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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档简介
安东诺夫卡苹果[俄]伊·阿·蒲宁伊凡·蒲宁(1870-1953)俄罗斯作家。蒲宁的创作继承了俄国古典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是写作中短篇小说的高手。他的小说不太重视情节与结构的安排,而专注于人物性的刻画和环境气氛的渲染,语言生动和谐,富于节奏感,被高尔基誉为“当代优秀的文体家”。1933年,“由于他严谨的艺术才能,使俄罗斯古典传统在散文中得到继承”,蒲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您恢弘的心灵不仅痛感我国生活的苦难,而且还满怀“所有时代所有国家”的强烈渴求──对幸福的伟大的、创造性的渴求,正是这种渴求推动着世界前进。无论是您的散文还是您的诗歌,都以同样的美、同样的感染力开阔了过着单调生活的俄国人的眼界,慷慨地奉献给他们世界文学的瑰宝和他国美丽的图画,把俄罗斯文学与地球上全人类的文学结合起来。您的……创作充满了对祖国语言的赤子之爱,您总是那么细腻地体现祖国语言的美……您不愧为缔造了可与欧洲文学媲美的俄罗斯文学,并进而使俄罗斯文学成为19世纪的一个卓越现象的那些诗人的继承者”。(高尔基)1……我怎么也忘怀不了金风送爽的初秋。八月里,下了好几场暖和的细雨,仿佛是特意为夏种而降的甘霖,这几场雨十分及时,正巧是在月中圣拉弗连季伊节前后下的。俗话说:“拉弗连季伊节雨蒙蒙,不起浪,不刮风,好过秋来好过冬。”后来到了夏末,田野里结满了蜘蛛网。这也是个好兆头,所谓:“夏末蜘蛛成群,秋天五谷丰登。”……我至今还记得那凉丝丝的静谧的清晨……记得那座满目金黄、树叶开始凋零,因而显得稀稀落落的大果园,记得那槭树的林荫道、落叶的幽香以及——安东诺夫卡苹果、蜂蜜和秋凉这三者的芬芳。空气洁净得如同不复存在一般,果园里到处是人声和大车叽叽嘎嘎的响声。这是那位果商兼果园主雇了农夫来装苹果,以便夜间运往城里,——运苹果非得夜间不可,那时躺在大车上,仰望着满天星斗,闻着飘浮在清新的空气中的焦油味,听着长长的车队在沉沉的夜色中小心翼翼地、叽叽嘎嘎地向前驶去,真是再惬意也不过了。有个雇来做工的农夫,一只接一只地喀嚓喀嚓大嚼苹果。这可是老规矩了。果园主非但不阻止他,反而还劝他吃:“吃吧。吃个饱,——不吃才傻呢!哪个割蜜的不吃几口蜂蜜。”清晨是寒意料峭的,宁静的。只有停在果园深处珊瑚色花揪树上的肥肥的鸫鸟的鸣声、人语声,以及把苹果倒进斗内和木桶里的咕辘辘的声音,才打破了寂静。果园里由于树叶日稀,已经可以望得很远。不但那条通往用麦秸作顶的大窝棚的林荫道,连大窝棚本身也都可以一览无遗了。入夏以来,果园主把全部家当都搬到了窝棚旁进,虽说到处都是香喷喷的苹果味,可这儿却香得尤其馥郁。窝棚里铺着几张铺,放着一支单管猎枪、一只长了铜绿的茶炊,窝棚的角落里搁着碗盏器皿。在窝棚旁边堆放着蒲席、木箱和用坏了的杂物。此外,场地上还挖了个土灶。中午在土灶上熬美味的腌肥肉粥,傍晚则把茶炊放在土灶上烧热,每当这种时刻,瓦蓝色的炊烟便像长长的带子,在果园的树木中间弥漫开去。逢到节日,窝棚附近热闹得如同集市一般,树木后面不时闪过鲜红的衣裙。那些小家碧玉、独院小地主家的姑娘,穿着发出扑鼻的染料味的无袖长衣,唧唧喳喳地聚集到这儿来,“公子哥儿”也都穿起他们的漂亮衣裳——做工粗糙、土里土气的西装,络绎不绝地来到这儿。连村长年轻的妻子也屈尊枉顾。她已有身孕,大脸上睡意朦胧,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活像一头霍尔莫高尔种的乳牛。她头上的确长着一对“犄角”——那是盘在头顶两旁的发辫,上面还包着几方头巾,因此她的头显得格外大;她脚上穿着一双打有铁掌的短统靴,站在那儿显得笨重、牢靠;身上穿着棉绒坎肩、长围裙和用家织的条纹呢做的裙子,裙子的底色是紫黑的,条纹是砖红色的,裙裾上还镶着一条金色的阔滚边……“这小娘们儿可会理财呢!”果园主摇着头,议论她说,“像这样精明强干的女人现在难得见到了……”男孩子们穿着白麻布衬衫和短裤,光着脑袋,露出淡色的头发,蜂拥前来。他们一边三三两两地走着,小小的光脚丫踩进薄薄的浮土里,一边斜睨着挂在苹果树上的那条毛蓬蓬的狼狗。人们买苹果,不用说,只要去一个人就行了,因为只消一个戈比或者一枚鸡蛋就可换到好些苹果。但买的人很多,生意十分兴隆,乐得那个身穿斜襟外衣、脚登火红色靴子、患肺痨病的果园主连嘴都合不拢来。他由兄弟帮着做买卖。他兄弟虽然口齿不清,近乎白痴,但是手脚倒挺麻利。果园主完全是出于“行善”才收养这个同胞手足的。做买卖时,果园主常常开开玩笑,讲几句俏皮话,有时甚至还“逢场作戏”,拉几下图拉市出产的手风琴。直到傍晚,果园里始终人头济济,在窝棚附近响彻着笑声、话语声,乃至跳舞声……入暮以后,就很有点寒意了,地上铺满了露水。我穿过打麦场,尽情地闻着新麦的麦秸和麦糠的香气,沿着果园的围墙,高高兴兴地走回家去吃晚饭,在寒气袭人的晚霞下,村里的人语声和大门的吱扭声听起来分外清晰。天色越来越暗。这时又增添了另一种气味:果园里生起了篝火,樱桃枝冒出的烟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在黑魆魆的果园深处,出现了一幅童话般的画面,那情景就好似在地狱的一角一般:窝棚旁腾起血红的火舌,而周遭则是无边无际的黑暗。烤火人的漆黑的轮廓,就像是用乌木削成的,在黄火周围游动,于是他们投到苹果树上的巨大的影子也随之而摇晃不已。一会儿一只足足有好几俄尺长的黑黪黪的手把一棵树遮得密不透风,一会儿又清晰地出现了两条巨腿——就像是两根黑漆柱子。摹地,黑影闪了闪,从苹果树上滑落到了林荫道上,盖没了整条道路,从窝棚直至围墙的便门……深夜,当村里的灯火都已熄灭,七颗如金刚钻般的北斗星已高高地在夜空中闪烁的时候,我又跑到果园里去了。那时我好似盲人一般,沙沙地踩着枯叶,摸黑走到窝棚边。到了那一小片旷地上,光线就稍微亮些了,旷地上空横着白茫茫的银河。“是您吗,少爷?”有人从暗处轻轻地喊住我。“是我。还没睡吗,尼古拉?”“我们怎么能睡呢。时间大概很晚了吧?我好像听到那班火车快要开过来了……”我俩久久地侧耳倾听着,感觉到土地在颤抖。继而,颤抖变成隆隆的响声,由远而近,转眼之间,车轮好像就在果园的墙外敲打起喧闹的节拍:列车发出铿嚓铿嚓的轰鸣,风驰电掣般奔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声音也就越来越响,越来越怒气冲冲……可是突然间,声音轻下去了,静息了,仿佛消失在地底下了。“尼古拉,你的猎枪在哪儿?”“喏,就在箱子里边。”我举起沉得像铁棍似的单管猎枪,冒冒失失地朝天开了一枪,随着砰的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道红光直冲云霄,一瞬间,耀得眼睛发花,星星失色,而四周响起的嘹亮的回声,则沿着地平线隆隆地向前滚去,直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才消失在洁净的、对声音十分敏感的空气中。“嘿,真棒!”果园主说,“少爷,再吓唬他们一下,再吓唬一下,要不可够戗!他们又会爬到围墙上来把梨全都摇落下来……”几颗流星在夜空中画出了几道火红的线条。我良久地凝望着黑里透蓝、繁星闪烁、深不可测的苍穹,一直望到觉得脚下的大地开始浮动。这时,我打了个寒噤,把手缩进袖笼,飞快地顺着林荫道跑回家去了……天气多么凉呀,露水多么重呀,生活在世界上又是多么美好呀!2“安东诺夫卡又大又甜,准能快快活活过一年。”安东诺夫卡大年,农村里的事就好办了,因为这年的庄稼也必定是大年……丰收年成的情景,我是怎么也忘怀不了的。每当清晨,雄鸡还在报晓,没有烟囱的农舍开始冒出炊烟的时候,我就打开面对果园的窗户,园内凉气袭人,萦绕着淡紫色的薄雾,透过雾纱,可以望到旭日正在什么地方辉耀。这时,我再也按捺不住,一面吩咐赶快备马,一面跑到池塘边去洗脸。池塘边柳丝上纤细的树叶几乎已全部落光,光秃秃的树干兀立在湛蓝的天空下。柳枝下的池水已变得清澈见底,冰凉砭骨,而且仿佛又稠又浓。池水于一瞬间就驱走了我夜来的倦怠,我洗好脸,直奔下房,去同雇工们共进早餐,吃的是滚烫的土豆、黑面包和一大块泛潮的盐巴。饭后,我穿过维谢尔基村去打猎的时候,身底下光滑的皮鞍子给予我莫大的快感。秋天这个时节有一连串本堂节日,因此老百姓都拾掇得干干净净,人人心平气和,村子的面貌跟其他时节迥然不同。如果这年又是个丰收的年成,打麦场上麦粒堆得像座黄金的城市,而鹅群则每天早晨在河里游来游去,无所顾忌地嘎嘎叫着,那么村里的日子就非常好过了。何况我们的维谢尔基村很久以来,还是从我老祖宗的时代起,就以“富庶”著称。维谢尔基村的老头子和老婆子寿命都很长,——这是村子富庶的第一个标志,他们白发苍苍,个儿又高又大,你常常能听到人们说:“嚄,你们瞧,阿加菲娅活过了第八十三个年头啦!”或者是下面这类对话:“潘克拉特,你什么时候才死呀?你说不定快一百岁了吧?”“老爷,您说什么?”“我问你多大年纪了?”“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老爷。”“那么你还记得普拉顿·阿波尔洛内奇吗?”“怎么记不得呢,老爷,——记得可清楚哩,活龙活现的。”“瞧,那就得了。你少说也有一百岁啦。”这个腰板挺得笔直地站在地主面前的老头,温顺地、面带愧色地微笑着,像是在说:有啥办法呢,真是抱歉,活得太久啦。他或许还会活得更久些,要不是在彼得节前的斋戒期内吃了过多的大葱的话。我至今还记得他的老伴。她整日价坐在门廊里的一条长板凳上,伛偻着腰,抖动着脑袋,不停地哮喘着,两只手抓住板凳——老是在想着什么心事。“八成是在担心她那些私房,”农妇们异口同声地说,因为她那几只箱子里的确有不少“私房”。可她却好像没听见似的,忧心冲忡地扬起眉毛,抖动着脑袋,像瞎子般视而不见地望着远处的什么地方,似乎在搜索枯肠地回忆着什么。老妇人身材挺大,整个样子给人以一种阴郁的感觉。她那条家织毛呢裙子——几乎还是上个世纪的,她那双麻鞋是专给死人穿的那种,她的脖子枯瘦、蜡黄,斜纹布的衬衫不论什么时候都是雪白雪白的,——“哪怕就这样入殓也行。”门廊旁横着一块大石板,是她买来给自己筑墓用的,她连寿衣也买好了,那是套非常考究的寿衣,绣有天使、十字架,衣边上还印满了经文。跟这些寿星相称的是维谢尔基的农舍:一色的瓦房,还是在他们祖先手里盖的。而那些富有的庄户人家,像萨维利耶家、伊格纳特家、德隆家,则有两三幢瓦房连接在一起,因为那时在维谢尔基村还不兴分家。像这样的庄户人家都养蜂,都喂有铁灰色的比曲格牝马,并以此而自豪,田庄全都整治得井井有条。打麦场旁边,辟有一方方的大麻田,大麻又密又壮,连成黑压压的一片,打麦场上耸立着谷物烤干房和禾捆干燥棚,房顶铺得整整齐齐,犹如梳理过的头发,谷仓和仓库都安着铁门,里边存放着粗麻布、纺车、新皮袄、嵌有金属饰件的马具、箍着铜箍的斗。大门上和雪橇上全都用火烙上了十字架。我至今还记得,我那时曾经觉得当个庄户人是件异常诱人的事。每当阳光明媚的早上,顺着村子按辔徐行的时候,你止不住要想,人生的乐趣莫过于割麦、脱粒,在打麦场的麦垛上睡觉,逢到节日,天一亮就起身,在村里传来的教堂深沉悠扬的钟声下,到水桶旁去洗净身子,然后穿上干净的麻布衬衫、干净的麻布裤子和打着铁掌的结实的皮靴。除此之外,我想如果还能有一个健壮、美丽的妻子,穿着过节的漂亮衣裳,和你双双乘着车去望弥撒,过后又一起到蓄着大胡子的老丈人那儿去吃午饭,午饭是盛在木盘里的热气腾腾的羊肉、精白面包、蜂蜜、家酿啤酒,——如果能过这样的生活,人生还有什么他求呢!我对中等贵族的生活方式还记忆犹新——那都是不久以前的事,——它同富裕的庄户人家的生活方式有许多共同之处,同样都克勤克俭,同样都过着那种老派的安宁的乡居生活。比方说,安娜·格拉西莫芙娜姑母的庄园就是如此。她住在离维谢尔基村十二俄里的地方。往往当我骑马到达这个庄园的时候,天已大亮。牵着一大群猎犬,只能慢慢地撵着马走。再说又何必着急呢,——行走在朝霞绚烂、凉风习习的原野上,是何等的心旷神恰啊!地势平坦,远方的景物尽收眼底。天空轻盈、寥廓、深邃。朝阳从一旁照来,使得在雨后被大车辗得磁磁实实的道路好似浇了一层油,亮晶晶的,就跟钢轨一样。四周是一望无垠的大片大片倾斜的冬麦田。冬麦的禾苗,娇嫩、茁壮、青翠欲滴。不知打哪儿飞来一只鹞雏,在透明澄碧的空中盘旋,随后又一动不动地悬在空中,只是轻轻地拍着尖尖的双翼。一根根轮廓分明的电线杆朝阳光灿烂的远方奔去,而横在电线杆之间的电报线,则像是银光闪闪的琴弦,正在沿着晴朗的、斜悬的天空滑动,电报线上停着好些青鹰,——活像乐谱上黑色的音符,像极了。农奴制我虽然未曾经历、未曾见到,但是,我至今还记得在安娜·格拉西莫芙娜姑母家,我对这种制度却有过体味。我刚一策马奔进院子,就立刻感觉到在这座庄园内农奴制不但依然存在,而且未见衰微。庄园并不大,但古朴而坚固,由百年的白桦和古藤四面环拱。院内有许多房屋,虽都不是什么高堂广厦,却十分实用,全都是用柞树的原木拼成墙壁,拼得密不透风,像浇注的一样,屋顶则一色铺着草。其中有一幢房子特别大,或者更确切地说,特别长,那是已经发黑了的下房。家奴阶层中最后的莫希干人——几个老态龙钟的老头子和老婆子,以及一个模样活像堂吉诃德,老得东倒西歪的不再当差的厨师——终日从这幢房子里向外张望。当你驰入院子时,他们就颤巍巍地站起来,向你深深地鞠躬。而白发苍苍的马夫则从马车棚里走出来牵马,他还在车棚门口就把帽子摘掉,光着脑袋穿过整个院子。当年他是姑母出行时专门骑在为首的辕马上当御者的,现在则替姑母驾车,送她去教堂,——冬天他给姑母乘运货的小型马车,夏天给她乘包铁皮的结实的大车,就像神父外出时乘坐的那种。姑母家的果园由于常年不加照管,由于栖有许多夜莺、斑鸠,由于其出产的苹果而出了名,而姑母的宅第则由于其屋顶而出了名。她的宅第是庄园的主屋,座落在果园旁边,被菩提树的枝桠环抱着。宅第并不大,矮墩墩的,已下沉到贴近地面,可是给人的感觉却是它永远也不会有倾圮之日,——它支撑着高得出奇、厚得少见、因年深日久而发黑变硬了的草屋顶,显得十分的坚固。我每次望着这幢宅第的正面,总觉得它是个有生命的血肉之躯:就像一张压在大帽子下面的老者的脸,正用眼窝深陷的双眼——一对因日晒雨淋而呈珠母色的玻璃窗——眺望着前方。在这双眼睛的两旁是两行古色古香的、带圆柱的、宽敞的门廓,门廓的山墙上没有一刻不安详地停着好些吃得肥肥的鸽子,而与此同时,数以千计的麻雀却像阵阵急雨,由一个屋顶倾泻到另一个屋顶……此情此景使人觉得,能够在绿松玉似的秋日的天空下,到这个安乐窝内作客,是何等的舒适惬意呀!一走进宅第,首先扑鼻而来的是苹果的香味,然后才是老式红木家具和干枯了的菩提树花的气味,这些花还是六月份就搁在窗台上的了……所有的房间,无论是仆人室、大厅、客房,都阴凉而昏暗,这是因为宅第四周古木森森,加之窗户上边那排玻璃又都是彩色的:或者是蓝的,或者是紫的。到处都静悄悄,揩得纤尘不染,虽然那些镶花的圈椅和桌子,以及嵌在窄窄的、螺纹状的描金镜框内的镜子,给人的感觉却是从来也没有人用手碰过它们。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咳嗽声:是姑母出来了。她身材并不高大,但是就像周围所有的东西一样,结实硬朗。她肩上裹着一条又长又阔的波斯披巾,走出来时的气度显得傲岸而又和蔼。她马上就同你无休无止地缅怀起往事,谈论起产业的继承问题来,一边立刻摆出吃食来款待客人:先端出来的是梨子和安东诺夫卡、“白夫人”、波罗文卡、“丰产”等各类品种的苹果,然后是丰盛得令人张口结舌的午餐:粉红色的火腿拼青豆、八宝鸡、火鸡、各色醋渍菜和红克瓦斯,——克瓦斯味道浓厚,甜得像蜜一般……朝向果园的窗户都打了开来,吹进了阵阵凉爽的秋风……3近年来只剩下一件事还在支撑着日趋衰亡的地主精神——那就是狩猎。昔日像安娜·格拉西莫芙娜那样的庄园并不罕见。那时有不少庄园尽管日益败落,却仍可以过养尊处优的生活,都还拥有大片的领地和二十来俄亩的果园。诚然,这类庄园今天也有个别幸存下来的,但是徒具虚名,其中已经没有生活可言了……已经没有三驾马车,没有供骑乘用的“吉尔吉斯”马,没有猎狗、灵猊,没有家奴,也没有了这一切的享用者——就像我已故的内兄阿尔谢尼伊·谢苗内奇那样的地主兼猎人了。自九月杪起,我们那儿的果园和打麦场就开始变得空旷了,气候通常也在这个时候发生骤变。风整日整日摇撼着树木,雨则自早至晚浇淋着它们。偶尔,傍晚之前,在西半天上,落日的颤抖不已的金光会穿破阴沉沉地压在地面上的乌云。这时空气就变得洁净、明朗,夕照令人目眩地辉耀于叶丛和枝桠之间,而叶丛和枝桠则由于风的吹拂犹如一张活动的网似地摇曳摆动。同时,在北半天,在沉甸甸的铅灰色的乌云上方,水汪汪的浅蓝色的天空冷冰冰地、明亮地闪着光,乌云则慢慢地凝聚成为连绵不绝的含雪的云峰。每逢这种时候,你站在窗口,就会想:“谢天谢地,说不定会放晴了。”可是风并没有停息。它骚扰着果园,撕碎着不停地从下房的烟囱里冒出来的缕缕炊烟,并且重又去驱赶如发绺似的不祥的乌云。乌云在低空飞驰着,转眼间,就像烟雾一般,遮蔽了落日。余辉熄灭了,像一扇小窗户那么大的一块蓝天闭合了,果园显得荒凉、沉闷,而重又淅淅沥沥地飘落下来……起初是悄悄地、战战兢兢地下着,后来越下越密,最后终于变成了与风暴和黑暗为伴的倾盆大雨。使人忐忑不安的漫漫长夜开始了……经过这样的周而复始的风吹雨打,果园几乎完全光秃了,地上落满了湿淋淋的树叶,露出一副逆来顺受的可怜巴巴的样子。然而一进十月就雨霁日出,此时的果园又是多么美丽啊!十月初没有一天不是寒意料峭,清澈明净的,这是秋天临别时的佳节般的日子。如今,尚未掉落的树叶将安然地悬在树上,一直要到下了好几场初雪之后才会离树他去。黑森森的果园将在绿松玉般的碧空的映衬下,晒着太阳,柔顺地等待冬天的到来。田野由于已经翻耕过,变得乌油油的,而已经分糵了的越冬作物又给它增添了鲜艳的绿色……打猎的季节到了!于是我去阿尔谢尼伊·谢苗内奇的庄园。当时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我坐在庄园那幢大厦的客厅内,满屋子都是阳光以及由烟斗和卷烟喷出来的烟雾。屋里坐满了人,全都晒得黑黝黝的,脸上的皮肤给风吹得粗糙了,一色穿着腰部打褶的猎装和长筒靴。大家刚刚开怀饱餐了一顿,脸都红通通的,正在兴奋地、七嘴七舌地谈着就要去打猎这件事,同时并未忘掉饭后再喝几杯伏特加酒。而在院子里,有人在呜呜地吹着角笛,猎狗以各种声调狺狺地吠着。一条乌黑的灵猊,是阿尔谢尼伊·谢苗内奇的爱犬,趴在餐桌上,狼吞虎咽地嚼着剩下的浓汁兔肉。突然,它狂叫一声,从桌上跳了下来,哗啷啷地碰翻了一大串碟子和酒杯,原来阿尔谢尼伊·谢苗内奇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手里握着短柄马鞭和左轮枪,出人不意地朝狗开了一枪,震得满客厅的人耳朵都聋了。硝烟使客厅里更加烟雾腾腾,可是阿尔谢尼伊·谢苗内奇却站在那里哈哈大笑。“可惜,没打中!”他挤了挤眼睛,说。他颀长而瘦削,但肩膀挺阔,身材匀称,他的面孔像个英俊的吉普赛人。他的眼睛里射出一股野性的光,他为人极为机敏,穿着深红色的丝衬衫和天鹅绒的灯笼裤,脚登长统靴。他开枪把狗和客人们吓了一大跳后,就开玩笑地装出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用深沉的男中音朗诵说:是时候了,快去给顿河马备鞍,把嘹亮的角笛挎上肩!然后大声地说:“好了,别耽误宝贵的时间啦!”我至今还能感觉得到,当初我策马同阿尔谢尼伊·谢苗内奇的那一大群吵吵闹闹的人一齐出发去行猎时,我年轻的胸部是如何贪婪地大口大口吸着晴天傍晚润湿的寒气的,是如何被猎犬像乐曲般动听的吠声激动得不可名状的,而猎犬则像脱弦的箭似的向黑林,向某个叫做“红岗”或者“响岛”的地方奔去,就这些地名也已经够使猎人兴奋的了。我骑在暴烈、矮壮、力大无穷、称为“吉尔吉斯”的坐骑上,用缰绳紧紧地勒着它,觉得自己几乎已同它融为一体了。马打着响鼻,要求让它纵蹄驰骋,马蹄跺着由发黑的落叶铺成的厚厚的然而轻盈的地毯,发出沙沙的喧声。在空落落的、潮湿的、寒冷的树林里,每个声音都能很响地传开去。远处什么地方有一条猎狗尖声吠了起来,随即第二条,第三条……群起响应,吠声狂热而悲凉,倏忽间,整个树林好像是用玻璃做成的,被狗的狂吠和人的喊叫震得叮当作响。在这片喧嚣声中,砰的一声枪响——终于“干上”了,大家都向远处的什么地方猛扑过去。“别放跑——啦!”不知什么人用一种绝望的声调喊叫起来,声音大得响彻了整个林子。“唔,别放跑啦!”脑子里闪过了一个使我陶醉的念头。我朝马大喝一声,随即就像从链条上挣脱出来一样,在树林里狂奔起来,连路都不去分辨。只见树木在眼前飞快地掠过,马蹄踢起的泥土辟里啪啦地溅到脸上。我刚一冲出树林,就见到一群毛色斑驳的猎狗,正拉开距离在冬麦地里向前飞奔,于是我更使劲地驱策着“吉尔吉斯”马去截住那头野兽,穿过一片又一片冬麦地、初耕过的休闲地和麦茬地,结果却闯入了另一座孤林,既看不到猎狗,也听不清它们疯狂的吠声和呻吟了。这时我由于剧烈的运动已浑身湿透,索索发抖,便勒住大汗淋漓、嘶嘶喘气的坐骑,贪婪地大口大口吸着树木丛生的幽谷里的冰凉的潮气。远处,猎人的呼喊声和犬吠声在静息下去,而在我周围呢,更是死一般的寂静。半幽闭的参天的树林纹丝不动地挺立着,使你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美轮美奂的禁宫之中。从沟壑里冒出一股股使蘑菇得以孳生的潮气的浓重味道,以及腐烂的树叶和湿漉漉的树皮的强烈气息。从沟壑里升起的潮气越来越重,树林里越来越冷,越来越暗……是宿夜的时候了。但是在打猎之后要把猎狗召集拢来可并不容易。树林里久久地回荡着角笛无望的、忧郁的呜呜声,久久地响彻着喊叫声、詈骂声和犬吠声……最后,天完全黑了,这一大群猎人便蜂拥到一个同他们几乎素昧平生的独身地主的庄园里投宿,顿时间,庄园的整个院子闹腾开了,庄园的住宅里亮起了灯笼、蜡烛、油灯,由家仆举着走出来迎接这帮不速之客……遇上这样好客的邻居,人们是很乐意在他家里住上几天的。天麻麻亮,人们就骑着马,冒着砭骨的寒风,踏着湿漉漉的初雪,去树林和田野打猎,近黄昏才回来,一个个浑身是泥,面孔通红,身上沾着马汗的味道和捕获到的野兽的毛的膻味,——随即就开宴豪饮。在旷野里冻了整整一天后,来到灯火通明、人头济济的屋里,觉得格外暖和。所有的人都解开了猎装的钮扣,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乱哄哄地喝着、吃着,七嘴八舌地交换着对那条被击毙的巨狼的印象,这头狼龇牙咧嘴,圆瞪着眼睛,毛茸茸的尾巴甩在一边,横卧在客厅中央,用它那淡红的、已经冷了的血染污着地板。你在酒醉饭饱之后,会感到一种甜滋滋的慵困,会感到那种年轻人所特有的愉悦的睡意,以致人们的谈话声好像是隔着水传到你耳朵里来的。你那被风吹糙了的脸直发烧,而一合上眼睛,整个大地就在你脚下浮动起来。当你步入某处拐角上一间古色古香的、供着小小的圣像和圣体灯的房间,躺到床上的鸭绒褥子上时,你眼前就会浮现出斑斓似火的猎犬的幻影,全身就会感到那种跃马奔驰时的酸痛,但是不知不觉地,你就会连同这些幻影和感觉一齐淹没在甜蜜而健康的梦中,甚至忘却了这间屋子当初曾是一个老人的祈祷室,而他的名声是同好些阴森可怖的有关农奴制的传说连在一起的,忘却了他就是死在这间祈祷室里,而且十之八九还是死在这张床上的。偶尔睡过了头,错过了打猎,那休息起来就更其惬意了。你醒后,久久地躺在床上,屋里一片恬静。可以听到花匠如何蹑手蹑脚地走进一间间屋里去生旺火炉,以及劈柴如何像打枪一般辟啪作响。你起床后,将在这座已经是一派过冬气象的庄园里享受整整一天的清静。你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去果园漫步时,会在湿漉漉的叶丛中间发现一只偶然忘了摘掉的冰凉的、湿漉漉的苹果,不知怎的,这种苹果特别好吃,跟其他苹果的滋味截然不同。然后你就去浏览藏书,——都是祖传的书籍。厚厚的皮革封面,山羊皮的书脊上烫有一枚枚小小的金星。这些书好似教堂收藏的典籍,虽然书页都已发黄,纸张又厚又粗,然而它们的气味却是多么好闻啊!这是一种沁人心脾的有点发酸的霉味,散发出古书的气息……书上的眉批也饶有趣味,是用鹅翎笔写的,字体挺大,圆转柔和。你打开书来,一句眉批就映入眼帘:“这是堪与古今一切哲人媲美的思想,是智慧之花,是肺腑之情”……于是你不由自主地就被这本书本身吸引住了。这本书出于:“贵族哲人”的手笔,寓意隽永,是一百年前由某一位“荣膺许多勋章者”资助出版的,承印者是社会救济公署印刷厂,讲述的是“贵族哲人有闲暇也有才能探讨人的智慧可以升华至什么高度,他的夙愿是制订一个如何在他村庄的广阔土地上建立人间乐园的计划”……然后你会在无意之中翻到一本题为《伏尔泰先生讽喻性的哲学著述》的书,于是你就会长时间地陶醉于这个译本亲切而又做作的文体:“我的先生们!伊拉斯谟在十六世纪揄扬愚昧;(这个分号就是一种做作的间歇。)而诸君却要我向你们赞美智慧……”然后,你从叶卡德琳娜③时代的古籍转到浪漫主义时代,转到文选,转到那些感伤主义的、夸张的、卷帙浩繁的长篇小说……一只杜鹃从挂钟里跳出来,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以嘲弄而又凄惋的声调,朝你咕咕叫着,于是你心里就会渐渐产生一种甜蜜而莫名的忧郁……嚄,这本是《阿历克斯的秘秘密》,这本是《维克托,或称森林之子》:“午夜降临了!神圣的寂静取代了白昼的喧嚣和农人快乐的歌谣。梦展开阴暗的双翼,遮蔽了我们半球的土地;梦从翅膀上洒落下罂粟花和幻想……幻想……可是继之而来的却往往只是痛苦的厄运!……”一个个亲切而古老的词汇在眼前闪过:悬崖与柞木林,苍白的月色与孤独,鬼魂与幽灵,“厄洛斯们”,玫瑰与百合,“顽童的淘气与恶作剧”,百合花般的纤手,柳德米拉与阿林娜……嚄,这几本是刊有茹科夫斯基、巴丘希科夫、皇村学校的学生普希金的名字的杂志。于是我怀着惆怅的心情思念起我的祖母来了。我曾看到她在几架翼琴的伴奏下跳波洛涅兹舞,曾听见她用懒洋洋的声音朗诵《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篇什。于是那古朴的、充满幻想的生活复又映现在我眼前……当初,在贵族庄园里有过多么好的少女和妇人啊!她们的肖像从墙上俯视着我,她们娇妍的脸庞上流露出贵族的气度,她们的华发梳成古色古香的发式,她们长长的睫毛妩媚地垂在忧悒而温柔的双眸上……4安东诺夫卡苹果的香气正在从地主庄园中消失。虽说香气四溢的日子还是不久以前的事,可我却觉得已经过去几乎整整一百年了。维谢尔基村的老人们都已先后归天,安娜·格拉西莫芙娜也已故世,阿尔谢尼伊·谢苗内奇自尽了……开始了小地主的时代,这些小地主都穷得到了要讨饭的地步。但是即使这种破落的小地主的生活也是美好的!于是我又看到自己来到了农村,那是在深秋的时分。天色淡蓝而晦冥。我一大早就跨上马,带着一条猎狗,背着猎枪和角笛,上旷野去了。风吹进枪口,发出嘘嘘的声响,风凛冽地迎面刮来,有时还夹着干燥的雪珠。整整一天我在渺无人烟的荒野上踟蹰……直到夕阳西坠,我才策马回庄园去。人又饿又冷,我遥遥望见维谢尔基村的点点灯火,闻到从庄园里飘来的人烟的气息时,我心头顿时感到温暖和欢愉。我至今记得,我们家喜欢在这个时分摸黑闲聊,不掌灯,就在朦胧的暮霭中谈天说地。我走进屋里,发现窗上已装好了过冬用的双层玻璃窗,这就更勾起了我渴望宁静地度过冬天的心情。在仆人室里,那个雇工生了火炉,于是我就跟儿时一样,蹲在一堆麦秸旁边,麦秸已散发出冬天特有的清香,我一会儿望着火光融融的炉子,一会儿望望窗外,那儿黄昏正发出青光,在郁郁地逝去。后来,我走到下房去。下房里灯火通明,十分热闹:村姑们在切白菜,只见切菜的弯刀毫光闪闪,我谛听着切菜发出的和谐的嚓嚓声,以及村姑们所唱的和谐的、忧郁而欢快的农谣……有时,某个也是小地主的邻人,驾车路过我们家,就把我接去住上一阵……啊,小地主的生活也的确是美好的!小地主总是天刚拂晓就起身了。他使劲地伸个懒腰,跨下床来,用廉价的黑烟丝或者干脆用马合烟卷成一支又粗又大的烟卷,抽将起来。十一月份的黎明以其朦胧的晨光渐渐廓清着这间简陋的、四壁空空的书房,现出了挂在床头的几张毛茸茸的黄色的狐皮,以及一个矮壮男子的身影,他穿着灯笼裤和没束腰带的斜领衬衫,而镜子则映出了他的睡意未消的、酷似鞑靼人的面孔。在这间半明不暗的暖和的房间里,静得如死一般。而在门外的走廊里,那个年老的厨娘则还在鼾睡。她打小姑娘的时候起,就进地主的宅子干活了。但是这并不妨碍老爷用响得震撼屋宇的声音吩咐道:“卢克丽娅,生茶炊!”然后,他穿上皮靴,把外套技到肩上,也不扣好衬衣的领子,就向门廊走去。在上了锁的门厅里有一股狗的气味,几条猎狗懒洋洋地伸着懒腰,尖声地叫着,微笑着,围住了他。“出发!”他用一种纡尊降贵的男低音慢吞吞地喝道,随即穿过果园向打麦场走去。他大口地吸着黎明时分凛冽的寒气和在夜间上了冻的光秃秃的果园的气息。两旁的桦树已经被砍伐掉一半的小径上,满地的落叶由于严寒而冻得发黑,全都卷了拢来,在靴子下发出簌簌的声音。在低垂的、晨光熹微的苍穹下,可以看到几只竖起羽毛的寒鸦在禾捆干燥棚的屋脊上酣睡……今天可是打猎的好日子!老爷不由自主地在小径中央站停下来,久久地凝望着深秋的田野,凝望着绿油油的冬麦地,地里阒无一人,只有几头牛犊在田间游荡。两条雌猎狗尖声尖气地在他脚边吠着,而那条“醉鬼”已经跑到果园外边,在刺脚的麦茬地里跳跃着,向前奔去,仿佛是在呼唤主人快去旷野打猎。但是在眼下这个节令,光带几条普通猎狗,能干得了什么呢?野兽现在都呆在旷野里、初耕过的休闲地里、荒僻的小道上,而害怕呆在树林里,因为风刮得残叶簌簌直响……唉,现在要是有一两条灵猊该有多好!在禾捆干燥棚里,人们正要动手脱粒。脱粒机的滚筒慢慢地转动着,发出隆隆的声响。几匹套在传动装置上的马,踩着撒满马粪的那一圈地,晃晃悠悠地走着,懒懒地拉紧了套绳。赶牲口的人坐在传动装置中央的一条小板凳上,一边转动着身子,用始终不变的声调吆喝着几匹拉套的马,一边用鞭子单单抽打那匹棕色的骟马,这匹马比其他几匹马还要懒,一面走,一面仗着它的眼睛被蒙住了,竟打起瞌睡来。“姑娘们,快,快!”一个负责投料的中年汉子,穿一件宽大的粗麻布衬衫,厉声地催促道。村姑们匆匆忙忙地打扫干净脱粒场,有的扛着抬床,有的拿着扫帚,川流不息地奔走着。“上帝保佑!”投料的说罢,就投下一捆麦子去,试试机器灵不灵,这一捆麦子带着嗡嗡声和呼啸声向滚筒飞去,随即像把张开的扇子,从滚筒下飞了出来。滚筒响得越来越坚定了,脱粒进行得热火朝天,转眼之间,所有的声音汇合成了一片悦耳动听的脱粒的喧声。老爷站在禾捆干燥棚门口,望着黑洞洞的棚子里隐约浮现的红色和黄色的头巾、手、耙子、麦秸。所有这一切都伴随着滚筒的隆隆声和赶牲口的人单调的吆喝声和呼哨声,有节奏地移动着,忙碌着。麦糠像烟雾似地向门口飞去。老爷站在那里,落得浑身都是灰不溜秋的糠。”他不时回头眺望着旷野……不消多久旷野就要披上银妆了,初雪很快就会把旷野覆没……初雪终于飘落下来,这可是头一场雪呀!十一月那阵子,由于没有灵猊,无法打猎;但是现在冬天到了,可以同普通猎狗一起“干活”了。于是小地主们,就像往昔一样,又聚集拢来,掏出仅存的一点钱,开怀畅饮,每天白天都在白雪漫漫的旷野里消磨时光。而到了晚上,在某个偏僻的田庄里,厢房的窗户就会透出灯光,远远地划破冬夜的黑暗。在那里,在那间小小的厢房里,一团团的烟雾在屋中飘浮,蜡烛发出昏暗的光,吉他调好了弦……暮色中狂风啸吟,吹开了我的家门,——有个人用浑厚的男高音唱道。其余的人随即装得像开玩笑似的,以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悲戚地、不入调地齐声和唱起来:吹开了我的家门,还用白雪抹去了道路的残痕……[注]:[1].安东诺夫卡苹果,俄国产的种晚熟苹果。[2].小地主:俄国在18世纪形成的个特殊的农民阶层,地位介于小贵族及农民之间,都为小官吏的后裔,占有少量土地,往往仅一个庄园。可蓄农奴,但与农民同样负担赋役。[3].戈比:俄罗斯等国货币单位,卢布的百分之一。[4].图拉市:俄国的一个工业城市。[5].本堂节日:指所在地区的教堂所特有的节日。[6].斋戒期:在俄历六月底。[7].比曲格牝马:一种拉重车的大马。[8].俄里:1俄里等于1067米。[9].家奴:指在地主家里当仆人的农奴。[10].最后的莫希干人:出自美国小说家库柏的小说《最后的莫希干人》,写美国印第安人的莫希干族衰亡的故事,后来这个书名成为句成语,用来比喻某种人物的残余。[11].红克瓦斯:一种用面包或水果发酵制成的清凉饮料。[12].俄亩:1俄亩等于公顷。[13].灵:俄国种跑得特别快的猎犬,头部狄长,四肢细长,善于追捕野兽。[14].杪:木意为树梢,借指年、月或季节的末尾。[15].分蘖:稻、麦、甘蔗等植物在发育时幼苗靠近土壤部分生出分枝。[16].狺狺:狗叫的声音。[17].黑林:俄国民间对阔叶林的叫法。[18].伊拉斯谟:文艺复兴时期尼德兰人文主义者,著有《愚人颂》(1509年)[19].叶卡德琳娜:俄国女皇叶卡德琳娜二世。她的在位年代是1762年至1796年。与法国哲学家伏尔泰有通信之谊,自称是伏尔泰的崇拜者。在其执政期间,俄国曾出版过些伏尔泰的著述。[20].《可历克斯的秘密》:法国作家迪克雷·迪米尼尔(1761一1819)的一部长篇小说。[21].《维克托,或称森林之子》:迪克雷-迪米尼尔的一部小说。[22].厄洛斯:希腊神话中的爱神。[23].茹利夫斯基:俄国浪漫主义诗人。[24].巴丘希利夫:俄国诗人。[25].翼琴:译古钢琴,现代钢琴的前身。[26].波洛涅兹舞:波兰种旧式的隆重的交谊舞。[27].马合烟:一种下等烟。【思考·讨论】1、这篇小说没有一个贯穿始终的情节,也不靠情节来组织,而是靠一个又一个精彩的画面来组织、推进。概括文章的四个部分,并各起一个名字。2、“安东诺夫卡苹果”的在文中起什么作用?3、蒲宁作品中的风景描写向来为文学界称道。有人说,他作品中的风景描写,比起图画,这篇小说更像电影,因为作者在描绘每一幅俄罗斯风情画时,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不仅有色彩、光影,还有声音、气味,令人身临其境。《安东诺夫卡苹果》仿佛一部令人心醉神迷的俄罗斯田园风景记录影片,由一幕幕细腻的工笔画连缀而成,欢娱与感伤的情绪成为整个“电影”的配乐,令小说充满了诗意的氛围。细读课文第一部分,选择你认为最精彩的内容加以赏析。【参考提示】1、小说以时间为线索,从八月写到十一月,将“初秋”苹果成熟的季节、农田丰收的季节、“九月杪起”以及“深秋”初冬时狩猎的季节连缀成四幅如诗如画的图景,描绘出俄罗斯农村秋天的精美景致。第一部分:果园丰收图景。安东诺夫卡苹果成熟的季节,丰收的田园景象;第二部分:丰收富有图景。农村当时富庶的景象,人们长寿、富足、心态平和;第三部分:狩猎图景。狩猎季节的休闲和热闹;第四部分:小地主生活图景。时世变迁,眼前荒僻、萧瑟和破落。2、“安东诺夫卡苹果”是全文的灵魂,与其说它是一种美味的水果,毋宁说它是一个象征,它象征着丰收、甜美、富足的乡村生活。整篇小说都笼罩在“安东诺夫卡苹果”的馥郁甜香中,作者用回忆的口吻,将我们徐徐带入那个已经逝去的田园梦境中。3、示例:第一部分中主要从两个侧面来写果园丰收图景:(1)、果园清晨图。视觉印象:满目金黄、树叶开始凋零、稀稀落落的大果园、槭树的林荫道。嗅觉印象:落叶的幽香以及安东诺夫卡苹果、蜂蜜和秋凉的芬芳。听觉印象:“到处是人声和大车叽叽嘎嘎的响声。”细节:雇工吃苹果,果园主非但不阻止他,反而还劝他吃:“吃吧,吃个饱,——不吃才傻呢!哪个割蜜的不吃几口蜂蜜。”在丰年里,人们自然乐善好施,尽情与人分享丰收的喜悦。这饱含情味的一笔,透出田园生活中的人情之美。(2)、果园日暮图。视觉印象:满天星斗、沉沉夜色;嗅觉印象:清新空气中的焦油味;听觉印象:叽叽嘎嘎远去的车声。这部分作者只是用寥寥几笔勾勒果园清晨图和日暮图的大致样貌,后面部分作者又饱蘸了浓浓的色笔来细描这两幅图画,先略后详。【鉴赏·提示】提及十九世纪的俄罗斯艺术,人们便不由得想起那些优美的风景画。俄罗斯大地那雄浑壮丽、明丽动人的景致,通过艺术家们的笔触传遍了世界。除了列维坦等著名的四大风景画家之外,还有许多文学家中的“风景画家”,他们的作品不亚于那些绘画作品,也具有同样深邃迷人的魅力。契诃夫、屠格涅夫、蒲宁都是公认的文学家中的“风景画家”,他们热爱大自然,浪漫、激情又充满了深沉的忧郁。正如契诃夫在给友人的信中所说的“望着温暖的夜晚的天空,望着映照出疲惫的、忧郁的落日的河流和水塘,是一种可以为之付出全部灵魂的莫大满足”,于大自然中荡涤身心,师法自然,崇拜自然,这种共同的美学追求给这一时期的文学和艺术带来了相似的风格。蒲宁作品中的风景描写向来为文学界称道。这篇作于一九零零年的《安东诺夫卡苹果》就是一个脍炙人口的风景小品。它简直就是一个令人心醉神迷的俄罗斯田园风景影片,由一幕幕细腻的工笔画连缀而成,欢娱与感伤的情绪成为整个“电影”的配乐,令小说充满了诗意的氛围。说它像“电影”而不仅仅是图画,是因为蒲宁在描绘每一幅俄罗斯风情画时,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不仅有色彩、光影,还有声音、气味,令人如临其境。这篇小说没有贯穿始终的情节,也不靠情节来组织,而是靠一个又一个精彩的画面来组织、推进,这一点很像散文。小说以时间为线索,从八月写到十一月,将“初秋”苹果成熟的季节、农田丰收的季节、“九月杪起”以及“深秋”初冬时狩猎的季节连缀成四幅如诗如画的图景,描绘出俄罗斯农村秋天的精美景致。“安东诺夫卡苹果”是全文的灵魂,与其说它是一种美味的水果,毋宁说它是一个象征,它象征着丰收、甜美、富足的乡村生活。整篇小说都笼罩在“安东诺夫卡苹果”的馥郁甜香中,作者用回忆的口吻,将我们徐徐带入那个已经逝去的田园梦境中。这又是一篇由思绪而组织的小说,凭借“我至今还记得那凉丝丝的静谧的清晨”“丰收年成的情景,我是怎么也忘怀不了的”“我对中等贵族的生活方式还记忆犹新”等这样的语句将小说过渡到另一幅图景中,显得娴熟而自然。小说的第一部分,选择了安东诺夫卡苹果成熟的季节来描绘。开始那一句充满抒情格调的“我怎么也忘怀不了金风送爽的初秋”,将我们一下子就带入了果园丰收的景象中。一句“我至今还记得那凉丝丝的静谧的清晨”又将我们带入清晨的果园。先是视觉的印象:满目金黄、树叶开始凋零、稀稀落落的大果园、槭树的林荫道。然后是嗅觉的印象:落叶的幽香以及安东诺夫卡苹果、蜂蜜和秋凉的芬芳。接着是听觉的印象:“到处是人声和大车叽叽嘎嘎的响声。”一句“运苹果非得夜间不可”,又将我们引入了果园之夜的图景——依然有视觉的印象:满天星斗、沉沉夜色;嗅觉的印象:清新空气中的焦油味;听觉印象:叽叽嘎嘎远去的车声。前面都是概括性的描写,紧接着,作者来了个生动的细节。雇工吃苹果,果园主非但不阻止他,反而还劝他吃:“吃吧,吃个饱,——不吃才傻呢!哪个割蜜的不吃几口蜂蜜。”在丰年里,人们自然乐善好施,尽情与人分享丰收的喜悦。这饱含情味的一笔,透出田园生活中的人情之美。在寥寥几笔勾勒出果园清晨图和日暮图的大致样貌之后,作者又饱蘸了浓浓的色笔来细描这两幅图画。“清晨是寒意料峭的,宁静的。”蒲宁一定是懂得绘画技巧的,因为他的图画里体现了精当的构图,画面的比例恰到好处,不仅照顾到了光影的效果,还考虑到如何设置中心主角。在第二段的清晨图中,他先描绘出果园主的大窝棚作为背景。“树木后面不时地闪过鲜红的衣裙”,这为绿色的果园色调中增添了些许鲜活的色彩。人物作为前景:在“小家碧玉”和“公子哥儿”的群像中,“村长年轻的妻子”成为了作者重点描绘的主角。作者用细腻的工笔描绘了她的外貌、穿着,简直是栩栩如生,如见其人。用果园主议论她的话来点出她内在的品质:“这小娘们儿可会理财呢”“像这样精明强干的女人现在难得见到了”,这样由外而内地把一个典型俄罗斯农村主妇的形象推到了我们面前。几个次要人物则在画面的另一边构成一幅买卖图,点出苹果丰收的主题。接下来,作者又将笔触伸入夜幕,将这幅图画浓墨渲染。夜色深沉时,人的视觉不那么敏锐了,作者便用嗅觉和听觉来着色:袭人的“寒气”“新麦的麦秸和麦糠的香气”“樱桃枝冒出的烟散发出浓郁的香气”之中,“村里的人语声和大门的吱扭声听起来分外清晰”。果园里的“篝火”成了这一幕的主角,蒲宁写人影投映在苹果树上的情形逼真又富有生活气息。深夜的星空下,声音又一次成为主角。列车经过时的声音和单管猎枪的枪声被描写得出神入化,平凡的生活场景渗透出些许诗意。第二部分,以农谚和抒情性的语句引领,过渡到田野丰收的图画上去。在这一节里,作者极力描绘了农村当时的富庶,人们的长寿、富足,心平气和。“跟这些寿星相称的是维谢尔基的农舍”,作者用素描的笔法忠实地临摹了庄户人家的富有景象:“打麦场旁边,辟有一方方的大麻田,大麻又密又壮,连成黑压压的一片;打麦场上耸立着谷物烤干房和禾捆干燥棚,房顶铺得整整齐齐,犹如梳理过的头发;谷仓和仓库都安着铁门,里边存放着粗麻布、纺车、新皮袄、嵌有金属饰件的马具、箍着铜箍的斗。大门上和雪橇上全都用火烙上了十字架。我至今还记得,我那时曾经觉得当个庄户人是件异常诱人的事。”从这里开始,由实入虚,作者开始想象自己作为一个庄户人的生活,沉醉在假想之中不能自拔。接下来,过渡句“我对中等贵族的生活方式还记忆犹新”,将叙述由“富裕的庄户人家的生活方式”转向了对“中等贵族的生活方式”的回忆,顺理成章地来描写姑母的庄园生活图景。骑马到庄园的路上,好一幅令人心旷神怡的画!作者的观察由远及近,先写远方的景物:天空、朝阳、雨后的钢轨般的道路。再写近处的景象:“一望无垠的大片大片倾斜的冬麦田”以及盘旋的“鹞雏”。紧接着,“鹞雏”又将我们的视线由近引向了远方:“一根根轮廓分明的电线杆朝阳光灿灿的远方奔去,而横在电线杆之间的电报线,则像是银光闪闪的琴弦,正在沿着晴朗的、斜悬的天空滑动,电报线上停着好些青鹰,——活像乐谱上黑色的音符,像极了。”他的观察和描写都是有序的,准确而优美。“深邃的蓝天、绚烂的朝霞、绿色的麦田、亮晶晶的大路、黑色的青鹰停在银色的琴弦”上……这些色彩又是多么鲜亮明丽!蒲宁对色彩的感觉是一流的,他的图画里永远都充斥着明丽悠扬的旋律。蒲宁是个对贵族生活颇为留恋和向往的人,在他的意识中,与世无争、相安无事的农庄生活,并无激烈的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他厌恶任何一种打破这种“理想化”社会平衡的革命。因而,在他的笔下,贵族农庄的生活是美好而惬意的。有了这层了解,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他在描写农奴制以及姑母的农庄时,会那样饱含深情。“宅第并不大,矮墩墩的,已下沉到贴近地面,可是给人的感觉却是它永远也不会有倾圮之日,——它支撑着高得出奇、厚得少见、因年深日久而发黑变硬了的草屋顶,显得十分的坚固。我每次望着这幢宅第的正面,总觉得它是个有生命的血肉之躯:就像一张压在大帽子下面的老者的脸,正用眼窝深陷的双眼——一对因日晒雨淋而呈珠母色的玻璃窗——眺望着前方。”从姑母那巨大而古老的“宅第”的描写中我们能感觉到它的某种象征意义,它或许就是作者心目中的贵族生活的理想形象:古老、坚固、富有生命、永远也不会有倾圮之日。“没有一刻不安详地停着好些吃得肥肥的鸽子”和“数以千计的麻雀却像阵阵急雨,由一个屋顶倾泻到另一个屋顶”,给这个静寂的景象增添出活泼的动感,表现出动静的完美平衡,也顺利地引出了“安乐窝”这个对贵族宅第的评价。宅第内部的描写就与巴尔扎克的手法有相似之处了。作者通过物质空间的描写来揭示所有人的性格身份、生活情趣:“所有的房间,无论是仆人室、大厅、客房,都阴凉而昏暗,这是因为宅第四周古木森森,加之窗户上边那排玻璃又都是彩色的:或者是蓝的,或者是紫的。到处都静悄悄,揩得纤尘不染,虽然那些镶花的圈椅和桌子,以及嵌在窄窄的、螺纹状的描金镜框内的镜子,给人的感觉却是从来也没有人用手碰过它们。”贵族的华贵、矜持、整洁、气派和排场在房屋内部的陈设中一览无余。在这个背景下,姑母是图画的主角:“她身材并不高大,但是就像周围所有的东西一样,结实硬朗。她肩上裹着一条又长又阔的波斯披巾,走出来时的气度显得傲岸而又和蔼。”结实硬朗、傲岸而又和蔼——这就是贵族气度。丰盛的晚餐则是贵族奢华气派的最好诠释。第三部分,农忙时节已经过去,九月将尽,深秋来临,狩猎季节开始了。狩猎固然是这组图画的中心,但作者还安排了几幅图画与它铺垫映衬。首先是雨季的景象。这里充分展现了作者高超的色彩运用:“在西半天上,落日的颤抖不已的金光会穿破阴沉沉地压在地面上的乌云。这时空气就变得洁净、明朗,夕照令人目眩地辉耀于叶丛和枝桠之间,而叶丛和枝桠则由于风的吹拂犹如一张活动的网似的摇曳摆动。同时,在北半天,在沉甸甸的铅灰色的乌云上方,水汪汪的浅蓝色的天空冷冰冰地、明亮地闪着光,乌云则慢慢地凝聚成为连绵不绝的含雪的云峰。”短短几句里,充满了明与暗、冷与热、轻与重、动与静的对比。本来是静态的景观被作者一写竟然充满了动感:“落日的颤抖不已的金光穿破阴沉沉地压在地面上的乌云”,这种效果正是“颤抖”“穿破”“压”等几个动词造成的。“金光”与“乌云”形成了强烈的对照和反差,给人非常明艳的印象。“沉甸甸的铅灰色的乌云”与“水汪汪的浅蓝色的天空”不仅在色彩上形成鲜明的对比,而且将沉重与轻盈的质感并列在一起,给人炫目的感觉。冷色调与暖色调错杂在天空之上,真是绚丽迷人!十月,雨季过后的果园,“雨霁日出”,又是一幅“清澈明净”的景象。作者毫不吝惜地使用着浓重的色彩:“黑森森的果园”、“绿松玉般的碧空”、“乌油油”的田野,让人忘了冬天就要来临。打猎图铺垫得十足。“阿尔谢尼伊•谢苗内奇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手里握着短柄马鞭和左轮枪,出人不意地朝狗开了一枪,震得满客厅的人耳朵都聋了。硝烟使客厅里更其烟雾腾腾,可是阿尔谢尼伊•谢苗内奇却站在那里哈哈大笑。”这个出场十分精彩,描写阿尔谢尼伊•谢苗内奇的形象和性格,只用了一个典型细节就将他的野性、豪爽、不拘小节以及男子汉的阳刚气质烘托了出来。接下来在森林中纵马狩猎的场面也是扣人心弦,紧张激烈,富有强烈的男性气息。在强烈的动感场面之后,随着“我”的迷路,闯入另一孤林,又插入了一段“死一般寂静”的风景描写。森林里的潮气和幽暗、冰冷和寂静,和前面那一幅人喊马嘶、犬吠兽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打猎途中借宿邻家的场面也是颇为热闹的,人们“来到灯火通明、人头挤挤的屋里”“开宴豪饮”。但是给人印象更深的是后面,当客人误了早起打猎而在主人书房里浏览藏书时的情景:高大的书架,古老藏书的厚厚皮革封面上烫有的小小金星,发黄书页中沁人心脾的霉味,这些都令人神往、迷醉。翻开书来,这本书上不知是谁用鹅毛笔写的眉批:“这是堪与古今一切哲人媲美的思想,是智慧之花,是肺腑之情……”;而那本书一开头就带有百多年前亲切而又做作的文体风格:“我的先生们!……"于是在慵懒的书卷气中,读者也度过了一段甜蜜而孤独的时光。这两个场景形成了鲜明对照,但不是对立而是生活的连续,从动到静,从刚到柔,打猎时的狂野气息被随后的书卷气所冲淡,就像俄罗斯皑皑雪原与温暖的林间小木屋并存一样,在粗犷与温馨的交织中,自然形成了生活的,也是艺术的节奏。更重要的是,阳刚气的东西在这里只是构成作品整体节奏中的一个因素,而不是单一风格本身,种种因素相互制约、融合,在这之上形成了一种统一的令人陶醉的优雅风格气质。第四部分一开头,作者就按捺不住地展开了凭吊:时世变迁,贵族生活一去不返。“开始了小地主的时代”,从而展开了对小地主生活图景的回忆。显然,这些图景远没有前面三部分美好。在“我”的记忆里,深秋光秃秃的果园、荒僻的小道、萧瑟的树林、寒冷的旷野,似乎就是破落小地主生活的象征。“纡尊降贵”的老爷、没有“灵犭是”灵活的猎犬,以及那忧郁的悲戚的歌声,都显示着农村的衰落景象,和作者的缅怀与惋惜之情汇合在一起,将小说结束于一种悲剧气氛之中。《安东诺夫卡苹果》中的风景描写给了我们许多艺术的启示:风景不仅仅是被描写的对象,同时也是作者的语言。《安东诺夫卡苹果》中的“画”也是“话”,将往昔欢快之景与今日萧瑟之景并置,便替作者说出了心情,具有浓郁的抒情性。风景描写与风景绘画的异曲同工之处正在于此。【拓展·链接】■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佩尔·哈尔斯特龙伊凡·布宁(即蒲宁)文学生涯的脉络既清晰又复杂。他出身于乡村贵族家庭,而且在那个社会阶级主宰着俄罗斯文化、创造了在当代欧洲占据一席光荣地位的文学,并在引发出致命的政治运动的那个时代的文学传统熏陶下生长成人。后一代人戏弄地称这些人是“英明的地主老爷”,他们满怀义愤和怜悯,坚持抗议对农奴的侮辱。不过,他们应该有个更好的名称,因为这些人很快就在自己造成的动乱中失去了生命和财产。年轻的布宁身旁,只留下了这个家族财产的瓦砾碎石;而只有在诗的世界里,他才能够感受到同过去时代的强大的联系。他生活于一个毫无生机的幻想世界,而不是具有民族感情和对未来抱有希望的世界。尽管如此,他并没有逃避改革运动的影响;学生时代的他,即深受托尔斯泰宣告与卑贱者和贫困者情同手足的感召。因此,他像别人一样,学会了凭借双手的辛劳而生活,对他来说,他在一个信奉同一宗教的、特别喜欢讨论的人家中,选择了制桶手艺。(他原本完全可以学习一种比较不太困难的手艺的──桶板不易聚拢在一起,而且需要很好的技艺才能制作出一个能盛东西的桶来。)为了使自己的思想进入更高的层次,他找了一个朋友做他的向导,此人以顽强的毅力,来抵阻非常严格意义上的肉体诱惑,于是素食主义便融入了他的教义当中。布宁同那人一道航海去托尔斯泰家中,以便在引见于这位大师的过程当中有幸观察到自己的胜利和失败。他在火车站上的几个茶点摊位面前取得了胜利,但最终却敌不过肉饼那过于强烈的诱惑。大嚼肉饼以后,他替自己的特别堕落找到了巧妙的口实:“不过,我明白,这并不是肉饼的力量俘获了我,而是我俘获了肉饼,我不是肉饼的奴隶;我愿意时就吃;不愿意时就不吃。”毫无疑问,这位年轻的学生并不想与这样的同伴长久地呆在一起。托尔斯泰对布宁的宗教狂热并不很重视,说:“你愿意过一种纯朴勤俭的生活?这很好,但对此也不必刻板拘泥。人们在各种生活中都能成为杰出者。”谈到诗人生涯时,他说:“噢,要是你对诗特别感兴趣的话,那就写吧。不过要牢记,这永远不会成为你生活的目标。”但这一告诫却使布宁无动于衷;他那时已经是一个全身心投入的诗人了。他模仿古典诗而写的作品很快引人注目,它们的题材往往是对古老邸宅中往昔生活的抑郁之美的摹写。与此同时,他发展了以其印象的全部恢弘和丰富来摹状自然的力量,发挥了借一种非同寻常的微妙忠实地复制这些印象的才能。因此,在他的同代人投身于象征主义、新自然主义、亚当主义、未来主义,以及诸如此类稍纵即逝的现象的其他名目的种种文学纲领的冒险时,他却承续着伟大现实主义作家的艺术。在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他是个遗世独立的人。布宁40岁时,他的小说《乡村》(1910)使他出人头地却又声名狼藉,因为作品引起了激烈的议论,他抨击了俄罗斯人信仰的本质。这种信仰是对于具备美德的有才干的农民所抱的斯拉夫文化优越论的梦想,认为通过农民,这个民族必将有一天使世界笼罩在它的身影之下。布宁借助客观地描写农民美德的真实本质回答了这个命题,终于写出了即使在俄罗斯文学中也是一部最抑郁冷酷的作品。在俄国文学中,这样的作品并不少见。作者除了对小说中两个主要人物的祖父被主人的养犬蓄意地追猎致死稍有提及之外,并没有对俄国农夫的堕落作出什么历史解释。事实上,这件事出色地表示出被压迫者心灵上所产生的印痕。但是布宁只是按照他们实际上的样子表现他们,在任何恐惧面前,他们都不犹豫。而且,对于他来说,证明他的严酷判断的真实性是轻而易举的。最近,最残酷类型的暴力,已经随着第一次革命──预示后来一次革命的兆头──接踵席卷了那块地方。由于没有别的称呼,这部作品称为转化中的小说,然而它与这种文学样式的相似之处微乎其微。它由一系列下层生活中跌宕骚动的插曲构成;细节的真实对于作者来说,就是一切。批评家所诘问的,与其说是细节,不如说是对细节的漠不关心的抉择,而外国人不能判断这一批评的有效与否。由于从那以来所发生的事件,这部作品现在又勃然复苏,它依然在本土的俄国人和俄国移民的眼中是一部经典作品,是真实、浓缩和持久的艺术的范本。摹写乡村在他为数众多的较短的作品中继续进行,有时专门描写宗教因素。在热情洋溢的民族主义一代人的心目中,这种因素使俄国农民成了大有前途的人民。对世道进行矫正的这种虔诚,在作家无情的剖析里,成了无政府主义的本能,成了自我侮辱的趣味。根据他的说法,这是俄罗斯精神的本质特点。他确然远远摆脱了自己年轻时代的托尔斯泰式信仰,然而却保持着其中的一个因素:对于俄罗斯大地的热恋。他几乎从来没有如同在这些中篇小说的某些篇章中那样,以如此恢弘的艺术来描绘自己卓越的乡村。他这样做,仿佛是为了保护自己,在他目睹所有丑恶和虚伪之后,能够再一次地自由呼吸。篇幅短小的、描写一所邸宅的小说《欢乐的庭院》(1911—1912),是作为《乡村》的姊妹篇,以十分不同的精神创作出来的。这部作品不是对现在这个时代的摹写,而是按照布宁成长于斯的家族的老仆的记忆,对地主全盛时期的刻画。在这一作品中,作者也并不是乐观主义者;这些主人没有什么生机,他们像最严厉的控诉者所期望的那样,不配为自己的命运及其仆从的命运负责。从实际效果看,人们可以在很大程度上于小说内发现那种为人民辩护的素材,而这却在《乡村》中被布宁不赞一词地忽略了。然而,这时的画面无论如何都似乎截然不同;而充满了诗情画意。这部分地是由于过去所拥有的那类妥协,过去已经凭借死亡偿清了欠债;也是由于仆人的甜蜜的幻想,它赋予那个消磨了自己青春的混乱而变化无常的世界以魅力。但诗情画意的主要源泉却是作者的想像力,他以热切的专注而给予这部作品以丰富生命的才能。《欢乐的庭院》是一部艺术价值极高的文学作品。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几年,布宁长途跋涉地中海诸国到达远东。这些跋涉为他一系列富有异国情调的中篇小说提供了题材,有些时候受到从弃绝生活中寻求宁静的印度教精神世界的感召,而更多地是从梦幻的东方和冷酷而贪婪的物质主义的西方之间强烈突出的对照中间得到灵感。大战降临以后,这位环球游览者在精神上所做的探求,连同世界悲剧所造成的伤痕,产生了后来成为他最为著名作品的中篇小说《旧金山来的绅士》(1916)。如同在别的作品中经常出现的情形一样,布宁在这里也使自己局限于以类型而非复杂人物来发挥主要思想,而极大地简化了主题。在这部作品中,他对使用这种笔法似乎持有特殊的理由:作者似乎害怕太接近自己的人物,因他们会唤醒他的义愤和痛恨。这位书中的美国大亨,在无止境地追求金钱之后,还想老骥伏枥、重振权力之雄心,然而,这种既可怜又可笑的举动难免使他的生命像肥皂泡一样破灭。这仿佛是无情的世界对他笔下人物所宣布的判决。这个中篇没有勾勒那个可怜的微不足道的人物的肖像,而是凭借极为坚实的艺术勾勒出命运,即那个人物的敌人的肖像。这肖像并不带有什么神秘主义,而只是对自然力量与人类虚荣进行嬉戏的严格客观的描写。不过,在读者身上,仍然能唤起那种神秘感觉,而且,由于娴熟地驾驭了语言和笔调,这种感觉变得愈加强烈深刻。《旧金山来的绅士》立即为人们所接受,把它视为一部文学杰作;视为在这场悲剧中对根本罪愆的谴责;视为将世界推向同一命运的人类文明的变形。大战的结局把作者驱逐出自己的国家,无论怎么说,对于他如此亲爱的国家,而且,在他经历过的严酷压力之下保持缄默,似乎又是一种职责。不过,他失落的故国在他的记忆里面再一次得到了复活,而且加倍地亲切。抱憾使他更加怜悯人。然而,有些时候,他出于更有力的理由,仍然描绘他的特殊的“敌人”即俄国农夫,以抑郁锐利的目光审视他们的恶行和错误;而有些时候,则是向未来眺望。在一切令人生厌的事物下面,他瞥见了某种无法摧毁的人性美德的东西,不仅以对道德的强调来表现它,而且把它表现为充满巨大生机的自然力量:“一棵上帝之树”,他们其中一个这样称呼自己。“因此,我明白,是上帝带来了它;风吹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他就以这种方式暂时告别了他们。后来,布宁从自己对俄罗斯大自然的记忆的不尽宝库中,能够重新吸取到创作的愉悦和欲望。他以自己生活于其中的那个时代之同样的简朴,来想像俄罗斯的新命运;给这些命运增添色彩和光辉。在《米佳的爱情》(1924)中,他以对心理的全面的娴熟把握,来剖析年轻人的情感。在这种心理把握中,感官印象和心理状态得到了出色处理,这是特别不可或缺的。这部作品在他的国家非常成功,虽然它标志着文学传统的回归,而这些传统,连同不少其他事物,似乎已经判处了死刑。已经出版的《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第一部《岁月之源》(1933),部分地带有自传性质。他在这部作品中,以比从前更为广阔的气势,再现了俄罗斯的生活。他原来作为俄罗斯大地辽阔富饶之无可比拟的丹青妙手的优势,在这里依然得到了充分证实。伊凡·布宁在他国家文学史上的地位,业已得到清晰地界定。长期以来,他的举足轻重已经得到承认,而几乎没有意见的分歧。他继承了19世纪以来的光荣传统并加以发扬光大。至于他那周密、逼真的写实主义笔调,更是独一无二。他以最严谨的艺术,出色地抵制了忘掉事物而追求词语魅力的一切诱惑;他虽然是天生的抒情诗人,却从来没有修饰他的所见,而是以最精确的忠实来进行处理。他给自己的质朴语言增加了一种魅力,而这种魅力,按照他同胞的说法,他的语言读来如饮醇酒,即使在译文中,人们也往往能够感受得到。这种能力就是他的卓越而神秘的天才,它给他的文学作品打上了杰作的印记。布宁先生,我方才试图对你的作品,以及作品的艺术精华作一番描绘。无疑,由于供我支配的时间很少,这种描绘对于如此重大的任务来说,难免挂一漏万。现在,请您从国王陛下手中接受瑞典学院授予您的奖金,同时请接受我们的衷心祝贺。(选自《诺贝尔文学奖文库·授奖词与受奖演说卷(上)》,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李自修译)■[俄]蒲宁\雾今天是我们航海的第二天。拂晓时,我们遇到了大雾,雾湮没了地平线,似烟笼一般遮蔽了桅杆,徐徐地在我们四围弥漫开去,同灰蒙蒙的海和灰蒙蒙的天融成了一体。虽说还是冬季,可连日来天气一直暖和得出奇。高加索山脉上的积雪已开始融化,海洋也已吐出开春时节的大量水气。在混沌初开的破晓时分,轮机突然停了,旅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停车,被警笛声和甲板上杂沓的脚步声惊醒了过来,一个个睡眼惺松、冻得瑟瑟发抖、惊惶不安地聚集到舱面室来,七嘴八舌地议论著。一缕缕的雾,活象一绺绺灰白的头发,晃晃悠悠地贴着轮船飘忽而过。我记得,起初这引起了极大的惊恐。艏楼上几乎一刻不停地敲着信号钟。烟囱喘着粗气,迸发出令人胆寒的吼声;大家都呆若木鸡地望着越来越浓重的雾。雾忽而扩散,忽而收缩,象滚滚的浓烟似地飘来浮去。有时,迷雾把轮船团团裹住,以致我们相互都觉得对方好似在昏天黑地之中移动的幽灵。这种阴森森的景象,使人觉得仿佛置身在秋日萧瑟的黄昏,阴湿的寒气冻得你直打哆嗦,自己也感到脸都发青了。后来,雾略略开了些,浓淡也均匀了些,也就是说,不再那么杀机四伏了。轮船又开动了,然而行驶得非常胆怯,连轮机转动引起的颤抖也几乎是无声的,船不停地敲响着信号钟,离海岸越来越远,径直朝着南方驶去。那边,真正的夜色,那象阴郁的黑页岩一般重浊的颜色,已泼满浓雾弥漫的天际。使人觉得,在那边,两步之外就是世界的尽头了,再过去便是叫人颤栗的广袤的荒漠。打横桁上、门檐上、缆索上落下一滴滴水珠。从烟囱里飞出来的湿漉漉的煤粒,象黑雨一般下到烟囱的四周。真想看看清楚在那阴森森的远方有些什么东西,哪怕看到一件东西也好,然而雾包围着我,它就象梦,使听觉和视觉都迟钝了。轮船好似一艘飞艇,眼前是灰蒙蒙的混沌世界,睫毛上挂着冰冷的如蛛丝一般的水气,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个水手一边抽烟,一边咬着又湿又咸的小胡髭,我有时觉得他仿佛是梦中的人……到傍晚六点钟的时候,我们又都走出舱房。桅杆上那盏电灯突然透过迷雾射出了亮光,远远望去,活象是人的一只眼睛。从又粗又短的烟囱里庄严地喷出一团团黑烟,低低地悬在空中。艏楼上,毫无必要地单调地敲响着信号钟,不知在哪里,“强音雾笛”正在阴森森地、凄厉地鸣叫……也许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强音雾笛,这只是由于紧张过度而造成的听觉上的错觉。在漫无涯际的神秘的雾海之中,耳朵往往会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鸣响……晦暗溟朦的雾越来越阻郁了。在高处它同苍茫的天空融合在一起。在低处则在轮船的四周踟蹰,几乎都要贴到在船的两侧轻微拍溅着的海水。冬日漫漫的长夜降临了。忧悒的白昼害得大家无时无刻不在等待海难,人人都因此而精疲力竭了。为了补偿白天所受的惊吓,乘客们和水手一起挤在饭厅里。轮船外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可是轮船内,我们这个小小的世界里却明亮、热闹、人头挤挤。人们打扑克,饮茶,喝酒,侍者川流不息地在酒柜和饭桌间来来去去,乒乒乓乓地打开着瓶塞。我躺在下边的卧舱里,听着头顶上杂沓的脚步声。不知是谁弹起了钢琴,奏出了一支旋律忧伤得有点做作的流行的华尔兹舞曲,于是我也想跟大伙儿一起去热闹热闹,便穿好衣服,走出了卧舱。那天晚上,所有的人大概都很愉快。至少我觉得是这样,我们很高兴可以如此无忧无虑地度过今宵。大家都把迷雾和危险抛置脑后,尽情地跳着舞,唱着歌,眼睛炯炯放光。后来,大家终于累了,想去睡觉了……于是宽大、闷热、空气混浊、灯光已亮得有点病态的饭厅内,人终于渐渐走空。等到半小时后,那儿就象船上绝大多数地方一样,已经一片漆黑。间或从甲板上传来当当的钟声,在万籁俱寂的时刻,这钟声听来非常恐怖。后来钟声也越来越稀疏,越来越稀疏了……万汇仿佛都已死去。我沿着走廊,走到了下甲板,在舱面室里背靠着冰凉的大理石墙,坐了一会儿……突然,连舱面室的电灯也熄了,我顿时成了瞎子。我在心里哼着这天晚上人们唱的歌曲和弹奏的乐曲,摸黑走到梯子跟前,踏着梯级,朝上甲板走去,可才走了几级,脚就不由得站停了,月夜的美丽和忧伤震慑了我。啊,这是个多么奇异的夜晚呀!时光已经很晚,大概不消多久便要拂晓。就在我们刚才唱歌、喝酒、嘻嘻哈哈地讲着废话的当儿,在这里。在这个我们所不理解的,由太空、迷雾和海洋汇成的世界中,那温柔、孤单、始终郁郁寡欢的月亮冉冉地升了起来,让幽深的子夜笼罩万汇……就跟五千年前,一万年前一模一样……雾紧紧地箍住我们,叫人看看也毛骨悚然。在迷雾中央,就象某个神秘的魅影那样,残夜的一轮黄澄澄的月亮一面向南方坠落,一面呆定地停滞在苍白的夜幕上,好似人的眼睛,从光晕构成的向四周远远扩散开去的巨大的眼眶中俯视着人间,为轮船照出一个圆圆的深邃的孔道。这圆形孔道中具有着某种《启示录》式的东西……同时,某种不属人间的、永远沉默的奥秘存在于这坟墓般的岑寂中,――存在于今天的整个长夜中,存在于轮船中,存在于月亮中,此刻月亮正近得惊人地紧挨着海面,以惆怅而又冷漠的表情直视着我的脸庞。我慢慢地走完梯子最上边的几级,倚身在栏杆上。整条轮船都在我脚下了。戳出在船体外的木头舷桥上和甲板上。东一滩西一滩长长的水迹。闪烁出昏暗的光,――这是浓雾的残痕。栏杆、缆索和长凳投下象蛛丝一般轻盈的烟色的阴影。轮船、烟囱和轮机都显示出它们的中央是极其沉重的,是十分稳固的,而一根根栏杆则高耸入云,在那里晃动。但是整条轮船却仍然给人以轻盈感。活象一个化作轮船的匀称有致的幽灵,驻足在苍白的月光掀开一线雾幕而露出的孔道上。海水低低地卧在右舷外,平坦得几无一丝波纹。它,那海水,神秘地、悄无声息摇晃着,流入浴满月光的似轻烟一般的迷雾之中,闪烁出粼粼的波光,活象是无数忽隐忽现的金蛇。可是这闪光在离我二十步外就渐渐消失,再远些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变得就象失去了光泽的死人的眼睛。我举目仰望,重又觉得这轮月亮是某个神秘的魅影所变幻成的苍白的形象,而这无边的寂静则是一种奥秘,这种奥秘有一部分是我们永无可能认识,永无可能索解的……蓦地里,艄楼上响起了信号钟。钟声悲凉地一阵紧接着一阵,打破了深夜的寂静,就在同时,从前方传来了忙乱的喧声和话语声。刹时间,我预感到即将发生什么危险,便睁大眼睛,紧盯着昏暗的雾,突然,一盏血红的信号灯好似一颗巨大的红宝石,在迷雾中越升越高,迅速地向我们移近。在信号灯下,一排灯火通明的舷窗象是一长串晦暗的金色斑点,一面在水气中漫漶开去,一面向我们飘近来,而明轮转动的喧声,起初象是越来越近的瀑布倾泻而下的哗哗声,后来已可以听出叶片飞速转动的声音,可以分辨出海水卷入叶片和洒落下来的声音。我们船上值更的水手,象所有从梦中突然惊醒过来的人那样,一副慌里慌张的样子,机械地、不按章法地敲着信号钟,烟囱随即沉重地喘了口粗气,竭尽全力呜响了阴郁的汽笛,震撼了轮船的整个骨架。从雾中传来了回答,很象是火车头拉响的汽笛声,但这声响亮的汽笛很快就消失在迷雾中了,此后,连明轮的喧声和红色的信号灯也慢慢地消融在雾中了。刚才与我们交会的那艘轮船的喧声和汽笛声中,有着某种气势汹汹的寻衅的味道,――大概那艘轮船的船长是个刚愎自用、目空一切的年轻人――然而面对这样的长夜,凡间的勇敢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们在哪儿?”我忽然想道。值更的水手们大概又都在打瞌睡了,乘客也全都坠入了黑甜乡,——大雾使我心神不定……我想象不出,我们此刻身在何处,因为黑海的这一带我过去从未来过……我不理解这天夜里那种沉默的奥秘,一如我不理解生活中的一切。我是孤独的,孑然一身,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不知道为什么要有这样一个奇异的夜,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艘睡意朦胧的轮船要漂浮在这睡意朦胧的海上?而最主要的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不是一目了然,而是充满着某种深奥、神秘的含义?我被这岑寂的夜,被世上所从未有过的这种岑寂迷住了,我完全听命于这岑寂的主宰。有一瞬间,我恍惚听到在极远极远的地方,有只雄鸡在喔喔啼唱……我不由得笑了。“这是不可能的。”我想道,心情愉快得难以理解;此刻我觉得我以往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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