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源理论视角下的女性犯罪及矫治

资源理论视角下的女性犯罪及矫治

一、资源理论和家庭发展理论20世纪60年代，美国科学家罗伯特r.o.和史密斯霍夫（d.m.）使用相同数量的资源来解释男性和女性之间的权力关系，并为资源理论奠定了基础。后来，许多科学家使用或修改了这一理论，成为解释婚姻暴力的主要理论框架。该理论指出，教育水平、专业水平和收入等资源在家庭中象征着权力和控制权。（一）制度性矛盾解决方式的价值:资源浪费、社会资本依赖作为父权社会中的“第二性”，女性所掌握的社会资源比男性少得多，这是一个基本事实。教育上，在传统性别观念影响下，女孩的教育投资效益被认为低于男孩，这导致全社会范围内对女性的教育资源投入远少于男性。主流社会价值鼓励男性去建立异质性的社会网络，而女性却被朝着相反的方向塑造个性，例如，文静、内秀、不张扬个性，等等，其社会网络具有鲜明的趋同性。两种社会网络中，前者远较后者更能为主体提供社会资本，从而致使女性的社会资本相比男性存在严重劣势。个体无论在公共生活还是私人生活中，都会不断面临各种矛盾，矛盾解决方式分为制度性和非制度性两种，前者是指由国家正式规则所形成或被国家正式规则所接受和保护的矛盾解决方式，是法律所支持和肯定的方式，后者则相反，其规范性质是中性甚至是被否定的，犯罪就是其中最具消极色彩的方式。随着社会发展，社会分工的细化推动社会正式制度日趋程式化和精确化，这就使得制度性矛盾解决方式往往要求更高的资源消耗水平，有较高的“门槛”。相比之下，非制度性矛盾解决方式堪称“价廉物美”，于是，大量资源匮乏群体被资源劣势从前者“驱逐”到后者之中，其中，严重违背正式规则的行为被评价为犯罪。例如，要解决经济困境，制度性方式是就业，非制度性方式是坑蒙拐骗，前者必需积年累月的受教育经历和合法工作机会，而后者仅需“速成”的犯罪技巧即可。由于犯罪将面临严厉的刑罚惩罚，因此，几乎没人会在资源足以选择制度性方式时而去选择非制度性方式，而女性由于资源劣势，比男性更可能遭遇制度性方式的“驱逐”，从而堕入犯罪深渊。女性之所以在犯罪率上远低于男性，只不过是因为，一方面，女性个性隐忍，在社会性别规范的影响下，这甚至被视为一种“女性美德”，从而愈发推动女性的自我抑制；另一方面，父权社会严重限制了女性所能够进入的社会生活的范围和层次，从而使她们比男性更少遭遇矛盾。被损害的结果反而起到了保护作用，对女性来说，这很像一个苦涩的讽刺。（二）资源利用能力与性别价值观资源理论对女性犯罪的解释力举例如下。女犯甲某（故意杀人罪）：甲某在偏远山区务农为生，兼抚养幼子、照顾瘫痪的婆婆，文盲。其夫无业且游手好闲，每数日回家向甲要钱，稍不如意就对甲拳脚相加。一日因甲拿不出钱，其夫扬言要殴打，但因困倦先去睡觉。甲在极度恐惧之下，用斧头砍死睡梦中的丈夫。甲某曾试图离婚，但以为离婚需要政府批准，又错误地把当地司法所当成政府，司法所调解处理，令甲某以为政府不许离婚，一直担心自己被打死，孩子老人没人照顾。事发十年之后，甲某说起丈夫暴行仍心有余悸，且对自己的行为并不后悔。女犯乙某（贩卖毒品罪）：乙某离婚后生活困窘，以打零工为生，前夫拒绝支付幼女的抚养费。她听说贩毒很赚钱，经朋友介绍认识毒贩参与贩毒，以毒资养活自己和幼女，后来随着“销路”扩大，乙某染上毒瘾，长期以贩养吸。女犯丙某（挪用资金罪）：丙某在一大企业从事财务工作，大龄未婚，外貌平平，有位与其若即若离的男性友人。某日，该友人称生意资金周转困难，求丙某帮忙。丙某无余钱，经友人暗示，挪用企业资金。后友人携钱款失联。女犯丁某（寻衅滋事罪）：丁某的家人对拆迁款金额不满，知道无法通过正当途径获得高额补偿，于是想通过闹事达到目的。其子女婿媳担心影响工作，故全家一致推举丁某出面闹事。丁某遂多次躺在当地政府门口阻拦行人车辆，对相关工作人员拦截、辱骂、殴打等。多次闯进政府大楼，在办公室抛洒垃圾、长时间辱骂、随地小便。四个案例中，甲某、乙某都属于资源匮乏直接导致犯罪：甲某从没接受过正规教育，对离婚条件和程序缺乏基本认知，同时法律未能充分保护女性免受婚内暴力——这一点即便在《反家暴法》出台4年后的今天仍无实质改观，这使她缺乏自救的法律资源。乙某的困境始自离婚后法律放任其前夫拒付抚养费，普通的文化程度、就业市场的性别歧视以及育儿重担都令乙某难以找到合适的工作，最终误入歧途。可见，教育资源、经济资源和法律资源的多重匮乏是导致甲乙误触刑网的推手。丙某、丁某则有所不同。丙某会计能力极为出色，在业内小有名气，丁某则在家族中具有“贾母”式的权威，二犯基本不存在——至少问题不突出——资源匮乏的情况，但她们在异性关系和家庭关系中，仍然以一种比较卑微的姿态存在：丙某自认婚姻机会极小，为此不惜铤而走险讨好异性，丁某则指望以一种献祭式的自我牺牲换得家人的爱戴。她们的犯罪似乎无法用资源理论来解说，但实际上，丙某、丁某缺乏的不是资源，而是资源利用能力。资源的价值在于被利用，如果明明拥有充足资源，女性却未能将资源转化为控制力，采取制度性方式解决矛盾，就会出现资源“失灵”现象，在资源理论看来，她们也和资源匮乏的女性无异，同属被“驱逐”之列。不同主体间的资源对比不仅仅是一个客观事实，而且，它更具有主观面向，需要主体选择是否启动资源利用能力来激活自有资源，其中关键环节就是主体的价值观，在女性犯罪的语境中，就具体化为性别价值观。正向的性别价值观以两性平等为内核，它令女性意识到自身能动性，积极利用自身资源，远离犯罪。而负面的性别价值观以男尊女卑观念和对女性的工具化态度为主要内容，它将女性本身视为“资源”而非占有资源的主体，否认女性的独立价值，不仅剥夺女性获得资源的平等机会，更损害其资源利用能力，成为女性犯罪的重要推手。“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头发长见识短”等很多俚语都是其写照。当这套性别价值话语在父权荫庇之下成为主流价值观的一部分，女性也在社会化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将其内化于人格，使她们倾向于对两性资源能力失衡的合理化，低估自身资源，惰于利用资源。回观丙某、丁某的案例，二犯受负面性别价值观的影响，产生了认知扭曲。一方面，忽略或低估了自己所拥有的资源——例如丙的经济资源、丁某的身份资源，看不到以正当方式处理矛盾的可能性，例如，丙某本应意识到自己的优势婚姻资源，即优越的经济条件和善解人意的个性，从而，因友人“暗示”而警觉并疏远之，而丁某则本应利用自己强势的身份资源打消家人的贪欲或者严词拒绝以身犯险。另一方面，丙某、丁某受女性“工具化”负面观念的影响，不自觉地自我物化——丙某的自我标签是“缺乏性吸引力的女性”，丁某的自我标签是“有义务自我牺牲的老年女性”，从而为了标定和证明自身“价值”，最终丙某选择用职务便利换得非法利益、丁某选择以寻衅滋事勒索钱财。在资源理论看来，丙某、丁某犯罪源于另一种意义上的“资源匮乏”——并非缺乏资源，而是未能有效利用资源。当然，资源理论的解释力是有边界的。例如，女犯戊某，常年与丈夫在电子市场销售手机，她眼见对面摊主销售假冒名牌手机获利，遂与丈夫商议也如法炮制，终因销售伪劣产品罪入狱。再如，女犯己某，是某连锁摄影器材店店长，因痴迷单反而非法占有店内数个高档镜头，终因职务侵占罪入狱。戊某、己某的犯罪行为中基本没有掺杂性别导致的资源差异因素，推动她们犯罪的是纯粹的个人贪欲。尽管如此，资源理论仍然可以解释大部分女性犯罪，人在社会中生活，“资源”覆盖了社会生活的几乎所有方面，而性别是最普遍、最清晰的资源鸿沟，因此，资源的性别差异必然对两个性别的行为选择产生实质影响。二、授之以渔，宽猛相济现代社会，知识资源是最重要的资源，增加女犯的资源占有，不仅要授之于鱼，更要授之以渔，即在直接传授知识的同时，也要传授扩容知识的方法，前者决定知识的存量，后者则决定知识的增量。监狱要围绕“赋能”下的女犯矫治需求，通过基础教育、政治教育、文化教育、心理矫治、技能培训等矫治方式，有的放矢地“投放”矫治内容。（一）提高罪犯资源占用能力1.增强就业能力，强化“赋能”教育。在法律层面，增加女犯就业技能培训知识传授是目前女犯矫治中最重要的工作内容，主要方向有三个：一是基础教育提供教育资源。监狱以扫盲为核心，使文盲女犯入监两年之内实现脱盲，具备基本的读写和运算能力，还鼓励女犯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进一步积累教育资源。二是法治教育提供法律资源。监狱开设内容广泛的法律课程，使女犯不仅知道行为的法律底线，而且获得通过制度性方式自我救济的能力。三是劳动技能培训和创业培训提供经济资源。监狱通过岗位技能培训和职业技能培训使女犯掌握技术，提高自食其力能力，通过创业培训，帮助缓解女犯的就业压力。这些“赋能”教育大大提升了女犯的社会资源储备，但由于女犯未来将面临来自身份和性别的双重歧视，比男犯的就业形势严峻得多。因此，基础教育应从资源补偿出发，对女犯增加教育投入、延长教育课时、提高教育标准，强化其参与平等竞争的资源占有。对大部分脱盲女犯要在刑期长度允许的情况下，进一步强制进行初中教育，为未来的就业竞争打出“提前量”。技能培训方面，目前各地培训项目同质化比较严重，有项目实用性不足，对女犯就业帮助有限，难以有效转化为其经济资源。对此，要利用女犯人身危险性较低的优势，借助社会力量为女犯丰富培训项目、开拓培训渠道、加强实操机会。在法治教育方面，要着眼于知识灌输的有效性，进一步完善教学内容和形式，加强案例教学，选择与女犯生活关系较密切的部门法重点教授。2.提升女犯的知识获取渠道在信息爆炸的当下，任何人都不可能短时间内吸收到所有会用到的知识，而是必须随着社会发展不断扩容自己的知识量，使女犯能够持续自我成长，这对预防女犯重新犯罪具有长效价值。知识扩容包括三个环节：敏锐意识到对新知识的需求、利用有效渠道检索和学习，以及从众多“信息噪音”中筛选出有真正价值的新知识并内化于心。知识获取渠道主要有三条：一是互联网渠道，互联网已成当下最广泛的信息传播渠道，“网盲”甚至被称为“新文盲”。互联网操作便捷、时效性强、知识种类丰富，缺点是信息良莠不齐，女犯须提前掌握甄别能力，免受消极影响。目前，有监狱在出监环节安排罪犯学习互联网知识，但数字化是当下社会的基本特征，数字化生活已是一种重要的生活方式，短短一两个月的出监时间并不足以使女犯意识到这一点并掌握相关技能，尤其难以令“网盲”女犯克服对网络的心理距离。因此，监狱有必要在日常基础教育中纳入相关教育内容，不仅教授高效的互联网检索方式，包括提示权威的知识类网站、政府类网站、培训类网站等，也要提示信息甄别的技巧和方法，例如，对网络谣言的验证、对网络犯罪的警惕、对网络纷争的回避等。二是政府渠道，是指女犯亲身前往相关国家机关进行政策咨询、寻求帮助。该渠道优势是信息的权威性和专业性，其难点在于，受性别社会心理和监狱人格的影响，（二）监狱矫治是个人价值观的体现与资源占有能力更多体现为客观的资源事实不同，资源利用能力有更强烈的人格意味，它取决于内化于女犯人格的性别价值观，旨在防止“资源失灵”。性别价值观是个人与社会互动的结果，除受个人因素影响外，更受到社会性别文化和社会性别规范的塑造，是个体社会化的结果之一。大墙外的社会是监狱矫治难以触及的领地，好在男尊女卑观念虽仍势大，但毕竟性别平等观念日益深入人心。监狱矫治针对性别价值观中的个人因素，通过人格矫正帮助女犯建立积极的性别观念和坚韧顽强的人格，使正向意志压制负面性别观念的影响，使女犯敢于、善于利用资源。有关教育内容主要分散于政治教育、法治教育和文化教育之中。1.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教育为依托，树立性别认同女性在社会性别规范影响下多以家庭为关注重心，而对政治这一“家外的世界”始终抱有一种天然的疏离感，政治参与度远低于男性，对政治制度下各种制度性方式的了解和信任也不及男性，潜意识里甚至不自觉地回避。目前的政治教育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教育和政治改造为主要内容，监狱应以其为依托，一方面，重点围绕“平等”和“自由”解说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及其性别平等意蕴，使女犯消除性别自卑，树立性别认同感和自强意识。另一方面，通过意识形态教育使女犯确立制度自信，增强对制度性矛盾解决方式的信赖和选择倾向。将宏大政治概念与具象的个人经历相结合，将国家社会的进步以发展性、历史性的视角呈现给女犯，将国家政治制度的优越性与基于此的各种制度性方式的合理性做出准确阐释，引导女犯坚定制度信心，继而信任制度性方式，强化其调动自身资源投入到制度性解决方式中去的主观意愿，从而阻断犯罪。2.激发女犯的创作热情性别价值观产生于社会性别文化，陈腐的性别文化麻痹女犯的主体意识，令其自我工具化、自我抑制、自我贬损，惮于激活自有资源。相应地，从彻底否定男尊女卑的性别文化入手对抗负面的性别价值观，可收釜底抽薪之效，激发女犯善用资源、自助自强之心。对女犯的文化教育不能止步于各种艺术熏陶，更要深入到性别文化的层次，批判轻视、歧视女性和不利于女性发展的性别成见和性别角色定型，让女犯意识到，积极、主动、理性、刚毅等性格特质并不特属于男性，柔弱、温和、感性和被动也不特属于女性。对女犯加强自尊、自信、自立、自强的教育，唤醒其自我意识和主体意识，鼓励她们无论在私人生活领域还是公共生活领域，都要自信而勇敢地进入与男性平等的主体角色，同等承担责任、同等竞争机会、同等享有权利。3.．法治观念缺失女性是社会中的“第二性”，这导致很多女犯往往带着某种“被害自觉”去认罪悔罪，自我开脱、自我同情，这种心态的本质仍然是负面性别价值观的烙刻。它否认罪责，也就默认女性在法律规范面前不具有行为选择的权力，也就否认女性有效利用资源自助自救的可能性。当女犯再次面临困境时，这种观念会继续迫使女犯消极被动、放弃利用资源寻求制度性方式的机会。因此，对女犯的法治教育绝不能停留于“授鱼”和“授渔”，而是必须重视法治观念的培养和法律信仰的传递。法律意味着一种稳定的行为预期，对法治的内心确信一旦建立，女犯必然在其鼓舞下增强利用资源、援引制度性方式解决矛盾的意愿与能力。同时，法律意味着底线，他人行为一旦触碰之（例如前例中女犯丙友人的暗示、女犯丁家人的“推举”），会自然激发起女犯的警觉与抗拒，利用资源优势阻断犯罪可能。法治教育的具体做法包括：通过阐释法律的产生与发展、作用和目的、原则与规律，使女犯确信法律作为社会规范存在的必要性与合理性，确信法律的价值评价意义，以“以案说法”替代“现身说法”，引导女犯反思当日行为选择的过错，确信制度性矛盾解决方式的权威性和高效性。三、破解赋能型女犯矫治的难题赋能型女犯矫治异于传统女犯矫治之处，不在于对资源占有能力的“进阶”，而在于对资源利用能力的关注。如果说传统女犯矫治致力于对矫治技术的雕琢，那么，赋能型女犯矫治则是更新矫治观念的尝试——前者的出发点是“一个罪犯，碰巧是个女性”，后者的出发点则是“一个女性，同时是个罪犯”，前者对女性犯罪的认识停留于生物特征和个体差异上。因此，默认女犯矫治只是男犯矫治基础上的技术调整，使犯罪的社会因素落入矫治盲点，而后者则试图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宏观层面探讨女性犯罪的系统性原因，将性别行为与宏大的社会背景相联系，继而从性别价值观这个导致女性“资源失灵”的变量入手，有的放矢、对症下药，通过补偿女犯的资源能力来强化其对制度性方式的信任与倾向，从而预防重新犯罪。然而，改变成年人价值观是极为艰巨的工作，因而赋能型女犯矫治需要耗费较多的行刑资源。首先，它需要监狱民警自己对于正向的性别价值观有着深刻理解和坚定信念，这对于同受负面性别价值观影响的她们来说殊为不易。其次，价值观的改变是水滴石穿之功，无论对制度性方式的确信、性别文化的颠覆还是法治信仰的建立，都需要较高的时间成本。最后，赋能型矫治作为新观念、新思路尚需摸索，需要较宽松的制度环境来容纳矫治手段的创新。因此，赋能型女犯矫治对人力、时间和制度的要求比传统矫治方式高得多，要如何在有限的行刑资源中为其腾挪出空间，是一个极为现实的问题。（一）处理好“手段—平衡矫治和监管，在监狱职能上支持赋能型女犯矫治尽管监管和矫治是并立的监狱两大职能，但矫治职能一直都面临来自监管需求的资源争夺,并且由于量化评价标准的原因，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教育矫治被等而下之，而监管安全则作为“硬指标”处于强势地位。然而，在现代刑事法治的大背景之下，安全和矫治的“手段—目的”关系应该作为处理安全监管与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