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权说明:本文档由用户提供并上传,收益归属内容提供方,若内容存在侵权,请进行举报或认领
文档简介
曹含清长篇小说《蚂蚁》全文蚂蚁一团圆饭站在贾鲁河桥上远望,芦湾伏卧在眼底,只见田野向着远方铺展,房舍错落的村庄偎着河堤摊开。如果你开车路过芦湾,一定不会留意它,因为豫东平原上像它一样的村庄星罗棋布,它很不起眼儿。在芦湾说起老罗家喻户晓。他本叫罗长根,因为他农忙之余擅长腌菜,比如腌芥菜、腌糖蒜、腌辣椒,醇香爽口,堪称一绝。芦湾逢集时他总在集市上售卖,便有了“罗腌菜”的绰号。这个绰号远近闻名,饱蘸着村民的认可与喜爱,像是无形中向他颁发的一枚奖章。罗家腌菜的秘方是祖传的,由于年代久远谁也记不得是哪个祖宗传下来的。老罗做了大半辈子腌菜,本想将技艺传给儿子,可是三个儿子都不乐意,他无可奈何,眼看技艺将绝,不由得焦愁不安,这成了他的一块心病。那年春节一家人吃团圆饭时,老罗见到儿孙自然高兴,毕竟儿子们成家后各自忙活,平时难得相见。他喝下两杯酒后干皱的脸上泛出酡色。不经意间“心病”躁动,他趁着酒劲儿抛出唠叨多次的话题。“唉,我今年六十九岁,黄土已经埋着脖子,说不定哪天就走了。可惜啊,咱们罗家腌菜的绝活儿没人继承……”他说着流露出怅然的神情,无奈而又偏执,两眼酸红,仰起脖子灌下一杯酒。他的话让气氛骤然冷落下来,如热火上泼洒一瓢冷水。他心里知道儿子们十分讨厌这个话题,但是这些话他不从心里甩出来,总像是毒蛇似的在内心盘绕。“爸,现在啥年代了,超市啥新鲜蔬菜都有,谁还愿意吃腌菜!你在集市上卖腌菜,也没见你挣多少钱!”二儿子卫兵高声说。“孩子他爸,今儿个高兴,这些扫兴的话你别再说了。”老罗的老婆四妮在一旁用脚轻轻踢了一下他的木椅。“你喜欢腌菜就自个儿做,一直做到死。我们可没有功夫儿陪你做那土得掉渣儿的东西。”大儿媳莉莉的话语饱含着讥诮与轻蔑,她说着用筷子夹起一块炸鸡肉塞入口中,“炸鸡块撒上一些孜然会更好吃。”老罗气得直瞪眼,他本想当场发怒,当看到孙子孙女时怒气消减一半,便按捺怒火,又仰脖喝下一杯酒,大口嚼菜,毕竟难得与儿孙团聚,千万不能搅局,可是他的怒气罩满脸庞,渗出一股冷峻之气。老罗又喝了一杯酒,头脑恍惚,眼前的场景如一场梦幻,他蓦然想起三个儿子的事情,酸甜苦辣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老大卫东常年在城市的工地打工,一年在家呆不上几天,扳起手指能算的出来。他长得魁梧健壮,浑身充满干劲儿,但他较为木讷憨实,没有主心骨儿。莉莉让他向东,他不敢朝西,像是一个木偶人,被莉莉牵着鼻子走。有时候我恨铁不成钢,真想踢他几脚,从他身体内踢出潜藏的干练与精明,但是我看他根本没有这些禀赋,身体跳进火炉也熔炼不出什么。老二卫兵从小手脚伶俐,脑袋瓜灵活。他衣服挺括,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透露着阔气。他初中时和一个叫小梅的姑娘谈恋爱,持续大概十年,但是他们最终分手。他最初在尉氏县城的一家修车店做学徒,学了一些汽车维修的手艺。一个叫林富友的顾客见他勤快,就把独生女彩霞嫁给他,让他做上门女婿——可是彩霞是个瘸子。林家经营着批发化肥和农药的生意,富得流油。卫兵本来心有不甘,自己虽然穷苦,但是体格健全,咋能娶个瘸子嘞!但是他思来想去还是同意。唉,说到卫兵,我真的惭愧至极,做父亲的让儿子当倒插门,为别人家传宗接代,我愧对列祖列宗!当时卫兵向我说起这件事情时,我恼羞成怒,霍然起身挥起手掌要扇他一个耳光。“卫兵,你要做倒插门,咱们干脆断绝父子关系,我没有你这个儿子!”我向着他吼叫,心脏要从肚子里迸跳出来。“我不做倒插门,你能给我娶来媳妇儿吗?你能拿得出彩礼吗?彩霞家有个大商铺,还有一栋洋楼,我到她家后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跟着你我啃蒸馍就着腌菜,干最苦最脏的活儿,我不想过这种日子!”卫兵最后的几句话戳痛我的神经。做父亲最痛心的事情就是不能给子女们想要的生活。这样的父亲是无能的,是失败的,也是可悲的!既然做父亲的不能给子女们想要的生活,那让他们自己去努力争取吧。我不能帮上他啥忙,更不能为他设置障碍,不能用道德来束缚他,毕竟道德是为装饰生存而存在的,不能辖制生存的自由。在生存面前,一切准则显得薄弱而卑微,最终我默许他的决定。老三卫星从沉默寡言,很懂事,也很勤奋好学。他从不惹事,到哪儿都让我省心。我曾经对他寄予厚望,或者说我想要将家庭的未来压在他身上,然而希望与失望如同一奶同胞,在我们的世界中并存。说起他,我有几箩筐话要讲。卫星的成绩在学校名列前茅,我家堂屋墙壁上贴满他的奖状——在学习上,他远比卫东、卫兵强,让我很骄傲。我们世世代代全是农民,脸朝黄土背朝天,手扛锄头脚沾泥,被脚下的土地养育,也被脚下的土地羁绊,我希望培养出一个大学生,这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卫星,今年高考,你要努力学习,要考上大学,给咱家争脸。”他听后我的鼓励并没有意气风发,而是忧心忡忡,稚嫩的脸上凝出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世故与沧桑。“大哥结婚花了很多钱,还向亲戚借下很多债。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四年下来可不少,我担心咱家钱不够,也借不来。我不想上大学,我想找个工厂上班。我马上十八岁了,我相信能凭能力养活自个儿。”“你这孩子,真是脑子被驴踢了!你要是考上大学,钱的事情你别操心,我和你妈砸锅卖铁也要凑够你的学费,你只管安心学习。”我望着他迷茫的神情不由得冒出几丝失望。“砸锅卖铁能卖几个钱!”“你这孩子,钱是王八蛋,花完努力赚!”那年卫星参加高考后,我记得他预估六百多分,然后他填报志愿。他的第一志愿是北京大学。北京大学的名气真大,就连我和四妮也多次听说。他的第二志愿是哈尔滨的一座大学,名字挺长,我记不住。不过我成心不希望他去哈尔滨上学,据说那里冬天零下一二十度,像是一台大冰箱,这还不把人冻得皮开肉绽!那时田野的麦子已经收割,玉米苗正在蓬勃生长。我每天天一亮大声喊他起床,让他趁着天气凉爽到田野为玉米锄草。他很勤快,没几天将杂草清理得干干净净。我又让他将一袋袋麦子搬到房顶的平台上晾晒。他扛起百十斤重的袋子,风风火火爬上梯子,将麦子平铺在平台上。他能干,也能吃,每顿就着腌菜能吃四五个蒸馍,再喝两碗稀饭,比我和四妮的饭量都大。一两周下来,他不但没有消瘦,反而脸膛发胖,面色红润,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棵挺拔刚劲的白杨树。他似乎很喜欢干体力活儿,嘴里常哼着歌词中含有“海边”和“大海”的歌曲。我让他干农活儿的目的是劳其筋骨,让他讨厌体力劳动,从而坚定上大学的决心,可是我的做法并未达到效果,或者说适得其反。他在卧室的墙壁上写着“火焰”“蝴蝶”之类的句子。我看不懂那些文绉绉的句子,但是我能体会得到,他那斯斯文文的皮囊包裹着一颗倔强的心!他笃定的事情,他会孤注一掷,刀山火海阻挡不了他,艰难险阻吓唬不了他。卫星啊,你的脑子没被驴踢,而是被驴吻了,吻过后生成驴脾气——无比倔强,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那段时间,我去集市上卖腌菜时,一个老主顾对我说:“老罗,听说卫星今年报考北京大学,这孩子真有出息。”“报考和考上是两码事,他不一定考得上。”我头脑清醒地说。人站得高摔得疼,牛皮吹得大容易炸裂崩死人。我担心卫星一旦落榜将成为身败名裂的笑柄,刻意为将要揭开的结局埋下柔软的铺垫。“那等着瞧,成绩出来后看他到底考得咋样。”老主顾怀着看热闹的心态。那段时间,我从来没有那么关心过教育,胜过我爱喝酒。我与老蔡常常讨论教育的事情,从老蔡身上我填补很多东西,比如历年高考分数线、学校提档线、调剂志愿等。老蔡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他儿子军伟比卫星大两岁,军伟参加两次高考都未考中称心的大学,翻来覆去地复读。那年是军伟第三次参加高考——卫星是第一次参加高考。老蔡疼爱儿子,比我关心教育,他常看教育类的电视节目,关注教育动态,恨不得替儿子去考试。“军伟预估五百多分,我让他报考甘肃的一所不咋有名气的大学。那所学校有些偏远,估计报考的人不多。听说卫星报考北京大学?”“报考和考上是两码事,他不一定考得上。”我将这句话重复多次,像是在反复辩解。“卫星考不上没关系,他还可以复读。军伟年龄大了,不能再复读。”“优秀的孩子是不复读的。”我很随意的一句话竟然无意间蹭破老蔡的自尊心。他的脸色刷然阴沉起来,像是乌云遮蔽的天空。“老蔡,我这话可不是针对军伟说的,我是针对所有孩子说的……”我意识到自己的失误,连忙纠正说,却越纠越偏。“老罗,你可不能这样说。好事多磨,好粥多熬,复读的孩子也很优秀嘛。”“军伟很优秀……”我尬笑着说。没过几天高考成绩揭晓,卫星确实考了六百多分,但是最终没被任何一所大学录取。他填报的志愿过高,第一志愿与其它志愿全部滑档。他脾气倔强,也不愿意调剂志愿。军伟考了五百多分,比他少了将近一百分,但是军伟收到甘肃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卫星被卷在舆论的风暴中。很多人认为他脑袋缺根筋,做事执拗而愚蠢,成为不折不扣的反面案例。而军伟机智聪明,做事稳健,给家族和村庄带来荣耀,是值得学习的榜样。我很想戴着厚厚的面具出去见人,应对那些冷嘲热讽,可是小卖部或集市上都没面具售卖,我只好厚着脸皮出去。“哟,听说卫星没考上大学,很可惜。他明年可以再考。年复一年,总能考上的……”在集市上那个老主顾扯着大嗓门说。他的话语有一半是虚伪的安慰,有一半是尖锐的讽刺,将我的老脸刺得霎时通红,犹如被群蜂叮咬。“卫星虽说没考上,但他考了六百多分——比咱们附近几个村子的孩子考得都好。”“噢,我听说有几个孩子已经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老蔡乐开了花,神采奕奕,走起路来趾高气扬,像是一只下蛋后喔喔乱叫的老母鸡。他捧着军伟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让街坊邻居看,大家纷纷祝贺,夸奖军伟将来能干大事。很多人只看结果,很少会看种树的过程。有很多树是不结果的,可是它们的花朵或叶子比果子好看。卫星对高考失败的结果似乎毫不在意。他神情泰然,并没有露出悲伤或沮丧。他除了干一些农活儿外,常常骑着自行车到尉氏县城去。三伏大热天,他穿着一件破T恤衫,蹬车一个来回七八十里路,不怕热不怕累。我追问他到县城干啥,他淡淡地说去办事,其它不愿多说一个字。我猜想他是去县城找同学。这样也好,他可以找人谈谈心。卫星若无其事,我倒是心情郁闷。我喝了几杯闷酒后向四妮倾吐,说出我对卫星的失望。她从小惯着儿子,对儿子们的要求很低,或者说她对孩子毫无期望,好像只要他们健健康康活着,她就心满意足,至于孩子能否考上大学、是否有出息,她觉得微不足道。“卫星没有考上大学,全怪他。他真让咱们丢脸,我真想痛骂他一顿。”“卫星很争气,考得分数不低。咱们的脸不值钱,丢了也不碍事。他心里难过,你千万别骂他。”她总是袒护孩子。“他难过?我看他比谁都高兴!”我把老蔡视为刺猬。他兴头正盛,动辄炫耀军伟,顺势贬低卫星,我被他的言语屡次刺伤,就远远躲着他。我去找老唐倾诉,他对教育之类的问题漠不关心。老唐丧妻多年,接二连三找了好几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却没有一个修成正果。他只有一个女儿叫盼盼。盼盼初中毕业后去深圳的一家电子工厂打工,在厂里认识湖南的一个男同事,两人陷入热恋。一天她告知老唐,他们计划年底结婚。老唐原本有意将同村的毛超和盼盼撮合,但是盼盼根本不喜欢毛超。依我看毛超是个痞子,游手好闲,老唐真看走眼了!他真是糊涂,盼盼爱嫁给谁就嫁给谁,别乱点鸳鸯谱!我看透老唐的心思,他想让盼盼嫁在同村,等他老得下不了床时有人照顾他。他对女儿的爱中羼杂着自私。“唉,我真心反对盼盼嫁那么远,这几千里路,走亲戚很不方便。我就这一个闺女,真不想让她嫁到湖南。”老唐说着眼圈泛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儿。“老唐,没事的,现在汽车、火车全有,四通八达,去哪儿方便。你也有手机,想她就给她打电话。”我安慰说。“老罗呀,你有三个儿子,你不担心养老。我就一个女儿,嫁那么远将来当我生病时,连个端茶递药的人都没有!”他带着哭腔儿说。“盼盼嫁过去后会把你接过去的。”“在女婿家养老,我不愿意!盼盼现在像是中了魔,我该咋办嘞?”他的眼泪滚落下来,声音有些哽咽。“你别伤心,女儿要嫁人是喜事……”“我真后悔早些年没找个女人再生个孩子……”人啊,快乐的时候少,烦恼的时候多,却要用稀少的快乐来冲淡浓稠的烦恼。我本来是想向老唐倾吐烦恼,却发现他比我更烦恼,至少我的烦恼不会把我的眼泪挤出来。狗不知道猫的快乐,猫也不知道狗的烦恼。幸福有时不是努力获取的,而是与人对比的胜利品。我与老唐或许就是这样,我们彼此无法真正体谅彼此的悲喜,境遇十分难堪,安慰十分肤浅。你与儿子多长时间没有静下来谈谈了?我突然扪心自问。我很长时间没和卫星谈心了。是啊,我的烦恼因他而生,我应该和他好好谈谈。随着卫星不断成长,我不断衰老,我们之间仿佛被时间砌筑一道墙。随着时间推移,墙越来越高,越来越厚,墙体渐渐高过我们,我们看不到彼此,就连对方的声音也越来越弱,越来越缥缈。这堵墙屹立在两代人之间,我们无法拆除,它是两代人的界限,划出两块生活的领地,或许它就是“代墙”。那天吃过晚饭后,我搬来一个凳子坐在院子中闷闷不乐地吸烟,望着满天明明灭灭的繁星,听着墙角蛐蛐的低鸣。四妮在厨房洗刷厨具,传来沙沙的声响。卫星在堂屋看着电视节目,电风扇呼呼响着,搅动着燠闷的空气。“卫星,你出来,咱俩谈谈。”我大声向堂屋喊道。“谈啥呢?有啥好谈的。”他不太乐意。他搬来一个木凳坐在我身旁,我将吸了一半的香烟擩在地面上,并用手指将焰头掐灭。“接下来你想咋办?”我想听听他的想法。“爸爸,你别操心,我已经决定下周去县城的橡胶厂上班,以后每月有工资,我能养活自个儿。”“啥情况啊?你要去工厂上班?”我诧异万分。原来前几天他去县城找工作,看到一家橡胶厂招人报了名。这是我所不想看到的情况,我希望他成为一名大学生,毕业后到大城市发展。我对他的厚望如同一栋大厦,顷刻之间轰然坍塌。“不行,你要么复读,明年再考,要么过几天调剂一个差一点儿的大学。”我听老蔡说过,如果考的分数高的话,即便未被报考的大学录取,也能够调剂志愿降到实力差一些的学校。我对卫星失望,但是还没有绝望,期待在黑暗中闪出一线光明。“爸爸,我思考很久,学习的目的是掌握知识,将自个儿爱做的事情做成功。我现在爱工厂的工作。我目前掌握的知识足够用,没必要上大学。”我火冒三丈,觉得他说的全是歪理邪说,根本听不下去。昏黄的光线下我狠狠掴了他一个耳光,一声清脆的锐响在夜色中振荡。他捂着脸,情绪激动,高声说:“爸爸,我是在给你讲道理,你不能这么蛮横专制!”“你放屁!”我越想越气,恨不得再掴他一下。“我不准你去工厂上班。”四妮慌忙从厨房跑出来,向我嚷道:“你别打孩子,有话好好说。”卫星满腹委屈,健步流星走出家门。四妮追了出去,喊着:“卫星,天黑了,你这是要去哪儿?”“我不想呆在这个家了。”天空墨黑而深沉,几只蝙蝠在院子的半空盘旋,舞动着几点黑影。我独坐在木凳上吸了一根又一根香烟。我不理解卫星,猜不透他的心理,只觉得他更加倔强,更加叛逆。我在心里数落他,但是我有些懊悔,我不该动手打他。打在他身上真的比打在我身上还痛。四妮和卫星很晚才回来,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啥。卫星径直回到卧室睡觉。我和四妮躺在床上,四妮絮絮叨叨埋怨我:“你这臭脾气以后得改改,现在孩子长大了,你动不动还想打他,你真是糊涂了!”“卫星这孩子不听话。我想让他上大学,以后过得更好。我有错吗?”“他是很有主见的人,现在已经成人,咱们不要老是把他当个小孩子,以后他自个儿的事情,就让他自个儿定夺。咱们要相信他,他的决定自有他的道理。”“这么说你同意他去橡胶厂上班?”“让他去吧。咱们不要对孩子抱太大希望,他高兴就好。你瞧咱们屋檐下的燕雏儿,羽毛长满了都要飞出去寻食。他以后在厂里,总比咱俩在田地种地要好。”次日饭桌上卫星一言不发,他只顾吃饭。我默然端着饭碗扒饭。沉默便是和解,至少没有争吵。我几乎一宿没睡,在床上辗转反侧。孩子大了,我不再为他做主。各自的路各自走,走到岔口各自琢磨。人这一生难免走弯路,歪歪曲曲、兜兜转转最后都会走到终点。不久,卫星要去橡胶厂上班。我和四妮帮他掂着行李。我们在村口等待票车。由于是盛夏,准备的被褥和衣裳不多,一个化肥袋与一个布包就能装得下。当票车驶来后,他上了车,回头向我们摆手道别。我和他的争吵好像也在他的挥手之间烟消云散。后来,卫星娶了晓静,他们在县城通过勤勤恳恳劳动支撑起一个温馨的家。老罗想到这些往事,难免感慨万端。在他的脑海中卫星倔强的脸庞一晃,只留下模糊的影子,十四五年的光阴已经流走,此刻卫星正坐在他的面前,脸庞上刻满成熟与坚忍的表情。为了这顿团圆饭四妮准备了很久。他们老两口牙口不好,吃些油腻的东西拉肚子,吃些甜食牙疼,吃些硬实的东西不消化,粗茶淡饭成为他们最适口的食物,但是团圆饭他们尽力做得丰盛,希望契合儿孙们的胃口。那天天蒙蒙亮时四妮就起床择菜、焯水、杀鱼,忙到午饭时腰酸背疼。她内心有些惴惴不安,毕竟二儿媳与三儿媳是地地道道的县城人,吃过珍馐美味,眼界与“胃界”更高,生怕她们挑出哪道菜有毛病。四妮将团圆饭视作庄重而温馨的仪式,她不希望这种气氛被搅破。昨晚入睡前她对老罗唠叨说:“明儿个不管发生啥事情,你千万别发怒。一年来咱们一大家子只吃一顿团圆饭,你可别搅乱!”团圆饭上莉莉的话音刚落,讥诮的味道儿弥漫而来,四妮瞧见老罗铁青的脸像是冰块似的将气氛急剧降温,她连忙起身为孙子孙女殷勤夹菜,一边说着:“你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这鸡肉是我养了八个月的芦花鸡。这鱼是红尾巴鲤鱼,腌制后挂在院子的绳上晾了两个星期……”她希望自己的言行能够活跃气氛,也能够掩盖老罗的怒火。彩霞吃腻了大鱼大肉,突然想吃腌菜,让四妮端来一盘腌芥菜。腌菜价格低廉,被视为低端菜,原本是上不了团圆饭的桌面的。没想到彩霞吃了几口,直夸好吃。气氛中潜藏着暗流,静静地涌动。妯娌们坐在一起一言一行像是在暗暗较量。彩霞将莉莉和晓静视为穷亲戚,担心哪天她们向她借钱,所以她时时拿捏与她们的距离。莉莉对彩霞怀着嫉妒与嘲笑的情绪。在莉莉眼里彩霞只是一个有钱的瘸子。晓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她也从不掺和乱七八糟的事情,她不屑介入这些家长里短。“我这件羽绒服花了三千多块钱,你瞧这做工,真是一分价钱一分货,值!”彩霞夸赞自己的衣服。“这一件衣服可以买一头牛了。”莉莉身上的旧袄穿了三四年,她露出艳羡的表情,内心埋怨卫东无能,不能让她过上光鲜亮丽的生活。“这件羽绒服你啥时候不穿了,千万别扔掉,可以送给我,让我捡漏儿。”“噢,你等着吧!”彩霞满脸鄙夷。兄弟三人常年不见,在酒桌上并无太多言语,仿佛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略微谈谈生猪价格和国际局势。孩子们的世界没被世故与冷漠污染,他们像是麻雀似的唧唧喳喳,说些学校的趣事,比如某胖同学减肥成功啦,某同学参加作文比赛荣获大奖啦。莉莉吃过饭后放下筷子抹抹嘴,就喊卫东和儿子小勇离开。他们在村头的一处宅基地上居住。她怏怏不乐,越看卫东越不顺眼,后悔自己嫁给这个龌龊的男人。小勇很不乐意,他与孩子们在院子里正玩得兴致勃勃。“妈,让我再玩一会儿呗!”小勇正在玩一个木陀螺,这是从老罗的抽屉中翻出来的老玩意儿。“你呀,脑子只装着玩耍,回家写作业去,再玩耍长大后和你爸爸一样窝囊,只能到工地搬砖提泥。”莉莉气势汹汹,拽着小勇的手就走。卫东像是一只温驯的绵羊紧跟在她身后。侮辱的言语已经不能刺激到他。他表情平静,喜怒哀乐的情绪仿佛在他的体内已经干涸。老罗喝了很多酒,感到头重脚轻,像是悬在空中,轻飘飘的。他看不惯莉莉的蛮横无理,凭着一丝清醒的意识捍卫儿子的尊严,厉声说:“不准……不准你说卫东窝囊……他一年到头在……工地打工,他很努力……”“他不窝囊的话花上三千块给我买件羽绒服……”莉莉将卫东与卫兵、卫星对比,她更觉得卫东龌龊不堪。可是在父母眼中,手心手背都是肉,每个儿女都是好样的,而且儿女的缺陷之处,往往盛满父母的偏爱。四妮见老罗将要与莉莉发生争吵,她连忙一边将他推向卧室,一边喃喃的说:“孩子他爸,你喝醉了,别瞎说啦,睡吧!”老罗倒在床上后发出击鼓般的齁声。他喜欢喝酒,但很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喝醉过。儿媳的一番话像是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但是儿子懦弱无能,他也没办法。酒也是一种药,喝醉后暂时消解生活中的烦恼。卫兵与卫星准备开车回县城,四妮忙着用塑料袋子装一些熟食和腌菜让他们带走。她用这种朴素的方式表达对儿孙们的爱意。人走后院子顿时安静,四妮的内心空空落落。她心想,团圆饭吃一顿少一顿,没有啥比一家人团团圆圆更幸福。在有生之年,不奢望儿孙陪伴,唯求他们平安顺遂,多见他们几次就心满意足。她忙碌一天,此时整个人像是干瘪的洋葱,蔫蔫靡靡。她顶着一头斑白的头发,躬着瘦腰慢慢收拾狼藉的屋子。夕阳坠入地平线,橙红的余辉倾洒在麦田上,村庄犹如一颗玛瑙嵌在昼与夜的边界。老罗渐渐苏醒,脑袋昏昏沉沉。他从床上爬起来斜坐在床头,揉着模糊的眼睛。四妮熬了两碗稀饭,端到桌子上让他喝。“我看你是老糊涂了。你瞧瞧,卫东在城里打工,卫兵有生意做,卫星在上班。他们全有事情做,我称心如意。他们是不可能跟着你卖腌菜的!”四妮手扶着床头,皱着眉头,嘴里嘟囔说。老罗对腌菜怀有挚爱,也抱有一种执念。他以为罗家腌菜是祖传的技艺,要像血脉一样赓续相传。失传了就愧对祖宗。他明明知道自己的想法近乎痴心妄想,儿子们是不可能跟着他卖腌菜的!但是每次当众释放这种想法,他歉疚的心会获得一些抚慰。他思来想去,是啊,儿子们已经长大,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不能用自己的意志限制他们,我希望他们比我强,比我活得好。也许,每代人有每代人的鞋要穿,每代人有每代人的路要走,沿着前人的脚印走更省力,却难以超越前人,难以走得更远。唉,卫东软里吧唧,怯怯懦懦,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毫无男人的阳刚之气,哪里像是我的儿子!卫兵诚实厚道的本色消失精光,浑身滚染上油滑、冷酷之气,让我失望。卫星勤勤恳恳上班,一家人在县城过得很好,从不让我操心,他终究没让我丢脸。我老了,身体像是磨损的机器,大不如前些年好用,经常出些毛病。以后呢,儿子们的事情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帮不了他们,不给他们添麻烦就行。我呀,腿脚还有力气,还能种几年地,种些麦子与蔬菜,能够自食其力。腌菜是我干了大半辈子的行当,深受一些老主顾喜爱。我只要还有力气骑三轮车,我都会在集市上出摊,让罗家腌菜的味道四处飘散。暮色穿过窗户流入屋子,一片昏然,淹没简陋的家具,浮出老罗与四妮头顶花白的头发。“我喝完稀饭就要睡觉,眼睛发涩,要睁不开了。”四妮端着一碗稀饭倒向胃里,发出哧溜哧溜的声响。老罗瞥了她一眼,见她面容枯槁,皱纹里积着灰尘,瘦弱的身体弯得像是一只河虾。“你今儿个真忙。莉莉和彩霞是个吃货,回来后只等着饭菜上桌,只会耍嘴皮子,一点儿忙不帮。晓静倒是个好儿媳,帮你炒了几个菜。”“唉,我老了,眼神不好,记性也差,生怕哪道菜重复放盐,幸好今儿个没有犯毛病。你替我记着,下次团圆饭时要买一袋孜然,莉莉说炸鸡块撒上一些孜然会更好吃……”“你还真把儿媳妇的话当圣旨,以后别惯坏她们。”二三个儿子农历的三、六、九日芦湾逢集。正月初三是年后第一次开集,一大早老罗起床收拾东西。灰蓝色的天边缀着几点晨星,院子中冒出一层寒霜,弥散着一股凛冽的寒气。雄鸡在柴垛上一声长鸣,拍着翅膀跳下来,在院子中来来回回觅食,喔喔叫着。四妮在厨房忙活,她做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当作早餐。几十年来每当老罗去赶集,她总是比他起床要早,做一顿热饭,又将热水瓶与他的保温杯灌满开水。老罗用瓢舀来一碗清水倒入脸盆,又掂起热水瓶向盆中倒下一些热水。他匆匆洗漱后端起一碗面条就吃。她拿起湿毛巾,到脚踏三轮车旁擦拭那些瓷坛陶罐,上面落了一层灰尘与寒霜,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腌菜。“腌糖蒜在哪儿?我咋没看见。”“你眼神真不好,在腌芥菜坛子的左边。”“哦,看到了。”四妮定睛瞧着,掀开陶罐的盖子,露出一颗颗褐色的糖蒜,一缕缕咸香的气味糅合在空气中。那些瓷坛陶罐像是老罗的身体器官,他熟知它们的部位与功能。晨色渐亮,碧空朗润,旭日仿佛躲藏在沙岗背后梳妆,东方的天边轻轻擦上一撇胭脂,红彤彤的。村庄熟睡后睁开眼睛,开启一扇扇木门,发出打水、洗漱与清扫的声响。老罗将瓷碗中的面条用筷子扒拉干净,又擤一下鼻涕,说:“今儿个我感觉血压高了,头有些发蒙。你把降压药给我拿过来。”四妮去堂屋在抽屉旁摸索一阵,摸出一盒降压药递给他。他摁开锡纸,揪出药片噙入口中,就着面汤喝下去,然后他掂起桌子上的保温杯揣在腋窝下就要走,一边说:“中午把昨儿个剩下的饺子热热就行。”他戴上棉手套,用手拍了拍三轮车的黑皮座,仿佛是拍打骏马的屁股——那辆破旧的三轮车被他赋予生命与感情,它的钢条筋骨驮载他跨过无数风风雨雨。三四十年前它锃亮崭新,铁皮厚实,链条铮铮,跑起来如一阵旋风。几缕回忆蓦然从老罗的脑海飘出,他脸上绽出骄傲而豪迈的微笑。从前我年轻力壮,很有干劲儿,几乎每天骑着脚踏三轮车去赶集卖腌菜,我从不觉得累。方圆三十里的集市我逢集必去。好几个乡村集市上都有我的一些老主顾。三轮车驮着头发乌黑而浓密的我在熟悉的路上奔走,一转眼,风卷云散,我已头发稀疏而斑白,毕竟我们已经一起踏过漫长的岁月。如今车旧人老,那些远一些的乡村集市我不再去。芦湾逢集时我大都会去,毕竟蹬车只需要几分钟的功夫。我偶然去一趟水坡镇,蹬一程的车累得气喘吁吁,中途需要歇息两三次。卫星曾想给我买一辆电动三轮车,我断然拒绝。我对那辆三轮车饱含感情,它仿佛已融入我的生活,我咋能割舍!“咦,浪费那钱干啥,我用这三轮车几十年了,用着顺手,换掉会不习惯。”我急躁地对卫星说,让他以后不要再提这个话题。老罗回忆起自己与脚踏三轮车的往事,脸上的笑纹与皱纹交错在一起。三轮车晃晃悠悠驮着他出了家门,他在街巷上遇到倒尿盆的老蔡就打声招呼。芦湾的集市沿着村头的一条沥青路散开,两排低矮的平房竖着花花绿绿的招牌,这些店铺大多关着门,等到正月初六才开门营业。那天集市上只摆着寥寥可数的摊子。老罗将三轮车停下来,掀开瓷坛陶罐的盖子,露出色泽鲜丽的腌菜,飘出酱香味儿。他的左侧是刘屠户的摊子,摊前的铁钩挂着几扇猪肉。右侧是卖油炸果子与油炸麻花的老孙。他们是老熟人,几十年来并肩在乡村集市上摆摊。“老哥儿,年过得还好吗?”刘屠户头顶罩着黑线帽,圆胖脸上堆满笑容。他说着,向老罗递来一支香烟。“马马虎虎。”老罗搓着手接过香烟,“过年,就是花钱,处处需要钱。”“是啊,还要给孙子孙女发压岁钱……当爷爷不好当,还是当孙子好啊!”两人点燃上香烟,嘴里吐出一圈圈青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小小的集市被太阳的万道金光笼罩,渐渐有了一些人气。“下午闺女返城,说要捎带两斤你家的咸菜。”一个老主顾说。老罗笑容满面,拿起铁夹夹起咸菜向塑料袋里塞,然后放在秤盆上称重。正午时四妮提着饭盒来送饭,饭盒里装着热腾腾的饺子。老罗从三轮车的车斗里掏出一瓶白酒,坐在马扎上吃两三个饺子,抿一口酒。太阳偏西时集市冷清下来,刘屠户与老孙收拾摊子准备回家。老罗将瓷坛陶罐盖上盖子,折起马扎,简单利索,然后跨上三轮车,边蹬边向他们告别说:“咱们初六见!”村口站着几个提着行李的年轻人在等待票车,他们要返城工作。在老罗眼里这些年轻人像是可怜的流浪者。他们背井离乡去城市工作,只在春节时回家几天,与家人短暂团聚。村庄也只在春节期间热闹几天,节后随着返城的人潮村庄日渐寥落。卫东过两天也要去城市打工,他在家无所事事,常去村子的小卖部凑热闹。那里聚集着几个闲汉,每天打牌赌钱。卫东看久了难免手痒,就坐上牌场玩了几局。谁知道运气不济,口袋中的二百多块钱全部输光。人大多有赌徒心理,赢了之后放不下手,很难急流勇退。输了之后又不想退场,妄想卷土重来,东山再起。卫东心有不甘,毕竟大部分是他藏的私房钱。他的工资全部交给莉莉保管,他买盒香烟都需要向她请示。他从小卖部垂头丧气地回家,灵机一想儿子小勇的口袋中有压岁钱,于是他腆着脸皮去找小勇。小勇正趴在桌子上做作业。“小勇,你爱爸爸吗?”“当然爱啦。”“爸爸现在遇到困难,你愿意帮爸爸吗?”“啥困难啊?”小勇摸着脑袋疑惑不解。“我和别人打牌输光了口袋里的钱。现在想借你五十块钱,等把钱赢回来后我给你一百块钱。”“我只剩下五十块钱,还想买个文具。”小勇犹豫地说。“等我把钱赢回来后我给你买。”卫东蹲下身子,在儿子面前用哀求的口吻说。“你要还我啊!”小勇说着从口袋中掏出纸币递给卫东。莉莉在洗衣机旁洗衣服,当一堆衣服塞入内筒前她总要细心检查一遍,翻看每一个口袋,生怕有遗漏的零钱。有一次她的裤子口袋里有几张钱忘记掏出,从内筒取出后已经烂成一团,皱皱巴巴,为此她懊恼好几天。她突然想起小勇还有压岁钱没有上交,便喊来小勇追问:“你姑奶奶给你的那五十块钱的压岁钱在哪儿呢?”“我借给爸爸了。”小勇诚实地说。“啊!你咋借给他了?”小勇把父亲借钱的事情叙述一遍,莉莉听后火冒三丈,气冲冲地向小卖部奔去。卫东刚坐上牌场玩了一局,运气并未好转,仍然惨败。他正愁眉紧锁时,莉莉挤过人群,对他大声呵斥,紧紧拧着他的耳朵把他拽起来,又朝他的屁股狠狠踹上一脚,骂道:“你这傻屌,只会输钱,我打死你!”卫东吃了一惊,赶紧抱头鼠窜。众人看热闹起哄,望着莉莉追着人高马大的卫东在大街上奔跑。卫东无处躲藏,只好慌慌张张跑到父母面前寻求庇护。老罗正在腌菜屋里忙活,看见大儿子的狼狈相后他又爱又恨,嚷喝道:“你这个大男人被老婆打成这样,真给我丢脸!”四妮心疼儿子,询问发生了啥。卫东吞吞吐吐说了几句,只见莉莉抄着木棍撵上来。卫东仓皇失措,弓着腰躲在老罗身后。众人追到院子里瞧热闹。几个街坊邻居上前劝阻莉莉,让她息怒。“罗卫东,这次我饶不了你!”莉莉暴跳如雷,大声吼叫。“住嘴,你不怕丢人,我还要脸嘞!”老罗怒瞪着眼睛,声若洪钟。莉莉见老罗雷霆大怒,声势要将房屋震塌。她内心生怯,叉着腰说:“卫东打牌输了钱。”老罗转头望到卫东腿脚颤栗,内心恨儿子不争气,骂道:“你真是怂蛋,我咋会有你这个儿子!”他说着,狠狠踹了卫东一脚。卫东面如土色,几乎要跌倒在地。四妮赶忙去扶儿子。当天晚上,卫东在堂屋的水泥地上挺着身板跪了一夜。莉莉还不解恨,又不让他吃早饭。他头晕目眩,膝盖酸疼,又饥肠辘辘。他趁莉莉去厕所的间隙偷偷啃了一个冰冷的蒸馍。她走出厕所,他听到她的脚步声后连忙端端正正跪下来,把手中的蒸馍塞入口中,一口气咽下去,梗得直翻白眼。她看到他就想起输掉的钱,更生气更难过。她将他的行李拖出来扔在他面前,嚷道:“你现在就滚,到工地上打工挣钱去!”他吃了一惊,歪歪扭扭站起来,扶着行李说:“你得给我路费。”“我给你一巴掌,你输了钱,还有脸给我要路费!”她说着扬起手臂向他的脸掴去。他慌忙躲避,扛起行李趔趔趄趄地逃跑。四妮在家缝衣服,见卫东腿脚一瘸一拐,肩上扛着行李,以为他挨了莉莉的毒打。“卫东,咋啦,莉莉打你了?”四妮连忙起身迎过去。“莉莉没打我,让我跪了一宿,我膝盖疼!”他说着,直接向厨房走去,“妈,还有剩饭吗?”“锅里还剩下一碗面条,已经凉了,我给你热热。”“不用。”他端起那碗面条狼吞虎咽地塞入口中。四妮心疼不已,又将几个蒸馍与剩菜在地锅上馏一下。卫东又吃掉三四个蒸馍,打了个饱嗝儿。“妈,我爸去哪儿了?”“他去麦田薅草了。”“我现在要返回工地,莉莉不给我路费。”四妮给他拿来五百块钱,叮咛说:“卫东,以后千万不要赌钱啦,在工地上要有眼色,注意安全……”还没等她说完,他背起行李就走,说着:“这些我全知道,我不是小孩子。”背着行李离家,是多少人为了生存而挣扎的姿势。四妮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内心仿佛刮起一阵凄冷的风。在众人眼中卫东愚笨而懦弱,但卫东有自己的想法与判断。他的内心世界是很丰富多彩的。我上小学时成绩糟糕,同学们给我起了“罗零蛋”的绰号,原因是我考试经常考零分,尤其是数学,乘法口诀记得颠三倒四,从未考及格。人们把我看作傻屌,或者说是傻蛋。我读到小学五年级中途辍学。我对课本上的那些数字与文字讨厌至极,它们像是老虎,让我望而生畏。我根本记不住那些教条与法则,辍学反而是一种解脱。记得那是小学五年级时,有一天老师检查作业,他翻看我的作业本后很生气,骂我不长记性,头上长的是猪脑袋,这么简单的题目竟然做错。他说着拧起我的耳朵把我扯到教室后面,罚我站着听课。同学们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像是火焰烤着我。我的勇气从胸间忽然升起,我瞪着老师说:“你头上长的才是猪脑袋!”老师抛下课本,气急败坏,拧起我的耳朵把我拉到教室外面,还狠狠踹我一脚,不准我听课。“我不上学了,不听你的课!”我说着走回教室背起书包,搬起木凳就走。自动退学是我对老师强烈的抗议。不久,学校的报刊栏上贴出一张公告,大意是说我辱骂老师,目无师长,扰乱课堂秩序,且逃课成瘾,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所以学校决定开除我。我很想去找老师理论,你骂我、拧我的耳朵、用脚踹我难道没有过错吗?我知道我年龄还小,远没老师有力气,胳膊拗不过大腿的,蚊子斗不过蛤蟆,我便对那份公告不屑追究。从那时起,我觉得有些文化人满嘴大道理,其实是最不讲道理、最虚伪狡诈的人,不过我还得感谢老师教我几年课,让我识得一些文字,在生活中还是有很多用途的。我最好的朋友是邢哑巴。邢哑巴六七岁时发过一场高烧,他高烧退去后诡异地成为哑巴。他的父亲邢老二带着他四处看病,没医治好。同龄的孩子嘲笑他,见他就胡乱向他做手势模拟哑语。他每天在贾鲁河畔孤零零地放羊。我逃课时经常去找他。我们坐在河畔的草地上,时而比划手势,时而发出怪笑,路人不知道我们到底在互动什么。我跟着邢哑巴学到很多哑语,我对学习哑语好像有一种禀赋,很容易学会。我们沟通几乎无障碍,他憋了一肚子话要对我讲。他只能对我表达,其他人大多疏远他,谁愿意和一个哑巴做朋友呢!或许,世界上人们的语言不是相通的,快乐与悲伤却没有隔阂。我与邢哑巴分享彼此的悲喜,常常在河畔坐到黄昏。夕阳落山,鸟雀归巢。绵羊咩咩叫着,它们用角抵着我们的身体,像是催促我们回家。我十二岁那年跟着邢哑巴离家出走。我们在县城的一家酒店做学徒,帮厨师做杂活儿,比如择菜啦、洗碗啦、拖地啦。我们常常能够吃上一些混着肉丝的剩饭残羹,我们感到很幸福,毕竟我们在村子只有过年才能吃得上肉,后来酒店因为经营不善,不幸倒闭,我们只好去砖窑厂搬砖,长大一些又跑到省城的建筑工地干苦力。我们靠着强壮的体魄谋生,流血流汗,每月能挣到几百块钱,还能填饱肚子,我们感到很幸福。与邢哑巴相比,我是幸运的。当灾难降临时,我们有时真的无力阻挡。在灾难面前,我们才能真正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与卑微。有一天邢哑巴在建筑工地搬运材料,突然楼顶坠下一根钢筋,正好砸中他的身体。唉,那该死的钢筋!只见他倒在地上,血肉横飞,当场毙命。那年他才二十岁出头,头颅上鲜血淋漓,一双惊恐的眼睛盯着天空。他死不瞑目!那一幕,熔在我的记忆中,永远也抹不去。包工头给了邢老二八千元作为赔偿,邢哑巴的一条命就值八千元!他的尸体被拉回芦湾,埋在村头的乱葬岗上。我继续在工地干活儿,像是一个毫无情感的木偶,除此之外,我不知道在城市自己能干什么。从前在酒店时我的双手常被泔水浸泡,不过没生茧子。一转眼,我的双手已经结出厚厚的茧子,还划出几道伤疤,毕竟二十多年已经过去,我目睹好几例工友流血暴亡的事故。工程完工后血迹荡然无存,矗立在我面前的是峥嵘的高楼与葱茏的花园。我又要转移阵地,去新的建筑工地。夜晚挤在又脏又潮的工棚中。风霜雨雪,披星戴月,我们将一片片荒地建造成一座座大厦。我想,死亡离我们是那么近,幸运离我们是那么远。刹那间我们便能跌入死亡的深谷。我们站在高楼之巅踮起脚伸手触摸,也触及不到幸运。或许没有不幸降临,便是最大的幸运。我偶然会想起邢哑巴,也会傻傻的想下一个暴亡的是不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我的生命如蚂蚁一般微不足道。当灾难真要扼杀我时,我也无能为力。我庆幸自己能够苟且存活,用血汗与年华换取短暂的幸福。邢哑巴死后,我有时感到孤独。身边的每个人都在忙碌自己的事情,每个人像是机器上一枚冰冷的螺丝,在工地不停运转,却没人再关心我,更没人理解我,其实我也不关心别人,不理解别人。我想,这个世界上最缺的不是金钱,不是怜悯,而是关心与理解。我不够聪明,我却知冷知热,知道谁对我好,谁对我坏。从前天冷时邢哑巴会把毛衣脱掉让我穿。他还会将好吃的零食分给我吃。他真的很珍惜我们的友谊,很关心我。我想到他,更加怀念他,鼻子酸酸的,很想落泪。现在我没有这样贴心的朋友了!村里人都不相信我能娶到媳妇儿,推测我要打一辈子光棍儿。谁愿意嫁给众人眼中的傻屌呢!我承认我不够聪明,记性差,上学时成绩糟糕透顶,但我绝对不是傻屌,也不是低能儿!我胸怀坦荡,做事踏实,没有歪心思,从不偷懒耍滑,工地领导对我很放心。有一天媒婆到我家说媒,说水坡镇上有个姑娘身材苗条,长得齐整端庄,上学时追她的男生排成队,但是她的父亲得了心脏病,生死攸关,急需动手术,需要十五万元彩礼。那时十五万可是个庞大如山的数字,普通人家的彩礼大都是两万、三万。我父亲听后吓一跳,这姑娘是金人啊,这么贵重!可是他没有直接拒绝,毕竟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登门来说媒,从前都是父母拎着礼物去媒婆家央求。那天父亲急切地给我打电话,让我立刻回家。“啥事儿啊,这么急,谁死了?”我原以为是哪个亲人突然死亡,让我回家戴孝。“胡说!让你回家相亲娶媳妇儿嘞。”“哪个姑娘看上我了?”我一阵惊喜,又将信将疑。“你赶紧回来,到家再说。这是一本好亲事,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我向工地领导请了两天假。回到家后父母把姑娘的情况向我细说。我有些失望,人家看中的是钱,而非我这个人。我猜想媒婆应该走遍村子,村里的年轻人谁愿意拿出那么多钱当彩礼呢!没有这么傻的人,谁这样做也会被村民视为傻屌,况且能拿出那么多彩礼的人家寥寥无几。我在工地干了那么多年积攒十多万。这些钱我全交给母亲保管。当时三弟卫星正在上高中,他如果考上大学,我愿意拿出这些钱供他上学。我小学没毕业,识字不多,如果能当上大学生的大哥,我会很骄傲。我将向工友们炫耀,我有一个大学生弟弟,将来他毕业后预计会在我们盖的高楼里上班。“这个亲咱们不相吧,要的彩礼太多。”我有些不情愿。“咦,要是彩礼少的话,哪能轮上你!你扳着指头算算,咱村有多少老光棍儿!”父亲叼着烟卷说。“咱们村老石娶了个傻女人做媳妇儿,他媳妇儿啥都不会做,常常在床上屙屎、尿尿……你的相亲对象是一个正常姑娘,你好好珍惜吧!”母亲唠叨说。次日一大早我穿戴整齐去相亲。相亲地点设在媒婆家。女方的几个亲友盯着我上看下瞧,评头论足,见我一米八多的大个子,肩宽腰圆,五官端正,身体无可挑剔。他们在外面嗑瓜子、吃糖果,低声闲谈。我与莉莉进屋单独谈话。记得那天莉莉梳着一个短短的马尾辫,穿着一件枣红色外衣。她个子不高,身材瘦削,脸庞秀丽,尤其是那双眼睛,乌黑透亮,像是两池黏黏糊糊的淤泥。一不小心,我就会跌入“淤泥”,难以爬出来。我直勾勾地瞅着她,很紧张,毕竟长这么大,我没有和这么漂亮的姑娘单独相处过。她表情羞涩,瞥我几眼,低下眉头,眼神故意躲避我。“你家能够拿出十五万彩礼吗?”没想到她问我这个问题。“能!”我憨笑说。我们像是做梦似的定了婚,很快又结婚。我对结婚当天记忆深刻。当天家中热闹沸腾,我忙得脚不沾地,又向亲友敬酒,我差点儿被灌醉。那天晚上我和莉莉折腾到半夜,我体会到做男人的幸福。我筋疲力尽,昏昏睡去,半夜一泡尿憋醒后我起床去撒尿,躺回床上后辗转难眠。愧疚的情绪萦绕着我,我对不住卫星,也对不起卫兵。那些积攒的钱我本来是想要供卫星上大学使用的,却全部花在我的婚事上。即便这样钱也不够,又捅下个大窟窿,父母向好多个亲戚借了很多钱。当时卫兵在县城的修车店工作,他计划开一家修车店,但是我的婚事后,家中一贫如洗,父母哪里有钱帮他!他的想法难以实现。我想我的两个弟弟一定会恼恨我,我不是一个好哥哥!我躺在床上听着莉莉平匀的鼻息,她睡得很安宁。我内心的波澜被她的气息渐渐抚平。彩礼给了莉莉家后,岳父在医院做了手术。手术顺利,他的身体逐渐康复。他时常哼着小曲儿在院子里锻炼身体。我以为这是一箭双雕:第一是娶到一个满意的老婆。第二是我们家救了岳父一命,让他的生命获得延续。那段时间,我晚上搂着莉莉睡觉,把我的体力挤干榨尽,挤出无尽的欢乐。白天我常去小卖部看人打牌。有人问我新婚的感受咋样,有的问的更露骨,比如咋亲嘴啦、房事持续多长时间啦。大家是成年人,有些事情大家都爱做,却遮遮掩掩,闭口不谈。唉,虚伪的人啊!快乐的事情不应该被掩藏在阴暗无光处,它应该光光明明的畅游在阳光下。我痛痛快快地说了新婚的感受以及男女之事的一些细节,没想到他们听后又惊又喜,哈哈大笑起来。婚后我处处让着莉莉,尽量不和她争吵,然而她自私、暴躁的性格暴露无遗。我想,婚前的姑娘全是女神,一旦结婚,像是受到魔法的驱使,很多成为女妖。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这是我应对莉莉的策略。她变得更加飞扬跋扈,而且她与我父母不断争吵。此时我夹在中间,是最痛苦、最尴尬的。我如果站在父母一边,她必定对我打击报复,晚上回家让我跪搓板;我如果站在她的一边,父母必定骂我忘恩负义,是个混蛋,对我失望至极。我不上不下,不左不右,像是吊在悬崖上,坠下去将会粉身碎骨。我劝阻父母不要与她争吵,彼此互不退让争吵将久不停歇。在众人眼中,我是一个软弱无能、怕老婆的怂蛋。唉,谁知道我的苦衷!我不想和莉莉争吵,不想和她打架,因为在一个家庭中男人与女人的战斗大都以男人的失败告终,最后男人还得苦苦求和,甚至磕头求饶。我试想多次,我和莉莉激烈争斗后,她会一哭二闹三上吊,气怏怏地回娘家。僵持一段时间,我又得硬着头皮去她娘家道歉认错,请她回家。她将摆着架子执意不回,我得低三下四苦苦哀求,她将顺势抛出一串条件,比如要是我还有下次咋办、以后不准我睡床上、口袋中不能超过十块钱……我的软弱是一个壳儿,保护着我,保护着脆弱的婚姻。婚后大约两周,我扛着行李返回工地。我整日在工地忙活,偶然给莉莉打一通电话。莉莉回娘家照顾岳父一段时间,又回县城的商场卖衣服去了。不管别人咋想我,咋看我,咋笑我,咋骂我,我就是我——软弱的我,愚蠢的我,滑稽的我,悲哀的我!当有了儿子小勇后,家更像个家,我觉得所受的一切委屈、艰辛都值得。卫东每年大多仅在春节时回家一段时间,然后又扛着行李返城。年复一年,过了很多年,他的身上积满风尘,内心贮满辛酸的记忆。那天卫东的身影消失后,四妮坐在屋檐下心绪纷乱,她想起很多往事。三个儿子当中,我最挂念的还是卫东。卫东小时候不是上学的料儿,考试成绩一塌糊涂,有人怀疑他的智力有毛病。是不是他出生八个月时,从床上掉下来摔坏了脑子?我多次这样想。那天卫东在床上睡觉,我去猪圈清理猪粪。老罗独自在田地干活,这些家务他顾及不上,我抽空做一些。当我听到卫东哇哇大哭时赶忙扔下铁锨跑向屋子,只见卫东已经从床上掉下来,斜趴在地上挣扎,头上磕破一个包。那木床与成人齐腰高,地面铺着坚硬的砖块,想必摔得很疼。人活一世,难免磕磕碰碰长些伤疤。我们农村人土里生土里爬,没有那么娇贵。当时我没有在意,捏起棉花团给他擦了擦头顶的包。过段日子,我发现卫东的动作变得迟钝,表情不再聪明可爱。我越想越恐慌,向老罗讲了后,老罗仔细瞧了瞧他,见他长得白白胖胖,哭的时候嗓门很大,老罗说我是在胡思乱想。孩子的脑子是肉长的,不是瓷器,摔在地上不会支离破碎!这件事在我的心底好像渐渐结成一个瘤子,让我懊悔,让我痛苦。我想,那天我要是一直看守卫东,他就不会掉床。我猜想他掉床后很可能损坏脑子,降低了智力。我本想抱着卫东去问问村医,然而转念一想,这件事一旦传扬出去,将是孩子未来的阻碍。村里人一旦知道,必定会说这孩子小时候脑袋被摔伤过,不是正常人。或者以讹传讹,说得更玄乎、更难听。这样的话卫东的成长路上将充满嘲笑与蔑视,他长大后很难娶到老婆,很难走出村子找到工作。忐忑不安很久,我与老罗将此事埋在心底,永久封藏这个秘密。我们从未向卫东透露,即便他早已长大。他每次糟糕的表现,加重我失望的同时,更加重我内心的愧疚。村里的孩子常常欺负他,记得好多次他回家时脸上残留伤痕,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我一看就知道他挨打了。“谁打你了?人家打你,你要学会还手!”“几个人打我……自个儿,我打不过他们。”他哭着说。我去找老师告状,希望惩处那几个坏孩子。老师一本正经地坐在办公桌前,身旁摞着一堆作业本。他拣出卫东的作业本扔在我面前,严肃地说:“卫东每次考试都是班里倒数第一,你瞧这作业本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你是咋当家长的?”“我今儿个要说的是卫东被几个孩子打的事情,和这作业本有啥关系,学习差就应该挨打吗?”我很生气,对眼前的作业本不予理睬。“男孩子顽皮,打打闹闹是常事。做家长的应该更关注孩子的学习……”老师鼓舌摇唇,讲着大道理。我对老师不分青红皂白的态度深感失望,和他理论无济于事,我悻悻地走了。卫东和邢哑巴很要好,两人简直秤不离砣。我并不愿意他们交往,我极力阻止他们在一起。俗话说“虾找虾,蛤蟆找蛤蟆,乌龟找王八”,意思是说同类的人才能做朋友。我们想知道某个人是啥人,看他和啥人交往就知道了。邢哑巴这孩子命苦,原本他能说话,一场高烧后他成为哑巴。也有人说他因为发烧去卫生室看病,他趁人们不注意爬到桌子上伸手摸着墙壁上的电线玩耍,竟然触电被击倒,幸好捡回一条小命,从那儿以后他却成为哑巴。哑巴的朋友应该是瞎子、聋子或傻子。卫东和邢哑巴在一起玩耍,我内心不由得难过。他和邢哑巴在一起,容易让人以为他的身体或智力存在缺陷。这正是我所顾忌、我所痛心的。邢哑巴来我家找卫东玩,我站在门口,板着脸说:“卫东不在家,你以后别来我家了。”他应该能听懂我的话,只见他脸色低沉,一副落寞的神情。卫东在屋子听到他的声音,屁颠屁颠跑出来,拉着他的手去玩耍。我追着他们喊:“卫东,你不能出去玩儿,你要做作业!”他们的脚像是踩着风火轮,早溜得无影无踪。在贾鲁河畔,我远望到他们在草地上打滚儿,几只绵羊啃着青草。我快步赶过去拽起卫东就走。他却死活不走,和邢哑巴比划着乱七八糟的手势。邢哑巴牵着他的手不放。我正在气头上,狠狠踢了邢哑巴一脚,骂道:“哑巴,你以后别缠着卫东!”邢哑巴跌倒在草地上后用愤恨的目光注视着我。那一刻,在他心中我很可能成为恶魔一样的人物。唉,邢哑巴已经死去很多年,想起这件事,他的目光在我的眼前闪动。我不禁泛起一阵歉疚之情。他要是还活着,我要向他郑重道歉。有一天卫东背着书包、搬着木凳从学校回来。那时教室里的凳子都是学生们从家自带的。“学校放假了吗,你把凳子带回来?”我惊诧地望着他。“妈,我不上学了。”“咋啦?谁又欺负你了?”“我不想上学了。”等老罗回来,老罗很恼火,他抽出柴垛里的一根木棍按倒卫东就打。我连忙阻止说:“打孩子不是办法,你去学校找老师问问吧。”老罗从学校回来后气得浑身哆嗦,嚷道:“卫东这家伙疯了,竟敢在教室骂老师。他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他说着又抄起木棍要揍卫东,不过那次卫东不在家,躲过一劫。老罗又去了两次学校,回来后摇头说:“这回没戏了,学校翻旧账,说卫东多次逃课,要开除他。”老罗对孩子期望很高,希望孩子成为有文化的人,对社会有用,这样光耀门楣。我以为孩子识字就行,不给社会添麻烦,不损人利己,健健康康、高高兴兴活着就好。卫东不上学就不上吧,在家学种地,学腌菜,替我们分担农活儿,将来给他娶个媳妇儿,像我们一样在村庄生活。然而有一天我们发现卫东离家出走了,我们四处寻找没有找到,倒获取一条线索:村里有人看到他与邢哑巴背着包裹搭上票车向南去了。两个孩子能跑到哪儿去呢,不会跑到广州、深圳去吧?我们越想越害怕,发动亲戚朋友四处寻找。没过几天,一个亲戚从尉氏县城回来说卫东和邢哑巴在一家酒店当学徒。那家酒店离东关塔不远,每天有很多客人在那儿吃饭,留下一些剩饭残粥,他们饿不着肚子!这样我们这才放心。他们长大一些到砖厂干活,后来又去省城的建筑工地打工。有一天邢哑巴被高空坠落的一根钢筋当场砸死。唉,邢哑巴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我感到建筑工地很危险,想让卫东换一份工作。他说城市虽然很大,适合他干的工作却不多,他在工地继续干吧,大不了死掉去找邢哑巴。我骂他乌鸦嘴,千万别这样说。他朝着地面呸呸吐下两口唾沫。眼看卫东到了结婚的年龄,我有些焦灼,提着糕点去找媒婆,请她帮忙留意,为卫东物色一个媳妇儿。媒婆笑着说手下正有一个媒茬儿,邻村有个寡妇,比卫东大五岁,还带着两个孩子。我有些犹豫,毕竟卫东还未结婚,咋能娶个带孩子的寡妇呢!回去我与老罗商量,老罗说那不行,两个孩子非亲生,养大后不会有孝心。我们耐心等吧,河里没鱼市上看,没出嫁的好姑娘多着嘞。大概又过了三四年,仍然没人为卫东说媒,我们更着急。就连媒婆所说的那个寡妇已经再嫁,又生下一个男孩。我有些后悔,后悔没抓住那个媒茬儿。人心都是肉长的,即便非亲生的孩子,你对他们好,他们长大后也会记得你的恩德,不会辜负你。老罗很着急,毕竟眼看我们的同龄人都当上爷爷奶奶,我们也急着抱孙子!他从腌菜屋中拎出一罐腌辣椒,让我去送给媒婆,顺便问问有没有媒茬儿。媒婆很忙,她说有时一天安排七八场相亲,毕竟几个村子单身青年多。姑娘眼光不断提高,索要的彩礼猛增,还要“三金”“五金”,就连拍个婚纱照都得进城选高档的影楼,甚至还要求男方在城里买房子。即便有一个二婚、三婚的媒茬儿,带着拖油瓶,一堆单身汉抢着要,哪里轮得上卫东!又过了一两年,我和老罗商量,只要有个媒茬儿,我们都要好好珍惜——是个女人,能生孩子,下雨知道跑进屋子避雨,屙屎、尿尿知道去茅厕就行。我们打听到贾鲁河对岸的一个村子有个傻姑娘,她二十多岁,早些年被一个男人抛弃后精神受到刺激就傻了。她光着身子、披头散发在街巷乱跑。她的父亲丢了脸,干脆把她关进牛棚里。这一关就是好几年,她吃喝拉撒全在牛棚。我们托一个远房亲戚去找她父亲说亲。过几天亲戚到我家说事情没办成,姑娘的父亲脾气犟,眼光高,之前好几个说亲的都被他一口拒绝。他又直率地说卫东傻乎乎的,卫东的条件和其他孩子比,确实不如人家。难道卫东这么差劲儿吗?亲戚说的话我不爱听,赶紧打发他离开。老罗说自尿不臊、自屎不臭,我们把自己的孩子当作宝贝疙瘩儿,在别人眼中卫东就是个傻屌!就是个白痴!哪有傻屌在工地打工挣钱的呢!我想对全村、全世界的人大声说我家卫东确实不够聪明,没人家孩子机灵,性格软里吧唧,但是他吃苦耐劳,分得清孬好,智力没大问题。正当我们焦虑时,媒婆笑着来我们家。我心想,难怪清早有一只喜鹊在老桐树上鸣叫,今儿个准有喜事!我拿出箱子中珍藏的绿豆糕招待贵客。媒婆第一次来我家,走进堂屋后环顾四周,见家具陈旧,墙壁上贴着很多奖状,墙角织着蜘蛛网。“哎呦,这么多奖状,你家孩子很争气啊!”她仰头仔细瞅着墙壁上花花绿绿的奖状。“这全是卫星的。”我实话实说。“今儿个我是来给你家老大卫东说媒的……”原来水坡镇上有个姑娘叫莉莉,二十岁出头,在县城的商场卖衣服。之前她多次相亲,因为挑剔,挑来挑去,就被悬了起来。前阵子她父亲突患心脏病,几乎花光家里的钱也没看好,过段时间需要十多万块钱动手术。哪能凑齐十多万,把一家人的骨头做成纽扣也卖不了那么多钱!她母亲想出一个办法,谁能拿出十五万块钱的彩礼就把莉莉嫁给谁。虽说市面上彩礼逐年递增,从一万涨到两万、三万,顶多五万、六万,那时方圆一二十里还没有听说谁家的彩礼超过八万。媒婆将莉莉家的要求说给好几个单身汉,他们都摇头拒绝。他们掏不出那么钱,即便掏得出来,他们绝不愿意花那么多钱娶媳妇。当媒婆坐在我家的木凳上一边吃着绿豆饼,一边说着莉莉长得俊俏、在县城还有像样的工作时,我们以为天上掉下了馅饼,或者说天上掉下了七仙女!当她说彩礼必须最低十五万块钱时,我和老罗紧锁眉头。媒婆从我们的神情看出我们的愁苦,笑着说:“是啊,咱们是小门小户,拿出那么多钱比登天还难。再说了,除了彩礼,还得摆酒席。我瞧你家这屋子住的有些年头,再说你家三个孩子,不可能全挤在这个屋子结婚,总得再找块宅基地盖一座新房子。”她的一番话敲在我们的心坎上。对于这种难得的机会,即便困难重重,我们也要珍惜,自然不会当场回绝。“我和老罗再仔细盘算一下。”“你们得尽快盘算,那边动手术急着用钱嘞。我这一桩媒是件积德行善的事儿,能救人治病,还能牵个好姻缘。”媒婆走后我和老罗商量。老罗说他去找老蔡,打听一下莉莉的底细。老蔡有个外甥女前几年嫁到水坡镇上,正好可以问她。这些年卫东在外打工挣了一些钱,他交给我后我用棉布裹起来塞入一个腌菜罐,然后密封盖子藏入麦囤,用麦粒掩埋起来。多多少少加起来有十万出头,不过置办东西、摆酒席需要一笔钱,还有一个花钱的大头儿,就是盖新房子。三个孩子应该再找两块宅基地,盖两座房子,分给老大和老二,这个老宅子留给老三。那时老二卫兵在修车店修车,一心想另起炉灶,让家里帮衬,开一家修车店。老三卫星在县城上高中,正值要考大学的节骨眼儿。处处需要钱,没钱寸步难行。我盘算着家中的所有积蓄,也难以应付老大的婚事,需要向亲戚借好几万块钱。老罗回来后说这门亲事能定。莉莉的父亲好吃懒做,酗酒成性,但是莉莉本人没问题。她初中毕业后在尉氏县城的一家商场当导购员,很少回家,并没有啥见不得人的丑闻。“想到要花那么多钱,我愁啊。”“你别发愁,咱们先把卫东的婚事办好,卫兵、卫星的事情先缓缓,花钱的地方得分轻重缓急。钱不够,咱们得靠这张老脸去借,以后慢慢还。你快去媒婆家,说我们答应这门亲事,别让别人抢走,明儿个让她安排相亲,我现在就去给卫东打电话,让他赶紧回家。”接下来事情像是旺盛生长的藤条向前蔓延。卫东相亲后定婚,我们交了彩礼,又翻看老黄历择定婚期。我们找村长花钱买来一块偏僻的宅基地,又买来几车红砖和水泥,雇来施工队建造一座平房和院子,作为卫东的婚房。家中值钱的东西全部卖掉,钱还不够,我们厚着脸皮去亲戚家借钱。都是穷亲戚,家家过得都不宽裕。这么多年我们是第一次向他们开口借钱,不借给我们吧,他们抹不开面子。这家借两千,那家凑五千,总算把钱凑足,热热闹闹把卫东的媳妇儿娶回家。接下来,婆媳矛盾势如水火难以调和。卫东的表现令我失望。莉莉进门后不久,她没事找事,和我发生争吵。她当着我的面埋怨我和老罗偏心,说我们对卫东不好,只给他们盖了一座平房,她想要的是楼房。又说他们的新家缺少很多家电,比如空调、冰箱,是我和老罗故意不给他们置办。“我们凑齐彩礼,还给你们盖了房子,你还不知足!现在我和你爸还欠着一屁股债嘞。”“这是你们做父母的应该做的——你们做的不好,别人家的父母给儿子盖的楼房,还买了轿车。”“别人家的彩礼只要两万,你家却要十五万,这个你咋不说!”“要不是看在彩礼的份儿上,我才不愿意嫁给你们这个傻儿子。”当我和莉莉发生争吵时,卫东坐在她身旁抓耳挠腮,有时会向我高喊:“妈,你别说了!”他不劝阻自己的老婆,反而让我停止辩解。他的态度昭然若揭,他站在莉莉一边,支持莉莉。真是娶了媳妇儿忘了娘!有一天晚上睡觉时老罗对我说:“卫东真傻,我看他脑袋瓜真是有毛病!”原来卫东结婚没几天,他常去小卖部看一帮闲汉打牌。几个闲汉追问他新婚之夜感觉咋样,他竟然和盘托出,将男女之间见不得人的秘密全部抖搂出来。闲汉们调笑他,他却浑然不觉,有问必答。老罗在街上听到这些传闻后感到十分羞愧。我听后对卫东很失望,没想到他这么没有心眼儿。莉莉在家作威作福,每晚让他端洗脚水,为她洗脚,为她揉肩捶背,动辄对他拳打脚踢。他却逆来顺受,丝毫没有反抗的意识。我这个怂包大儿子!唉,从前巴望儿子结婚,儿子结婚后家庭风波不断,糟心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但是我们还是巴望儿子过得好。说起老二卫兵,在婚事上他让我们省心。卫兵初中毕业后到尉氏县城的一家修车店当学徒,他吃了许多苦,熬了四五年学会修车技能,升职为修车师傅。他能够维修汽车的故障,每月有几百块钱的工资。他偶然回家一趟,给我们说他计划开一家修车店,却没有钱,想让我们给他凑一些钱。我叹了一口气说:“开店需要很多钱,你也知道,你大哥结婚咱们掏光所有积蓄,还欠了一堆债务,现在我们真的拿不出钱。你开店的事情先缓几年。”卫兵面露失望,用右脚狠狠踢了一下木凳,像是宣泄内心的愤恨。“卫兵,爸妈真的拿不出钱,你要理解我们。”“自从我去了县城,你们几乎没给过我钱。我钱不够花,老是花小梅的钱,你们太偏心了,从不把我当作你们的儿子!”“卫兵,你别这么说,都怪爸妈没本事……”卫兵的话像是匕首似的刺向我的内心,让我痛苦万分。小梅是卫兵的初中同学,他们在学校时悄悄谈恋爱。她跟着卫兵时常来我家,那时她十四五岁,高高的个头,白嫩的皮肤,鼻梁高挺,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一副聪颖可爱的样子。她性格外向,大大咧咧,话特别多。她在我家丝毫不拘谨,坐在我家的木凳上啃苹果、看电视,有说有笑,自然坦荡。我和老罗很喜欢她。老罗说等卫兵长大后即便求着媒婆说媒,也遇不到这么好的姑娘。卫兵准是上辈子修德行善,才有这么好的缘分。我们做父母的将来不必为他的婚事操心,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我们自然不会反对他早恋。卫兵从小爱美,书包中放着小镜子与小梳子。他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从不邋遢。在集市的衣市上他让我给他买牛仔裤。我说卫东的破裤子还有两条,全留给他穿。他不想穿哥哥的旧衣服,再三央求我。我心软了,给他买了条牛仔裤。他回家就穿上它向伙伴们炫耀。他小小年纪还用零钱偷偷买来啫喱水,涂抹在头发上,把头发梳得有板有型,一丝不紊。我想之所以有姑娘喜欢他,是因为他总打扮得漂漂亮亮。把自个儿打扮成一朵鲜花,自然会惹来蝴蝶。他很爱唱歌,对几个明星很崇拜,是个不折不扣的“追星族”。他自个儿也想当歌星。不过他的缺点明显摆在我的眼前:虚荣、浮夸、爱炫耀。小梅常跟着卫兵到我家。她的样子在岁月中改变,最初梳着辫子,又拉成直板,后来染成棕黄色。她的个子长高很多,身材袅娜,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大姑娘,毕竟大约十年已经过去,她已经二十四五岁,不再是一个小姑娘。记得小梅最后一次到我家时她顶着一头棕黄色的头发,挎着一只红色单肩包,说着她在县城工作的事情。卫兵坐在木凳上抽烟,脸上布满忧郁的神情。我看得出来,他有心事。我猜想可能是由于他想结婚,不好意思向我们开口。“卫兵,看你发愁的样子,有啥事儿吗?”我悄悄问他。“没。”他低声说。然而没过多长时间,他再次回家后对我和老罗说:“我和小梅已经分手。”“为啥?”我们一脸惊异。“我提出分手的。”“你别犯傻,小梅多好的姑娘啊。再说你俩从初中就认识,知根知底。”卫兵像是犯错的小孩子,低着头给我们说了原因。原来做农药化肥生意的林富友去修车,见卫兵眉目英俊、勤快踏实,就找修车店的老板攀谈,得知卫兵的情况后想把他当作上门女婿。林富友只有一个独生女叫彩霞,彩霞小时候患了病,留下跛足的毛病。他准备找个可靠的人做上门女婿。家境优裕的孩子谁愿意当倒插门!他认识卫兵后把卫兵当作最佳人选。有一天,林富友当面向卫兵说明用意,并承诺卫兵到他家后他会把他当作亲生儿子,将来家业让卫兵继承。卫兵经过一段时间的思想挣扎,最终向现实妥协。他去林富友家做客,林家热情款待。彩霞对他很满意。不久林富友提出让双方家人见见面,谈定婚期。那天晚上,卫兵向小梅提出分手,说他另有所爱。我可以想象得到小梅的悲痛,毕竟两人恋爱那么久,彼此已经融入对方的生活。没等卫兵说完,老罗怒气冲冲,要起身扇卫兵几个耳光。我连忙劝阻,老罗对着卫兵大喊大叫,发泄心中的愤懑。他不想让儿子当倒插门,他以为这是辱没祖宗的事情。他脑子中的传统观念在作祟。卫兵向他喃喃解释。我记不得卫兵说了些什么。“卫兵,你先回你的屋子里,我和你爸商量一下。”我将卫兵支走,担心他们父子两人打起来。我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惭愧。一是当时我和老罗真的无能为力拿出彩礼为卫兵结婚,我们没有做到父母应尽的义务。二是我们愧对小梅,我们本来已将她视作准儿媳妇儿,没想到卫兵财迷心窍,斩断两人的关系。老罗气得眼冒金星,咳嗽不止,嘴里骂着卫兵狼心狗肺、不知好歹。我们冷静下来盘算,卫兵去林家做上门女婿是不错的机缘。卫东结婚后家中已经一穷二白,欠的债还没还完。如果卫兵与小梅结婚,我们多少得拿出彩礼,还得再盖一座新房子。这钱哪里来呢?挖东墙补西墙,没有墙啊!剜肉补疮,没有肉啊!我们真的拿不出来钱,皱破眉头也想不来解决办法。“咱们就让卫兵自个儿做主,别瞎掺和!现在儿子靠不住,你瞧卫东结婚后那副德行。咱们更不指望靠孙子孙女,他们不姓罗也没关系。再说咱们村子很多年轻人都搬进城里,也不经常回家,这和做倒插门有多少区别?”我劝导老罗说。次日,我们去县城到林家做客,只见林家是一栋豪华的洋楼,门口停着汽车,室内家具整洁,装饰精美。寒暄几句,林富友就与我们商谈卫兵与彩霞的婚事,最终商定下个月底举办婚礼。晌午时林富友开车带着我们到一家大酒店吃饭,我从来没有在那么气派的酒店吃过饭。办完事情,我与老罗坐票车返回芦湾,在车上他对我说:“卫兵以后进了林家,应该远比在我们家过得好。”“怪我们没能耐,没给孩子想要的生活。”“把仨孩子拉扯大,咱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唉,我觉得咱家对不住小梅。”“凭小梅的相貌,一定有优秀的小伙子追她。她要是嫁给卫兵,不一定过得好。你别担心她。”为了生下老三卫星,我吃了很多苦头。当时正是计划生育严打时期,三胎属于超生,是不准生下来的——是要打胎的。我扛着大肚子到处躲避,这个月在娘家住,下个月去投奔姊妹。终于把卫星生了下来,老罗找来一辆拉车,把我们母子俩拉回芦湾。我们听天由命,任凭村长处罚。村长领着一帮人把我家值钱的东西全部拉走,比如缝纫机、自行车和一头小猪。他们手下留情,没把铁锅掀走,我们还能做饭吃,不至于饿死。我几乎没有给卫星买过新衣服,卫东、卫兵的旧衣服足够他穿。卫星很朴实,从小对吃穿不挑剔,有件衣服蔽体,有口饭吃充饥就行,更不会像卫兵一样买啫喱水、雪花膏之类的东西。他喜欢看书,没事儿就安安静静盯着书看。他的成绩很好,荣获很多张奖状。老罗对卫星抱着很高的期望,他希望卫星能够考上大学,为我们争光增彩。他对卫星比较用心。我觉得孩子能够健健康康成长就行,我不巴望孩子长大后有多大出息。到卫星高考那一年他考了六百多分,据说这个成绩是比较优异的,但是他填报的志愿过高,未被大学录取。我猜,他是故意把志愿填报高的,其实他的目的是想放弃上大学的机会。他想早一点独立,早一点为家里分担压力。他是一个懂事的孩子。我觉得无所谓,活着不只上学这一条出路。这好比一块田地,不能种玉米,我们可以种花生或大豆。我们不荒废,努力干就会有收获。老罗的想法却不同,他对卫星的期望过于宏大,甚至说过于浮躁。记得有一天晚上他与卫星发生争吵,主要是因为卫星去县城的橡胶厂报了名,要做一名工人。老罗执意不肯,想让卫星再复读一年,下一年考个好大学。两人的争吵十分激烈,我连忙去劝阻。卫星气呼呼的走出院子,我追了上去。街巷上黑咕隆咚,空中几点星光在闪烁。街角堆着麦秸,飘散出一股淡淡的麦香味儿。“卫星,天黑了,你要去哪儿?”“我爸思想太顽固,总想让我按照他的想法去做。我已经十八岁,我不会再受他的控制。”“你爸爸都是为你好。”“我不稀罕他为我好。我只想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我们沿着街巷走到打麦场上,在打麦场上来回溜达好几圈。四周被一片黑暗笼罩,远处的道路上偶尔映过来一缕灯光。我们说了很多话。我发现他比我想象的更有想法,更有主见。他已经长大,我相信他有能力走好自个儿的路。我觉得我们做父母的不要过多干扰孩子。过多的爱反而是一种伤害,好比在一株小苗上浇过多的水,反而会淹死它。我尊重卫星的想法,尊重他的抉择。我把他生下来,不是想让他活成我们的样子,是想让他活成自己的样子。每代人有所异有所趋,有所想有所为,有所爱有所依,这也许是人们活着最好的样子。尽管我没什么文化,但经历这么多人事,在内心沉淀为个人的心得感悟,这让我将很多事情能够看得通透开朗。回家后我开导老罗,让他尊重卫星的做法。他唉声叹气,思考一阵后默然无语。卫星如愿成为一名橡胶厂的工人,后来他又认识了晓静。晓静是个贤淑明理的姑娘,是个好儿媳。卫星的婚事我们没有咋操心。他说他攒够给晓静家的彩礼。他不愿意花费我们的钱。四妮回想着关于三个儿子的往事,眼睛有些湿润,原来是眼泪涌了出来。三寄生虫已过立春,暖意像是熔岩似的在大地深处翻涌。河面上的冰雪逐渐消融,澄澈的河水犹如一群白兔向东奔跑。河岸的垂柳拂动着一丝丝柳条,柳条虽说还没绽出嫩叶,但是叶苞儿越来越鼓,泛出淡青色。那些嫩叶只等着暖阳一声令下,然后一股脑儿顶破叶苞儿钻出来。田野中平铺着一层麦绿,漫无边际,犹如硕大的绿毯。麦苗精神抖擞,踮着脚尖儿向上蓬勃生长。在麦绿装饰的背景下,太阳显得渺小,像是一颗圆珠镶在空中亮光四射,照彻大地。田埂上的小草花从冬眠中苏醒过来,吐出紫色的花蕊。蚯蚓的身体被解冻,活动着肢体,在松软的土壤上蜿蜒。空气不再阴冷干燥,糅合着阳光的温润与花草的清香,发酵成玉液金波,在天地之间洋溢。村庄像是一座岛屿飘浮在绿海之上,高低错落的房屋是一朵朵冒出地面的野蘑菇。柴鸡、野猫在街巷上溜达,猪在墙圈中哼哼叫唤,麻雀和斑鸠在树枝或屋檐上啁啾鸣叫。人们褪去棉衣,在麦田中锄草、施肥。孩子们坐在小学的课堂上课念着唐朝的诗歌。这里的万物遵循着生存法则,嵌入无形的秩序中默默活着,一切是那么宁静。老罗与四妮提着化肥袋子为麦苗施肥,腿脚上沾满泥巴。他们干一段时间坐在田埂上歇息片刻。他们老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远没早些年有力气。太阳落山,乌鸦归巢,天边升起一缕缕暮霭。他们收拾农具,在余辉下沿着土路慢慢回家。小勇已经放学,趴在木桌上做作业。前段时间莉莉本想回县城的商场工作,但是老板断然拒绝,毕竟如今顾客稀少,生意冷淡,店里不需要那么多人。她只好在一家加油站当加油员。加油站距离芦湾大约有七八里的路程。她每天早出晚归,工作十二个小时。她无暇顾及小勇,就让小勇住在爷爷家。孩子像是小天使,能够为家庭带来欢乐。小勇的到来让两个老人很开心,他们疼爱他。老罗从集市上卖腌菜回来常常买回各种零食让他吃。四妮每天早起喂那两只母鸡,母鸡下蛋后在鸡窝咯咯叫着,她伸手取出热乎乎的鸡蛋,然后放进锅里煮熟让小勇吃。当小勇做作业时,老罗坐在木凳上静看。天色渐黑,屋内光线变暗,老罗伸手将电灯摁开。“爷爷,这个字读啥?”小勇将课本凑到老罗眼前。老罗将脸贴到课本上,眯着眼睛瞧,却认不出那个字。“唉,我真的认不出。”“奶奶认识吗?”“她呀,更不会认识。”“那我咋办?”“这个字你先圈起来,明儿个问问老师。”日子平静地溜走,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院子中桐树长出绿叶,地面上撒满零零碎碎的桐花。那天傍晚卫兵回来了。老罗看见后感到诧异,只见卫兵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神情沮丧,萎靡不振。卫兵很少回家,之前回来时风风火火开着轿车,神采奕奕,衣冠楚楚,一副衣锦还乡的模样。“卫兵,咋啦?”老罗
温馨提示
- 1. 本站所有资源如无特殊说明,都需要本地电脑安装OFFICE2007和PDF阅读器。图纸软件为CAD,CAXA,PROE,UG,SolidWorks等.压缩文件请下载最新的WinRAR软件解压。
- 2. 本站的文档不包含任何第三方提供的附件图纸等,如果需要附件,请联系上传者。文件的所有权益归上传用户所有。
- 3. 本站RAR压缩包中若带图纸,网页内容里面会有图纸预览,若没有图纸预览就没有图纸。
- 4. 未经权益所有人同意不得将文件中的内容挪作商业或盈利用途。
- 5. 人人文库网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仅对用户上传内容的表现方式做保护处理,对用户上传分享的文档内容本身不做任何修改或编辑,并不能对任何下载内容负责。
- 6. 下载文件中如有侵权或不适当内容,请与我们联系,我们立即纠正。
- 7. 本站不保证下载资源的准确性、安全性和完整性, 同时也不承担用户因使用这些下载资源对自己和他人造成任何形式的伤害或损失。
最新文档
- WPS 办公应用-教学大纲、授课计划
- 2024年汽车热交换器项目资金申请报告代可行性研究报告
- 有关追梦演讲稿(17篇)
- 文明礼仪伴我行演讲稿400(34篇)
- 学校表彰大会校长致辞
- 河西走廊观后感600字范文(6篇)
- 珍惜粮食学生个人倡议书
- 理疗师劳务合同范本
- 疫情期间幼儿工作总结5篇
- 新教材高考地理二轮专题复习单元综合提升练3地球上的水含答案
- 浙江省金华市2022-2023学年六年级上学期期中科学试卷
- 政府采购基础知识培训(最终稿)
- 建筑业企业资质管理制度
- 被执行人财产线索提供书(模板)
- 3.0T磁共振可行性论证报告
- 《基础工程》练习题及答案
- 文艺复兴绘画
- Cpk 计算标准模板
- 年产12万吨高强瓦楞纸工艺提升节能项目环境影响报告书
- 精细化工的绿色化
- xr20w无线型回转轴校准装置
评论
0/150
提交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