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协德巴莱》成还是败

《赛协德巴莱》成还是败

无论是喜欢《赛德巴巴》的人，都应该认识到这是一部非常重要且独特的电影。从电影的起源到最终结果的转变，以及这些年在不同地区上演的中国电影，都应该是不同的。他们一定在电影史上发挥着一席之地。就商业面来说,这一部筹划12年,耗资7亿元新台币才得以完成的“另类大片”,竟然真的能够按编导魏德圣的意愿摄制成片长近5小时的巨制,并在台湾、香港、北美等地以上下两集公映完整版,中国大陆和其它国际市场则公映154分钟的国际版后,竟然依靠票房分账和各种版权费赚回高昂的投资而不用亏本,不能不称为华语电影的“奇迹”;就艺术面来说,如此意识形态鲜明强烈的一部历史电影,竟能同时获得两岸的肯定,先后获得台湾的金马奖和内地的华语电影传媒大奖“最佳影片奖”,而且还在威尼斯电影节正式参赛,又进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最后9部的入围名单,显然也是不得了的一种成功。然而,此片在两岸舆论界和电影观众之中也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在台湾,影评界几乎一面倒的叫好,但好些观众(尤其女性)对影片“过分暴力”的出草画面非常抗拒,对编导“赛德克族为了血祭祖灵就可以滥杀无辜”的历史观更难以接受,因此看完上集《太阳旗》而拒绝看下集《彩虹桥》的人颇多;而在中国大陆,当《赛德克·巴莱》2011年9月在威尼斯首映国际版时曾遭到大陆媒体刊登相当多负面的评论,但此片于2012年5月正式在内地市场公映时,各界评论却一致赞好,但也无法引起一般观众到戏院观看此片的兴趣。换言之,《赛德克·巴莱》至今是“成”多于“败”,但“成”与“败”之间在各地的际遇落差颇大,其中的道理何在?它所代表的意义又是什么?这个“成败之谜”实在值得我们好好探讨。众所周知,《赛德克·巴莱》是一部根据1930年发生在台湾的一段史实“雾社事件”改编而成的电影,内容主要是描述赛德克族头目莫那·鲁道率领其他六个部落的原住民勇士共300多人合力反抗日本统治者的压逼,10月27日在雾社起义,当天砍杀了130多名日本人,杀伤了210多人,包括警察和妇孺,两天后便遭日方全力镇压报复,双方激战40余天,最终赛德克人几乎遭到灭族的悲壮故事。就影片所呈现的,魏德圣创作本片显然不是“以娱乐为手段、逐利为目标”的商业电影逻辑在运作,而是要穷尽他所能支配的一切资源,在大银幕上重现他心目中的那一场雾社事件的来龙去脉“原貌”,尤其要让观众深入了解事件发生背后的“原因”,亦即:“雾社事件”绝不是寻常意义的抗日战争,而是赛德克人要从日本统治者手中赢回民族生命尊严,即莫那·鲁道口中一再强调的“祖灵”(Gaya)的一场“宗教战争”。当魏德圣将影片的主题拔高到“生命尊严”这个高度,他俨然已取得了道德上的“政治正确性”,并从而使影片散发出一种浓烈得使人莫之能御的“气场”,很容易使信服者在观影时产生热血沸腾的心灵冲击。创作者以如此强烈的“宗教情怀”来拍摄大片,在华语电影界是绝无仅有的。我们试将同期另一部性质类似的大片——张艺谋的《金陵十三钗》——拿来跟《赛德克·巴莱》互相比较一下,就可以发现前者号称花了6亿人民币制作,却只是从头到尾充满了商业算计的俗品,除了留下国内市场的6亿票房之外,亳无其它“价值”可言,跟后者的分量和贡献相比高下立判。此中道理,诚如导演陈国富在观影后所言:“《赛德克·巴莱》是一部有灵魂的大片!”魏德圣制作本片的强烈使命感,自然从内到外都影响了他对《赛德克·巴莱》的处理方式。在投资规模上,这明明是一部好莱坞“英雄抗暴史诗片”级别的商业大片,由梅尔·吉布森执导的《勇敢的心》是它最理想的参照,但事实上,魏德圣舍弃了这种常规性的做法,反而参照梅尔·吉布森执导的另外两部剑走偏锋的冷门之作《耶稣受难记》和《阿波卡猎逃》,前者的浓厚宗教气息和冷僻的希伯莱古语对白,后者的原住民生活和马雅古语发音,都可以在《赛德克·巴莱》中看到鲜明的印记。为了达到他心目中的理想和创新,魏德圣决定冒险走一条没有人走过的纲索:在影片的外观上,以豪华制作、大片场面和暴烈的武打及战争动作做包装,稳住影片的商业性;但在本质上,他却拿本片当作一部言志的艺术片来拍,不但直白地以大量思辩性的对白来讨论民族的尊严、生命的价值、文明与野蛮的对抗等哲学性议题,又大量填塞原住民歌舞、祭典仪式和生活习惯的记录,好像要用一套电影放尽所有赛德克族的文化和思想,藉此留下一个时代印记,不这样做彷佛以后就没有机会了。魏德圣敢于拿7亿元来作这一场完全违反电影业理性思维的豪赌,只因为他相信自己可以赌赢!到了把“我相信”作为判断事情最后准则的时候,那已经是一种彻底的“宗教情怀”了。当初梅尔·吉布森甘心自己投入2000万美元用那种方式拍摄《耶稣受难记》,其心理状态应该是差不多的吧?看过《导演·巴莱》一书的读者,应该都可以鲜明地感受到魏德圣具有非常倔强而偏执的个性,有时候甚至像个偏执狂。他一再气愤难平地责怪那些有钱人不肯投资《赛德克·巴莱》十分可恶,因为他愿意为此片投入他“所有的钱”,而对方却坐拥大笔金钱而不愿意投入一分!但他忘了(或是不愿面对)一个事实:拍摄《赛德克·巴莱》对魏德圣本人而言是一个使命,而对那些创投公司(或是有钱的商人)而言只是一笔将本求利的生意,意义是完全不一样的!当有钱人经过理性评估认为这个案子无利可图而不愿扔钱下去,那又有什么错呢?有什么好埋怨的呢?正如Intel前CEO安迪·葛洛夫所说的:“唯偏执狂才能生存!”带种的汉子魏德圣以信徒般的决心和毅力,在克服了种种困难之后把不可能的任务变成了可能,这种精神和气魄无疑是值得所有人敬佩的。《赛德克·巴莱》大部分的成功奠基在导演魏德圣的“个人因素”上面,甚至他可以把“借钱拍片”这种负面因素成功转化为宣传上的正面力量,令不少台湾观众光是冲着“为魏德圣加油”的理由就到戏院购票捧场,你不得不说这种行为多少也沾上一点“精神感召”的宗教色彩。当魏德圣自认为他已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加上前述的“偏执狂性格”和“宗教使命感”作祟,便很容易产生“我就是真理”的幻觉,认为他在《赛德克·巴莱》中呈现的“雾社事件”就是“最正确的历史”,他让莫那·鲁道在片中所说的对白就是对赛德克祖训(Gaya)“最正确的诠释”。这种非常态的高度自信,令到魏导在拍摄《赛德克·巴莱》一片时得以无视一切束缚勇往直前,完全按他心中的图景去创作。最后的成品虽然在艺术和技术的专业表现上虽仍存在不少瑕疵,但整体的气魄表现却痛快淋漓,流露出华语电影中罕见的一种“高贵的野蛮”。在某种意义上,本片堪称“伟大”。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意《赛德克·巴莱》是一部“伟大之作”,因为在某些最核心的观念上,本片已越过了“人性的红线”,它那种“太超过”的处理方式,令人对本片的“主题价值”无法苟同。笔者就是这些人之一。《赛德克·巴莱》的主题在于“民族尊严”,而赛德克人的“民族尊严”则具体落实在猎场、出草、祖训(Gaya)这三件事情上。魏导在片中用了非常多篇幅来反复诠释这三个令大部分观众(也就是汉人观众)感到陌生和费解的名词,让人了解它们对原住民的历史、文化,甚至生命价值上所具有的不可替代的重要意义,基本上他已达到目的。其中有两场画龙点睛的对白戏拍得相当精彩,完全把“雾社事件”不得不发生的原因和此事件可能导致的严重后果交代得清楚透彻。第一场是已决定起事的莫那·鲁道(林庆台饰)在溪谷中遇上日化的山地警察花岗一郎(徐诣帆饰),此时花岗一郎已警觉到这名马赫坡社的头目意图不轨,遂辗转表达日本政府对原住民的好照顾,对族人是有利的,劝喻莫那打消此意,但莫那·鲁道反过来义正辞严地数落日本统治者的狡猾和日本警察对族人的压迫,使他们不再能成为“真正的赛德克人”,最后还质问花岗一郎,在他死后到底是选择进入日本神社,还是要走过彩虹桥到赛德克的祖先那里?“民族认同”的两难处境,几乎使花岗一郎落荒而逃。其后莫那坐在小瀑布旁的岩石上抽烟,他父亲鲁道·鹿黑(曾秋胜饰)的灵魂现身,父子俩意味深长地进行了一大段民族歌谣的二重唱,父灵慢慢走向对面的七色彩虹之后消失。这段深入莫那·鲁道内心世界、具有“魔幻写实”色彩的点题戏,以祖灵认可的信仰基础解释这次赛德克人大出草行动的正当性,拍得非常精彩动人,观众之中无论是否能接受莫那·鲁道的说辞,应该都能感受到他那“明知不可为却不得不为”的英雄气慨和无奈喟叹。另一场点题戏是在赛德克人集结起事前夕,已知道悲剧将发生的花岗一郎拼命奔跑到马赫坡社,冲进屋里再度力劝莫那·鲁道不要起事,因为他们是打不过日本人的,何必作无谓的牺牲。此时莫那·鲁道用他的如电双目盯着花岗一郎,对他说出了本片最著名的两句对白:“如果文明是要我们卑躬屈膝,那我就让你们看见野蛮的骄傲!”花岗一郎终于决定投向族人那边,主动说出警察派驻所放有一百多条枪和很多子弹,而且他可以先知会到时当班的花岗二郎协助。事后的发展,起事的赛德克勇士果然是仰赖这一批抢来的日本枪和子弹来反抗日本人,若是依靠莫那·鲁道放在床底下的那桶火药(可笑的是靠长期买火柴累积下来的)和埋藏在地底下的那些腐朽枪枝,“雾社事件”根本闹不起来。剧情发展到这里,基本上都顺理成章,尽管残酷的杀戮场面和“出草”镜头太多仍然招来一些非议,但仍在合理范围之内。然而,魏德圣似乎唯恐他所诠释的“血祭祖灵”场面仍不够震撼力,竟特别创造了一个历史上没有记载的虚构人物——少年学生巴万·那威(林源杰饰),先将他塑造成类似青年莫那·鲁道(大庆饰)接班人,身上同样具有极为浓厚的个人英雄主义色彩。从学校运动会的举事开始,巴万的戏份便越来越重,到了以战斗为主的下集《彩虹桥》时更俨然成了满场飞的“小战神”。这个年纪轻轻的赛德克少年因为出草时表现英勇,提前获得纹面资格,因此在他壮烈牺牲之后便可以跟其它成年勇士一同走上彩虹桥,变成“赛德克·巴莱”——一个真正的人。显然,作为编导的魏德圣是十分欣赏并且认同他所创造出来的这个角色。然而,《赛德克·巴莱》之败,主要就败在巴万这个角色和编导透过巴万的行为表现出来的思想。它反映出魏德圣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人道主义者”,而只是一个偏执的“民族主义者”。根据我的理解,一个真正的“人道主义者”应该会坚守以“人”为本位,以“行为是否合乎人性”作为衡量道德的标准。若要将人分类,在位阶上首先要是一个“人”,然后才去区分他是“哪一种人”?若以民族和民族文化来分,则他首先要是一个符合普世道德价值的“人”(例如不能滥杀无辜),然后才能把他归类为“赛德克人”或“日本人”,要求他遵守“赛德克人出草”或“日本人切腹”的民族规范,而不可能因为赛德克人在“雾社事件”的出草行为有道理,就可以同意他们滥杀无辜。尤其是让其实并不懂得所谓“民族大义”的赛德克孩子们先杀日本老师,再杀日本妇孺的滥杀行为(大陆公映版已删剪,编者注),根本是一种丧失人性的疯狂,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也想不明白魏德圣为什么非要在片中安排这一段不可。假如我们都同意日军为了平定雾社事件而投掷毒气弹对付躲在深山中的赛德克勇士是一种丧失人性的疯狂行为,需要加以声讨他们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