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与亚里士多德的至善思想比较

朱熹与亚里士多德的至善思想比较

“至善”是人类的永恒追求。因此，无论是在西方还是在中国，它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不过,由于社会背景和思维方式等方面的差异,中西至善观在存在着共性之外,也形成了比较鲜明的个性。众所周知,亚里士多德对至善问题的思考在西方古典时代很具有代表性。而在中国古代思想家中,朱熹对至善的研究是比较系统和完整的。故而,对中西两位哲学大家的至善观予以比较就具有了一定的价值和意义。不过,目前尚缺乏这方面比较深入的研究。因此,本文试图就此作一些初步探讨,以期能够得到方家的批评与指正。一、至善的各大特性任何比较都要有一个出发点,对于朱熹和亚里士多德来说,“至善是什么”的问题就是这么一个出发点。总的来说,他们对“至善”在概念上的理解有异有同,而这又和双方的哲学背景有关。亚里士多德是一个自然目的论者,他认定所有的事物都以某种善为目的。1善具有双重含义,其一是事物自身即善,其二是事物作为达到自身善的手段的善。2根据目的与手段的区分,从逻辑上看必定最后达到一种其纯为目的自身并且是所有目的的目的,这就是最高目的,即最高善。可见,善或目的的等级体系观念是亚里士多德实践科学的核心。最高善不但是完善的,它还是自足的,这就是“至善”的观念。因此,至善就包括两方面的内容:第一,从性质上来看最值得欲求,其它善事物的地位比它都要低;第二,从数量上来看自身就是无所缺乏的、自足的和完整的,拥有了它就别无所求。能够同时满足这两点的就是幸福,对于亚里士多德来说,幸福就是至善,幸福是完善的和自足的,是所有活动的目的。所以,对他而言,研究伦理学的意义在于理解个人幸福的性质。这种以幸福为伦理行为终极目的的观点就是幸福主义,而亚里士多德则是这种观点的主要代表。不过,我们仍然要问“幸福是什么”,这个问题的实质是“什么样的生活最令人满意”,而这又需要追溯到“人的特有作用是什么”之类的人的本性问题。3这就涉及到亚里士多德的灵魂学说。在他看来,灵魂是有生命的事物运动的原因。区别于植物灵魂和动物灵魂,人的灵魂具有理性思维的特性,故而可以称为理性灵魂。基于此,亚里士多德给人下了一个著名的定义:人是有理性的动物。理性是人的特有的活动,它是一种区分是非善恶并且趋善避恶的能力。当理性如此指导人的行为时,理性就成为德性。4德性有两类:理智德性和道德德性,它们都是值得称赞的品质。可见,亚里斯多德从幸福出发,进而讨论了德性,他的结论是:幸福就是合乎德性的活动。朱熹主要通过对《大学》三纲领中的“止于至善”一语的诠释来切入对至善问题的思考。“至善”一词是由“至”和“善”二字组合成的,对于朱子来说,“‘善’字轻,‘至’字重。”5因此,应该先搞清“至”字的含义。在对“道盛徳至善”予以解释时,朱子认为“盛也,至也,皆无以复加之词。”6也就是说,“至”具有“无以复加”的特性,它是一个形容词。那么,“无以复加”是什么意思呢?“复,再。没有可以再增加的了。形容达到了极点……泛指各种各样的状态所达到的最高程度。”7就性质而言,“至善”是指“极好”。“凡曰善者,固是好。然方是好事,未是极好处。必到极处,便是道理十分尽头,无一毫不尽,故曰至善。”(《语类》卷十四,第267页)“至善是极好处。且如孝:冬温夏清,昏定晨省,虽然是孝底事,然须是能‘听于无声,视于无形’,方始是尽得所谓孝。”(《语类》卷十四,第267—268页)就数量而言,“至善”是指“最好”。“至善是个最好处。若十件事做得九件是,一件不尽,亦不是至善。”(《语类》卷十四,第268页)因此,至善具有“最高善”和“最完整的善”的意思。从字面意义而言,朱熹的观点同于亚里士多德。在朱子的视野中,“至善”具有多种用法,其中比较常见的是把它看作是对性理某种属性的描述。理是朱熹哲学的最高范畴,他有“性,即理也”8的基本命题。可见,用“至善”来描述的不管是性还是理,它的所指实质上都是相同的。“盖天命之性,纯粹至善。”9“性者,人所禀于天以生之理也,浑然至善,未尝有恶。”(《四书章句集注·孟子集注》,第251页)除此之外,朱子还分析了“至善”的适用对象。“一事自有一事之至善,如仁、敬、孝、慈之类”。(《文集》卷五十,《答周舜弼第十书》,第2337页,全书第22册)“‘明德’,统言在己之德,本无瑕垢处。‘至善’,指言理之极致,随事而在处。”(《文集》卷四十,《答何叔京第十九书》,第1831页,全书第22册)“随处皆有”实际上要表达的就是“每件事都应当有至善”,它强调的是至善具有普遍性。这和亚里士多德所理解的“幸福是至善”具有很大的不同。对于后者而言,至善是一个总体性概念,而且是一个确有所指的概念。而朱子所理解的至善既是一个总体性概念,此时它是最高善和最完整的善的合一;也是一个分殊性概念,它可以和所有的道德行为联结。一件道德行为做到最好,这种弱意义上的至善可以说是“至善”的第一层含义。这种至善固然是朱熹所称道的,但它又是明显不足的,而还需要把一切道德行为都做到最好,这种强意义上的至善可以说是“至善”的第二层含义。但在这两种情况下,朱子的至善概念都未上升到最高。对于儒家和朱熹来说,还存在着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位的至善,即“内圣外王”,这是“至善”的第三层含义。研究者注意到了“内圣外王”是儒学的基本理论架构,却多忽略了它还具有一种崇高境界的意义。“明德,新民,便是节目;止于至善,便是规模之大。”(《语类》卷十四,第260页)也就是说,人们应当在“明德”和“新民”两大领域都促进至善的实现。“明明德”属于“内圣”的个人道德修养层面,而“新民”则属于“外王”的社会政治层面,这就是儒家的“内圣外王”。一旦把“内圣外王”做到极致,这种境界就是至善。可以发现,不管是至善的第一层还是第二层含义,都可以包括在作为至善的内圣外王的内圣层面。至此,我们终于发现了朱熹视野中的真正的至善:内圣外王。二、实现至善的实现路径上文已经论证了亚里士多德和朱熹对于至善概念的相关看法,其中有同也有异。概念层面的各具个性的理解必将会对如何实现至善产生影响,这就是方法问题。简单地说,亚里士多德和朱熹都认为至善是完全可以实现的。不过,进一步的研究将会发现,他们对于至善的实现途径还是存在着明确的分歧。亚里士多德认为,作为至善的幸福就是合乎德性的活动,而人经过努力是可以实现幸福的。德性的区分和灵魂的区分是相适应的,灵魂有一个无逻各斯的部分和一个有逻各斯的部分,于是德性可以区分为理智德性和道德德性。10其中,理智德性和灵魂中的逻各斯部分相对应。理智德性通过教育而生成,而道德德性则是习惯的产物,所以它们都不是自然的,而是人为的产物。德性不是目的,它是使人获得善的手段,从而也是获得幸福的手段。11从这一点看来,他和朱子的观点具有很大不同。朱熹和儒家都把仁义礼智等德性看作是人的先验本性,故而是自然的、是目的。孟子的“仁义礼智根于心”、“我固有之”的说法就是一个明证。《尼各马可伦理学》给我们提供了一系列有德性的人的图画,它告诉人们德性的一大特点就是“中庸”。人身上具有神性的东西就是奴斯(即逻各斯),它是德性中最好的部分。理智德性的实现活动是最好的,这就是沉思。沉思是完善的、最高的幸福,这是由它具有的如下特点决定的:第一,沉思是最高等的一种实现活动;第二,它最为连续、持久;第三,它是最令人愉悦的,具有惊人的快乐;第四,沉思中具有最多的自足性,除了一些生活必须品之外,沉思的人别无所求;第五,它似乎是唯一因其自身就被人喜爱的活动;第五,沉思意味着闲暇;最后,沉思就是人自身的体现。12沉思是智慧的体现,而智慧是理智德性的一个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在古希腊,爱智慧和哲学是同义语。因此,亚里士多德实际上表达的就是,哲学家的生活是最幸福的。道德德性则是在与他人的关系中体现出来的,完全是属于人的活动,它缺乏神性,故而道德德性等其他德性的实现活动就仅仅处于第二好的地位。所以,综合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如下:人们可以通过理智德性和道德德性的实现活动而获得幸福。朱熹认为,至善是一个价值目标,“止于至善”的提法意味着人们应当以至善作为以“明明德”和“新民”为基本表现形式的内圣外王的目标。“止”的意义是什么呢?“止,居也,言物各有所当止之处也。”(《四书章句集注·大学章句》,第5页)从字面意思来看,“止”就是停驻。再具体一些而言,“止者,必至于是而不迁之意。”(《四书章句集注·大学章句》,第3页)它最重要的意思是常住性,这就要求能够长久地停留在善。13“止于”的提法意味着至善是可以实现的,这体现了儒学具有明显的乐观主义情绪。圣人就是实现了至善的代表,他的视听言动全部达到了至善的境界。或许,孔子所说的“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论语·为政》)就是如此。儒学自古就有“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下》)、“涂之人可以为禹”14的说法,故而圣人并非高不可攀,所有的人都有成为圣人的可能性。在朱子哲学中,性理存在于人的心中,“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性则心之所具之理。”(《四书章句集注·孟子集注》,第349页)而性理本身就具有至善的属性,所以,只要人们作“尽心”、“知性”的功夫,则实现至善的性理就是完全可能的。朱熹用《大学》的格物致知论来阐释至善的实现途径。“格物”具有三个要点,它们是即物、穷理和至极,核心点是穷理,但穷理不是在人心上穷而是不能离开具体的外物,而穷理又不能半途而废而必须穷至极处。15致知是人们在通晓事物之理后主观上扩充人的心灵,以达到心与理一。格物的目的是把握“所以然”的物理与“所当然”的伦理。朱熹认为,物理与伦理虽然是两种不同类型的理,但“性即理也”。心虽然具备众理,但其被气稟物欲所蔽而无法显发出来,16故而人们可以通过格物明理,理增一分,则心中之知则长一分。根据其理一分殊的思想,个别事物的物理、伦理有别,但它们是宇宙普遍、统一之理的不同表现,经过格物活动的日积月累,最终是可以达到“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的境界,而这个境界就是“至善”。朱子说道:“格物致知所以求知至善之所在;自诚意以至于平天下,所以求得夫至善而止之也。”(《四书或问·大学或问上》,第7页)根据“一事自有一事之至善”、“至善,随处皆有”的规定性,人们要实现至善必须先知道事之至善,然后再达到并保持至善。对于至善的认识和逐步实现是在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和平天下的阶梯中完成的。要把某件事做到至善,这不难。要把所有的道德行为都做到极致,这很困难。但是实现作为至善的内圣外王,这是最难的了。朱子反复强调人的道德实践要长久地停留在“至善”而不迁,这体现了儒学的理想主义特征。就此而言,亚里士多德则谨慎得多,他认为作为至善的幸福“需要完全的善和一生的时间”17。总的来说,亚里士多德实现至善的思路是主智主义的,而朱熹则是道德主义的。用《中庸》的话来说,亚里士多德是以“道问学”为特色,而朱子则是以“尊德性”为主。相对于陆王来说,朱子表现出了过多的道问学色彩,不过这也是尊德性之下的道问学。而和主智主义的古希腊哲学相比,朱熹和中国哲学就总的凸显出道德主义的特质。这清楚地体现了中西两种思维模式的不同。三、儒学和至善论就至善的概念理解和方法辩证来看,德性都是一个重要要素。从伦理学的角度来看,亚里士多德和朱熹都属于德性(美德)伦理学的范畴。德性伦理认为“我应当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要比“我应当如何行动”更为重要,而后者是现代的规则伦理学的主题。所以,亚里士多德和朱熹都很重视人的道德动机的纯正,都对人持有某种目的论的理解,都很强调德性的实践性等。不过,对他们德性观的详细分析不属于本文的任务,我只需要简要地提到这些基本特征就可以了。而我们知道,德性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人们生活在其中的传统所决定的,而传统总是共同体的传统。因而,亚里士多德与朱熹都具有一个共同视野,那就是德性的实现和国家(城邦)是密不可分的,进一步说就是至善与国家存在着密切的关系,这就把我们引入了道德、政治哲学中的至善论问题。至善论是指,“指导社会按下述目的来安排制度并规定个人的义务和责任,即最大限度地达到人类在艺术、科学、文化方面的优越性”。18完整意义上的至善论应该包括三个层次:个人、社会和国家,一般意义上的至善论指的就是国家至善论。人的公共生活的最好形式是什么?对于亚里士多德来说,答案只能是城邦。至善的实现离不开共同体,城邦是人的德性得以完全展示的唯一政治形式。伦理学追求个人至善,而政治学则追求国家/群体的至善。或者说,政治学的目的是至善,所以政治就致力于使公民成为有德性的人,能做出高尚行为的人。19德性以好品质为前提,而好品质需要在好法律下养成。换句话说,德性教育可由公共制度来实施。我们养成的习惯多是接受指导的结果:在个体层面上是父母,在社会层面上是政治家。因此,理解习惯的作用具有根本性。城邦的属性和个人的属性是相同的,所以,“就各个人而言为最优良的生活方式,即把全邦作为一个集体,对全邦所有的人民而言也一定是最优良的生活方式”。20亚里士多德认为,各种生活方式之间可以进行比较,它们之间有一个价值序列。有的生活方式是最好的,一些生活方式是比较好的,还有一些生活方式则是不好的。城邦就是人们通过积极地参与社会团体和政治机构以追求德性和卓越的场所,故而它应当负责协助社团和政治机构发展,以便最好地促进公民的良善生活。21这就是典型的至善论。可以说,儒学与至善论结下了不解之缘。儒学要求人们的道德实践应当“止于至善”,可见,它是提倡个人至善论的。除此之外,儒学还拥护社会至善论。22最后,儒学还支持国家至善论。“据正统的儒家观点,国家的首要目标是维护儒家的道德教义,而非政治扩张或经济发展意义上的集体成就。”23对于朱子而言,个人和社会层面的至善论是不言而喻的,国家对于至善理想的实现至关重要。朱熹认为国家的作用在于实现道德使命,他从道德推导出了国家的存在,这是一种道德的国家哲学。国家与个人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实现最美好的生活。24根据道德性是人本性的儒家观点,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好生活的问题具有明确的答案,那就是道德的生活才是好的生活。所以,国家的作用就在于促成人们道德性的完备。或者说,儒教国家必须促进一定的道德价值的实现。25国家消极的目标是“去其气质之偏、物欲之弊”所导致的“旧污”,积极目标是“以复其性,以尽其伦而后已言焉”(《文集》卷十五,《经筳讲义》,第692页,《全书》第20册)。既然国家本身就应当追求一定的道德价值,所以统治者就必须承担起道德教化的责任。朱子的国家是一个政教合一的国家,它是一个伦理共同体,不是一个单纯的工具。对于儒家和朱熹来说,理想的统治者应当是圣王,他不但是从事政治统治的国家君主,而且还是人们思想的指导者和最高权威。圣王观念强调的是道统与政统的合一,在尧、舜、禹、汤、文、武时代,圣人和王是重合的。不过在孔子之后,圣人与王之间出现了断裂。于是,作为至善的内圣外王就仅以理想的形式出现了。随着儒学的逐步内倾化,朱子实质上是把作为“内圣”层面的完善道德修养视为至善的实际立足点。亚里士多德和朱熹的(国家)至善论面临着中立理论的挑战。德性(美德)伦理学和至善论之间具有更为密切的联系,这和现代规则伦理学所要求的反至善论(国家中立)之间具有了很强的理论张力。所谓国家中立是指,“国家不应当褒贬特定的好生活观念,而应当提供不同的和潜在地冲突的善观念能够在其中被追求的一种中立的框架”26。这种理论认为,所有的良善生活都应当受到国家平等地对待和尊重。国家保持中立意味着不存在用以衡量不同的良善生活观的内在价值的公共尺度,也意味着在不同的良善生活观之间没有本质上的高低之分。国家中立并不反对一切至善论,它只反对国家至善论,即由国家认定一种或多种生活方式具有更大的内在价值,从而利用强制的国家机器来为上述的生活方式提供更大的资源。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