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泰：《〈无名画展〉印象记》

1、无名画展印象记高尔泰今年夏天，北京特别热。冲着七月的骄阳，在一片鸣蝉声中，情景描写我参观了在北海公园画舫斋举办的“三联画展”。其中的“无名画展”，留给我深刻的印象。在看惯了霸王别姬、青海湖畔之类空洞洞、甜腻腻的作品之后，忽然看到这些充满激情和梦想的真正的艺术品，感到耳目为之一新。这些画大多是油画，也有部分国画和版画全是小型作品，而且一无例外地都带着某种匆忙的、简率的、一挥而就的痕迹。但是这些痕迹，却燃烧着，沸腾着，升沉起伏有如情感的旋律：时而是沉重的树影在不安地骚动；时而是寂寞的路灯在深巷里闪烁；时而是一个褴褛而又疲乏的流浪汉，在冬夜的街头做着五光十色的梦；时而是在沉沉的大雪的重压下呈现出来的

2、一角桥影，告诉你雪下面还有路艰难而又漫长的路，只对勇敢而顽强的人才存在的路生动形象生命力并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只有当它的运行受到阻抑时，它才表现出来，它的结构模式才有可能以情感为中介转化为形象，转化为光和色、点和线。线是运动着的点，笔触是运动着的面。它们所留下来的这些迟滞艰涩的痕迹，清楚地呈现出生命力的顽强和执着，不像那些轻飘飘的作品，流畅的线条和潇洒的笔触从画面上毫无阻力地滑过去，丝毫看不出意志和性格的力量，看不出它们的奋斗和追求。深刻地寓意这些小小的画面，是一些小小的色彩交响乐，在其中色彩就是热情，就是梦想，就是生活的忧郁，就是悸动着的灵魂的叹息这些铁青色、金黄色、紫铜色、银灰色、天蓝色就

3、是无声的语言，诉说着各种各样的忧郁、欢乐、悲哀、深藏着的不安和遥远的憧憬，像是叹息，又像是私语，在平凡单调和沉闷的生活深处，它们送来一阵阵清新的空气，却又倏然而逝，使你再也找不到足迹。“数声好鸟不知处，千丈藤萝古木昏”，疲倦的行人可以在这里得到许多慰籍。我寻找着，我倾听着，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画家们总是那么匆忙，那么简率：他们要捕捉瞬息即逝的意象啊！在这种匆忙中我感觉到一种高度紧张的神经，感觉到一种经过长久先期准备着的、在生活深处日积月累地、无声地聚集起来的生命力的突然爆发。正是这种丰富而又深厚的生活的含量，把这些简率的作品同普通的速写写作区别开来了。作者们即没有遵从学院里的一套传统理论和画法，

4、按照物理规律、按照既定的程序和法则来做画，也没有为了赶时髦而盲目地、没有目的地摹仿西方现代派的抽象和变形。他们走着一条完全属于自己的道路。他们太真诚了，没法不听从灵魂的呼声。所以对于他们来说，技巧和形象并不是目的，毋宁说他们根本没有重视技巧和形象，没有追求过表面上的形式美，更没有想要逼真地摹仿自然，他们不过把技巧当作一种手段，把形象当作一种表现思想感情的媒介物。所以这些品种、风格、材料和题材内容都各不相同的作品，总的来看在形式上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轮廓模糊，形象简率，看不到任何细节，因此都显得粗糙、不成熟，好像都是未完成的作品。这并不奇怪，因为表现它们，不是画家们的目的，他们的目的是表现心灵，

5、你不妨把它们当作心电图来看，这些谜一般的曲线所表示着的，正是生命力运行所留下的轨迹。丛莽、瓶花、道路、墙壁、桥拱、医院的走廊、街上闪光的积水，以及巨大的充满整个画面的人面，这一切都不过是一种信息载体，各各传导着不同的心灵的消息。而它们之所以能传导心灵的消息，是因为它们被心灵的光芒照亮了，惟其如此，所以它们才是美的。通过表现物象而表现心灵，实际上也就是通过追求美而追求善。而这，也就是画家们创作的动力，尽管他们未必意识到这一点。模糊并不总是艺术形象的缺陷，情况往往相反，形象正因为模糊，所以才超出了单一的具象，而获得了单一的具象所没有的广阔性和能动性。诗歌的朦胧之所以具有魅力，原因也在这里。说道究竟

6、，一切艺术形象都具有某种程度的模糊性，或者说朦胧性。因为它们不仅存在于构成它们的物质材料之中，也存在于作者和欣赏者加给它们的感知、理解、想象、情感等多种心理因素不同比例的组合之中。所谓“诗无达诂”，所谓“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也就是这种模糊性的证明。不同时代，不同社会，不同阶级和不同民族的人们，之所以有可能欣赏同一件作品，就因为这件作品具有它不可缺少的模糊性。在这展览会上，我认识了“无名画会”的两个成员：刘雨村和包乐安，他们告诉我，这里展出的仅仅是他们的作品的极少一部分。他们邀请我去看看他们的其它作品。沿着两边全是灰色旧平房的弯弯曲曲的小巷，我们来到画会负责人赵文亮的家，一间低矮、潮

7、湿而又阴暗的砖屋。屋里除了床和桌子凳子，没有任何其它家俱，却重重叠叠地塞满了画，只留下一点很少空间，这就是他们作画的地方，也就是画会成员聚会的地方。很难想象，那些动人的艺术品，竟会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创造出来。画会的成员大都是三十至四十岁的年轻人，其中有大家所熟知的遇罗克，现在他已经死了。这些人都是工人。“文革”期间，别人搞打砸抢去了，他们却在埋头作画。他们一直在埋头作画，微薄的工资，都用来购买颜料和画布，以致本来就十分困难的生活更加困难，赵文亮的爱人不堪忍受这种极度的贫困和他离婚了但他们依旧在画画，没有人指导，更没有人支持，没有人鼓励，也没有人安慰，但他们坚持下来了。利用少得可怜的下班时间，在这

8、阴暗潮湿而狭窄的斗室里面。谁说我们这一代青年精神空虚？！谁说我们这一代青年没有信仰？！在遇见了这样一些青年以后，谁还能这样想呢？经过长期不懈的努力，他们的成绩终于得到了大画家们的承认，老画家刘海粟、王森然都参加了画会。展览会一进门“无名画展”四个大字，就是刘海粟的字迹。在展品中，有许多王森然的画。这一切都表明，老一代画家们对青年画家们的认可和支持。“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持，明年更有新生者，十丈龙孙绕凤池”，看着当代老画家们的书画，我记起郑板桥的诗句。他们并不像某些作者那样，滔滔不绝地解释和渲染自己的作品，甚至吧缺点说成优点，力图影响你的判断。不，他们不是那样，他们默默地把一幅又一幅陆续放

9、在你们面前，一面尴尬地搓着手，希望能听听你的意见，看看你的判断。但他们并不盲从，他们太真诚了，对于任何意见，都要寻根究底，直到确信是正确的，然后才加以吸收。有一次王朝闻同志问他们，为什么把一株树画得象一个动物，他们至今表示迷惑：“这个问题我们答不上来，假如你问秋天的云朵为什么象一头动物，那么它也答不上来。”这种回答问题的方式，同西方现代派的某些代表人物不谋而合。他们宣称他们并不是“反映”，而是创造出“现实”，以求穿过现象的多样性达到未知的彼岸世界，他们宣称并不是有意识地要这样做，而只不过是紧紧地跟在本能和“无意识”的后面，收集他们的各种感觉、印象和“发现”，把这些组织到作品中去，从而又把这刚获

10、得的真理转化成更高一级的惶惑，再引出新的发现。我本人并不同意这样的观点。我认为，由于人是自由而有意识的类，而艺术是人的这种本质的对象化，所以无意识不是艺术创作的唯一动力。艺术家的活动应当进入意识水平，应当和历史的进程以及更深广的社会生活自觉地联系起来。“无名”画家们显然不是这样，所以他们的创造带有某种自发性，在这条路上到底能走多远呢？我表示怀疑。如果说意见的话，这是一条可供他们参考的意见。还有一个意见，是从上一个意见派生出来的，就是我总觉得，这些美好的艺术珍品缺少一种强大的推动人们前进的力量，以诗来比喻，它们是抒情诗，是境界朦胧的抒情诗；以音乐来比喻，它们管弦乐，是由于而缠绵的管弦乐。像秋天草原上的数声牧笛，像寒夜里越过荒凉原野的一阵悲风，“关西老将不胜愁，驻马听之双泪流”，如果谁想从这些声音之中吸取继续前进的动力，恐怕是会失败的。我们生逢这伟大的时代，头脑里充满着思想，心灵里充满着激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