,役调深刻。”(《简文三子传》)遇到茹寿龄这样“赃私狼藉”的官长,再加上宰臣对其包庇,乐安县民就只能“流馑不绝”,生活在“单贫”之中了。另据《王恭传》,“(王恭)自在北府,虽以简惠为政,……尤信佛道,调役百姓,修营佛寺,务在壮丽,士庶怨嗟”以上所举东晋初到末期的“贪欲”与“横暴”的例子,从“不恤政事”、“以私废公”、“侵食百姓”、“赃私狼藉”等情况来看,其共通之处都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而置百姓的生活于不顾。面对这样的官长,民众一方的反应自然便是“人多患之”、“士庶怨嗟”或“流馑不绝”了。前面曾经提及,严耕望先生指出了“贪残”之风乃南朝地方政治的主要弊害,并论南朝包括皇帝在内,地方官们对自己的贪残意识毫不掩饰,近乎公然地鱼肉地方,欺压民众。那么与这股风气相比,东晋又如何呢?穆帝(344—361年在位)时,散骑常侍刘波有一个上奏,针对当时地方政治中的种种弊端作了激烈批判,指出当时之所以出现“国用不足”和“百姓流亡”,根本原因即在地方政治中出现了“以百姓恤君,使之蚕食”的倒错状况(《刘隗传附孙波传》)应该说刘波的批判、何充的不畏强权,代表了一种与贪欲、贪残之政相抗的舆论。也正因为如此,才会有前面所见范弘之对名族谢石的酷评以及有司奏免刘胤之职。再进一步看,还可以发现面对这股舆论,被批判者出现了某种转向和反省,如张闿“遽毁其门,诣循致谢”,便是主动改掉了以前横行霸道、欺压百姓的恶劣行为。太原王述也是如此,据本传,他后来历任州郡,却是“清洁绝伦,禄赐皆散之亲故,宅宇旧物不革于昔,始为当时所叹”二、“严猛”的舆论与“贪残”之政不同,东晋地方政治中还有一种被称为“严猛”的政治。余姚令山遐对治下豪族“多挟藏户口,以为私附”的行为毫不留情,“绳以峻法”。后为东阳太守时,也是号称“为政严猛”。对此康帝专门下诏,“东阳顷来竟囚,每多入重。岂郡多罪人,将捶楚所求,莫能自固邪”,表示了疑虑(《山遐传》)前面我们看到,面对地方的贪残之政,东晋政界有一股批判的舆论,并且还在发生功效。那么,对“严猛”政治又是如何评价的呢?《世说新语·轻诋》:“刘尹(惔)、江虨、王叔虎(彪之)、孙兴公同坐,江、王有相轻色。虨以手歙叔虎云:‘酷吏。’词色甚强。刘尹顾谓:‘此是嗔邪。非特是丑言声,拙视瞻’”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种批判之后,时人对所谓“严猛”、“酷”所作的判断基准。例如元帝在诏书中专门提及地方官之任,应“勉励其德,绥齐所莅,使宽而不纵,严而不苛”(《张闿传》)如上所述,在东晋时期,无论“贪欲”政治或是“严猛”政治,尽管在目的上有着为私为公之别,但共通之处都在于扰乱了地方社会的秩序,得不到人们的赞同,照当时人看来,都属于弊政,因而都受到了舆论的批判。需要注意的是,这种舆论来自贵族官僚本身,其特点还并非局限于批判,而是提出了相应的解决方法。比如,王濛主张“和静致治”正是针对山遐的“猛政”所提来出的。再如王述,为宛陵令时,颇受赠遗,显示出贪欲一面,后来历任州郡,却又清洁绝伦,为人所赞叹。这些都说明,还有与“贪欲”、“严猛”截然不同的另一类政治的存在。根据“和静致治”与“清洁绝伦”这两个评语,我们可将之称为“清静”政治。三、“和静”的内涵首先,王濛所主张的“和静”具体是指什么呢?要弄清此点,我们先来看与“和”有关的几条史料。会稽内史诸葛恢为官三年,“政清人和,为诸郡首”(《诸葛恢传》)从以上例子可以推测地方官对治下民众所推行的政策是相当宽松、深得人心和物情的,说到底,就是积极致力于民众生活的安定。因为“和”的前提是民众与民众、官长与民众之间的相互理解、宽容和互助。当手握公权力的官长在为政中明确倡导这一点时,必然产生一股向心作用,使人们彼此关爱,达成“和”的世界。也因为如此,所以才有“甚得欢心”、“甚得人和”、“百姓安之”的评语,政府和民众之间相互信赖的关系也由此得以确立。如果说上对下的关爱是“和”之政形成前提的话,下面所举数例也似可划入“和”的范畴之内。王敦之乱以后,因“人情未安”,于是江州刺史应詹“抚而怀之”,其结果是“莫不得其欢心,百姓赖之”(《应詹传》)其次,我们再来看王濛所谓“和静”政治中的“静”具体内涵又如何?《郗鉴传附子愔传》载临海太守郗愔“在郡优游,颇称简默”据《刘颂传》,刘颂曾向晋武帝司马炎提交了一封上奏文,对“静”字所含政治意义,作了如下剖析:“凡政欲静,静在息役,息役在无为。……无为匪他,却功作之勤,抑似益而损之利。如斯而已,则天下静矣”除了减轻赋役以外,为政不扰民还有一些体现。《刘惔传》:“累迁丹杨尹。为政清整,门无杂宾。时百姓颇有讼官长者,诸郡往往有相举正,惔叹曰:‘夫居下讪上,此弊道也。古之善政,司契而已,岂不以其敦本正源,镇静流末乎。君虽不君,下安可以失礼。若此风不革,百姓将往而不反。’遂寝而不问。……病笃,百姓欲为之祈祷”综上所述,“和静”政治就是在民众遇到生活困难时,积极进行救助,当民众生活安定以后,尽量维护其固有的生活秩序,反对至上而下式的干扰和监督。减轻赋税或者不存小察等等是这种政治的具体表现形式。通过为政者的这些努力,官民关系达成一种平稳安定亦即“静”的状态,得到了地方民众的普遍认同。与官民关系中的“和静”密切相关的,是王述的“清洁绝伦”。其具体表现是“禄赐皆散之亲故,宅宇旧物不革于昔”(《王述传》)在东晋的地方政治中,将“和静致治”与“清洁绝伦”这两点完美结合的例子见《良吏·邓攸传》。首先看邓攸的性格,“清和平简,貞正寡欲”,这就可以想象其是一位少欲知足的人物。后为吴郡太守时,邓攸更是将这一性格发挥到了极致,“载米之郡,俸禄无所受,唯饮吴水而已。”如果认为这是一种姿态或作秀,也不尽其然,“时郡中大饥,攸表振贷,未报,乃辄开仓救之”,未待上报,便自行开仓,这在当时是一项十分严重的违纪事件,但在邓攸心目中,恐怕看得最重的还是地方的民众,如何加以救济,如何安抚,如何不增加民众的负担等。正是在其治理之下,吴郡号称“刑政清明,百姓欢悦”,官民之间的关系可谓融洽。后来离开吴郡时,“(吴)郡常有送迎钱数百万,攸去郡,不受一钱。百姓数千人留牵攸船,不得进,攸乃小停,夜中发去”众所周知,六朝时期对贵族的生活有着重大影响的理念之一便是“清”四、以“德政”、“宽政”评价地方政治在探讨东晋地方政治时,除了上述“清静”政治以外,还另有一些评语,现分类如下并试作分析:(1)能名:司马懿弟司马进之孙司马承,大兴三年(320)受命为湘州刺史,面对“湘土荒残,公私困弊”的状况,不但“躬自俭约,乘苇茭车”,而且还“倾心绥抚”,最后得到的评价是“甚有能名”(《宗室》)这里的“能名”评语,与人物的性格和伦理意识有关。司马承的“俭约”与前面的“清洁”、“清肃”一样,显然是一种自制的体现。而荀羡的“清和”,按照前引对邓攸“清和平简,貞正寡欲”的评价来看,除了性格温厚、和气以外,也似乎有着节俭、寡欲的一面。以这样的性格治理管下的百姓,从“倾心绥抚”中就可以看到,实际上体现出来的是谋求民众生活安定的姿态。而这种姿态如前所述,必然与治下民众之间关系中产生“和”的一面。(2)德政、宽政:谢安的从兄谢尚为江夏相时,“为政清简”,刚到郡时,郡府以布四十匹为其造乌布帐,但是谢尚“坏之,以为军士襦裤”。后为豫州刺史,也是“有德政”,死后“为西藩所思”(《谢尚传》、《谢安传附弟奕传》)不难发现,上述这些“德政”、“宽政”的评语,基本上都有一个前提,这就是“清简”、“和简”、“简而有惠”等为政者的伦理意识以及为政态度在发挥作用,这一点与我们上面分析的“清静”政治如出一辙。此外,行“和简”之政的王蕴为力主“和静”的王濛之子,与谢尚、何充、庾怿一样,为一流贵族出身。(3)惠政:宣城内史桓彝,“在郡有惠政,为百姓所怀”(《桓彝传》)至于“惠政”的具体表现,可以看以下两例:梁州刺史甘卓“为政简惠,善于绥抚”,在其治下,“估税悉除,市无二价”,州境的所有鱼池,虽然收税,但是他分毫不取,“皆给贫民”,时人称其为“惠政”(《甘卓传》)这里值得注意的是甘卓,为南人出身,但是与桓彝、温峤、褚翜等北来名流一样得到“惠政”的评价,而且其所推行的“简惠”政治,始终将安抚百姓放在第一位,就此而言,东晋时期的“惠政”已经与“清”、“简”等六朝贵族式的伦理意识、为政手法融为一体,毋宁说是后者在政治上的一种具体表现。(4)“威惠”:此类政治有如下几例:周玘“吴兴寇乱之后,……甚有威惠,百姓敬爱之。期年之间,境内宁谧”(《周处传附子玘传》)前面提到,魏晋时期“威惠”政治的特点是汉代循吏和酷吏的结合,以武力严刑为手段,对外敌、异民族、叛乱者或豪强予以抗击,对民众的生活和生产积极干涉。但是从东晋的这几个例子来看,像周玘、张闿,固然有其武猛一面,但很难将它们与酷吏色彩挂上钩。张闿如前所见,曾欺压过百姓,但不久便在贺循面前予以改正,后出任地方,施惠于民众。此外,就实施的地域而言,除边境外,在吴兴、晋陵等东晋的中心要地也可以看到。再如江州刺史华轶,也是号称“在州甚有威惠”,而且“州之豪士接以友道,得江表之欢心,流亡之士赴之如归”(《华轶传》)以上我们探讨了东晋地方政治中“能名”、“惠政”、“宽政”、“威惠”、“德政”等评语的特点,它们与上一节中见到的“清静”政治又有什么样的关系呢?首先,这些评语都反映出了试图与地方社会建立相互信赖的关系,极力安抚民众生活的倾向,因此都受到了民众的欢迎。虽然如“收集流亡”、开粮仓救助民众等为具体的政治行为,与崇尚无事的“清静”似乎不一样,但其最终目标还是在于地方的安定,民众的安心,在这一点毋宁说与“清静”是共通的。其次,从“能名”中的“俭约”和“清和”、“德政”中的“和简”、“惠政”中的“简惠”、以及“威惠”中的“物和”等方面来看,无论个人“清心寡欲”的性格还是为政“简”、“和”的特点,实际上与包含“和静”、“清洁”这两个侧面的“清静”政治并无不同,或者说是十分接近。再次,得到上述评语中的许多人物都出身于当时代表性的贵族门第。如果说“清静”的政治实行有着“清”这一六朝贵族理念所支持的话,那么其代表性人物推行的地方政治,尽管在评语上有着不同,但就其实质而言都是“清静”政治的一种体现。五、“麻黄”政治所体现的“清”、“简”的伦理精神东晋官僚在担任地方政治之际,虽有“贪残”、“严猛”的一面,但与之相比,大规模且普遍存在的“清静”政治才是当时地方政治的主流。上述研究表明,这种政治贯穿于东晋前、中、后三期,分布地域包括荆、江、扬、湘、豫、梁、广、交、徐、雍各州在内,涵盖了东晋全部地域。就清静政治的内涵而言,包括“和静致治”与“清洁绝伦”这两个侧面,东晋时代有关地方政治的“能名”、“惠政”、“宽政”、“威惠”、“德政”等等评语基本上都属于这一范畴。与受到贵族阶层及地方民众批判的“贪残”、“严猛”相比,“清静”政治一般体现了地方官俭约、寡欲的伦理精神,在行政上讲求和、静,对民众予以安抚和救济,因而受到治下民众的欢迎和赏赞。也就是说,“清静”政治在实际上适应了时代的需要,它并非讲求个人的政绩,而是致力于维护编户和地域的安定。在地方实行“清静”政治的人物,除了侨姓贵族,如庾翼、桓温、谢尚、刘惔、王蕴、诸葛恢等一流贵族以外,还有孔严、甘卓、罗友、周玘、张闿、丁潭等江南豪族或寒门出身者。这就说明,大多为政者都实行“清静”政治,与出身并无关系,实际上也反映出了贵族的“清”、“简”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