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武帝萧衍《易》学思想新探

梁武帝萧衍《易》学思想新探

南校和北校之间的差异清楚地反映在易学风格的不同领域。南朝《易》学宗王弼,北朝宗郑玄是学术界一般的看法。这种粗线条的描述并不能全面具体地体现南北朝复杂的思想状况。本文以萧衍易学思想为切入点,力求展现南朝时期易学思想多元复杂的传布状况。周弘正曾启梁武帝《周易》疑义五十条,又请释《乾》《坤》、二《系》,梁武帝诏答曰:“设《卦》观象,事远文高,作《系》表言,辞深理奥,东鲁绝编之思,西伯幽忧之作,事逾三古,人更七圣,自商瞿禀承,子庸传授,篇简湮没,岁月辽远。田生表菑川之誉,梁丘擅琅邪之学,代郡范生,山阳王氏,人藏荆山之宝,各尽玄言之趣,说或去取,意有详略。近搢绅之学,咸有稽疑,随答所问,已具别解。知与张讥等三百一十二人须释《乾坤》《文言》及二《系》,万机小暇,试当讨论。”1梁武帝言语当中对于王弼之学极为推崇,而对梁丘之学也颇为看重。台湾学者黄庆萱以此认为梁武帝的师承家法就是“远祧梁丘,近宗王氏”。2与其说梁武帝师承梁丘、王弼两家,不如说此两家的思想更为梁武帝所重。在南朝时,学者讲究“师心自任”,师承家法不太为时所重。京房《易》、郑玄《易》等多家思想在萧衍的《易》学中都有所体现,甚至佛教思想也影响了萧衍对于《易》的理解。而且不仅如此,萧衍治《易》,也多有自己的发明。萧衍的《易》学呈现出多种思想并存的特点。一、王僚的“易”学与“无”萧衍的《易》学思想主要是宗于王弼。在大同三年,梁武帝与朱异等人会见东魏来使李业兴时,辩难经义,期间梁武帝论及《周易》等问题时,全部采用王弼玄学《易》的观点。衍又问:“《乾卦》初称‘潜龙’,二称‘见龙’,至五‘飞龙’。初可名为虎。”问意小乖。业兴对:“学识肤浅,不足仰酬。”衍又问:“《易》曰太极,是有无?”业兴对:“所传太极是有,素不玄学,何敢辄酬。”3梁武帝的关于“乾卦”用“龙”还是“虎”的问题并不是在玩文字游戏,这是本于王弼注《周易》“得意忘象”的方法而提出的问题。王弼在《明象》一文中抨击了汉儒执著于象数,甚至不惜穿凿以不韪经文文字的弊病。“是故触类可为其象,合义可为其徵。义苟在健,何必马乎?义苟在顺,何必牛乎?爻苟在顺,何必坤乃为牛?义苟应健,何必乾乃为马?而或者定马于乾,案文责卦,有马无乾,则伪说滋蔓,难可纪矣。互体不足,遂及卦变;变又不足,推致五行。一失其原,巧愈弥甚。从复或值,而义无所取。盖存象忘意之由也。忘象以求其意,意斯见矣。”4梁武帝问题背后隐含的意思就是注释《周易》应不应该“得意忘象”,而李业兴师从北朝大儒徐遵明,习郑玄《易》,治《易》路数正是言互体、五行以案文责卦。面对梁武帝的问题,李业兴心中难免反对,不过出于外交礼仪,只能无奈说自己“学识肤浅。”关于“太极”的问题,更是值得深入的关注。对“太极”是“有”是“无”的不同理解是王弼玄学《易》与郑玄代表的象数《易》学最大的不同之处。王弼对于“太极”的解释,保存在韩康伯的《系辞注》中:“演天地之数,所赖者五十也。其用四十有九,则其一不用也。不用而用以之通,非数而数以之成,斯易之太极也。四十有九,数之极也。夫无不可以无明,必因于有。故常与有物之极而必明其所由之宗也。”4王弼主“太极”为“无”。而汉《易》都主“太极”为“有”。马融认为“北辰”即“太极”,《易纬·乾凿度》认为“太极”是元气。郑玄认为“太极”是“极中之道,淳和未分之气也”,又注《乾坤凿度》“太易始著,太极成,太极成,乾坤行”曰:“太易,无也。太极,有也。”萧衍向李业兴追问“太极是有是无”,站在王弼《易》学的立场上,自然主张“太极”是“无”。而李业兴习郑玄《易》学,故答曰:“所传太极是有。”在萧衍《周易大义》中,就其释文来看,学术风格也更近于王弼。例如《否》卦九五爻辞:“休否,大人吉,其亡其亡,系于苞桑。”萧衍释曰:“其亡系于苞桑,斯则乾乾夕惕,仅而后勉。”5苞桑之“苞”,荀爽、陆绩、郑玄都作“包”,而王弼作“苞”,注云:“乃得固也。”4萧衍从王弼。二、神之妙—萧衍《天象论》中的太极观及体用观梁武帝据王弼《易》与李业兴辩难经义,固然是出于学术风格不同,也不无在外交场合凸显南学优于北学的政治意识。因为就萧衍本人的“太极”观来看,并不纯粹服膺王弼以“太极”为“无”的观点。萧衍曾专门撰有《天象论》,探讨天象问题。王弼《易》学关注人事,从人类社会自身去探索命运之谜。萧衍的《天象论》主要吸收了汉代元气论的思想,并且对于“太极”的认识,他有着独特的观点。“自古以来,谈天者多矣,皆不识天象,……《系辞》云‘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元气己分,天地设位,清浮升乎上,沉浊居乎下,阴阳以之而变化,寒暑用此而相推,辨尊卑贵贱之道,正内外男女之宜,清浮之气,升而为天,天以妙气为体,广远为量,弥覆无不周,运行来往不息,一昼一夜,圆转一周,弥覆之广,莫能测其边际,运行之妙,无有见其始终。不可以度数而知,不可以形象而譬,此天之大体也。沉浊之气,下凝为地,地以土水为质,广厚为体,边际远近,亦不可知,质常安伏,寂而不动,山岳水海,育载万物,此地之大体。天地之间,别有升降之气,资始资生,以成万物,《易》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至哉坤元,万物资生。’资始之气,能始万物,一动一静,此乃天之妙用,非即天之妙体。资生之气,能生万物,一翕一辟。或此亦地之别用,非即地之妙体。”在《天象论》中,萧衍受“元气”论影响,认为“太极”为天地生成之前的“混沌元气”,这与向李业兴发难时所持的以“太极”为“无”的观点不同,这里的“太极”更近似于郑玄所言“极中之道,淳和未分之气”。萧衍以“太极”为“元气”,也接受了《乾凿度》中宇宙生成的模式:“太极”生“两仪”就是清浮元气上升成天,沉浊元气下降为地的过程。不过与汉代宇宙生成论不同的是,萧衍构建了“大体”的概念,他认为天地都有各自的“大体”,“大体”运行玄妙,不能测其边际。万物资始资生,都有赖于此。萧衍对于“大体”的描述更近似于本体,又不同于《乾凿度》中的“元气”。这是萧衍思想比汉代思想的进步之处。萧衍又进一步提出“姿始之气”能“始万物”,“资生之气”能“生万物”,不过这只是天地之“妙用”而不是天地之“妙体”。萧衍提出了“体、用”这一对玄学惯用的概念来解释乾坤、天地。朱伯崑认为“此种体用观,来于佛教哲学”6,萧衍言“妙体”“妙用”,确实有着比较明显的佛学痕迹。朱伯崑还认为:“王弼于《老子注》中亦提出体用范畴,但没有用来解释《周易》中的义理,以体用解释乾坤卦义,就现传下来的资料看,较早见于萧衍的著作。”6总之,萧衍在《天象论》中体现的思想既有汉易的因素,又受玄学思维模式的影响,甚至还有佛学思想的痕迹,显露出萧衍易学思想来源的复杂。三、纳甲说,西汉时期实践中,整体不设京房以纳甲为国际诸法萧衍虽在国学立郑玄《易》学,可是他本人却对郑玄学说不很认同。相对而言,萧衍更为推重京氏《易》。萧衍撰有《钟律纬》,其中对于郑玄爻辰说进行了批评。《钟律纬》云:“案律吕,京马郑蔡,至蕤宾,并上生大吕,而班固律历志,至蕤宾,仍以次下生。若从班义,夹锺唯长三寸七分有奇,律若过促,则夹锺之声成一调。中吕复去调半,是过於无调,仲春孟夏,正相长养,其气舒缓,不容短促,求声索实,班义为乖。郑玄又以阴阳六位,次第相生。若如玄义,阴阳相逐,生者止是升阳,其降阳复将何寄?就筮数而论,乾主甲壬而左行,坤主乙癸而右行,故阴阳得有升降之义。阴阳从行者,真性也。六位升降者,象数也。今郑乃执象数以配真性,故言比而理穷,云九六相生,了不释十二气所以相通。郑之不思,亦已明矣。案京房六十,准依法推,乃自无差,但律吕所得。……房妙尽阴阳,其当有以,若非深理难求,便是传者不习,比敕详求,莫能辨正,聊以馀日,试推其旨,参校旧器,及右夹锺玉律,更制新尺,以证分豪,制为四器,名之为通。……”7萧衍非常推崇京房的律历学说。“京房六十”是从十二律推衍而来,十二律又分阴阳两类,六阳律为黄钟、大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六阴律为林钟、南吕、夹钟、大吕、应钟、中吕。按《淮南子·天文训》,十二律配以十二月,十二支如下:无射九月,戌南吕八月,酉夷则七月,申应钟十月,亥蕤宾五月,午大吕十二月,丑姑洗三月,辰夹钟二月,卯大簇正月,寅中吕四月,巳黄钟十一月,子林钟六月,未以上十二月,奇数月为阳,偶数月为阴,按此说法,十一月、五月为子、午;十二月、六月为丑、未。以此配乾坤父母卦,乾卦初爻为子,由下到上,按阳支的顺序,配以子、寅、辰、午、申、戌。坤卦初爻为未,按阴支的顺序,配以未、巳、卯、丑、亥、酉。“就筮数而论,乾主甲壬而左行,坤主乙癸而右行,故阴阳得有升降之义。”萧衍以此理论来驳斥郑玄的说法,此处“筮数”是指京房的纳甲筮法。纳甲是说,八宫卦各配以十干,其各爻又配以十二支。京房在《易传》中说:“分天地乾坤之象,益之以甲乙壬癸。”此是说,乾坤两卦象,分内外卦,乾卦内卦纳甲,外卦纳壬,坤卦内卦纳乙,外卦纳癸。惠栋《易汉学》中有京房《八卦六位图》,其中对纳支说做了说明:乾卦六爻,从初爻至上爻,配子、寅、辰、午、申、戌,坤卦六爻配未、巳、卯、丑、亥、酉。8朱伯崑先生认为京房的纳甲说来源有二。一是配以十干,出于《说卦》以乾坤为父母卦,一是配以十二支,来于律历。可以说,“京氏易纳甲、纳支等主要是将历法引进易学”9。京房的纳甲说简单图示如下:《乾》《坤》——壬戌(9月)——癸酉(8月)——壬申(7月)——癸亥(10月)——壬午(5月)——癸丑(12月)——甲辰(3月)——乙卯(2月)——甲寅(1月)——乙巳(4月)——甲子(11月)——乙未(6月)纳甲说与律历紧密相关,萧衍在论律时尊京房易学。萧衍说“乾主甲壬而左行,地主乙癸而右行”,左行为阳升,指六阳支按顺数排列,右行为阴降,指六阴支按逆数排列。这种说法肯定了京房纳甲说阴阳分行,阳升阴降的思想。郑玄注《易》的爻辰说,是将乾坤十二爻与十二辰相配,以此来注解经文。郑玄爻辰说图示如下:《乾》《坤》——戌(9月)——巳(4月)——申(7月)——卯(2月)——午(5月)——丑(12月)——辰(3月)——亥(10月)——寅(1月)——酉(8月)——子(11月)——未(6月)郑玄爻辰说不同于京房,郑氏《坤》六爻自初至上分别配未、酉、亥、丑、卯、巳,而京房之说《坤》六爻依次配未、巳、卯、丑、亥、酉。虽然二者都是起自未,但是郑玄是顺势配地支,而京房是逆势配地支。郑玄爻辰说中,乾卦由初至上表现为阳升而顺数,为左行,坤卦由初至上仍为顺数,即为左行,左行为阳升,这与《乾凿度》中主张的“乾贞于十一月子,左行,阳时六;坤贞于六月未,右行,阴时六,以奉顺成其岁”的“天道左行,地道右迁”的观点冲突,它不能表达阴阳之气消息升降的运动规律。因此萧衍批评道“郑玄又以阴阳逐生者正是升阳,其降阳将复何寄?”在萧衍看来,天地的根本规律是阴阳消息、循环不息,卦爻象就要表达天地之规律。萧衍认为郑玄的爻辰说不能体现天地阴阳消息,阴阳相生的真性,因此萧衍说:“阴阳从行者,真性也,六位升降者,象数也。今郑乃执象数以配真性,故言比而理穷。云九六相生,了不释十二气所以相通,郑之不思亦已明矣”。其实郑玄易学中也有十二消息卦说。“十二消息卦本来就含有卦变的内容,但马郑只取十二消息卦主一年十二月之说,这一点在郑玄《易》注及《易纬》中,也可以清楚地认识到。”10萧衍重京房《易》也是与其重阴阳、卜筮有关。史称萧衍“阴阳纬候,卜筮占决,并悉称善。”11梁大同元年(公元535年),同泰寺火灾。萧衍从占筮中寻解。“召太史令虞履筮之,遇《履》。……帝曰:‘斯魔鬼也。酉应见卯,金来克木,卯为阴贼。鬼而带贼,非魔何也。孰为致之?酉为口舌,当乎说位。说言乎《兑》,故知善言之口,宜前为法事。’”12“金来克木”是应用象数易学中的五行学说,“卯为阴贼”是出于干宝的“纳甲应情之例”。13干宝宗京房易学,萧衍占筮采用京房《易》学理论。四、萧衍对《文言》的批评萧衍易学不仅仅吸取各家之长,而且不拘一格,自有创见。萧衍曾云:“文言,文王所制。”5对于《文言》作者,易学史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史记·孔子世家》中曾言“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汉志》亦从此说。魏晋南北朝是一个思想解放的时期,此时学者对于前人说法多有质疑。据尚秉和先生所言,三国时姚信、南齐时刘瓛等人都对《文言》有自己的看法。14萧衍也语出惊人,否定了孔子作《文言》的说法。不过文言不会是文王所作,现在已成学界定论。萧衍也重视以政治人事说《易》。《净业赋》序云:“……因尔登庸,以从王事,属时多故,世路屯蹇,有事戎旅,略无宁岁,上政昏虐,下竖奸乱,君子道消,小人道长,……”7世路遭逢“屯蹇”,正是“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