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坎坷记愁》全文翻译

《浮生六记·坎坷记愁》全文翻译《浮生六记》是清代文人沈复创作的自传体散文，成书于嘉庆年间（19世纪初）。书名源自李白“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之句，暗含对人生无常的感怀。全书原分六卷，现存《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四卷，后两卷《中山记历》《养生记道》系后世补作，真伪存疑。作品以深情笔触追忆了沈复与妻子陈芸的日常生活，语言简净隽永，哀而不伤，在清代散文中独树一帜。该书曾长期湮没，光绪年间手稿残本偶然被发现后刊行，逐渐被推崇为“晚清小红楼梦”。今有英、法、德等多语种译本，其人性化书写跨越时代，持续引发共鸣。【原文】余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则非也，多情重诺，爽直不羁，转因之为累。况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侠，急人之难，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抚人之儿，指不胜屈，挥金如土，多为他人。余夫妇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质。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绌。谚云：“处家人情，非钱不行。”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之讥。“女子无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译文】人生坎坷从何而来？多因自种苦果。我却不然，皆因这副多情重诺、爽直不羁的性子，反而成了负累。先父稼夫公一生慷慨豪侠，救人危难、成人之美、助嫁孤女、抚育遗孤，这般义举数不胜数，挥金如土多是为他人。我们夫妇持家时偶有急需，难免典当度日。起初拆东墙补西墙，渐渐左支右绌。俗语说“居家过日子，人情往来，没钱寸步难行”，先惹得小人非议，渐招至家人讥讽。可笑那“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混账话，竟被奉为千古真理！【原文】余虽居长而行三，故上下呼芸为“三娘”。后忽呼为“三太太”，始而戏呼，继成习惯，甚至尊卑长幼，皆以“三太太”呼之，此家庭之变机欤？【译文】我虽是家中长子却排行第三，故全家上下皆称芸为“三娘”。后来忽改称“三太太”，起初只是戏谑，渐成惯例，乃至无论尊卑长幼皆以此相称。这称呼之变，岂非暗藏家道变迁的征兆？【原文】乾隆乙巳，随侍吾父于海宁官舍。芸于吾家书中附寄小函，吾父曰：“媳妇既能笔墨，汝母家信付彼司之。”后家庭偶有闲言，吾母疑其述事不当，乃不令代笔。吾父见信非芸手笔，询余曰：“汝妇病耶？”余即作札问之，亦不答。久之，吾父怒曰：“想汝妇不屑代笔耳！”迨余归，探知委曲，欲为婉剖，芸急止之曰：“宁受责于翁，勿失欢于姑也。”竟不自白。【译文】乾隆乙巳年，我随父亲在海宁官舍侍奉。芸在我寄给父亲的家信中附了一封短信，父亲看后说：“媳妇既然通晓文墨，日后你母亲的家书就交给她代笔吧。”后来家中偶有闲言碎语，母亲怀疑芸在信中表述不当，便不再让她代写。父亲见来信不是芸的笔迹，便问我：“你媳妇病了吗？”我立即写信询问，芸却始终不回复。日子久了，父亲怒道：“想必是她不屑代写家书了！”待我归家后探明原委，想向父亲婉转解释，芸却急忙阻拦：“宁可受公公责备，也不愿得罪婆婆。”最终也没有为自己辩解。【原文】庚戌之春，予又随侍吾父于邗江幕中。有同事俞孚亭者，挈眷居焉。吾父谓孚亭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觅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儿辈果能仰体亲意，当于家乡觅一人来，庶语音相合。”孚亭转述于余，密札致芸，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禀知吾母。其来也，托言邻女之嬉游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芸又听旁人意见，托言吾父素所合意者。吾母见之曰：“此邻女之嬉游者也，何娶之乎？”芸遂并失爱于姑矣。【译文】庚戌年春天，我又随父亲赴邗江幕府任职。同僚俞孚亭携家眷居于此地。父亲对孚亭叹道：“半生漂泊，常作客他乡，想寻个照料起居的人都难。若儿辈真能体谅，该从家乡找个言语相通的来。”孚亭私下转告于我，我即刻密信芸娘，托媒人物色到姚家姑娘。芸因婚事未定，未敢禀明母亲。待姚氏入门，芸推说是邻家来串门的姑娘。后父亲命我接其入府，芸又听旁人撺掇，谎称是父亲早相中的人选。母亲见了冷笑道：“这不就是那日来玩的邻女么？怎的成了新妇？”自此芸便失了婆婆欢心。【原文】壬子春，余馆真州。吾父病于邗江，余往省，亦病焉。余弟启堂时亦随侍。芸来书曰：“启堂弟曾向邻妇借贷，倩芸作保，现追索甚急。”余询启堂，启堂转以嫂氏为多事。余遂批纸尾曰：“父子皆病，无钱可偿，俟启弟归时，自行打算可也。”【译文】壬子年春天，我在真州谋职。父亲在邗江病倒，我前往照料时也染病卧床。当时弟弟启堂随侍在侧。芸来信写道：“启堂弟曾向邻家妇人借款，让我作保人，如今债主催逼甚急。”我询问启堂，他却反怪嫂子多管闲事。我只得在信末批复：“如今父子皆病重，无力偿债，待启堂弟归家后自行处置罢。”【原文】未几，病皆愈，余仍往真州。芸覆书来，吾父拆视之，中述启弟邻项事，且云：“令堂以老人之病，皆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嘱姚托言思家，妾当令其家父母到扬接取。实彼此卸责之计也。”吾父见书，怒甚，询启堂以邻项事，答言不知。遂札饬余曰：“汝妇背夫借债，谗谤小叔，且称姑曰令堂，翁曰老人，悖谬之甚！我已专人持札回苏斥逐，汝若稍有人心，亦当知过！”【译文】不久后，我们病都好了，我仍返回真州工作。芸寄来回信，父亲拆开查看，信中提及启堂弟向邻居借款之事，并写道：“婆婆认为公公的病全因姚姬而起。待公公病情稍愈后，应暗中嘱咐姚姬假称想家，妾身会让她父母来扬州接人。这实为彼此推卸责任的计策。”父亲见信后大怒，询问启堂关于借款之事，启堂推说不知情。于是写信斥责我道：“你媳妇背着丈夫借债，诬陷小叔，竟称婆婆为‘令堂’、公公为‘老人’，荒唐至极！我已派人带信回苏州驱赶她，你若还有半点良心，也该知错！”【原文】余接此札，如闻青天霹雳，即肃书认罪，觅骑遄归，恐芸之短见也。到家述其本末，而家人乃持逐书至，历斥多过，言甚决绝。芸泣曰：“妾固不合妄言，但阿翁当恕妇女无知耳。”越数日，吾父又有手谕至，曰：“我不为己甚，汝携妇别居，勿使我见，免我生气足矣。”乃寄芸于外家。而芸以母亡弟出，不愿往依族中。幸友人鲁半舫闻而怜之，招余夫妇往居其家萧爽楼。【译文】我接到这封信时如同晴天霹雳，急忙写信认错，随即寻马连夜赶回苏州，生怕芸一时想不开。到家后向她说明原委，此时家人已送来驱逐信，信中逐条斥责诸多过错，措辞极其决绝。芸泣道：“妾身固然不该胡言乱语，但公公总该体谅妇道人家见识短浅啊。”数日后，父亲又亲笔来信道：“我不欲赶尽杀绝，你携妻另居他处，别让我看见，免得我动气就行了。”于是将芸送回娘家暂住。可芸因母亲已故、弟弟远行，不愿寄人篱下。幸得友人鲁半舫听闻此事心生怜悯，接我们夫妇住进他家的萧爽楼。【原文】越两载，吾父渐知始末，适余自岭南归，吾父自至萧爽楼，谓芸曰：“前事我已尽知，汝盍归乎？”余夫妇欣然，仍归故宅，骨肉重圆。岂料又有憨园之孽障耶！【译文】两年后，父亲渐渐了解事情始末。恰好我从岭南归来，他亲自到萧爽楼对芸说：“前因后果我都弄清楚了，你们回家吧。”我们夫妻欣喜万分搬回旧居，亲人终得团聚。谁曾想竟又遇上憨园这桩孽缘！【原文】芸素有血疾，以其弟克昌出亡不返，母金氏复念子病没，悲伤过甚所致。自识憨园，年余未发，余方幸其得良药。而憨为有力者夺去，以千金作聘，且许养其母，佳人已属沙叱利矣！余知之而未敢言也。及芸往探始知之，归而呜咽，谓余曰：“初不料憨之薄情乃尔也！”余曰：“卿自情痴耳，此中人何情之有哉？况锦衣玉食者，未必能安于荆钗布裙也，与其后悔，莫若无成。”因抚慰之再三。而芸终以受愚为恨，血疾大发，床席支离，刀圭无效，时发时止，骨痩形销。不数年而逋负日增，物议日起。老亲又以盟妓一端，憎恶日甚。余则调停中立，已非生人之境矣。【译文】芸一直患有血症，这病根源于她弟弟克昌离家未归、母亲金氏因思子成疾病故，多年悲恸积郁所致。自从结识憨园后，这病症竟一年多未曾发作，我还暗自庆幸她找到了治愈的良方。不料有权势者以千两白银为聘礼，承诺赡养憨园母亲，硬生生夺走了她——就像唐代传奇里沙咤利强抢柳氏般无情！我早知此事却不敢言明。直到芸去探望才得知真相，归来后伏在我肩头抽泣：“当初竟不知憨园是这般薄情之人！”我宽慰道：“是你用情太深，欢场中人哪有什么真情？锦衣玉食的姑娘，怎会甘心荆钗布裙过活？与其事后懊悔，不如从未开始。”虽再三劝解，芸终究因被愚弄而郁结难平，旧疾如山洪暴发。从此缠绵病榻，汤药罔效，形销骨立如风中残烛。不出数年，家中债台高筑，流言四起。双亲更因她与歌妓结拜之事愈发厌恶，我夹在父母与爱妻之间左右为难，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原文】芸生一女名青君，时年十四，颇知书，且极贤能，质钗典服，幸赖辛劳。子名逢森，时年十二，从师读书。【译文】芸生了一个女儿，取名青君，当时十四岁，知书达理且非常贤惠能干，家中典当首饰衣物全靠她操持。儿子名叫逢森，当时十二岁，正跟随老师读书。【原文】余连年无馆，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内，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焦劳困苦，竭蹶时形。隆冬无裘，挺身而过；青君亦衣单股栗，犹强曰“不寒”。因是芸誓不医药。【译文】我连续多年没有固定收入，只好在家门口开了间书画铺子。三天的收入还不够支付一天的开支，整日焦虑劳苦，窘困之态日渐显露。数九寒天连件棉衣都没有，只能硬挺着挨冻；青君也衣衫单薄冻得直打颤，却还强撑着说“不冷”。芸见此情景，索性发狠道：“往后有病也不请医抓药了！”【原文】偶能起床，适余有友人周春煦自福郡王幕中归，倩人绣《心经》一部，芸念绣经可以消灾降福，且利其绣价之丰，竟绣焉。而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待，十日告成。弱者骤劳，致增腰酸头晕之疾。岂知命薄者，佛亦不能发慈悲也！绣经之后，芸病转增，唤水索汤，上下厌之。【译文】芸偶尔能勉强起身时，恰逢友人周春煦从福郡王幕府归来，托人绣一部《心经》。芸想着绣佛经既能消灾祈福，又贪图丰厚的酬劳，竟咬牙接下这活计。但周春煦行程匆忙等不及，限定十日完工。体弱之人突然高强度劳作，导致腰酸头晕的旧疾复发。谁知命薄之人连佛祖都不肯垂怜！绣完经书后，芸病情反而加重，整日要水要药，惹得全家上下厌烦。【原文】有西人赁屋于余画铺之左，放利债为业，时倩余作画，因识之。友人某向渠借五十金，乞余作保，余以情有难却，允焉，而某竟挟资远遁。西人惟保是问，时来饶舌，初以笔墨为抵，渐至无物可偿。【译文】有个放高利贷的西洋人在我画铺左边租了房子。他常请我作画，因而结识。某位朋友向他借了五十两银子，央求我作保。我碍于情面勉强应允，谁知这人竟卷款潜逃。债主只盯着我这个担保人讨债，天天上门纠缠。起初还能用书画抵债，渐渐连可抵之物都不剩了。【原文】岁底，吾父家居，西人索债，咆哮于门。吾父闻之，召余呵责曰：“我辈衣冠之家，何得负此小人之债！”正剖诉间，适芸有自幼同盟姊适锡山华氏，知其病，遣人问讯。堂上误以为憨园之使，因愈怒曰：“汝妇不守闺训，结盟娼妓；汝亦不思习上，滥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宽三日限，速自为计，迟必首汝逆矣！”【译文】那年腊月底，父亲正在家中。西洋债主上门追讨欠款，在门口大吵大嚷。父亲听到动静把我叫去，拍着桌子训斥：“咱们书香门第，怎会欠这种市井无赖的债！”我正想解释原委，恰巧芸有位自幼结拜的干姐姐（已嫁到锡山华家）得知芸病重，派仆妇前来探视。父亲误以为是憨园派来的娼家使女，愈加暴怒道：“你媳妇不守妇道结交娼妓！你这不肖子也不思进取，专与下九流厮混！若非念在父子情分，早该送官治罪！姑且宽限三日，若还不清债务，休怪为父大义灭亲！”【原文】芸闻而泣曰：“亲怒如此，皆我罪孽。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姑密唤华家人来，我强起问之。”因令青君扶至房外，呼华使问曰：“汝主母特遣来耶？抑便道来耶？”曰：“主母久闻夫人卧病，本欲亲来探望，因从未登门，不敢造次。临行嘱咐：‘倘夫人不嫌乡居简亵，不妨到乡调养，践幼时灯下之言。'”盖芸与同绣日，曾有疾病相扶之誓也。因嘱之曰：“烦汝速归，禀知主母，于两日后放舟密来。”【译文】芸听闻后哭着说：“公公如此震怒，都是妾身的罪过。若我死了你独自离去，你必不忍心；若我活着要你离家，你定不舍得。不如悄悄请华家人来，我撑着病体问个明白。”于是让青君搀扶到房外，唤来华家仆妇问道：“是你家女主人特意派你来的，还是顺路经过？”仆妇答：“我家夫人早听说您病重，本要亲自探望，但因从未登门不敢唐突。临行前嘱咐：‘若夫人不嫌乡间简陋，不妨来此调养，兑现当年灯下之约。’”原来芸与这位义姊昔日同做女红时，曾立下“疾病相扶”的誓言。芸立即嘱咐道：“劳烦速回禀报，请两日后悄悄派船来接。”【原文】其人既退，谓余曰：“华家盟姊情逾骨肉，君若肯至其家，不妨同行，但儿女携之同往既不便，留之累亲又不可，必于两日内安顿之。”【译文】华家仆妇离开后，芸倚着窗棂对我说：“华家这位结拜姐姐待我情同骨肉，你若愿意去她家，我们可以一同前往。只是带着儿女同行既不方便，留在家中又恐拖累父母，必须在两天内把他们安顿妥当。”【原文】时余有表兄王荩臣一子名韫石，愿得青君为媳妇。芸曰：“闻王郎懦弱无能，不过守成之子，而王又无成可守。幸诗礼之家，且又独子，许之可也。”余谓荩臣曰：“吾父与君有渭阳之谊，欲媳青君，谅无不允。但待长而嫁，势所不能。余夫妇往锡山后，君即禀知堂上，先为童媳，何如？”荩臣喜曰：“谨如命。”逢森亦托友人夏揖山转荐学贸易。【译文】当时，我有个表兄王荩臣，他儿子名叫韫石，想娶青君做媳妇。芸说：“听说王家公子性子软糯，虽无大能耐，倒是个安分守己的。好在是书香门第的独苗，许了这桩婚事也罢。”我便对荩臣说：“家父与您有同窗之谊，结亲之事料无不妥。只是我们夫妇即将迁居锡山，等不得青君及笄再行婚嫁。不如先定下童养媳的名分，待我们动身后您再禀明家父如何？”荩臣欣然应道：“全凭贤弟安排。”至于逢森，则托友人夏揖山引荐到商铺当学徒。【原文】安顿已定，华舟适至，时庚申之腊廿五日也。芸曰：“孑然出门，不惟招邻里笑，且西人之项无著，恐亦不放，必于明日五鼓悄然而去。”余曰：“卿病中能冒晓寒耶？”芸曰：“死生有命，无多虑也。”密禀吾父，亦以为然。【译文】安顿好一切后，华家的船恰好到了，这天是庚申年腊月二十五日。芸说：“若贸然出走，不仅会惹邻居耻笑，西洋人的债务尚未解决，恐怕也不会善罢甘休。必须明日五更天趁黑悄悄离开。”我担忧道：“你病体未愈，怎经得住凌晨风霜？”芸强笑道：“生死由命，何必多虑。”我们悄悄禀明父亲，他也默许了这个计划。【原文】是夜，先将半肩行李挑下船，令逢森先卧。青君泣于母侧。芸嘱曰：“汝母命苦，兼亦情痴，故遭此颠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可无他虑。两三年内，必当布置重圆。汝至汝家，须尽妇道，勿似汝母。汝之翁姑以得汝为幸，必善视汝。所留箱笼什物，尽付汝带去。汝弟年幼，故未令知，临行时托言就医，数日即归。俟我去远，告知其故，禀闻祖父可也。”旁有旧妪，即前卷中曾赁其家消暑者，愿送至乡，故是时陪侍在侧，拭泪不已。【译文】当夜，先将半担行李悄悄挑上船，让逢森先睡下。青君伏在母亲膝边抽泣。芸抚着女儿头发叮嘱：“你娘命苦，又太过痴情，才落得这般颠沛流离。幸而你父亲待我情深义重，此去倒也无甚牵挂。两三年内必能设法团聚。你到了婆家要恪守妇道，莫要学娘任性。公婆能得你这样的儿媳是福气，定会善待你。家中箱笼衣物都给你带去。你弟弟年幼，暂不告知实情，只说我们出门看病几日便回。待我们走远后，再向祖父禀明原委。”旁边有位常来帮忙的老仆妇（就是前文提到曾租她家避暑的那位），自愿跟去乡间照料，此刻正抹着眼泪收拾细软。【原文】将交五鼓，暖粥共啜之。芸强颜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逢森闻声亦起，呻曰：“母何为？”芸曰：“将出门就医耳。”逢森曰：“起何早？”曰：“路远耳。汝与姊相安在家，毋讨祖母嫌。我与汝父同往，数日即归。”鸡声三唱，芸含泪扶妪，启后门将出，逢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归矣！”青君恐惊人，急掩其口而慰之。当是时，余两人寸肠已断，不能复作一语，但止以“勿哭”而已。【译文】将近五更天，三人围坐喝粥。芸强颜笑道：“当年一碗粥结姻缘，如今一碗粥散鸳鸯。若写成戏文，倒可叫《吃粥记》了。”逢森突然惊醒，揉着眼睛问：“娘要去哪儿？”芸柔声道：“出门瞧病。”逢森又问：“天还没亮呢？”芸强忍哽咽：”路远，得赶早。你跟姐姐在家要乖，别惹祖母生气。爹娘过几日就回。”鸡鸣三遍，芸含泪扶着老仆推开后门。忽听逢森放声大哭：“娘这一走就不回来了！”青君慌忙捂住弟弟的嘴哄劝。此时我们夫妇肝肠寸断，只能反复念叨“别哭”，再说不出半句整话。【原文】青君闭门后，芸出巷十数步，已疲不能行，使妪提灯，余背负之而行。将至舟次，几为逻者所执，幸老妪认芸为病女，余为婿，且得舟子皆华氏工人，闻声接应，相扶下船。解维后，芸始放声痛哭。是行也，其母子已成永诀矣。【译文】青君关上家门后，芸刚走出巷子十几步，就虚弱得无法行走。我让老仆妇提着灯笼照路，自己背起芸踉跄前行。快到码头时，险些被巡夜的差役当作贼人捉拿。幸好老仆机灵，谎称芸是病重的女儿，我是送她就医的女婿，又恰逢华家的船工听见动静赶来接应，这才搀扶着上了船。待船缆解开离岸后，芸终于放声痛哭——这一别，竟是母子间的永诀。【原文】华名大成，居无锡之东高山，面山而居，躬耕为业，人极朴诚。其妻夏氏，即芸之盟姊也。是日午未之交，始抵其家。华夫人已倚门而待，率两小女至舟，相见甚欢。扶芸登岸，款待殷勤。四邻妇人孺子哄然入室，将芸环视，有相问讯者，有相怜惜者，交头接耳，满室啾啾。芸谓华夫人曰：“今日真如渔父入桃源矣。”华曰：“妹莫笑，乡人少所见多所怪耳。”自此相安度岁。【译文】华大成住在无锡东郊的高山脚下，房屋面朝青山，以务农为生，为人极为朴实厚道。他的妻子夏氏，正是芸当年结拜的义姊。正午时分我们方抵达华家，华夫人早已倚门等候，还带着两个小女儿到船边相迎。大家见面格外欢喜，众人搀扶芸上了岸，华家待客极为周到。邻里妇人孩童闻讯蜂拥入屋，围着芸上下打量——有打听来意的，有怜悯叹气的，交头接耳间满屋都是窃窃私语。芸对华夫人笑道：“今日倒像武陵渔人闯进桃花源了。”华夫人应道：“妹妹莫笑，乡里人少见世面，自然觉得稀奇。”自此我们便在此安顿下来准备过年。【原文】至元宵，仅隔两旬而芸渐能起步。是夜观龙灯于打麦场中，神情态度，渐可复元。余乃心安，与之私议曰：“我居此非计，欲他适而短于资，奈何？”芸曰：“妾亦筹之矣。君姊丈范惠来现于靖江盐公堂司会计，十年前曾借君十金，适数不敷，妾典钗凑之，君忆之耶？”余曰：“忘之矣。”芸曰：“闻靖江去此不远，君盍一往？”余如其言。【译文】到元宵节时，仅隔二十天芸已能勉强走动。那夜在打麦场看龙灯，见她精神渐复，我才稍稍安心。私下与她商议：“长居华家终非长久之计，可另寻去处又缺盘缠，如何是好？”芸轻声道：“妾身也思虑过此事。你表姐夫范惠来如今在靖江盐务衙门管账，十年前他曾向你借过十两银子——当时数目不够，我还典当首饰凑齐的，可还记得？”我恍然：“确是此事，竟忘了。”芸接着道：“听说靖江离此不远，何不去讨回旧债？”我点头应允。【原文】时天颇暖，织绒袍哔叽短褂，犹觉其热。此辛酉正月十六日也。是夜宿锡山客旅，赁被而卧。晨起，趁江阴航船，一路逆风，继以微雨。夜至江阴江口，春寒彻骨，沽酒御寒，囊为之罄。踌躇终夜，拟卸衬衣，质钱而渡。十九日，北风更烈，雪势犹浓，不禁惨然泪落，暗计房资渡费，不敢再饮。【译文】此时天气尚暖，穿着绒袍和哔叽短褂仍觉燥热。这是辛酉年正月十六日。当夜投宿在锡山客栈，租了床被子勉强入睡。次日清晨搭乘往江阴的航船，一路顶着逆风前行，又遇上细雨绵绵。入夜抵达江阴渡口，春寒刺骨，买酒御寒后钱袋已空。在客栈辗转反侧整夜，盘算着脱下贴身衣物典当换钱渡江。到了十九日，北风愈发猛烈，大雪纷飞。我缩在墙角望着漫天风雪，禁不住潸然泪下。暗想明日船资房费尚不知着落，连温酒暖身的钱也不敢再花。【原文】正心寒股栗间，忽见一老翁，草鞋毡笠，负黄包入店，以目视余，似相识者。余曰：“翁非泰州曹姓耶？”答曰：“然。我非公，死填沟壑矣！今小女无恙，时诵公德。不意今日相逢，何逗留于此？”【译文】正当我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时，忽然看见一位头戴毡笠、脚穿草鞋的老者，背着黄布包袱走进店来，目光灼灼地打量着我，似曾相识。我试探道：“您可是泰州曹老伯？”老者猛然抓住我的手：“正是！当年若非恩公搭救，老汉早成荒野枯骨！如今小女平安，常在家中感念您的大恩。万没想到在此相遇——您怎会落魄至此？”【原文】盖余幕泰州时，有曹姓，本微贱，一女有姿色，已许婿家，有势力者放债谋其女，致涉讼。余从中调护，仍归所许。曹即投入公门为隶，叩首作谢，故识之。余告以投亲遇雪之由，曹曰：“明日天晴，我当顺途相送。”出钱沽酒，备极款洽。【译文】当年我在泰州做幕僚时，曾帮助过一个姓曹的贫寒人家。他有个姿容秀丽的女儿，早已许配人家。不料当地恶霸放高利贷设计陷害，想强占其女，闹上公堂。我从中斡旋调解，最终让曹女得以返回原定夫家。曹某感激涕零，后来投身衙门当差役，曾向我叩首致谢，因此相识。我将投亲遇雪被困的遭遇告诉曹某，他立刻道：“明日天若放晴，我正好顺路送您一程。”说罢便买酒买肉，殷勤款待。【原文】二十日，晓钟初动，即闻江口唤渡声。余惊起，呼曹同济。曹曰：“勿急，宜饱食登舟。”乃代偿房饭钱，拉余出沽。余以连日逗留，急欲赶渡，食不下咽，强啖麻饼两枚。及登舟，江风如箭，四肢发战。曹曰：“闻江阴有人缢于靖，其妻雇是舟而往，必俟雇者来始渡耳。”枵腹忍寒，午始解缆。【译文】正月二十日清晨，寺庙的晨钟刚敲响，就听到渡口传来呼船声。我慌忙起身叫醒曹某同去。曹某却道：“莫急，吃饱再上船不迟。”说罢替我付清房钱，拉着我去吃早饭。我因连日耽搁心急如焚，勉强吞下两个麻饼。等上了船，江风如利箭刺骨，冻得四肢发抖。曹某解释道：“听说江阴有人吊死在靖江，他妻子雇了这船去收尸，须等雇主来了才能开船。”我们饿着肚子在寒风中苦等，直到正午才解缆启航。【原文】至靖，暮烟四合矣。曹曰：“靖有公堂两处，所访者城内耶？城外耶？”余踉跄随其后，且行且对曰：“实不知其内外也。”曹曰：“然则且止宿，明日往访耳。”【译文】抵达靖江时，暮色已笼罩四野。曹某问：“靖江盐务衙门有两处，您要找的人是在城内还是城外？”我踉跄跟在他身后，边喘边说：“实在不知内外之分。”曹某道：“既如此，先寻客栈落脚，明日再查访吧。”【原文】进旅店，鞋袜已为泥淤湿透，索火烘之。草草饮食，疲极酣睡。晨起，袜烧其半，曹又代偿房饭钱。访至城中，惠来尚未起，闻余至，披衣出，见余状，惊曰：“舅何狼狈至此？”余曰：“姑勿问，有银乞借二金，先遣送我者。”惠来以番饼二圆授余，即以赠曹。曹力却，受一圆而去。【译文】走进旅店，鞋袜早已被泥水浸透，要了火盆来烤。匆匆扒了几口饭，累得倒头就睡。次日清晨醒来，发现袜子被烤焦了一半，曹某又替我付清了房钱饭费。进城找到惠来住处时，他还没起床，听说我来了，披着衣服迎出来，一见我这副模样惊呼：“舅兄怎狼狈至此？”我摆手道：“先别问，借我二两银子打发送信人要紧。”惠来掏出两枚银圆递给我，我转手就递给曹某。曹某再三推辞，最后收下一枚告辞而去。【原文】余乃历述所遭，并言来意。惠来曰：“郎舅至戚，即无宿逋，亦应竭尽绵力。无如航海盐船新被盗，正当盘账之时，不能挪移丰赠，当勉措番银二十圆，以偿旧欠，何如？”余本无奢望，遂诺之。【译文】我便把这一路的遭遇细细说给他听，并说明来意。惠来叹道：“咱们是至亲的郎舅亲戚，就算没有旧债，我也该倾力相助。不过最近航海盐船刚被盗，现在正是盘账的时候，不能挪用太多钱款，只能勉强凑出二十块银圆抵旧债，你看如何？”我本就没指望全数讨回，于是同意了。【原文】留住两日，天已晴暖，即作归计。廿五日，仍回华宅。芸曰：“君遇雪乎？”余告以所苦。因惨然曰：“雪时，妾以君为抵靖，乃尚逗留江口。幸遇曹老，绝处逢生，亦可谓吉人天相矣。”【译文】我留在靖江住了两日，天气转晴回暖，便动身返回。正月二十五日回到华家，芸急切问道：“路上可遇到风雪？”我将遭遇的困苦一一道来。她听罢含泪道：“下雪那几日，我以为你已到靖江，谁曾想你还在江阴渡口受冻。幸而遇见曹老，绝境中得救，也算吉人自有天相了。”【原文】越数日，得青君信，知逢森已为揖山荐引入店，荩臣请命于吾父，择正月廿四日将伊接去。儿女之事，粗能了了，但分离至此，令人终觉惨伤耳。【译文】过了几天，收到青君来信，得知逢森已由揖山推荐到店铺当学徒。荩臣也向父亲请示后，选定正月二十四日将青君接去作童养媳。儿女的事虽算勉强安排妥当，但骨肉分离到这般田地，终究令人肝肠寸断。【原文】二月初，日暖风和，以靖江之项，薄备行装，访故人胡肯堂于邗江盐署。有贡局众司事公延入局，代司笔墨，身心稍定。【译文】二月初，风和日暖，我用靖江讨回的银钱简单收拾行装，前往邗江盐署拜访旧友胡肯堂。正逢贡局同僚们商议，见我到来便邀我入职，负责代笔文书之职。有了这份差事，身心才稍稍安定下来。【原文】至明年壬戌八月，接芸书曰：“病体全瘳，惟寄食于非亲非友之家，终觉非久长之策，愿亦来邗，一睹平山之胜。”余乃赁屋于邗江先春门外，临河两椽，自至华氏接芸同行。华夫人赠一小奚奴曰阿双，帮司炊爨，并订他年结邻之约。【译文】到了第二年壬戌八月，接到芸的来信说：“病体已痊愈，只是寄居在非亲非故的人家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愿来邗江同住，顺道看看平山美景。”我就在邗江先春门外租下两间临河小屋，亲自到华家接芸同住。华夫人送给我们一个叫阿双的小丫鬟帮忙做饭，还约定将来要与我们结邻而居。【原文】时已十月，平山凄冷，期以春游。满望散心调摄，徐图骨肉重圆。不满月，而贡局司事忽裁十有五人，余系友中之友，遂亦散闲。芸始犹百计代余筹画，强颜慰藉，未尝稍涉怨尤。【译文】此时已是十月深秋，平山一带寒风萧瑟，我们相约等来年春天再去游玩。本想着在此调养身心，慢慢筹划与儿女团聚之事。不料不到一月，贡局突然裁撤了十五名职员——我因是经友人关系举荐入局，自然首当其冲失了差事。芸起初还强撑着病体替我多方谋划，每日强颜欢笑宽慰我，不曾流露半分怨怼。【原文】至癸亥仲春，血疾大发。余欲再至靖江，作将伯之呼，芸曰：“求亲不如求友。”余曰：“此言虽是，亲友虽关切，现皆闲处，自顾不遑。”芸曰：“幸天时已暖，前途可无阻雪之虑，愿君速去速回，勿以病人为念。君或体有不安，妾罪更重矣。”【译文】到了癸亥年仲春，芸的旧疾突然剧烈发作。我打算再去靖江求人相助，芸却道：“求亲戚不如求朋友。”我叹道：“此话虽在理，可如今亲友们虽关切，却都闲居家中，自顾尚且不暇。”芸强撑病体道：“好在天气转暖，路上不必担忧风雪。只盼你速去速回，切莫以我为念。若你路上有个闪失，我的罪孽就更深重了。”【原文】时已薪水不继，余佯为雇骡，以安其心，实则囊饼徒步，且食且行。向东南，两渡叉河，约八九十里，四望无村落。至更许，但见黄沙漠漠，明星闪闪，得一土地祠，高约五尺许，环以短墙，植以双柏。因向神叩首，祝曰：“苏州沈某投亲失路至此，欲假神祠一宿，幸神怜佑。”于是移小石香炉于旁，以身探之，仅容半体。以风帽反戴掩面，坐半身于中，出膝于外。闭目静听，微风萧萧而已。足疲神倦，昏然睡去。【译文】那时家中收入已断，我假装雇了骡子好让芸安心，实则揣着干粮徒步上路。朝东南方向走，两次横渡河道，约摸走了八九十里，四野荒芜不见村落。入夜后但见黄沙漫天，寒星点点，寻得一座五尺来高的土地庙——矮墙围成院落，两株柏树分立左右。我朝神像叩首祝祷：“苏州沈某投亲迷途至此，斗胆借宝地歇宿一宿，望神明垂怜。”说罢将小石香炉挪到墙角，蜷缩身子勉强塞进神龛，反戴风帽遮住脸面，半身蜷在炉内，双膝露在外头。闭目倾听，唯有萧瑟风声。腿脚酸麻神思困顿，不觉昏沉睡去。【原文】及醒，东方已白，短墙外忽有步语声，急出探视，盖土人赶集经此也。问以途，曰：“南行十里即泰兴县城，穿城向东南十里一土墩，过八墩即靖江，皆康庄也。”余乃返身，移炉于原位，叩首作谢而行。过泰兴，即有小车可附。【译文】醒来时东方已经发白，矮墙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赶忙起身查看，原来是当地人赶集路过此处。向他们询问路线，答道：“往南走十里就是泰兴县城，穿过县城向东南再行十里有个土墩，经过八个土墩就到靖江，都是平坦大路。”我转身将香炉移回原位，叩首谢过神明便上路。过了泰兴县城，果然有骡车可以搭乘。【原文】申刻抵靖，投刺焉。良久，司阍者曰：“范爷因公往常州去矣。”察其辞色，似有推托。余诘之曰：“何日可归？”曰：“不知也。”余曰：“虽一年亦将待之。”阍者会余意，私问曰：“公与范爷嫡郎舅耶？”余曰：“苟非嫡者，不待其归矣。”阍者曰：“公姑待之。”越三日，乃以回靖告，共挪二十五金。【译文】申时（下午三点至五点）抵达靖江，递上名帖求见。等了许久，门房出来说：“范爷因公事去常州了。”看他的神情语气，似乎是在推托。我追问道：“何时能回来？”答：“不知。”我坚持道：“哪怕等上一年也要等！”门房揣测到我的来意，私下问道：“您和范爷是嫡亲的郎舅么？”我答：“若非至亲，何必在此苦等。”门房这才松口：“您且稍候。”过了三天，才告知范惠来返回靖江的消息，最终勉强挪借了二十五两银子给我。【原文】雇骡急返，芸正形容惨变，咻咻涕泣。见余归，卒然曰：“君知昨午阿双卷逃乎？倩人大索，今犹不得。失物小事，人系伊母临行再三交托，今若逃归，中有大江之阻，已觉堪虞，倘其父母匿子图诈，将奈之何？且有何颜见我盟姊？”余曰：“请勿急，卿虑过深矣。匿子图诈，诈其富有也，我夫妇两肩担一口耳。况携来半载，授衣分食，从未稍加扑责，邻里咸知。此实小奴丧良，乘危窃逃。华家盟姊赠以匪人，彼无颜见卿，卿何反谓无颜见彼耶？今当一面呈县立案，以杜后患可也。”芸闻余言，意似稍释。然自此梦中呓语，时呼“阿双逃矣”，或呼“憨何负我”，病势日以增矣。【译文】我雇了骡车急急返程，到家只见芸面色惨白，正急促抽泣。见我归来，她猛然抓住我衣袖：“可知昨日晌午阿双卷了细软逃跑？派人四处搜寻至今无果！丢东西事小，可这丫头是她娘临终前托付的。眼下她若渡江逃回老家，途中凶险难测；若是她爹娘藏匿女儿反来讹诈，咱们如何应对？又拿什么脸面见华家姐姐？”我扶她坐下劝道：“莫慌，你思虑过重了。讹诈图的是钱财，可咱们穷得只剩两副肩膀扛一张嘴。再说阿双跟来半年，咱们供她吃穿，连句重话都不曾说过——街坊四邻都可作证。分明是这丫头丧尽天良，趁乱偷逃。华家姐姐送了这么个白眼狼过来，该是她没脸见你，怎会是你没脸见她？眼下该速去官府备案，断了后患才是。”芸听罢神色稍缓，可自此常在梦中惊叫“阿双逃了”，或是“憨园负我”，病情愈发沉重。【原文】余欲延医诊治，芸阻曰：“妾病始因弟亡母丧，悲痛过甚，继为情感，后由忿激，而平素又多过虑，满望努力做一好媳妇而不能得，以至头眩、怔忡诸症毕备，所谓病入膏肓，良医束手，请勿为无益之费。忆妾唱随二十三年，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因又呜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中道相离，忽焉长别，不能终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妇，此心实觉耿耿。”言已，泪落如豆。【译文】我想请大夫来诊治，芸阻拦道：“我这病起先是因弟弟出走、母亲去世悲恸过度，后又为憨园之事伤情，接着因债务纠纷忧愤，平素又思虑过重。原想着做个贤良媳妇却总难如愿，如今头晕心悸诸症并发，已是病入膏肓，纵是神医也回天乏术，何必再费银钱？”她倚在枕上轻抚我手背：“回想这二十三载夫妻情分，承蒙夫君错爱，对我百般体谅，从不因我的愚钝而嫌弃。得遇夫君这般知己，妾身此生再无遗憾！若能粗茶淡饭、布衣取暖，一家人和乐融融，悠游于山水泉石之间，就像在沧浪亭、萧爽楼那样的日子，真成了烟火中的神仙了。”忽又凄然一笑：“可神仙得修几世福报才成？你我凡夫俗子，怎敢奢望？强求这般福分，反倒招来天妒，生出这许多孽缘波折。总归是夫君太多情，妾身太薄命罢了！”话音未落，她突然抓紧被角抽泣：“人生百年终须一死，可如今中途抛下你，不能侍奉到底，看不到逢森娶妻生子，这颗心...这颗心实在不甘啊！”泪珠大颗大颗滚落，在被面上洇出深色痕迹。【原文】余勉强慰之曰：“卿病八年，恹恹欲绝者屡矣，今何忽作断肠语耶？”芸曰：“连日梦我父母放舟来接，闭目即飘然上下，如行云雾中，殆魂离而躯壳存乎？”余曰：“此神不收舍，服以补剂，静心调养，自能安痊。”芸又唏嘘曰：“妾若稍有生机一线，断不敢惊君听闻。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无日矣。君之不得亲心，流离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牵挂。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归。如无力携妾骸骨归，不妨暂厝于此，待君将来可耳。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肠欲裂，不觉惨然大恸。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耳！”【译文】我强忍悲痛劝慰道：“你病了八年，多少次虚弱得几乎要死去都挺过来了，如今为何突然说出这样令人心碎的话？”芸幽幽道：“连日梦见父母驾船来接我，一闭眼就飘飘荡荡如在云雾中，怕是魂魄已离了躯壳罢？”我忙说：“这是心神不定，服些补药静心调养自会好的。”芸喘息着摇头：“若还有一丝生机，断不敢说这些话惊扰你。如今黄泉路近，此时不说便再无机会了。你不得双亲欢心、半生流离，皆因我而起。我若死了，父母或能回心转意，你也少了牵挂。二老年事已高，我去后你当早日归家。若无力带回我的尸骨，不妨暂厝此地，待将来再作打算。望你另娶德貌双全的女子侍奉双亲、抚养我的孩子，我便能瞑目了。”说到此处肝肠寸断，放声痛哭。我紧握她的手道：“若你当真半途弃我而去，我断无再娶之理。元微之诗云‘见过沧海的人难为水，看过巫山的云不是云’，这世间除你之外，再无人配作我的妻子！”【原文】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渐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时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也。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译文】芸紧紧抓住我的手，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只能断断续续重复着“来世”二字。忽然她开始急促喘息，牙关紧闭，双目圆睁，任我千呼万唤也发不出声。两行清泪如泉涌般滑落，渐渐喘息声越来越弱，泪水也慢慢干涸。一缕香魂飘然远逝，就此与世长辞。此时是嘉庆癸亥年（1803年）三月三十日。望着眼前孤灯如豆，环顾四壁再无至亲，我空握双拳独坐榻前，只觉心碎欲绝。这绵绵无尽的遗恨啊，何时才能到尽头！【原文】承吾友胡省堂以十金为助，余尽室中所有，变卖一空，亲为成殓。呜呼！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归吾门后，余日奔走衣食，中馈缺乏，芸能纤悉不介意。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辩析而已。卒之疾病颠连，赍恨以没，谁致之耶？余有负闺中良友，又何可胜道哉！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语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如余者，可作前车之鉴也。【译文】承蒙友人胡省堂资助十两银子，我将家中所有物件变卖一空，亲自为芸操办后事。唉！芸虽为女子，却具男儿胸襟才识。自嫁入沈家，我终日为生计奔波，家用时常拮据，她却从不介怀。闲居时与我诗文唱和，病重时仍以笔墨相慰。终至贫病交加含恨而终，是谁造就这般境遇？我辜负了闺中挚友，这罪过又怎能说得尽！奉劝世间夫妻，不可彼此怨怼，亦不可用情过深。常言道“恩爱夫妻难白头”，如我这般，便是前车之鉴。【原文】回煞之期，俗传是日魂必随煞而归，故房中铺设一如生前，且须铺生前旧衣于床上，置旧鞋于床下，以待魂归瞻顾，吴下相传谓之“收眼光”。延羽士作法，先召于床而后遣之，谓之“接眚”。邗江俗例，设酒肴于死者之室，一家尽出，谓之“避眚”。以故有因避被窃者。【译文】回煞之日，民间传说亡魂会随煞气归来。此时要将房间布置得与生前一般无二，床上铺开旧日衣衫，床下摆放常穿布履，供魂灵追忆生前光景，吴地称之为“收眼光”。还要请道士举办法事，先招魂至床榻再行送魂仪式，称为“接眚”。邗江当地另有风俗：在逝者房内摆酒设宴，全家人外出躲避，谓之“避眚”。因此常有不肖之徒趁虚而入，假借避煞之名行偷盗之实。【原文】芸娘眚期，房东因同居而出避，邻家嘱余亦设肴远避。余冀魄归一见，姑漫应之。同乡张禹门谏余曰：“因邪入邪，宜信其有，勿尝试也。”余曰：“所以不避而待之者，正信其有也。”张曰：“回煞犯煞，不利生人，夫人即或魂归，业已阴阳有间，窃恐欲见者无形可接，应避者反犯其锋耳。”时余痴心不昧，强对曰：“死生有命。君果关切，伴我何如？”张曰：“我当于门外守之，君有异见，一呼即入可也。”【译文】芸娘回煞那日，房东因与我们同住而外出避煞，邻居们也劝我备好酒菜回避。我内心却盼着能再见芸娘魂魄一面，表面应承着，实则留在房中。同乡张禹门劝道：“沾染邪气只会招来更多邪祟，该信这些忌讳，别以身犯险。”我固执道：“我之所以不避，正是因为信有魂魄归来。”张禹门急得直搓手：“回煞时冲撞阴气对活人不利！即便夫人魂归，阴阳两隔，你见不着形体不说，反会触怒煞气啊！”我执迷不悟：“生死自有天命。您若真关心我，何不留下作伴？”他叹道：“罢了，我在门外守着。若见异状，唤一声我便进来。”【原文】余乃张灯入室，见铺设宛然，而音容已杳，不禁心伤泪涌。又恐泪眼模糊，失所欲见，忍泪睁目，坐床而待。抚其所遗旧服，香泽犹存，不觉柔肠寸断，冥然昏去。转念待魂而来，何遽睡耶？开目四视，见席上双烛青焰荧荧，缩光如豆，毛骨悚然，通体寒栗。因摩两手擦额，细瞩之，双焰渐起，高至尺许，纸裱顶格，几被所焚。余正得藉光四顾间，光忽又缩如前。此时心舂股栗，欲呼守者进观，而转念柔魂弱魄，恐为盛阳所逼，悄呼芸名而祝之，满室寂然，一无所见。既而烛焰复明，不复腾起矣。出告禹门，服余胆壮，不知余实一时情痴耳。【译文】我点亮灯笼独自进屋，见房中布置一如芸生前模样，可音容笑貌早已消散，不禁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又怕泪水模糊双眼错过相见，强忍悲痛瞪大眼枯坐床沿等待。手指抚过她留下的旧衣，仿佛还残留着淡淡体香，刹那间肝肠寸断，昏昏沉沉几乎晕厥。猛然惊醒：魂魄若来，岂能此时睡去？睁眼环顾四周，只见案头两支蜡烛青焰幽幽，火苗缩成豆粒大小，惊得我寒毛倒竖浑身战栗。搓热双手按在额前细看，烛焰竟渐渐蹿起，直烧到一尺多高，险些燎着纸糊的顶棚。正借着火光四下张望时，火苗又缩回原状。此刻心跳如擂鼓，双腿抖如筛糠，本想唤张禹门进来壮胆，转念怕芸的弱魂被活人阳气冲散，只得轻唤她名字祝祷。满室死寂，一无所见。片刻后烛光复明，却不再升腾。出门告知张禹门，他佩服我胆量过人，却不知我不过是情痴入骨罢了。【原文】芸没后，忆和靖“妻梅子鹤”语，自号梅逸。权葬芸于扬州西门外之金桂山，俗呼郝家宝塔。买一棺之地，从遗言寄于此。携木主还乡，吾母亦为悲悼；青君、逢森归来，痛哭成服。启堂进言曰：“严君怒犹未息，兄宜仍往扬州，俟严君归里，婉言劝解，再当专札相招。”【译文】芸去世后，我忆起林和靖“梅妻鹤子”的典故，自号“梅逸”。暂且将她葬在扬州西门外金桂山（当地俗称郝家宝塔），买下一方墓地，依她临终所托暂厝于此。带着灵牌归乡时，母亲见之亦潸然泪下；青君、逢森归家奔丧，披麻戴孝痛哭不止。弟弟启堂劝道：“父亲余怒未消，兄长不如暂回扬州避居。待父亲归乡后，我婉言相劝，届时再修书请兄回家。”【原文】余遂拜母，别子女，痛哭一场，复至扬州，卖画度日。因得常哭于芸娘之墓，影单形只，备极凄凉，且偶经故居，伤心惨目。重阳日，邻冢皆黄，芸墓独青。守坟者曰：“此好穴场，故地气旺也。”余暗祝曰：“秋风已紧，身尚衣单，卿若有灵，佑我图得一馆，度此残年，以待家乡信息。”【译文】我跪别母亲，与子女相拥痛哭一场，又回到扬州以卖画为生。时常独自到芸的坟前恸哭，形单影只，满目凄凉。偶尔路过旧居门前，更觉触目伤怀。那年重阳节，四周坟冢草木皆黄，唯芸的坟头青草萋萋。守墓人说：“这是块风水宝地，地气旺盛的缘故。”我抚着墓碑暗自祝祷：“秋风渐紧，我仍衣衫单薄。你若泉下有知，请保佑我谋个差事熬过寒冬，待来年开春再等家乡音讯。”【原文】未几，江都幕客章驭庵先生欲回浙江葬亲，倩余代庖三月，得备御寒之具。封篆出署，张禹门招寓其家。张亦失馆，度岁艰难，商于余，即以余赀二十金倾囊借之，且告曰：“此本留为亡荆扶柩之费，一俟得有乡音，偿我可也。”【译文】不久后，扬州的幕僚章驭庵先生要回浙江安葬亲人，请我暂代他的职务三个月，这才得以备齐过冬的衣物。任期结束后，张禹门邀我住到他家。张禹门也失了差事，年关艰难，与我商量。我便将仅有的二十两银子倾囊相借，并告知：“这钱本是留着护送亡妻灵柩回乡所用，待你得到家乡音讯后，再归还即可。”【原文】是年即寓张度岁。晨占夕卜，乡音殊杳。至甲子三月，接青君信，知吾父有病，即欲归苏，又恐触旧忿。正趑趄观望间，复接青君信，始痛悉吾父业已辞世。刺骨痛心，呼天莫及，无暇他计，即星夜驰归，触首灵前，哀号流血。呜呼！吾父一生辛苦，奔走于外。生余不肖，既少承欢膝下，又未侍药床前，不孝之罪，何可逭哉！【译文】这年便寄居在张家过年。每天早晚占卜问卦，家乡音讯全无。到甲子年（1804年）三月，接到青君来信，得知父亲患病，本欲立刻回苏州，又恐重燃旧日嫌隙。正当进退两难之际，忽又收到急信，才知父亲竟已撒手人寰。霎时如利刃穿心，仰天悲号悔之晚矣，顾不得其他，连夜赶路奔丧。在灵柩前叩首至流血，哀嚎不止。可叹啊！父亲一生奔波劳苦，常作异乡游子。我这不孝子既未能在膝前尽孝，又未能在病榻侍奉汤药，这等不孝之罪，如何能够逃脱啊！【原文】吾母见余哭，曰：“汝何此日始归耶？”余曰：“儿之归，幸得青君孙女信也。”吾母目余弟妇，遂默然。余入幕守灵，至七终，无一人以家事告，以丧事商者。余自问人子之道已缺，故亦无颜询问。【译文】母亲见我痛哭，问道：“你怎的今日才回来？”我答：“儿子能回来，多亏青君孙女来信告知。”母亲闻言看向弟媳，便不再言语。我进灵堂守丧直至七七之期，期间无一人向我告知家中事务，亦无人与我商议丧仪安排。自忖身为人子已失尽孝道，实无颜面开口过问。【原文】一日，忽有向余索逋者，登门饶舌。余出应曰：“欠债不还，固应催索，然吾父骨肉未寒，乘凶追呼，未免太甚。”中有一人私谓余曰：“我等皆有人招之使来，公且避出，当向招我者索偿也。”余曰：“我欠我偿，公等速退。”皆唯唯而去。余因呼启堂谕之曰：“兄虽不肖，并未作恶不端，若言出嗣降服，从未得过纤毫嗣产。此次奔丧归来，本人子之道，岂为争产故耶？大丈夫贵乎自立，我既一身归，仍以一身去耳。”言已，返身入幕，不觉大恸。叩辞吾母，走告青君，行将出走深山，求赤松子于世外矣。【译文】某日，突然有人上门讨债，吵嚷不休。我出面应对道：“欠债不还固然该催，但家父尸骨未寒，你们此时上门逼债，未免太过无情！”其中一人私下对我说：“我们是被指使来的，您暂且避一避，该找那背后指使之人讨债才是。”我断然道：“我欠的债我自会还，诸位请回吧！”众人悻悻散去。我随即叫来弟弟启堂，正色道：“兄长虽不成器，却从未作奸犯科。若说过继一事——我从未拿过分毫嗣产！此次归家奔丧，只为尽人子本分，难道是来争家产的吗？大丈夫贵在自立，我孤身归来，自当孑然离去！”说罢转身回到灵堂，悲从中来，伏棺痛哭。随后叩别母亲，告知青君：“我欲入深山，从此遁世离尘。”【原文】青君正劝阻间，友人夏南薰（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两昆季寻踪而至，抗声谏余曰：“家庭若此，固堪动忿，但足下父死而母尚存，妻丧而子未立，乃竟飘然出世，于心安乎？”余曰：“然则如之何？”淡安曰：“奉屈暂居寒舍，闻石琢堂殿撰有告假回籍之信，盍俟其归而往谒之？其必有以位置君也。”余曰：“凶丧未满百日，兄等有老亲在堂，恐多未便。”揖山曰：“愚兄弟之相邀，亦家君意也。足下如执以为不便，西邻有禅寺，方丈僧与余交最善，足下设榻于寺中，何如？”余诺之。【译文】青君正含泪劝阻时，好友夏南薰（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兄弟循着踪迹找上门来，高声劝阻我道：“家中遭此变故固然令人悲愤，但你父亲去世但母亲尚在，妻子离世而孩子尚未成年，竟要抛家弃子遁入空门，于心何安？”我茫然道：“那该如何是好？”淡安道：“暂且委屈你住在我们家中。听说石琢堂大人即将告假回乡，何不等他回来后再去拜访？他定会为你谋个差事。”我犹豫道：“我丧期未满百日，兄长家中尚有高堂，恐怕多有不便。”揖山接话：“我们兄弟相邀，原是家父的意思。若你实在觉得不便，西邻有座禅寺，方丈与我交情甚笃。你在寺中暂住如何？”我点头应允。【原文】青君曰：“祖父所遗房产，不下三四千金，既已分毫不取，岂自己行囊亦舍去耶？我往取之，径送禅寺父亲处可也。”因是于行囊之外，转得吾父所遗图书、砚台、笔筒数件。【译文】青君道：“祖父留下的房产价值不下三四千两银子，既然您分文不取，难道连自己的随身行李也要舍弃吗？我去取来，直接送到禅寺父亲住处便是。”因此除了随身行李外，还带回了父亲留下的书籍、砚台、笔筒等几件文房器物。【原文】寺僧安置余于大悲阁。阁南向，向东设神像，隔西首一间，设月窗，紧对佛龛，本为作佛事者斋食之地，余即设榻其中。临门有关圣提刀立像，极威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