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主客观统一的美学思想

朱光潜主客观统一的美学思想

一美学大讨论与朱光潜思想斗争的历史语境2012年7月12日，《北京大学学报》编辑团队寄出了2012年第四期的出版物，并发表了关于朱光潜美学是否“正统客观统一”的辩论。信中写道“考虑到您对此文内容可能有兴趣,我们特向您寄赠本期样刊,期待您拨冗一读,并真诚希望能得到您的指正和反馈”。首先要感谢《清华大学学报》编辑部的信任,期待我参与这样一个重要讨论。对于朱光潜这位在我国当代美学史上如此重要的学者,每一位从事美学研究的人都会非常重视,而1950年代的“美学大讨论”更是我国当代美学发展的一件大事,同样也是每一位中国美学界同行所十分重视的。但由于正在完成其他任务,自己并没有时间再次更加系统地研读朱先生丰厚的论著与历时10余年的美学大讨论中的文章。对此问题发言,自觉底气不足。但本人长期以来确是一直在思考这一问题,因此就将自己的思考写出来供美学界同仁批评。我认为今天再来审视发生在50多年前的“美学大讨论”并非要再次回到当时的论争,而是需要从学术史的角度对其进行深入反思。而所谓反思则是应采取历史主义的立场,将之放到当时与当下的历史语境之中来审视。因此我的重点不在于辨析朱光潜美学思想的主客观统一的性质,而是结合一定的历史语境来审视朱光潜以及那次美学大讨论。首先,发生在1957年的那次美学大讨论是以学术形式出现的一次政治斗争。众所周知,在此之前发生了对于电影《武训传》与《清宫秘史》的批判、对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肃清、对于胡适唯心主义以及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批判以及大规模的知识分子改造运动等等。肇始于1957年的美学大讨论,根据朱光潜的记载,在开始前,中央的有关领导“就已分别向我打过招呼,说这次美学讨论是为澄清思想,不是要整人”。(1)我们猜想,之所以如此,可能是因为美学毕竟离开政治相对较远,但其作为1949年后思想领域批判唯心主义的政治斗争的组成部分却是毋庸置疑的。在此之前,就有学者给朱光潜美学思想定性为封建地主阶级改革论者在文艺理论领域的借尸还魂,作为美学大讨论发端的黄药眠《论食利者的美学》一文将朱光潜定性为“欧洲的反动的资产阶级的学说和中国士大夫的玄学的混血儿”,“整个美学思想体系是敌视中国劳动人民的、反动的、剥削者的美学思想体系”。(2)此后,整个美学大讨论都是围绕对于朱光潜唯心主义美学的批判这一中心展开的。所以我们今天应该从当时的历史语境来审视美学大讨论。政治斗争都是具有明确目的的,这次美学大讨论的目的就是牢牢树立唯物主义的哲学观、文艺为社会服务的文艺观以及“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文学史观,而将与之相反的唯心主义、纯艺术论与非现实主义荡涤干净。同时,这次美学大讨论也是一次与中国现代学术史密切相关的学术思想的斗争。众所周知,现代以来在我国美学与文艺学领域长期存在“社会派”与“纯艺术派”的区分与斗争。“社会派”的代表人物就是周扬与蔡仪。周扬出版了《马克思主义与文艺》、《新的人民的文艺》等书,翻译过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生活与美学》,力倡文艺服务于革命的社会的宗旨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蔡仪出版了《新艺术论》与《新美学》等论著,力倡唯物主义哲学,提出“美在客观”、“典型即美”以及政治高于艺术等。他在《鲁迅先生思想发展窥测》一文中指出,“鲁迅先生自己从来就是把中国革命事业看得比文艺创作更重要些,把政治看得比艺术更重要些。在他的思想里,从来就是政治高于艺术,艺术服从于政治,不单后期如此,就是初期也是如此”,“我们今天学习鲁迅先生,认清艺术是服从政治,政治是领导艺术的”。(3)与之相异,朱光潜等则强调所谓“纯艺术”的。这样两种不同的美学与文艺观点在中国学术史上是有对立与斗争的。朱光潜在《自传》中写到,自己1933年秋留学欧洲回国后,“当时正逢‘京派’和‘海派’的对垒。京派大半是文艺界的旧知识分子,海派主要指左联。我由胡适约到北大,自然就成了京派人物”。(4)很明显,这里的“京派”就是强调“纯艺术”的一派,而“海派”就是以周扬为代表的强调文艺服务于社会的“左联”。这两派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是有着长期的分歧与争论的。朱光潜曾经在其著名的写于抗战时期的《谈文学》中写道:“但是我深深地感觉到‘口号教条文学’在目前太流行,而中国新文学如果想有比较大的前途,就必须作家们多效忠于艺术本身。他们须感觉到自己的尊严,艺术的尊严以至于读者的尊严;否则一味作应声虫,假文艺的美名,做呐喊的差役,无论从道德的观点看或从艺术观点看,都是低级趣味的表现”。(5)从以上的引文中可以看出以周、蔡为代表的“社会派”与朱光潜等为代表的“纯艺术派”之间的明显分歧。可以说,美学大讨论实际上就是这两派的分歧与斗争在1949年后的继续,当然是在另一种政治情势下,以批判唯心主义组成部分之一的政治斗争的形式展开的。朱光潜的“纯艺术”观点处于被批判的态势。再从当时国际美学发展的情势来看。众所周知,现代以来,随着工业文明弊端的显现,传统的认识论哲学、工具理性与主客二分的思维方式开始逐步被生存论哲学、主体间性与现象学思维模式取代。其实,早在1831年黑格尔逝世之后,叔本华就开始以其生命论哲学与美学取代黑格尔的理性主义哲学与美学,而尼采更是以其“上帝之死”宣告西方传统理性主义哲学与美学走向衰落。20世纪以降,以胡塞尔的现象学为标志开始了对于实体性理性主义哲学与美学的解构与冲击的大潮。所谓“美”的实体性研究已经被美感经验与艺术研究所代替。“美”不再是一个客观或者主观存在的实体,而是一种主客体交互作用中的“经验”。“美”的确不是名词而是“形容词”,不是实体判断而是价值判断,不是实体概念而是关系概念,美与美感不是截然相分而是紧密相关,不是先有美而后才有美感,而是两者如电光石火般须臾触碰。这就是我国美学大讨论发生时世界美学的大潮与趋势,因此美学讨论中有关美在主观、美在客观与美在主客观统一等定性,其实并没有多少学术价值,对于美学学科本身没有多少推进。美学大讨论的重要参加者蒋孔阳在1993年所著《美学新论》中关于美与美感的关系写道:它们两者相互循环,我们很难说,有了美就产生美感。因此,从哲学认识论和思维的逻辑顺序来说,是先有存在后有思维,先有物质后有意识,先有美后有美感;但从生活和历史的实践来说,我们却很难确定先有那么一个形而上学的,与人的主体无关的美存在,然后再由去感受和欣赏它,再由美产生出美感来。我们只能说:美和美感都是人类社会实践的产物。在实践的过程中,它们像火与光一样,同时诞生,同时存在。(1)蒋孔阳的认识与论述是改革开放后运用世界美学研究成果对于美学大讨论进行总结的深刻之谈。正如蒋先生所言,美学中的唯物与唯心的区分只能在一位美学家的哲学理论中去探寻。“美”是一种关系、一种经验,或如朱光潜所言是一种“形象”(物乙),只是我们要进一步研究这种关系、经验或形象有没有现实的生活的根源。唯物论者是力主审美经验的现实根源的,而唯心论者则完全将审美经验归结为“直觉”或“主观构成性”。与我国美学大讨论相类似的是,从1950年开始,苏联也进行了一场有关美的本质的大讨论。其代表人物布罗夫就是这场大讨论中“社会派”的代表,“其主要理论贡献是在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框架内确立起了艺术的审美本质,从而开始了以马克思主义认识论阐释审美,以审美丰富、拓展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阐释空间和范围的理论模式”。(2)由此可见,我国的这场美学大讨论很可能是一定程度上受苏联影响的结果。二朱光潜美学思想的贡献现在,我们回过头来再看朱光潜的美学思想。首先,我想说的是,认为朱光潜美学思想是主客观统一是没有问题的,但其美学思想是发展变化的。早在朱光潜美学思想形成之初,其主客观统一的美学思想主要借鉴西方克罗齐、立普斯与尼采等人的理论资源,其实质当然是主观的。他在《文艺心理学》中运用他经常使用的梅花为例说道,“比如见到梅花,把它和其他事物的关系一刀截断,把它的联想和意义一齐忘去,使它只剩一个赤裸裸的孤立绝缘的形象存在那里,无所为而为地去观照它,赏玩它,这就是美感态度了”,又说梅花“对于审美者则是孤立自足的,别无依赖,所以它的价值是内在的”。(3)他自己在美学讨论开始后的1960年也说道:“我过去说美不在物而在物与心的关系上,是从克罗齐的主观唯心论的直觉说出发的,实质上是根本否认物的存在,而肯定物是心造的。”但朱光潜的美学思想是发展的,他在美学大讨论中学习了马克思主义,然后修正了自己的主客观统一的美学观点。他在上面那段话之后接着阐述了自己新近的发展与变化。他说,“艺术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必然有它的现实世界的客观基础;就其透过主观意识来说,艺术也必然有它的主观的一方面。艺术既如此,它的属性之一的美,也就必然如此。这就是我所理解的主观与客观的统一”。(4)朱光潜这里所说的“艺术”其实就是他所说的“形象”,已经明确承认了“艺术”或“形象”的客观现实基础,应该说是有了根本的调整了。对于朱光潜美学思想,我认为不仅要看他在美学大讨论中的情况,而且要看他几十年来对于中国美学所做出的贡献。他从1920年代开始活跃于我国美学领域,直到1980年代,大约有将近60年的时光,他是我国最早的全身心投入美学研究的学者,在西方美学史、文艺心理学、悲剧心理学、诗论以及基础理论等诸多方面均有重要贡献,甚至有不少属开拓之功。他辛勤地翻译了大量西方美学经典,在一定的意义上奠定了我国美学研究的文献基础。从这个角度说,他是我国当代美学研究的奠基人之一。他的贡献是多方面的,我想应该首先看到他对美学研究方法的探索。早在1936年他在《文艺心理学》中评述克罗齐美学思想时,就批判了当时颇为盛行的机械论方法论而力倡有机论方法论。他说,“我们可以概括地说,现代学者多数都承认无论在物理方面和心理方面,有机论都较近于真理。形式派美学的弱点就在信任过去的机械观和分析法。它把整个人分析为科学的、实用的(伦理的在内)和美感的三大成分,单提美感的人出来讨论。它忘记‘美感的人’同时也是‘科学的人’和‘实用的人’。科学的、实用的和美感的三种活动在理论上虽有分别,在实际人生中并不能分开”。(1)其实,尽管有机论哲学与美学研究方法在1920年代西方学者批判机械论时有所涉及,但主要还是来自东方的哲学思维。朱光潜提出“有机论”研究方法还是很有价值与意义的,包括对于今天的生态美学研究都有其意义。当然,他在参加美学讨论后通过学习马克思的艺术生产理论,提出以创造论方法补充反映论也是很有价值的。因为,反映论可以解决科学研究中的认识问题,但不能完全解决艺术审美中人的创造性思维活动问题,而建立在生产实践基础上的人的创造性劳动却可以解决审美中的主观创造作用问题,而且与人的生存紧密相连,具有相当的价值意义。朱光潜美学的主旨如何概括,这也是颇费思量的问题。有学者将之概括为“意象论”,当然有其道理。但朱光潜常常将“意象”称为“客观的形象”。所以我个人认为不妨以“境界论”作为他的美学主旨。理由有二:其一是朱光潜在他的最重要的具有理论建树性的美学论著《诗论》中力倡“境界”之说。他说,“每首诗都自成一种境界”,而所谓“境界”就是“诗对于人生世相必有取舍,有剪裁,有取舍剪裁就必有创造,必有作者的性格和情趣的浸润渗透。诗必有所本,本于自然;亦有所创,创为艺术。自然与艺术媾合,结果乃在实际的人生世相之上,另建一个宇宙”。(2)由此说明,朱光潜对于“境界论”还是非常认可的。其二是“境界论”自王国维创建以来不仅继承了中国古代“意境论”等古典美学内涵,而且吸收了西方叔本华哲学与美学中理性论的元素,是一种中西融合的现代成果,而朱光潜的“境界论”则进一步吸收了克罗齐与立普斯等人的直觉说、移情说等理论元素。因此,可以说“境界论”是中国现代美学融合中西创建的少有的理论成果。当然,朱光潜的“境界论”与王国维有异,但这是一种对话、补充、发展与丰富,值得我们研究吸收。而且,“境界论”包含了较多的中国古代智慧,不仅与“意境说”关系密切,而且与中国古代的“天人之说”也有着密切的关系,已经有诸多当代学者在此基础上提出“天地境界”之说,发展为融会古今中西的当代生态美学,价值不凡,值得我们重视。《清华大学学报》2012年第4期所刊朱先生遗稿中对于西文nature的阐释就融会了中国古代“赞天地之化育”的思想,我认为,这反映了朱先生对于中国古代“天人之说”的重视,很有价值。朱光潜在美学大讨论中还表现出坚持真理修正错误的学术勇气,值得我们学习。他在当时作为被批判对象的情况下,始终秉持坚持真理修正错误的态度。他在讨论的火药味很浓的1957年8月所写《论美是客观与主观的统一》的文章中开诚布公地提出自己的看法。例如,他指出“目前在参加美学讨论者中,肯定美客观存在于外物的人居绝对多数;但是在科学问题上,投决定票的不是多数而是符合事实也符合逻辑的真理”。他还对反映论与美学的关系提出自己的看法,指出“我主张美学理论基础除掉列宁的反映论之外,还应加上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理论”,因为,反映论“没有一个字涉及作为社会意识形态的艺术或审美的反映。我们的美学家们却把列宁的反映论生吞活剥地套用到审美或艺术的反映上去,这就违背了‘文艺是一种意识形态’这个马克思主义关于文艺的基本原则”。他还对于当时十分敏感的“人类普遍性”问题发表自己的看法,认为“阶级性和党性之外是否排除人类普遍性呢?我认为不排除”。(1)当然,朱光潜的美学思想不可避免地有其局限性,正如批评者所言,他作为“纯艺术派”的力倡者尽管有其学术的贡献,但在烽火连天的抗日战争浪潮之中,他那“超越物外”的静观态度不能不说是消极的;他在中西文化激烈碰撞中总体上是立足于西学的,特别是欧洲的克罗齐与尼采等人的美学思想,而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在评价上是偏低的,在借鉴上是偏少的;他自身的“主客观统一论”美学思想长期徘徊在“物甲”与“物乙”的对立之上,不能不说是还没有跳出“二元对立”的魔咒;他后期学习马克思主义是非常可贵,但对于“人化自然”的倡导不能不说是出于对马克思的误读。尽管如此,朱光潜毕竟是中国现代美学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留下的丰厚美学遗产是需要我们很好研究与继承的。三大讨论的历史反照——美学发展的相对落后历史是人类前行的财富,所谓“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我国发生在1950至1960年代的美学大讨论已经距离我们50多年的时间,多数参加者已逐步淡出人们的视野,就连我这个当时的在校文科大学生也已经进入老迈之年。但这的确是我国现代美学史的大事件,需要很好的总结回顾,以利于今后美学事业的发展。我非常不成熟地认为这场美学大讨论是利弊共在的,是一种马克思主义思想教育与学术讨论过度政治化的复杂交融。先说其“利”之所在。这次美学大讨论发生在新中国建立之初,为了巩固政权,在全民中特别是学术界进行马克思主义的教育,并对于唯心主义和纯艺术的观点进行适当批评应该说是必要的。而且,这场大讨论也的确起到了在一定程度上普及马克思主义的作用,特别是《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与《1844年哲学—经济学手稿》在讨论中被各位学者多次运用,对于马克思主义唯物实践论哲学的普及具有较好的效果,对于学术研究中历史唯物主义的运用也是具有成效的;这场大讨论还在相当的程度上普及了美学知识,这场美学讨论经历的时间之长,参加的人数之多,在世界美学史上都是空前的,一时美学这门哲学学科的小分支成为“显学”,这不仅为1980年那场以思想解放为特点的另一次美学大讨论准备了条件,而且也为日后美学的长期发展准备了必要的条件。但这场美学大讨论也给我们留下了太多的教训,那就是学术讨论的过度政治化。学术讨论本应是一种平等的对话,即便是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教育,解决思想领域的问题更应该和风细雨,以理服人,但这场大讨论却采取了政治斗争的方式,即在学术领域搞什么无产阶级压倒资产阶级的方式,将以朱光潜为代表的“纯艺术派”打成“封建阶级与资产阶级思想”、“唯心主义残余”而予以肃清,将“社会派”(既包括客观派也包括其后的客观与社会统一派)树立为唯一正确的马克思主义观点,这造成了学术上的一定的损失。我个人觉得,排除政治因素,“社会派”与“纯艺术派”应该是各有优劣,应该取互补的方式,才有利于中国美学的发展,而不是以一方压倒另一方。从“社会派”来说,更加强调美学与文艺的外部规律,强调美学与文艺的贴近现实生活、为社会与人民服务,这是应该倡导的。但其相对忽视美学与文艺的内部规律,而且对于国际特别是西方哲学与美学新发展一律斥之为腐朽的资产阶级思想而加以排斥,这就使我国美学建设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脱离了世界哲学与美学发展的大道,造成了我国美学发展的相对落后状态。朱光潜在改革开放后多次谈到我国美学学科的落后,这个判断在一定程度上是正确的。而且,在美学大讨论中,与政治上的一边倒相应,过多采取了苏联的哲学与美学成果与发展经验,包括将唯物与唯心之争归之为“两条路线斗争”的理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典型问题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个政治问题”以及文艺是“阶级斗争强有力工具”(1)的理论等等,这都在相当程度上脱离了1949年后大规模阶级斗争基本结束的实际,也脱离了学术的发展规律。而从“纯艺术派”来说,它们在烽火连天的救亡运动中鼓吹“纯艺术”、“超越现实”、“看戏与演戏”、“保持距离”等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