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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档简介

PAGEPAGE147绿珠传内容简介目录一珊瑚树的击碎二惊人的豪富三王家姐妹四兵变五新的风波六逼人而来的婚事七缘悭一面八迷宫中的异酒九脱逃十皇后的假孕十一太子下狱十二密谋十三孙秀的着迷十四洛阳城的暴风雨十五政治与爱情十六坠楼人的血泪一珊瑚树的击碎晋武帝司马炎在历史上可以说得上是一个鸿材大略的君主。他自从于公元二九四年篡夺了曹魏的政权,自立为帝之后,跟住在十五年间,惨淡经营,终于扫平了雄据江东的孙吴,使汉末黄巾乱后魏蜀吴鼎足三分之局,宣告结束,中国重归统一。这以后有悠长的十年,天下太平无事,四海晏然,民间的元气,逐渐恢复,社会的财富,日益增加,遂使得当时的首都洛阳,变成了一个空前繁盛的都市。可惜的是,人间的太平岁月,也象春花朝露一样,不会久长。这一段承平无事的日子,很快地就成为过去了。一到武帝身死之后,他的儿子惠帝登基,马上就招来了不绝如缕的内争,最后甚且演成了“五胡乱华”的悲剧。我们现在要说的这一个南国美人绿珠的故事,就是在这样一个时代的转扭点之上发生起来的。原来晋朝自从扫灭东吴之后,武帝自以为天下尽入掌中,大可以踌躇满志,所以他开始纵情声色,甚至不惜把东吴宫内的妃嫔声妓五千人,召入宫中,早晚伴他游宴行乐。谁知这种风气一开,“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整个洛阳城上,从此就平添了极浓厚的一种奢侈风气。豪家巨族,斗富争名,习为常事。这中间有两个最大的豪门,都是田连阡陌,富甲天下的人家。它们的主人,一个姓王名恺,别字君夫,原是晋武帝司马炎的舅父;他以国舅之尊,甲第如云,财富如山,其声势之雄,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至于另外的一个,却是以奇富艳传千古的石崇;他做过几任油水充足的“刺史”,又兼天生一副善于积聚财富的本领,后来又做过“大司农”,做过“侍中”,一直是中央政府里面的红员,其物业之丰,家资之厚,也可说一时无两。这两个人平日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少不免要竟竞长争雄,较一个高下;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炫耀财富的竞争就展开了。那一年的元宵佳节,洛阳城上处处悬起了耀眼的花灯。自天子以至于公卿,都在自己门前摆列了许多珍奇的玩品,缀以珠彩,任人在门外参观,以示“与民同乐”之意。因此大街小巷,游人熙攘往来,表现出空前的热闹。而其中吸引得游人最多的,却是国舅王恺的门前,因为他在那儿陈设了一株光芒夺目的珊瑚树,树身高达三尺,通体玲珑透剔,晶莹华艳,凡是在他门前经过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叹为稀世之宝,所以站在门外围观的闲人,此去彼来,就差不多竟日不散了。然而,就在游人赞不绝口的中间,有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带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美艳女郎,忽地排众而前,一言不发,就举起手中的一根铁如意,向这一株价值连城的珊瑚树连连敲了几下,把它打得粉碎了。看守在这一株珊瑚树旁的两个武装家丁,万万料不到在这样一个时候会有人来闯出一个这样的乱子,要想拦阻,早已措手无及。在大惊失色之余,他们只有声势汹汹的抢到这中年汉子的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厉声向他喝问道:“你疯了吗?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家?这是一件怎样的宝贝?你胆敢前来把它击碎,想是不要狗命了?”这时候,门外围观的过客,眼见大好一株珊瑚树,本来是稀世的奇珍,竟给这人两三下铁如意就打碎了,都不免连声惋惜,也有人暗暗替这汉子的命运感到寒心。可是,这汉子虽然在两个家丁的喝问之下,却绝无慌张之态,他冷冷地举起衣袖来,当胸一拂,推开了两个家丁的手掌,脸上露出无限威风,反喝他们道:“你俩在我面前拉拉扯扯,试问成何体统?击碎了一株珊瑚树,有甚么了不起?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两个家丁听他这样一喝,又见他好端端的竟敢前来击碎王国舅奉为至宝的翡翠珊瑚树,情知一定有点来历。两人只得呆呆地盯视着他,也不知该说些甚么话才好。就在这相持不下的时候,国舅府里的管家跑出来了,他排开众人,走到那一个冲突与纠纷的中心,看到堂皇富丽的一株珊瑚树已经粉碎在地,不觉大惊。正要回头动问,却认得眼前这人也是洛阳城第一流的豪富,而且平日跟王国舅也常有往来,不禁架言愕然地问道:“啊呀!原来是石相公,敢问这株珊瑚树是石相公把它敲碎的吗?”“正是,正是!”那被称为“石相公”的汉子,原来就是名震洛阳的大富翁石崇,他一边点头微笑,一边却对那管家问道:“你家国舅爷在府中吗?烦你替我进去通报一声,说石崇有事要见他。”那管家闻言,虽则半带犹疑,却也只得唯唯而去。两旁的看客,听说这人就是石崇,都不免啧啧称奇,也不知他今天击碎这一株珊瑚树,到底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听大模大样地对随侍在旁的那一个女郎说道:“这样一株区区三尺的珊瑚树,也值得拿来放在门前,王国舅也未免小觑洛阳人了!” 两旁站着的闲人,听了他这样的口气,都不免暗暗吐舌。大家注视石崇身边的那个女郎,只见她身材纤巧,眉目端秀,脸上带着一个无言的浅笑,在沉默之中,流露出绝世的风情。她正要开口说些甚么,王府里的管家却已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向石崇叫道:“王国舅不知你为何打碎他的珊瑚树,请你马上进去一谈!”石崇闻言,轻轻地向那管家点了一下头,就回身招呼站在旁边的女郎道:“好吧!且让我们进去,看看他这棵珊瑚树究竟值个甚么价钱!”女郎听他说了这话,连忙伸手拖起自己曳地的长裙,含笑跟在他的身后,进了那一座又高又阔,而且灯火辉煌的大门。这个女郎,丰姿绰约,顾盼轻盈,走起路来,腰肢如舞,环佩如铃,掩映在九华灯下,恍若仙子凌波,真使两旁的人,一进都看得呆若木鴻。原来这女郎不是别人,却就是名满洛阳的绿珠小姐。她本来生长南方,原籍广西省的博白县,后来因为石崇出使安南,受命为“交州采访使”,路经两广,便用珍珠三斛,向她的父母把她买来,带到洛阳,做了石崇的宠姬。此后眷爱日深,她的一颦一笑,都能使石崇发生无限的倾倒,而洛阳城上,也差不多没有人不知道她的艳名。如今,在这元宵灯火的中间,配上这样一个光芒四射的美人,真使在场的看客都目迷神夺了。绿珠随着石崇到了内堂,早见王国舅身披戎服,气宇轩昂地坐在庭上,远远向石崇拱手招呼。王恺这人,虽是身为国舅,却也同时兼任“后军将军”,所以常常爱着成装,故示威武。他等到石崇走近庭前,便“霍”的站了起来,颇为带点愠怒地向石崇问道: “季伦兄!你这到底是何道理?我家好好的一株珊瑚树,价值连城,你怎么却把它打碎了?”这“季伦”两字,本是石崇的别号。他因为在家中排行第六,年纪最少,便由父亲给他改了一个名字,称作“季伦”。他听王恺语声中带点凌厉,便故作镇静,若无其事地对他答道:“我听人说皇上最近赐给你一株晶莹灿烂的珊瑚树,今夜特来观光,谁知看了之后,却使我忍不住要出手把它打碎。这一层,还望国舅原谅则个!”王恺这时,本已站在暴怒的边缘。可是,他没有发作,而且一听石崇提起“皇上所赐的珊瑚树”,就反而满脸通红起来。他有点心怯,生怕石崇会揭发他那一株珊瑚树的秘密,便顺势把话题推开,声色俱厉地问道:“既然你已知道这是皇上赐给我的东西'那你为什么还要来打碎它?难道你已看不起晋家的皇室吗?“哈哈哈!”石崇此际却忍不住笑起来道:“我那敢看轻皇室?只是,我以为今夜我敲碎你家的珊瑚树,却是对皇上的面子大有帮助的!”这句话自然使王恺觉得惊怪,他满腹狐疑地问道:“怎么一个帮助法?你在大庭广众,敲碎了御赐的东西,这不是分明丢皇上的脸吗?”可是,石崇闻言,却不慌不忙地答道,“国舅何出此言?须知京师是八方辐辏之区,四夷万国,都有使节长川留驻。耳目所关,观瞻所系,对于国家的体面,常会构成极大的影响。国舅门前这一株珊瑚树,虽说价值连城,可是因为树身太矮,而且通体还有几个不透明的斑点,未免美中不足。若是长久地摆在门前,让识货的人看了,知道是皇上御赐之品,岂非要暗笑中国寒怆,以为中国最有价值的宝物,也不过如是吗?”王恺听了这一番话,心中不觉暗暗吃了惊,他瞪着好奇的大眼,有点不敢置信地问道:“这样说来,难道季伦兄另外还见过比这更高大、更完美的珊瑚树?”“何止见过?”石崇却得意地微笑道,“我家里现成还有几株。如果王国舅要用,可以随便到舍下选一枝来;包管通体晶莹;绝无斑点,而且比刚才那一株高大。让四方万姓见了,也可以知道中国财富丰饶,无所不有!”这几句话,分明是用来嘲讽王恺的。原来石崇和王恺两人,在洛阳斗富,已非一日。他们为了互竞豪华,王恺便令人用麦糖当水洗锅,而石崇却用白腊当柴烧火;王恺的公馆用赤石脂批盪墙壁,石崇就用香椒泥粉饰居室;后来王恺用紫丝布制成屏幛,周迴四十里,自以为无敌于时,石崇却又制锦绸屏幛五十里,来和他对抗。两人这样相持不下,于是晋武帝便暗中帮助王恺,送了给他这一枝高可三尺的珊瑚树,满以为能够出奇制胜,压倒石崇。怎知这个秘密不仅给石崇窥破了,而且又遭他公然登门揭破,真使王恺感到有点尴尬难堪。他正在满脸通红,不知该说些甚么话,却就听到石崇换了口风,客气地说道:“今日之事,还望国舅爷多多见谅。门外打碎了的那一株珊瑚树,在下自当负责赔偿。过两天,让我在舍下设几桌酒席,请国舅到那边去赏光赏光,带便也好挑选一枝更高更大的珊瑚树,以作赔偿,聊表在下的一番谢罪之意。只不知国舅爷后天有空吗?” 王恺到了此时,也不便再说其他的话,只好故示大方地答道:“不必了,不必了,这样的小事情,算了吧!”然而,话虽如此,石崇却那里肯依?他坚决地跟王恺订了一个宴会之期,这才起身告辞,怎料回头要招呼堂下的绿珠同走时,却已不见了她的踪迹。石崇不见了绿珠,好生诧异。王恺在旁,却也有点摸不着头脑,只听石崇叫道:“这就怪了!刚才我们在堂上时,还看到她站在廊下等我,怎么一忽儿就不见了?”王恺听他这样一说,也觉得有点奇怪,便高声唤来了管家,向他问道:“刚才陪着石相公进来的那一位女客,到那里去了?你可看见吗?”那管家见问,连忙恭敬地答道:“启禀国舅,刚才门外有人要求见她,我们的司阍替她通报了一声,她就到门外会见这客人去了。”石崇听了这话,心下更生疑惑。他知道绿珠家在岭南,洛阳城上无亲无故,那里会有人访她?况且纵要访她,也不会摸到这王国舅的门上来。因此,他愈想愈觉得事有蹊跷,恨不得马上跑到门外,看看绿珠会见的是个什么人。于是,他长揖到地,向王恺告辞道:“既是她在门外,那我就自己出去找她好了。后天午时,我在家里薄备酒肴,务请国舅赏光!现在却请不要远送了!”王恺见他步武匆匆,知他一心惦念着绿珠,也就停步不再送客,让他独个儿出了中堂,径向大门走去。大门外,这时虽已少了一棵珊瑚树,可是依然灯彩辉煌。火炬、明烛与纸灯笼,照耀得国舅府门前光如白昼,满眼的游人,仍然象蚁队,象蜂群,万头攒动,来往如梭。其间男女杂沓,裙屐翩跹,少不免有坠鞋遗簪,寻香失帕。石崇纵目四望,但见人潮如海,也不知绿珠到底站在甚么地方。正焦躁间,却看到一个年在二十五六的俊俏男子,低头陪着绿珠,急匆匆地跑到王国舅府第的面前。一到石阶之下,那男子就扬手对绿珠说道:“既是如此,那就后天再见吧,我也不送你了!”石崇在摇曳的灯光之下,定睛注视这男子,发现他却是自己平日不曾见过的。这人面庞生得的确相当秀雅,身材也潇洒停匀,只是那一身淡青色的常服,却显示出他的身份绝对不高。再低头细看他脚上的鞋子,竟然是一只黑一只白的,这就使石崇暗自惊叫起来,他想:“绿珠这小妮子,怎么竟跟这样卑贱的人物来往?真非好好地教训她一下不可!”原来照晋朝的规矩,商人是极受排挤的,他们所穿的鞋子,规定要一只黑,一只白,以便旁人一眼就看出他们是卑贱的商人。因此,石崇等到绿珠步上了台阶,马上就对她发起脾气来了。“你这是从甚么地方结识来的朋友?”石崇毫不客气地劈头就问:“我跟王国舅的话还没有谈完,也不曾辞行,怎么你就独个儿跑了出来,跟这样的下流人物罗罗唣唣,谈些什么?”绿珠冷不防就见石崇出了府门,而且又给他看到了自己的隐秘,心下难免有点着慌。幸而她还算是个机警的女子,回顾刚才送她回来的那个男子,早已去远,他的背影没入于熙来攘往的人丛中,已经无可辨认,便极力按住自己心头的抖动,轻声回答道:“启禀老爷,刚才跟我在一块的那一个人,原是我的同乡,他最近从粤南到洛阳来做买卖,顺道就替我家带来凡句口信罢了!”“你的同乡?”石崇却多少感到有点怀疑,他皱着眉头,追问道:“干吗他不到我们家里找你?却摸到王国舅的门上来了?”绿珠给他这样一问,差点儿就要说不出话来。好在她的口舌还算伶俐,略一踌躇,马上就答道:“老爷有所不知,他们这些乡下人,平素不知规矩,胆子又小,所以不敢到金谷园去我我。今夜刚巧他在王国舅门外玩赏花灯,碰到我们击碎珊瑚树,因此就央求国舅府上的看门人,替他通报一声。当时我听说是故乡来了讯息,怎能不马上出去见他?不料老爷跟王国舅要谈的话,这样快就说完,使我失于奉候,真是该死!”石崇听她说得顺理成章,头头是道,虽然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口上却已不再追问,只是有意无意地说道: “刚才我听那人好象说过后天再见的话,敢情你们后天还要谈一谈吧?”“对的,对的!”绿珠此时也只得模棱两可地答道:“我说如果他后天有空,不妨到金谷园里见我一次,我要托他带两件衣物,送给我的母亲。”石崇对于她的这几句话,似乎有点不大赞同,他沉吟着说道:“唔——,后天吗?后天是我们请客的日子。我刚才已约定王国舅到家里吃饭。届时如果让这样的人前来找你,岂不是在观瞻上……。”可是,他这话还不曾说完,绿珠早已会意,便立即接上去说道:“既然老爷怕在观瞻上有碍,那我就叫门房到时通知他不要来就是。”石崇听她说得又乖巧,又驯服,正要夸奖她几句,却见大街上的人流,忽然乱纷纷地向两旁闪开,一队雄赳赳的马队叱喝着跑过来了。这一队马队,风一般地冲开街上挤拥着的人群,到了国舅府的阶前,就蓦地停住。跟在他们后面的,远远还有一辆华贵的车子,用三匹健硕的黄牛拉住,叮叮当当地驶向这边来。车子的两旁,簇拥着十几个鲜衣华服的“苍头”,每人手上都举着一支火把。石崇认得这是自己的家丁,便回身对绿珠说道:“啊呀!他们居然到这儿来迎接我们!”绿珠闻言,举头向天上望了一眼,只见这时晴空万里,一碧无云,那又圆又白的一轮明月,孤零零地吊在空中,显见得时间已近中夜。人间的灯火,掩映着天上的疏星,居然使人忘掉了此际早已斗转参横。于是绿珠也说:“时间不早了,他们一定是等得不耐烦,所以才赶到这边来。”石崇听了她的话,微微点了一下头,就伸手挽住绿珠的左臂,一齐拾级下阶。这时,阶下几个骑马的侍卫,早已驻马恭迎。其中为首的一人,拱手上前禀告道:“启禀老爷,我们在城南的午桥庄等了许久,始终不见两位回来,生怕路上出了乱子,所以特地带了车子来接,还望老爷宽恕奴才这一趟的自作主张!”原来这一晚,石崇为要看看王恺门前那株珊瑚树的优劣,又怕人家的东西的确比自己强,所以事前不想惊动路人,便把自己的车马侍从,一律在半路上留下,只带着绿珠一个人,徒步跑到王恺的门外。谁知他看见这一株堂堂的珊瑚树,不过如是,便登时心高气傲起来,动手把它打个粉碎,因此阻误了许多时间。如今,仆人既已自动把车子开过来,他也觉得未便深责,只是淡淡地对那领班侍卫说道:“我们本来打算自己散散步,回到午桥庄然后上车。现在你们既然已把车子赶来,这就叫做既来之、则安之,我们也只好放弃散步的念头了。”石崇把话说完,早已走近牛车的旁边,搀扶绿珠上车,待她坐定之后,自己也就一跃而登,坐在绿珠的身旁,由一群马步混合的侍从,簇拥着他们回去。当那领班的侍卫替他们放下车帘的时候,就低声向里边问道:“今夜我们是回金谷园去吗?”“不,不,”石崇却在车厢里答道:“如今时间太晩了,我们还是就近回城内的公馆去吧!” 原来石崇平日经常流连的那一座金谷园,只是他的一所郊外别墅。他在城内,是另有公馆的。这公馆座落于王城之东,接近“狄泉”,地名叫做“步庚里”。 这一辆又高又大的牛车,辘辘然,辚辚然,走过了洛阳许多平坦的大街,不久就回到了城东的步庚里。石崇府第的门前,这时也布满了火树银花,里里外外,光耀得使人目迷神夺。高处的楼台,显现出一片亮晶晶的玻璃格子,粉墙低处,隐隐传出了一阵阵轻轻的歌声,这一望的繁华,无边的绮丽,的确不是人间所常有。难怪石崇平日那样地踌躇志满,又那样地意气如虹了:石崇拖着绿珠从车上跳下地来,举头但见华月尚悬,疏星历落,诸天无语,遥夜未央,便轻轻地捻一捻手,得意地对她说道:“你看我们的车子多快,从城西到城东,半个时辰,居然就到了!”绿珠这时,心中本来正有所思,猛然听他这样一说,连忙堆出一脸笑容,向他答道:“这个自然。我们的车子,一向是洛阳城上跑得最快的。可笑那位王国舅,他连一辆车子都赶不上我们,居然要拿一株珊瑚树来跟我们相比,那真太不量力了!”“哈哈哈!”石崇受了绿珠的一阵恭维,禁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他说:“你的话对极了。他连一辆车子,都赶不上我们,亏他还说有一条著名能跑的牛,叫做甚么……甚么八百里驳的呢!”绿珠听他说得高兴,少不免凑着趣干笑了几声。她知道石崇生平有三件事是非常得意的,这三件事,王恺无论如何都模仿不来。其中的第一件,就是车子跑得快。因为晋朝的名公巨卿,都爱坐牛车,认为牛车比马车安全而舒适,所以风行一时;富贵之家,都以使用牛车为荣。而石崇的车子,却除了安全与舒适之外,还有一个不可及之处,那就是迅速。王恺虽然养了一条名闻都下,跑得比马还快的黄牛,把它称为“八百里驳”(驳音剥),但是他的车子,与石崇的争起路来,却总是落在石崇之后,这就是石崇生平最得意的杰作。此外,石崇家里每有客来,可以马上弄出热腾腾的“绿豆沙”或“红豆沙”之类的粥品来款客;同时,他又能在冬天制出平常人家制不出的一种酱料,名为“韭萍䪡(音跻)”,这两种东西,也是王恺追不上的。绿珠知道石崇对这三样东西都有点骄矜自满,就故意奉承他道:“照我看来,王国舅之所以要把珊瑚树摆在门前,也许正因为车子赶我们不上,豆粥弄不出来,冬天里又吃不得韭萍䪡,所以要出奇制胜吧?”“哈哈哈!这样的出奇制胜,”石崇却骄傲地笑道:“今夜,我可把他的风头压倒了!”两人且谈且笑,跟住就上了台阶,进了大门,石崇回头对绿珠温声吩咐道:“我还有事要到上书房走一遭,你先自回房吧!等会儿我自然过来陪你。”绿珠得了吩咐,略为屈身向他打了一个千,就径自回到自己所住的房间去。她所住的这个地方,是宅中靠东的一座崇楼,其间雕栏玉砌,画栋朱帘,点缀得真是富丽无匹。尤其她自己的卧房,沈檀轻注,缭绕着的是一缕中人如醉的芳香,罗帐低垂,掩映着的是五色缤纷的陈设。里面一几一案,一玉一石,差不多都是人间稀的珍宝,而且排列得又谐和,又帖服,充分地流露出这个房子的主人具有冰雪般的机巧。绿珠进了这个房间,这才觉得象是进了自己的小天地,可以放纵自己的感情,、笑啼歌哭,无所拘忌。于是她走到一座古铜大镜的面前,搔首自照了一下,接着就沉重地叹息起来。“姑娘碰上些甚么伤心事?怎么在这元宵佳节,也这样长嗟短叹?难道老爷对你发了脾气?”这是绿珠一个近身小婢对她发问的声音。这小婢姓宋名祎,本是石崇家里的一个普通丫头,只因绿珠来了以后,宠爱逾恒,所以才把她调到绿珠房中,听候使唤。平日绿珠对她,颇有一点同病相怜的感情,她对绿珠,也有点敬如姐姐。彼此间既然情同骨肉,也就事无不言。因此,她一见绿珠对镜长吁,就忍不住要上前向她追问。绿珠回头看见房内只有宋袆一个人,也就不再隐讳,她满眼含着泪水,答道:“老爷对我很好,倒是不会发甚么脾气的。可是,今夜的事,真是巧极了我平日跟你提起过的那一个人,居然万里迢迢地跑到洛阳找我来了!”“真的吗?”宋袆听了这话,登时惊愕得两眼圆睁起来,她半信半疑地问道。“你所说的,就是你那位表兄吗?”“对的,就是他!”绿珠也不胜感慨地答道:“他两个月前,从广州到了洛阳,却一直不敢到这里来找我,也不敢到金谷园去。只是今天晚上,他偶然在王国舅府门外看花灯,这才碰上了我。但是,我跟他只谈了几句话,却就给老爷撞见了!”“暖唷!这怎么办?”宋袆听说她在会见表兄的时候竟给石崇撞着,自然大感惊惶,她说:“老爷没有追究你吗?”“追究倒也没有,”绿珠沉郁地答道:“我胡乱敷衍了他几句,他便没有追问甚么。不过,如今有一个难题,那就是:后天表兄要到金谷园去找我,而老爷却又要把我留在这儿宴客,我恐怕分身无术!”“老爷又要宴客了吗?”宋袆听说后天又准备宴客,不觉面露惊忧之色,她纳闷地说道:“这一来,又不知谁该倒霉了!”宋袆说的这话,自然不是没有理由的。原来石崇每一次宴客,其规模之宏大,场面之铺张,固然使得宅中的男女仆役以至歌姬妾媵,感到疲于奔命,侍应工作,比平日辛苦百倍!而且还有最难过的一关,那就是劝酒。凡是奉命持觞劝酒,而座客拒饮的,都会招来惊心动魄的惩罚。光是这一点,就使得宅中婢妾提起宴客便有“谈虎色变”之概。可是,这天晚上,绿珠也许因为胸中的感触太多,她对于宋袆的话,似乎没有甚么特别反应,对于宋袆所抱的隐忧,似乎也无动于中,她只是轻轻地摇着头道:“早知老爷要在后天宴客,我就不教表兄到金谷园去了!如今我最担心的,就是到时我留在城中,不能回去,让他一个人摸到那边,没人照应,万一给看门的侍卫多问几句,露出破绽来,那就不知如何是好!”“甚么破绽?”宋袆看见绿珠今夜念念不忘的只惦记着她的表兄,心下好生奇怪,便出奇地问道:“难道你们有许多事情不能让老爷知道的吗?”“这个自然,”绿珠双眼凝视着宋袆那一副小巧玲珑的薄脸,轻声解释道:“老爷的脾气,你是清楚的,虽然我跟表兄的关系,向来正大光明。可是,假使他知道表兄和我过去是相爱的,那么,他能够不怀疑我们吗?”宋袆听她说来有理,禁不住也唉声叹气起来道:“既是如此,那你真该想个办法才成!不然,这公馆里说闲话的人很多;—稍一露出点毛病;就会弄得闲言闲语满天飞,真个是不可不防!”绿珠对于宋袆所说的这几句话,不住地点头称是。她们不久就沉默起来,一齐考虑解决这问题的方法。过了一会,绿珠就恍然如悟地对宋袆说:“啊啊!我想出一个办法来了。后天早上,你能替我到金谷园那边跑一遭吗?”“我去?”宋袆不胜惊异地叫道:“我既不认得你的表兄,你的表兄也认不得我,试问我去何用?”“你别傻!”绿珠伸手抚着宋袆的肩膀,低声说道:“你不一定要认得他!后天我可以假说派你到金谷园去拿衣服,届时你就留在那边的门房里,只要听说有人找我,你便可以出去通知他,叫他到这儿的后门来等我好了。”“哦哦!我明白了,”宋袆这时,却体贴地说道:“你打算把他叫到这边来,那我就索性替你把他带到后门外吧!”两人商量既定,到了宴客那天的上午,绿珠一早就对石崇说明,要派宋袆到金谷园去拿衣服。石崇平日对绿珠倒是颇能迁就的,所以却也没有什么异议。这样一来,公馆里面虽则忙得不可开交,宋袆却居然能够大模大样地离开京城,到郊外的别墅去了。二惊人的豪富这一天的中午,石公馆里逐渐热闹起来。当朝的许多权贵,洛阳城上的许多名公巨卿,都纷纷驾着牛车,到达这一座富丽堂皇的府第,其中也有几个年纪较轻的客人,缓马轻裘,翩然而至。绿珠穿插在各方面的来客之中,帮着石崇接待与周旋,直象一只飞舞在万绿丛中的红蝴蝶,表现得又轻巧,又能干。满座的客人,对于绿珠的秀媚与聪明,少不免又有一番暗暗的赞羡。两天的时间虽然不算多,可是,石崇元夜击碎珊瑚树的事,早已传遍了整个洛阳城。所以这天应邀而来的客人,除了注意绿珠之外,就把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在王恺的身上。好在王恺也是一个胸襟阔大的人,他为了看看石崇的库藏里究竟拿得出怎样的一些货色来,倒也没有顾虑旁人的观感,一早就到了石崇的府第,而且居然谈笑自若,使许多人都觉得他真有几分修养。到了华筵盛开,酒过三巡之后,石崇便亲自捧了一觥大酒,走到王恺的面前,向他致歉道:“国舅爷!请先干了这一盅,也算是石季伦对国舅爷表示一点歉意!”王恺见他口中说得客气,连忙也奉觞而起,谦逊地答道:“季伦兄何出此?前天晩上的事,也请不必介意。不过,既然季伦兄说家中颇有几株高大的珊瑚树,可不知能够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界吗?”“这个自然,”石崇连忙邀请王恺举杯,大家一饮而尽,然后徐徐拱手,向满座的客人说道:“前天晚上,在下一时醉后失手,打碎了王国舅府上的珊瑚树,今天准备偿还一株,还请诸位费神替我们鉴定鉴定!”石崇说罢,回头向身旁的一个男仆低声吩咐了几句,那男仆就返身离开了大厅。过了一会,只见后堂里跑出一个管家来,他向内高声叱喝了一下,跟住掀起珠帘,就有一排二十几个的紫衣侍女,鱼贯而前。每一个人,手中都捧着一枝透明光洁的珊瑚树,其中高达四五尺的,不下七八株,跟王恺所得的那一株同样高矮的,也有十来棵,这一个浩荡的阵容,这一派珠光宝气,真教满座的客人,都看得目瞪口呆。“请王国舅自己选一枝吧!”石崇在旁边微笑着说。王国舅这时,看到石崇的储藏,如此丰厚,真感到大出意外。他心知自己已居下风,可是口上仍然不能不故示豪爽,因此他用一种坚决的语调说道:“季伦兄言重了!打碎一枝珊瑚树,算得什么?何必一定要赔偿?来来来!我们大家举杯为季伦兄这许多宝物干杯吧!”座上的宾客闻言,无不惊诧于王国舅的豪放,也都欣然而起,举杯向石崇邀饮。这时候的石崇,虽然明知自己的财宝已经压倒了王恺,却也不肯让他独享慷慨之名,便于随众举杯之后,下令堂上的侍婢把珊瑚树逐一传给座客细细欣赏,同时又对王恺说:“王兄还跟我客气甚么?须知打破了东西,无论如何是应该赔偿的!如果君夫兄此刻不想自加选择,那就让我明天亲选两枝,亲自送到府上便了!”石崇所说的这两句话,自然又比王恺更为豪爽。王恺本来还想说些推辞的话,无奈此时堂上的侍婢已经纷纷移步到客人们的座前,逐一请他们欣赏自己手上所持的珊瑚树。在这裙屐交错,以及宾客们赞不绝口的中间,绿珠忽然看见走在那一群侍婢之末,手中捧着一枝最高最大的珊瑚树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近身侍女宋袆。这使她心里大大地感到奇怪,暗想,宋袆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手捧着珊瑚树的宋袆,此时显然也有些什么话要对绿珠说,她的眼光,不时地瞟向绿珠这边。同时,她的脚步,也走得比其他的人快。她只循例拿着珊瑚树,匆匆地在座客们的面前走了一遍,就故意靠近绿珠的身边,低声向她说道:“我已经把那人带回来了,他此刻站在后园门外等你!”绿珠听了这话,知道表兄已经从金谷园转到城里来,心中真是又惊又喜,她有点神不守舍地向宋袆问道:“你回来多久?他不会等得厌烦吗?”宋袆闻言,暗暗咬了一下下唇,似乎带点懊恼地答道:“我回来本已很久,偏偏在门上碰到了管家,就给他硬拉来捧这珊瑚树,真该死!”绿珠听说宋袆回来已久,这时真怕她的表兄在门外等得不耐烦,便借故起身,跑到石崇的面前,向他问道: “客人们还在欣赏珊瑚树,我的身体却感到有点寒冷,打算回到里面加一件衣服去,好吗?” “你冷吗?”石崇亲昵地向她点了一下头,就说:“那你快去穿衣服吧!不过要快去快来!” 绿珠得了石崇点头,马上就离开了大厅,头也不回地跑到后园外去。 这时,后园门外早已站着一个风尘满面的男子,他的模样儿显得有点倦怠,一手撑腰,另一只手却按住一棵路旁的老树,分明是站得太久,走得太多,已开始腰酸骨软了。绿珠仔细注视这人,只见他的脸色,在温蔼的春阳之下,似乎比元宵灯火中看到的更为细致,也更为黝黑,大概他多年来风霜奔走,所以才连白皙的皮肤也变得黧黑。绿珠见了他的这副模样,禁不住平添了一阵怜惜之情,她带着无限温情地说道:“对不起得很,今天我们家里宴客,累你白白到金谷园跑了一趟,你不会以为我是有意的吧?”“不,不,”那人却连连摇头道:“我间关千里,从广州跑到洛阳来,尚且不以为远,难道到金谷园白跑一遭,就会觉得辛苦吗?其实,今天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跟你作一次长谈,在我简直已是望外之赐了!”原来这说话的人,正是绿珠在洛阳时常记挂着的表兄蔡松她不见这位表兄已有三年,想不到如今万里重逢,他说话的样子还是象从前一样地如痴如醉。于是,她不胜感慨地向他婉劝道:“表兄对人对事,何必如此认真?须知我而今已进了石家,身不由己,命不如人。我此生已自分断爱绝情,不再说甚么痴心狂恋。未来的日子,也只索对人欢笑,背人垂泪,试问你万里迢迢,却还来找我做甚么?”蔡松听她话中带着无限的消极与感伤,忍不住泪盈双睫。他幽幽地捉住绿珠的两肩,扭转她的身躯,正面朝她望了一会儿,这才说道: “表妹刚才所说的话,未免太消沉了!这一次我从广州到这边来,初时本也非常悲观,只觉天壤茫茫,失去你的陪伴就好象失去了全部人生的希望。我最初踏入洛阳的那一天,本来不敢希望和你见面对谈,只以为等在路上,待你从石公馆里出来时,见你一面,就于愿已足。谁知元宵夜里碰到了你,就使我陡然增加了无穷的勇气,我决定试验一下我自己的运道,便要求王国舅府上的看门人替我向你通报一声,怎料你居然也肯出来见我,而且如今又有第二次的会面。你想,这不是证明我们两人之间,还有点天缘巧合吗?你何必自己先抱悲观?”绿珠从他所说的这几句话中,听出一种特殊的语气,知道表兄这番见面,一定有个严重的要求,禁不住提心吊胆地问道:“你所说的话是甚么意思?纵使我不悲观,又有何用?”“你不悲观,那就好了!”蔡松说这话时,脸上突然精神百倍,眼中闪闪然放射出希望的光芒,他接着说:“要是你此刻能够把定心思,我愿意带着你一同回到南方去!”“啊呀!”绿珠听了这一句话,忍不住失声惊叫起来道:“难道你要我象汉代的卓文君一样,随你私奔吗?”“这倒不然,”蔡松却胸有成竹地摇摇头道:“我们倒不一定要私奔。听说当年石相公在博白乡下聘取表妹时,用的不过是明珠三斛,如今,我愿意拿出明珠六斛来,加倍偿还他,请他许你恢复自由身,跟我一同回粤南去。你说这件事情办得到吗?”绿珠听他这样一说,不觉感动得差点儿流出泪来。虽然她知道求赎是不可能的,可是,既然蔡松的口气如此阔绰,显见他定然不再是吴下阿蒙。从前,绿珠满心的希望,无非是要他早点在事业上图个成就;如今,虽则为时已晚,可是,成就总算是成就了,这怎教她不感到有点“上苍弄人”?因此,她惊愕地问道:“几年不见,你那里找来这许多钱?明珠六斛,来赎我一身,这笔花销岂是轻易筹措出来的吗?”“这钱我早已预备好了,”蔡松却满不在乎地答道:“你知道:三年前我是为什么离开家乡的?”“暧唷!”谈起这件事来,难免勾引起绿珠心中一片暗淡的回忆,她说:“你那时到底闹的是什么鬼?干吗不辞而别?要是你当时留在乡下不走,那么,石相公来时,我们也许还可以一齐想个逃躲的办法。但是,你既已离乡远去,只剩下我一个女孩子,孤掌难鸣,试问怎能抗拒父母的命令?你那时走得真是太鲁莽了!”蔡松骤然受了绿珠的一番埋怨,也不免感慨万千,他痛苦地摇着头道:“这事情,也只怪我当时太穷。难道你已忘记你父亲常常阻止我们的来往吗?为了满足你父亲的欲望,所以我最后只有立下决心,跑到广州去跟许多夷商做生意,希望积点金钱,再回去和你成婚。谁知到我把财富积好,你却早已嫁了给石相公。这几年来,我在南方的生意,相当顺下,积下的金钱不少,莫说六斛明珠,就是再多点,我也有办法筹出来……”绿听他说到此处,一方面固然为他感到欢喜,另一方面却也为他感到担忧,她伸出两个小指头,按在嘴上,“嘘”的吹了两声,对他说道:“你这样的话,在别人面前,千万不要乱说。须知做商人而有钱,在这里是随时要惹祸的,你倒不可不知!”绿珠刚把这话说完,却见侍女宋袆气急败坏地跑出来了。她眼见宋袆的样子带点冒失,也不知她有些什么话要,连忙回过头来,朝她问道:“看你跑得这样张惶,到底发生了甚么事?莫非老爷在找我吗?”“不,不,”宋袆此时满脸发青,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老爷找你,也不打紧,要紧的却是人命。如今里面已经绑出了三个人,马上就要斩首了!”绿珠一闻此言,脸上也陡然为之发青,她错愕地站在门外,似乎被一种说不出的惊惧所震慑,呆呆缄口无言。站在她身边的蔡松,见此情形,却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公馆里不是分明在请客吗?为什么忽然却又说绑出几个人去?”“大爷有所不知,”宋袆这时看见绿珠默然不语,便象诉苦一般地对蔡松答道:“我家老爷有个古怪的脾气,每逢请客,总要叫府中的下人向座客劝酒,倘使座客不饮,他就认为是劝者不力,小则要受鞭挞,大则甚至还要杀头。好比刚才,只为了一个客人不饮,就已一连绑了三个侍婢出去,如今还有第四个人劝他呢!”“暧唷!有这样荒唐的事!”蔡松禁不住也失声惊叫起来,他真估料不到这一座富丽堂皇的华厦之中,会包含着这样可怖的悲剧。这时候,绿珠稍为定了一定神,便转过面来,向宋袆问道:“是谁这样刁难?老爷既已动火杀了人,他却还是不肯饮酒?”“还有谁?”宋袆却恨恨地答道:“除了那位什么驸马爷王敦之外,谁有那么忍心?如今,假使第四个人劝他不饮,第五个人就该轮到我了!请姑娘设法救救我吧!”“啊啊!王敦吗?难怪你们早就说他可以作贼,他的性情太残忍,胆子也太厉害了!”绿珠也垂着头,双眉深锁地叹息起来。原来这不肯饮酒的王敦,本身出自晋朝的巨族。他是临沂人,当时著名的政治家,如王戎、王衍之流,都是他的兄弟。他自己娶了晋武帝之女襄城公主,官拜驸马都尉,平日意气雄迈,喜以胆色自豪。石崇有时在筵上因献酒杀人,许多宾客看了都要忐忑不安,独有他却泰然自若,反以欣赏这种杀人的活剧为乐,以此表现自己的胆气。现在绿珠听到他的名字,不觉暗暗吃了一惊,看宋袆的脸色灰白如死,为了安定她的精神,只得说道:“你别惊慌,让我进去替你们想个办法就是!”绿珠把话说完,马上就转身对她的表兄说道:“你且在这儿等我一会,我进去看一看就回来!”表兄蔡松茫然地点了一下头,绿珠就牵着宋袆的手,急急地跑进后门,一溜烟没入花树扶疏的小径中去了。当她们将要回到大堂前的时候,远远便看见一排威风凛凛的武装家丁,把三个鲜血淋漓的婢女首级,送入堂上。于是她们赶快加速了步伐,跑出大厅。只见这时阶下已一字儿排开了三个首级,而那一个行酒的侍婢,却还哭丧着脸在向一个座客苦苦哀求,请他吃干手上的杯酒,偏偏那座客却无动于中,谈笑自若,宋袆轻轻地用手拉扯绿珠的衣角,低声叫道:“你看,这家伙将来不是可以作贼吗?杀人流血,他看得简直如同无事!”绿珠纵眼注视这一个座客,认得他果然是当今的驸马都尉王敦。这个人“豪迈”作风,她是听得多了。当时石崇家里还有一个惊人的地方,那就是他的厕所,陈设奢华,里面重茵复席,罗帐翠帷,而且薰着沉香,挂着书画,还有十几个浓装的艳婢,环侍其中,使来客进了这个地方,简直无法想像出它是-个厕所。同时它还有一个规矩,就是无论谁进过这里,出来时都要另换一袭新衣,自然也是石崇奉送的。许多达官贵人,到石崇府上来作客,进了这样豪奢的一个厕所,尤其是在十几个艳婢左右护持之下,眼见群雌粥粥,众目炯炯,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程度,无不面红耳赤,逡巡而退。只有王敦一个人,进了这个地方,却能够行同无事,解衣脱裤,面不改容。事毕之后,还能够含笑换上新衣,扬长而去。所以府中的侍婢,都赞他大胆,说他将来可以作贼。如今,绿珠眼见他傲然据座,任凭面前那个侍婢怎样哀恳,他都不肯接过酒杯来,看看这侍婢又逃不出杀身的命运了。这使绿珠不禁在心中暗骂了一声“刻薄”,自己却就抢步上前,当众对那侍婢喝道:“看你这没用的东西!劝一盅酒也劝不成。让我来吧!我奉上的酒,驸马爷从来总是赏脸的,你滚开吧!”绿珠说着,一伸手就接过那侍婢手中的酒杯。她这一行动,显然大大地出于一般座客的意料之外,连石崇想要出来拦阻,也已来不及。那侍婢看见绿珠自动出来替了自己,情知业已得救,便用感激的眼光,深深地望了绿珠一眼,象是死里逃生一般离开了筵前。绿珠把酒盅捧到王敦的面前,正待含笑劝饮,谁知王敦今天却连绿珠的面子也不肯卖,竟然冷冷地说道:“我今天吃得太多了,这一盅酒,无论如何不能应命!”满座的客人,看见王敦连绿珠出面劝酒也拒绝不饮,不觉一齐僵住;甚至连石崇自己,也感到有点下台不得。照他的规矩,如果有谁劝客而客不饮,那是要马上推出去斩首的。可是,绿珠是他生平第一个爱妾,眼见着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教他怎忍把她杀却?但是,如果不杀,那么,刚才一连斩了三个人,岂不是前功尽废,使他在满座宾客的面前大失面子吗?他的胸中,此时真有点胀闷不安,一方面固然暗恨绿珠不该多事,却也深怪王敦大不识趣,使他陷入左右为难之境。在不得已之中,他只好堆出笑脸,从旁向王敦劝道:“王驸马也该赏几分薄脸给她吧?须知她是我平日的第二生命,难道你真忍心要我把她杀掉吗?”可是,那王敦听了他的话,却毫不动容,他只朝着绿珠纵声大笑了一阵,跟住就对石崇说:“这样一位世间难得的美人,杀却固然可惜,无奈我的酒量实在不成,教我有何办法?我看还是请石大人饶了她吧!”他这一番话,显然有点自命铁石肝肠,生死不动心的样子。使石崇听了,更为气结,若使筵前捧盏的不是绿珠,换上别的婢妾,他早要挥手着人把她拖下去了。无奈这是绿珠,她的明眸,她的巧笑,她的丰姿,她的聪敏,这一切都是他舍不得抛弃的,教他如何下得这一个诛杀的命令呢?这分明是一个僵局,王敦既然不肯让步,石崇也想不出办法下台,就是其他的宾客,也都目瞪口呆,不知应该如何替他们转圆。绿珠一了这个地步,只得仗着胆子,作一个最后的努力,她远远向站在廊前的宋袆招手,高声叫道:“你快进去替我拿一包毒药来,既是王驸马不肯喝下这一杯酒,我只好把它和着毒药一起吞下了!”座上宾客,一闻此言,无不面面相觑,甚至连主人石崇,也不免受到震动,他想出面阻止,又觉大失威仪。正惶急间,却见座上有一个宽袍大袖的客人,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当众对绿珠说:“你也不必吃毒药!我刚才虽已喝醉,可是如今已经醒了三分,你手上的那一杯酒,既然处仲坚持不饮,就让我这做哥哥的代他吃了吧!”这一个第三者的挺身而出,显然把局面缓和下来了,大家集中注视这人,认得他正是王敦的同房兄弟,也就是晋代大名鼎鼎的政客——王衍。王衍是个善于清谈的人物,他还有一个别字,叫做夷甫。后来东晋大司马桓温所谓“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能辞其咎”,指的就是这个王夷甫。他在这时候的社会声望也是相当高的,所以石崇一见他自告奋勇,替绿珠解围,马上就顺水推舟地说道:“既是夷甫兄愿意代饮,那就便宜这小妮子一次吧!来!来!来!让我们大家同干一杯,陪夷甫兄喝个痛快!”座上的客人,看见一个打不开的僵局如此顺利地获得解决,都不觉松了一口气,大家举起杯来,一阵轰饮,也就把刚才的紧张空气,完全冲淡。绿珠眼见劝酒的难关已过,客人们也不很留意自己,便装作替王衍接回酒杯,一溜烟地又离开大厅去了。走出大厅之后,她禁不住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同时也伸一伸舌头。她象风一般地卷向后园,穿过花径,便又跑出后园门外,找到蔡松,然后牢骚满腹地叫道:“这样的生活,我的确不愿过下去了!只要有机会,我宁可回乡过一种平淡的日子,也不愿在这里享受许多提心吊胆的繁华!”蔡松听她这样一说,觉得她的语气跟刚才已经大不相同,心中不觉暗喜,便益发大胆地说道:“即是如此,那你就照我刚才所说的话,去跟石相公谈一谈吧!无论多大的代价,我都愿意替你负担!”“啊啊!”在气恼与愤激之中,可是对于蔡松的话,仍旧大不谓然,她说:“你千万别提用明珠求赎的事!须知石相公不是好惹的,万一出了岔子,恐怕连你的性命也要遭到不测呢!” 蔡松对于她所说的话,显得有点莫名其妙,正要追问,绿珠却已自动向他解释道:“如果你此次远来,真的打算把我接回南方,那自然是我的莫大福气;只是,这件事情成功不易,我们必须有耐心,有计划,有步骤,才能达到目的,不知你能够完全听从我的话吗?”“这个自然!这个自然!”蔡松抑不下满心欢喜,反问道:“只不知你要我做些什么?”“那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绿珠胸有成竹地答:“只要你暂时在洛阳城内,找个一官半职,权住一时,慢慢等到有机会,再一同南归不迟。”蔡松听绿珠居然劝他出来找个一官半职,也感到有点突兀,他尖声问道:“为甚么你劝我去找官职?难道做一个商人不好吗?”“在这个时候,做商人是倒霉的,”绿珠伸手指着蔡松脚上所穿的那一双鞋子,体贴地说道:“你看,连鞋子的颜色也不许一律,这就可见朝廷对于商人的贱视。你可知道我们这位石老爷的家当是怎样得来的吗?”“他的家当?”蔡松真想不到石崇的家当跟自己的身分有何关系,便只得狐疑地答道:“他不是做过任大司农吗?这样一个油水充足的肥缺,还怕他积不起家当来?”蔡松所说的这句话,自然不是没有理由的,“大司农”这样的官职,在晋朝说来,正等于后世的财政部长。做过财政部长的人,那里还会愁穷?可是,绿珠对于这个答案,仍然表示不够,她说:“表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只知他做过大司农,可知道他这大司农是怎样得来的吗?”蔡松对于这个问题,的确感到有点难于置答,他目瞪口呆地望住绿珠,希望从她那儿知道一点石崇的秘密,果然,绿珠满脸不屑地说道:“他这个大司农,完全是因为劫杀商人得来的!”“你说甚么?”蔡松觉得满头雾水地问道:“劫杀商人,这和大司农的官职有何关系?”“啊啊!这一层居然连你也不清楚!”绿珠摇头感叹道:“那就难怪他的官运如此亨通了!老实告诉你:朝廷之所以重用石老爷,完全因为他在荆州刺史任上,劫杀来往客商,积聚了大批财货,因此认定他有点弄钱的手段,所以才派他做了大司农。你想,在这样一个排斥商人的政府之下,你做商人不是太吃亏了吗?刚才我叫你千万不要让人家知道自己是个有钱的商人,就是为的这个缘故。万一石老爷知道你囊中有的是珠宝,他是会使出荆州刺史任上那些手段的呀!”蔡松闻言,不觉伸手抹了额上一把冷汗,他说:“我在广州,镇日跟那些洋商夷客往来,彼此做买卖,倒不知道京城之内,有这许多贱视商人的权贵。依你说来,我该用什么方法,才能遮盖这种商人身分呢?”“最好的方法,自然是找个衙门里的差事当当,等到时机成熟,我们便可以一齐回到粤南去。”绿珠带着满怀希望地答。“可是,”蔡松却说:“我如今既已身隶商籍,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改行为吏?你有办法帮忙我吗?”“这件事情,固然有许多困难,”绿珠沉思着说:“不过,办法也不是没有的。后天黄昏又前,你再到这个地方来吧!到时,我自会替你设个计策。”三王家姐妹绿珠把话说完,依依不舍地目送着蔡松远去之后,猛然就听得背后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有人尖着嗓子叫道:“哈哈哈!我们到处找你,老找不着,连宋袆也说不晓得,原来你却躲在这个地方,提防灵魂儿也给人家带走呀!”绿珠听了这话,心中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难道自己的秘密竟给旁人窥破了吗?她赶紧回过身来,注视园子里面,只见花丛中转出两个身材袅娜的小姐,她们两人高矮相差不远,只是一个较胖,一个略瘦。瘦的那一个,楚楚临风,颇有几分动人的情韵;至于较胖的那一个,却也雍容娴雅,别有一种华贵与大方的风度。她们看见绿珠转了身,便由痩的那一个,继续开口打趣她道:“刚才你送走的是什么人?看你这副全神贯注的样子,连我们跑出来的声音也听不到了!敢情那就是你朝思暮想的梦中人么?”“嘘!”绿珠连忙伸手到唇边,作势禁止她们说话,一边佯怒骂道:“看你这两个捉狭鬼!干么来管人家的私事?要是这话给别人听去了,那还了得?”“哈哈哈!”那瘦的一个,却仍是不肯放松她,接着就逼进一步道:“你若怕人知道,可就不许瞒住我们,你说:那人就是你念念不忘的表兄吗?”绿珠给她逼得没法,也不知是暂时隐瞒好呢?还是向她们和盘托出为好?正踟蹰中,却见宋袆远远地跑过来,一见两位小姐,就髙声叫道: “哎哎!两位小姐甚么时候跑到这儿来了?”“你这狡猾的东西!连我们也想欺骗吗?”那略胖的一个,却向宋袆嗔怪道:“刚才我们问你,你说不知道姑娘到了什么地方,如今怎么又摸得到来?莫非你怕我们窥破你家姑娘的秘密吗?可是,我们如今早已窥破了!哈哈哈!”宋袆被她说得有点面红耳赤,连忙分辩道:“不,不,我此来倒不是为怕你们看破什么秘密,只因王老爷在外头找你们,据说他要先走了,等你们把笛子吹完,早点回去!”绿珠听她提起“王老爷”,这才记得另一件事,马上向两位小姐深深地行了一揖,郑重地说道:“闲话少说!我在这儿倒先要谢谢你们王老爷的活命之恩。今天筵上,如果没有他老人家代饮一杯,怕我绿珠也要成为刀下之鬼呢!”绿珠这样说不是没有原因的,原来跟她打趣的这两位小姐,就是王衍的两个女儿,略瘦的那一个,名叫慈风,是姐姐;稍胖的那一个,名叫惠风,却是妹妹。她们姐妹两人,性喜音乐,因为知道绿珠善吹羌笛,所以便跟石崇说好,间日到她的住处请她指点,学取她那种出神入化的笛法。由于接触多了,她们这几个师徒之间,竟然成了闺中的良伴,彼此情意相投,心中的秘密,也就常常互相披露。此时王氏姐妹看见绿珠一本正经地向自己长揖称谢,连忙伸手扶住她,瘦削的姐姐爽朗地说道:“算了!算了!什么事情值得这样郑重其事?我爸爸生平只是个好好先生,怎会替你解救什么危难?”绿珠听了这话,看过姐妹两人的脸色,知道她们有点不懂,便把刚才筵前献酒的一番惊险,向她们重新说了一遍。惠风听罢,不觉大大地摇头道:“父亲这人,生平就只有这一点好处,他为怕石老爷杀人,每次到你家吃酒,回去之后没有不大呕大吐,沉醉几日的!偏偏我们那个宝贝叔叔王敦,却和父亲绝不相同,石老爷在筵上杀人,你猜他怎么说?”“怎么说?”绿珠此时也多少有点好奇起来了。“他的想法是与人不同的,”惠风首先咽过一口气,再慢慢地说道:“有一次,父亲劝他尽醉而归,别让石老爷杀人,他却说:石崇杀的是自己家里人,与我们何干?他要杀多少,任他杀就是,酒我是绝不多饮的。”说到这里,惠风回头望了姐姐慈风一眼,然后说道:“你们看,他的心肝到底是不是铁造的?”“唉唉!”绿珠也摇头感叹道,“这就叫做人心不同,各如其脸,我们也管不了这许多。总之,请你们两位回家之后,千万替我向王老爷道谢。”王氏姐妹听她说得客气,惟有连称不敢,慈风也端重地说道:“你是我们的老师,这点小事情,何必客气?以后如果遇到类此的难题,尽管叫我们的父亲帮忙就是!”慈风所说的这几句话,猛然唤起了绿珠的另一个想头,于是她紧接着说道:“啊呀!要不是你们提起,我几乎忘却了一件事情。你们姐妹两人,能够在王老爷面前替我设法安置一个人,让他找个什么衙门里的差事干一干吗?”妹妹惠风是个聪明人,她一听此言,就跟刚才所见的那个男子联想起来,马上说道:“你要安插什么人?就是刚刚送走了的那个汉子吗?”绿珠给她这样一问,脸上抑不住泛出微红,她情知事难再隐,便坦白地说:“惠风妹妹猜得不错,刚走的那个男子,的确就是我的表兄,他现在做的是商人,身份太低,你们能替他设个办法吗?”王氏姐妹跟绿珠平日既然感情很好,对于这样的一个委托,自亦不便推辞,况且她们知道这表兄与绿珠的关系,不比寻常,便也一齐点头,表示应允。这时,伶牙俐齿的妹娇惠风还特别调侃她道:“既是你已承认那人是你表兄,我们自然没有不帮忙之理。只不知你什么时候可以把他介绍给我们见见,让我们也认识认识这一个使你念念不忘的漂亮人物?”“哎哎!别开玩笑了!”绿珠却苦笑着答道:“他不过是个小商人,那里说得上什么漂亮不漂亮?刚才我已约了他后天到这边来,听候消息,届时我写一封介绍信给他,叫他拿着到王公馆去见你们吧!”“这样也好,”姐姐慈风说道,“我们今天回去,便可以先跟父亲说明,过几天待他来时,马上就带他见见父亲,料想找个不大不小的差事是不难的。”绿珠听她们爽快地答应了,自然满心欢喜,她说:“这样一来我表兄就可以安安稳稳的在洛阳住一个时期,不怕人家的冷眼。不过,有一件事情,却要请你们注意:当你们跟王老爷提起这个人的时候,千万别说是我拜托你们的,否则此事传到我家石老爷的耳朵里,就有点不妙!”“这个我们自然晓得,”慈风连连点头道:“难道我们是小孩子吗?”绿珠看见她们事事答允,便也高兴地拍着她们的肩头,无拘无束地笑道:“你们真是我的好学生!来吧,到我的卧房里来,让我教你们吹一支新调子!”于是,绿珠在宋袆的侍候之下,带着王氏姐妹,回到自己的房间,找岀一管横笛来,就抑扬顿挫地吹出一支温柔的曲子。这真是一支迷人的笛子,不仅王家姐妹爱好它,就是石崇平日,每遇到感情烦躁,也是爱她的笛子的。它能够替人消愁解闷,去恼除忧;所以第二天当石崇在客厅里大发牢骚的时候,宋袆就飞一般地跑来告诉她道:“老爷又在外面大发脾气。看他的样子,似乎就要杀人。你快拿你的笛子出去,替他奏一曲解闷罢!不然,眼看又要有人遭到不幸了!”绿珠猜不透石崇这一天为什么忽然发起脾气来,果然就从墙上摘下一支玉笛,急匆匆地赶出客厅外面,打算真用、曲笛声消融他的怒火,怎料她出到厅上的时候,早有一队如狼似虎的家丁,推着一个厨子和一个车夫出去了。“这是怎么一回事?”绿珠此时已来不及吹奏她的忘忧笛子,只得率直地问道:“他们犯了什么罪?却要推出去斩首?”坐在堂上的石崇,本来正在暴怒之中,见了绿珠,脸上虽然稍露霁色,可是,说话时的语气还是相当峻冷的。他气愤难消地叫道:“这两个家伙,实在死有余辜!今天我的颜面,可统统给他们两人丢清了!”绿珠听不懂这几句话,也不知道石崇今天到底碰上了什么丢脸的事,只有缓步上前,做出一份怜惜之态,轻抚着石崇的肩膀,对他说道:“看你气成这个样子,究竟出了什么事情?难道连我也没有资格听一听吗?”石崇给他这样一问,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便唉声长叹了一阵,这才答道:“今天的事,说来真个气人!昨天我们在珊瑚树这一件事上面,不是占尽上风了吗?可是,今天我把两枝珊瑚树亲自送还给王国舅,本以为可以大大地示威一番,不料倒反给他奚落了一阵,你说糟糕不糟糕?”“那是怎样的一种奚落?”绿珠莫明所以地问道:“莫非他从什么地方弄来几枝更高更大的珊瑚树吗?”“不,不,”石崇说:“珊瑚树他倒没有拿出来。可是我们家里一向夸耀的几种东西,他却一种不漏地全有了!”绿珠一时倒也想不出这是指的那几样东西,听起来自然有点凝神呆目,正待发问,早见石崇开口解释道:“我们家里,向来不是以豆粥烧得迅速驰名的吗?还有,我们的韭萍䪡,不是洛阳独步的吗?可是,今天王国舅府上,两样都做得出来了!我刚到不久,他就能够立刻煮出豆粥来款客,而且席上还有我们独有的酱料韭萍䪡。你想。这中间不是太古怪了吗?”“是的,事情有点古怪,”珠点点头道:“不过,你就因为这件事要杀厨子吗?”“不,不,请你不要打岔,”石崇说道:“这两样东西,他们能够自己办到,本也不甚稀奇。但是,还有一件,却是最伤心的!他那一条八百里驳,拖起车子来,简直象飞一般,居然比我的车子还快呢!”“怎么?”绿珠大惑不解地问道:“既然你是为赔偿珊瑚树而去的,那为什么又要跟人家计较车子的快慢?敢情你们是作过一次车子竞走的吗?”“没有的事,”石崇摇摇头道:“我们没有赛车,只是在洛阳城外,他的车子竟然赶上我了!”到底这是一件怎样的事情?绿珠自然不大了了。石崇眼看着她那一脸疑惑的样子,又兼自己满肚的牢骚需要找个人倾诉,便随手拿起身旁的一盏清茶,喝了一口,跟住对她说道:“今天的事情这样的:我把两枝珊瑚树送还给他,他坚持着不肯接受,另外又弄出豆粥和韭萍䪡向我示威,使我真常得有点乘兴而去,败兴而回。结果我勉强把珊瑚树放下,转身就走,满以为出门以后,路上车子,他就再也追我不上。谁知我离开王公馆之后,将要回到洛阳城,远远地就看见王国舅坐着车子追来,这一次,他的车子简直如有神助、转跟之间,却就给他赶过了头。他隔着车子把一枝珊瑚树投还给我,跟住便哈哈大笑,驱车而去。我的车子追他,反而无法追及。你想想,这在我不是一次大大的丢脸吗?”绿珠听了这话,一方面固然觉得石崇近于小题大做,另一方面却也感到惊奇:石崇的车子,向来是王恺赶不上的,怎么今天的形势居然完全改变了呢?于是她犹疑地问道:“你的意思,以为今天这赶车的应该对此事负责吗?”“何止负责?”石崇的两肩一扬,暴跳如雷地答道。“简直就是他们两人捣的鬼。我若不杀他们,也就显得没有家法了!”石崇所说的这两个人,当然指的是车夫和厨子,绿珠此时愈觉奇怪,便试探着问道:“他们是怎么一个捣鬼法?你可得到证据吗?”“事情摆得明明白白,”石崇恼恨地围道:“哪里还需要什么证据?刚才有人告诉我,说这三件怪事都是他们两人弄出来的,这讨厌的厨子和车夫,把我家的三件秘密都传扬出去了,所以王国舅才能处处赶上我们。他们拿我的秘密去换钱,他们拿我的面子去作赌注,我能不追究他们吗?”他的这几句话,一时倒使绿珠听得无话可说。一个车夫和一个厨子利用府中的秘密去卖钱,这件事情也是颇有可能的。原来石崇府上这三件得意的“杰作”,说穿了是一文不值的。他的豆粥,不过是把豆子预先炒熟,磨成细末,客来煮些白粥加上去就成了;他的韭萍䪡,却不过是韭菜根加上嫩滑的麦苗捣烂做出来的;至于他的牛车之所以跑得特别快,无非由于驾御得法,普通人驾牛车,只知一味鞭挞跑得慢的牛,殊不知在驱赶慢牛之外,还该反制快牛,这样来取得几条牛步骤上的齐一。同时在转弯抹角的时候,也该听任它们偏在一边。这几个秘诀,如果泄漏了出去,自难怪王恺的车子跟他并驾齐驱了!绿珠在疑信参半的中间,正打算婉劝石崇,请他对这两个人从轻发落。怎料她还没有开口,就已看到两个武装的家丁,捧着两个鲜血淋漓的首级进来,向石崇覆命。绿珠见了这种情形,心中十分难过,只得鄙厌地掉过头去,连看也不看他们眼。这一天晚上,绿珠睡得很不安宁。她在梦中看见石崇又一连杀了许多人,而且最后捉来的一个,竟然是她的表兄蔡松。只见石崇指挥着几个家丁从他的身上搜出一串一串的许多珠宝,然后由石崇亲自拿着一柄大刀,就在厅堂上把他斩首,这种恐怖的情形,使她又惊慌,又伤痛,最后禁不住“哎唷,哎唷”的失声大叫起来,额上涔涔然冒出冷汗……“姑娘!姑娘!你醒醒吧!醒醒吧!”这是宋袆的声音,传入她的梦中,使她张开眼来,却已看到红日满窗。一室之中,洋溢着的是宁谧与祥和的空气。她正为梦中的情境感到困恼,早听得宋袆在耳边对她说道:“你刚才喊些什么?老爷今早起来,据说下午就要回金谷园去!”听了这个消息,真教绿珠马上忘掉了夜来的噩梦,她瞪开大眼,霍的从床上坐了起来,紧张地问道:“你这消息当真吗?”“自然是真的,”宋袆点着头说道:“刚才老爷出命令,叫人预备车子,还着我等你醒来的时候通知呢!”“啊呀!这怎么办?”绿珠伸手轻搔着她头上凌乱的云鬓,踌躇地说道:“我约定了表兄今天下午到这儿来,若是自己又回到金谷园去,说不定会使他怀疑我有意让他捉派藏,况且我已告诉王家姐妹,准备要他拿着我的信去见她们,这样一来,岂不是要失约吗?”“就是呀!”宋袆也皱着眉头说道:“我就因为知道始娘有这两个约定,所以不能不早点把你叫醒。你快想个办法,推搪这么一天,暂时不要回去吧!”“对的,对的,”绿珠连连点头称是,正要开口跟宋神商量一个推搪之法,不料外面脚步声起,石崇却已掀开珠帘,跑进卧室来了。这时的绿珠,人急智生,猛然就扑倒在床上,两手捧住胸前,低声呻吟着装病道:“嗳哟!嗳哟!痛死我了!痛死我了!”石崇对于绿珠这一个突如其来的胸痛,虽觉有点奇怪,可也无法判断她的真假。这一天,也就只好暂时打消回住金谷园的意思。到了当日的黄昏,一个惊人的消息就传来了原来绿珠躺在床上装病,睡到日影西移的时候,便吩州宋袆到后园门外守候,专等表兄蔡松的到来。她自己却在卧室中研墨伸纸,预先作好一封简单的介绍信,准备交给蔡松,让他拿着去找王氏姐妹。怎料她这封信刚刚写完,笔砚还不曾收拾好,王氏姐妹就满脸忧急地跑了进来,一见绿珠,便齐声嚷道:“绿珠姐姐!你快替我们想个办法,想个办法!”绿珠眼见她们这种踉跄惶急的样子,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得镇定地招呼她们道:“两位妹妹请先坐下来吧!有话尽可慢慢的谈,不必焦急!”慈风和惠风就在绿珠房中的一张圆桌边坐了下来,她们妹两人,你望我,我望你,也不知该由那一个人,开口说话好,最后还是姐姐慈风首先问道:“你家的老爷,昨天可是斩了一个厨子和一个车夫吗?”绿珠对于这样的一个问题,自然感到有点摸不着头脑。她们这边杀了两个下人,跟王家姐妹有些什么关系?却要她们如此关心,而且如此张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她好奇地反问道:“我家昨天的确杀了两个人,只是,这跟你们有什么相干?你们干吗急成这个样子?”“哎哎!姐姐有所不知,”慈风连忙答道,“这件事情牵连到我们的两个好朋友,他们的性命恐怕也要出问题了!”这几句答话,的确使绿珠愈听愈觉不懂,她终于聪明地试探着问道:“你所说的这两个好朋友,可就是刘舆和刘琨吗?”刘舆和刘琨是一双兄弟,他们在洛阳城上,是两个著名的英俊少年。刘舆一字庆孙,刘琨又名越石,两人清才卓荦,跌宕风流,颇能在首都的上流社会间,引起人们的赞羡。所以当时有两句流行的成语,说是“洛中奕奕,庆孙越石”,大家都知道他们是风仪隽美的。尤其是那弟弟刘琨,后世热传他“闻鸡起舞”,“枕戈待旦”,倒真是个奋发有为的普年。这一双兄弟,跟王家的一对姐妹,本来情意相投,彼此间有一种莫逆于心的关系,这是绿珠早已清楚的。现在经她一间,果然就见慈风惠风两人同时脸泛红霞,显出一种空前的忸怩之态,这就使她明白了几分,于是她进一步问道:“刘家兄弟遇到什么祸事?敢情你们是来向我求救的吗?”“姐姐猜得不错,”惠风连忙紧接着答道:“这件事情,恐怕非请姐姐帮忙不可!”绿珠听说她们真个要向自己求救,也不知此中有何内幕,只得满腹狐疑地问:“刘氏兄弟的事怎会跟我家所杀的两个下人有关?这中间的曲折情形,你们能够告诉我吗?”“这个自然,”惠风完全不假思索地答道:“本来,这事也该怪他们兄弟两人多嘴。你知道昨天石老爷为什么要斩杀那个车夫和厨子吗?”“因为他们把我家的秘密泄露给王国舅了,”绿珠侃侃而言,对这件事显然有了极大的关切,她说:“王国舅得了这些秘密,在我家老爷的面前处处占了上风,所以就使老作动起气来!”“你说得不错,”惠风点着头道:“可是,石老爷从什么地方知道这是车夫和厨子泄露出去的秘密,你知道吗?”绿珠给她这样盘问起来,自然觉得难于作答,结果她只好勉强找岀个理由道: “这一层,我也不很清楚,也许是旁人吿诉他的吧?”“对了!你猜得全对了!”这时候,神情惶急的慈风抢着插嘴道:“把这事情告诉他的人,正是刘家兄弟。刚才妹妹说他们不该多嘴,倒也没有冤枉!”惠风看见姐姐同意自己所说的话,便也接上去说道:“就是呀!他们这么一说,不仅害死了这边的两个下人,而且连他们自己,也惹上一身是非了!”“你这说的是什么?”绿珠知道此时她们已经谈到正题,马上掌握住这个机会,向惠风追问。“我说的是,”惠风沉着地说道:“他们因为把这事情告诉了石老爷,所以就引起王国舅的不满。今天王国舅已经把他们骗入府中,准备在半夜里把他们置之死地。你想:这事情应该怎样解救呢?”绿珠听了这话,不觉愕然。她平日对于这些贵族阶级草菅人命的情形,本已有了极大的厌恨,如今听说连刘舆刘琨也将因为一件鸡毛蒜皮般的小事,招来杀身之祸,自然更有无限的感慨,她皱紧眉头问道:“事情真有这样严重吗?你们是怎么晓得的?”“他们有一张字条,是背地里托人从王公馆送出来的,”慈风面有忧色地答道:“这字条说,王国舅已命人在后园里挖了一条深沟,预备在半夜里坑杀他们。他们希望我姐妹能够设法加以营救,可是,你知道我们爸爸一向不主张我们跟刘家兄弟往来,此时若是求他,他恐怕只有幸灾乐祸的份儿,教我们如何开口?”“因此,我们想来想去,只有求救于你了!”惠风补足一句道。绿珠听她们提出向自己求救,一时不觉沉默起来,她以着下唇细想了一阵,就迟疑地对王氏姐妹说:“你们是我的好妹妹,刘氏兄弟也是我家的好朋友,这一件事情,只要我力所能尽,没有不设法帮忙的。只是,他们今天的祸事既然因为我家老爷而起,若是由我家老爷出面去营救他们,岂不是加速他们的死期吗?”两位小姐闻言,登时面面相觑,也想不出什么主意,过了一会,倒是惠风有点分析事物的能力,她深沉地对绿珠说:“你刚才所说的话,固然不无道理。可是,如今时间日迫,我们已无法再向别人求救,你还是替我们把这消息通知石老爷,请他设法吧!刘家兄弟,平日跟石老爷感情很好,此事又明明因为石老爷的原故而来,料想他会想法把他们出来的!”“对了!对了!”慈风闻言,也兴奋地插嘴道:“石老爷如果能够出面,挽救他们是不成问题的。须知王国舅骗们进入府中,本来就不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他们没有犯罪,自然不能公开加以杀害,只要石老爷能够出面说几句话料想王国舅便不能不放人了!绿珠听了这话,正在沉吟,忽见房栊外的红帘一动,宋袆带着一脸古怪的笑容进来了,她看见王家姐妹在座,只是伸一伸舌头、含笑无言,绿珠看了这个样子,心知一定是蔡松已到了后门,便压住心底的骚乱,若无其事地问道:“来了吗?”“对的,他已来了,”宋袆有点俏皮地答:“还是姑娘出去见他一次吗?”绿珠回头向王氏姐妹看了一眼,觉得她们的问题还没有解决,自己不便抽身,就随手捡起桌上的一封信,交给宋袆,对她说道:“你先把这一封信交给他,叫他明后天到王公馆去拜候王家两位小姐就是。今天我没有空,不能出去见他,你明白吗?”宋袆接过这一封信,奇怪地望望王家姐妹,也猜不透她们忙的是什么,只有诺诺连声,应命而出。等到宋袆走了之后,慈风就说:“要不是你这地方不便见客,我们也不必劳你的表兄多走一趟了!他的事情,包在我们姐妹身上,我们一定要父亲设法把他安插的!”“谢谢你们!”绿珠也激动地说道,“既是你们如此热心帮我的忙,也让我尽力替你们救救刘家兄弟吧!”绿珠答应了替王家姐妹设法,马上就跑到堂前,准备把刘氏兄弟被软禁的消息报告给石崇,谁知石崇这天因为绿珠称病,不能跟他同返金谷园,却跑进东宫跟当朝的皇太孙司马遹斗鸡去了。绿珠扑了一个空,回到自己的内室,只有焦急地向王氏姐妹顿脚,她说:“老爷平日进东宫跟皇太孙斗鸡,常常要吃了夜饭才回来,这件事情,逼在眉睫,怎等得他回来?”慈风和惠风看见绿珠焦急,她们就更坐立不安。三个不知愁味的闺中丽质,为了别人的命运,心里兀自忐忑不安。一直等到夜幕低垂,石崇从东宫里斗鸡回来,绿珠才向他报告了刘氏兄弟闯祸的事。石崇听了这个消息,也感到有点出乎意外,他说,“王国舅也太不成话了,庆孙和越石都是当时的名士,他怎么竞想把他们活埋起来?这事情,我非去跟他当面谈游不可!来来来,你陪我一同到王公馆走一趟吧!”绿珠给石崇拉住了衣袖,马上就要出门上车,于是她见得回头吩咐宋袆道:“你快进去告诉王家两位小姐,说是我已随着老爷到王公馆设法去了,她们可以早点回家休息,明天一早,我自会找人把好消息带去给她们!”宋袆奉命,唯唯地点了几下头,立刻离开了前厅。这-边,绿珠也随着石崇,急匆匆地跑出府门外去了。他们的车子以最快的速率望南驶,走了约摸大半个时辰,到得王国舅府门前时,已是夜后的二更。石崇恃着他是王恺的老朋友,也不管什么早晚,就拚命的举起拳头来,开国舅府的大门;那些看门人也认得他是经常来往的客人不加阻挡,所以他们很快地就摸进中堂去了。中堂之上,这时高烧红烛,也不知要祭祀些什么鬼神。王国舅此刻还不曾休息,一见石崇带着绿珠进来,就半带惊疑地堆着笑道:“季伦兄来得这样匆忙,可有甚么要事吗?”“没有什么,”石崇的辞风似乎相当灵敏,他故意制造出一个借口来道:“我托人做了两篇文章,订定今夜拿到我的寓所里交卷。可是今夜等来等去,那人始终没有来,不知他们闷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王国舅听他话里带点可疑,但又不知他们的实际来意;正沉吟间,石崇却已开门见山地向王恺问道:“我这两篇文章是托刘氏兄弟代拟的,听说他们今夜要在此度宿,可不知你能把他们带出来让我们谈一次吗?”王恺对于这一点要求,真个是出乎意外,他不免脸色红起来了。石崇看见王恺脸上变色,知道他一定有点心虚,便不顾一切地站了起来,迳自跑进他的后堂去。王恺要想阻止,已来不及,只有跟在他的身后,高声叫道:“他们打算在这儿住宿一宵,如果季伦兄要见他们,待我找人把他们请出来相见便了!”可是,石崇却装作没有听到,只顾匆匆向里跑,一边高声叫着刘舆和刘琨的名字。王恺无可奈何地跟在他的后边,愈去愈远,只把绿珠一个人拋在客厅上,心里惴惴不安地等候着事情的变化。这时候,时间的行进对她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她知道石崇摸入后堂的意思,定是想要找出刘氏兄弟被幽禁的地方。可是,她不知道这种找寻是否能够成功!也不知道王恺对这事情的态度会不会有什么变化。万一王恺翻了脸,事情也许会弄得很僵。因此,她一个人坐在厅上,心里真象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她侧着耳朵,想要听取后堂里的声音,可是王恺的府第是那样深大,最初她还能听得到石崇的呼唤声,不久之后,却连这声息都听不到了,她纳闷,她担心,她感到一种难以言传的恐怖。幸而,没有多久,后堂里就传出一连串杂沓的脚步夹着一阵豪迈的哗笑,这才使绿珠的心神较定,她拿出手帕来,轻轻拭去了额上的冷汗,回头就见石崇和王恺带着两个躯干伟岸的青年人出来了。绿珠认得这两个人,前行的那一个,方脸大耳,两眼熠熠有神,他就是刘舆;后面的那一个,脸孔比较尖削,鼻子很挺,走路的时候,气度很是轩昂,这人就是英风素著的刘琨。他们都随和着石崇王恺两人,纵声高笑,使绿珠真有点不明白刚才发生的到底是怎样一件事。此时的王恺,却也满脸堆着不自然的笑,他象是有意以解释地说道:“今天下午你们午睡的时候,我怕别人进去扰醒你们的清梦,所以特意把房门反锁了,想不到这就阻碍了你们替季伦兄要做的文章,我也真是老糊涂了!”石崇这时,脸上也装出真有其事的样子,笑道:“对呀!今夜若不是我亲自找到这里来,他们的文章就没有办法交卷了!”绿珠偷眼看这刘舆刘琨两人,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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