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与日本民俗文化

周作人与日本民俗文化

在中国现代文化史上，周良是一位对日本文化感兴趣的日本文化研究人员。早年他留学日本生活6年,娶日本人为妻,耳濡目染日本的民俗风情,回国后从事日本语言文化教学,发表了日本民俗文化研究的文章190多篇,晚年翻译了《原野物语》《浮世物语》等多部日本古典文学作品,还有大量中日民俗文化比较的文章。周作人对日本民俗文化有独特的理解和评价,其研究方法和话语形态也颇具特色。一、周佐尔的日本流行文化概念和研究(一)国家和民族文化的主要目标一个国家、民族的文化,既有精英文化,也有民俗文化。民俗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固有的文化,是占多数的文化,它代表一个民族的文化精神,代表着全民族的文化水平,是了解一个国家和民族文化的主要目标。因为一个国家和民族文化的精神与物质成果都历史地沉积于该民族的国民实际生活、情感心理之中。民俗之“民”是指普通国民,“俗”是指现在民间的生活状况、民众的一切文化知识,民俗是代代传承的普适性的民间生活文化。周作人认为,一个民族真实的感情世界主要体现在“小胡同大杂院”中,其文化精神消融于百姓的日常生活之中,从事文化研究,应从文学艺术、民俗风习、宗教信仰几方面入手,“只有对方言之调查,歌谣传说童话之收集,风俗习惯之记录”加以历史地考察和综合的贯通,才能最后找到一个民族文化的总精神总特征。(二)日本的居住和饮食周作人的日本民俗文化研究涉及和服、茅屋、草屯、羊羹、茶食、普茶、料理、洗浴等。他认为:日本人的衣食住行具有“自然简易之美”,值得人们关注。衣着方面:他引用黄公度的《杂事诗》:“官装皆披发垂肩,民家多古装束,七八岁时丫髻双垂,尤为可人。”“女子亦不着裤,裹有围裙,《礼》所谓中单,《汉书》所谓中裙,深藏不见足,舞者回旋偶一露耳”。”140居住方面:周作人认为日本房子非常适用,简易方便。他引用《杂事诗》进行了这样的描绘:“室皆离地尺许,以木为板,藉以莞席,入室则脱屡户外,袜而登席。无门房窗牖,以纸为屏,下承以槽,随意开阖,四面皆然。”139周作人说,“这样的日本式的房屋我觉得很喜欢”。140饮食方面:日本人“多食生冷,喜食鱼,聂而切之,便下箸也,火熟之物亦喜寒食。寻常饭菜,萝卜竹笋而外,无长物也”。142日本的餐桌兽肉稀少,“平民的下饭菜到现在仍旧还是蔬菜以及鱼介”。出行方面:周作人说,日本人穿木屐,感觉“比广东用皮条络住脚背的还要好,因为这似乎更着力可以走路”。还说,日本人赤足行走具有一种自然美,“我相信日本民间赤足的风俗总是极好的,出外固然穿上木履或草履,在室内席上便白足行走,这实在是一件很健全很美的事”。(三)收集落语、俗曲等内容的书在学习日语的过程中,周作人对日本川柳、落语和俗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不仅从纯文学的角度进行阐释、研究和译介,而且强调其民俗学意义,肯定其民间艺术的重要价值。在《我的杂学》中,周作人对川柳这样描述道:“浮世绘如称为风俗画,那么川柳或者可以称为风俗诗吧。”124称赞好的川柳其妙处全在确实地抓住情景的要点,毫不客气而又含蓄地投掷出去,“使读者感到小小的针刺,又正如吃到一点芥末,辣得眼泪出来”。落语是日本民间文学的一种,平常在杂耍场口演,称为“说话”,也就是中国所谓的相声,不过它只是一个人演,装作两个人的口吻,实际上是一种小笑话。周作人曾收集了不少有关落语的书籍,如宫崎三昧的《落语选》、关根默庵的《江户之落语》及《讲谈落语今昔谭》、安乐庵策的《醒睡笑》、安藤鹤夫的《落语鉴赏》、今村信雄的《落语事典》,以及讲谈社的《落语大全》,等等。俗曲是日本民间诗歌的一种,它包括的范围很广,凡不合音乐的歌曲大都可以算作这一类,其中以盆踊歌、端呗与都都逸最为重要。在内容上,俗曲“多以爱情为题材,赞扬的是恋爱与情死,处处显出人情与义理的冲突”。128日本俗曲对周作人具有很大的诱惑力,他在《我的杂学》中这样评述俗歌:“耽想那卑俗的但是充满眼泪的江户平民艺术为乐,此情三十年来盖如一日,今日重读仍多所感触”。128周作人收集到的俗曲方面的材料有僧人隆达编撰的《隆达百首》、近松的《天之网岛》、佐佐醒雪的《俗曲评释》、高野斑山的《俚谣集拾遗》及《日本歌谣史》等。他曾写过《艳歌选》《日本的小诗》等文章,1921年译出过60首俗歌,还加上一篇译文序言。(四)周作人的壁画与浮世画周作人对日本的绘画也十分关注,他特别喜欢的一是江户时代的风物画,一是德川时代的浮世绘。关于江户时代的风物画,他研究并介绍过户塚正幸编的《江户之今昔》,该画集内收反映旧东京府下今昔史迹的图画百余幅,并收民间用具图片60余幅;也介绍过福原信三编的画册《武藏野风物》,该画册从日本摄影协会拍摄的濒临绝迹的武藏野及乡土风物的一千多幅图片中精选144幅汇编而成,卷首有柳田国南的序言,周作人认为柳田氏的介绍颇有见地。在对浮世绘的研究与介绍过程中,周作人虽然也注意到了画风与画技,指出其“曲线优美,色彩浓丽,雕镂模印,靡不精妙”,89但他更注重浮世绘所反映的民俗学意义,指出其“重要特色不在风景,乃在于市井风俗,这一面也是我们所要看的”,其“背景是市井,人物却多是女人,除了一部分画优伶面貌的以外,而女人又多以妓女为主”。92的确,浮世绘所表现的那种寂寞凄苦而又幽玄如梦的哲学思想给周作人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五)内容丰富,可以增强传统的乡土研究对日本学者民俗文化著作的学习,也是周作人日本民俗文化研究的一项重要内容。柳田国男是日本著名的民俗学家,《乡土研究》月刊的主编,其民俗学研究造诣颇深。周作人特别欣赏柳田国男的《远野物语》,在评介《远野物语》时,他说:“《远野物语》一卷,计一百十九则,凡地势时令,风俗信仰,花木鸟兽,悉有记述,关于家神,山人,狼狐猿猴之怪等事为尤详,在出版当时洵为独一无二之作,即在以后,可与竞爽者亦殊不多,盖昔时笔记以传奇志怪为目的者,大抵有姑妄言之的毛病,缺少学术价值,现代的著述中这一点可以无虞,而能兼有文章之美如柳田氏的却又不能多见”。120认为“在日本新兴的乡土研究上,柳田氏的开荒辟地的功劳的确不小,即此也就足以使我们佩服了”,“从他的许多著书里得到不少的利益与悦乐”。120周作人从日本留学期间到回国以后,收集了柳田的《远野物语》《山岛民谭集》《乡土志论》《祭礼与世间》《民谣之今昔》等10种著述。20世纪30年代,周作人发表了一系列关于柳田国男民俗学的介绍文章,主要包括《水里的东西》《看云集》《远野物语》《夜读抄》《关于祭礼》《药堂杂文》等,之外,周作人专文介绍了早川孝太郎、佐佐木镜石等人的日本民俗研究著述。二、周佐尔现代日本流行文化的研究(一)情感渗透：研究中的偏见1.日本—在观察衣食住行时表达对日本人天然简素生活的热爱周作人的民俗文化著作字里行间始终荡漾着一种浓厚的感情,甚至可以说是对研究对象的偏爱。衣食住行最能够体现一个民族的习俗特点,周作人在东京生活长达6年,对日本的饮食、茶道、居所等颇有研究。在《日本的衣食住》中,周作人会常常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写上几句“喜爱”“喜欢”之类的句子。关于日本和服,他说尤其喜欢它的“简单和舒适”,介绍木屐时还以自己穿木屐前往东京帝国大学散步、狂书店、看地摊为例,不但没觉得有什么不便,还觉得很有趣,“很是自在”。他认为日本的房屋非常适用,特别便于简易生活。并以“中国公寓住室总在方丈以上,而板床桌椅箱架之外无多余地,令人感到局促,无安闲之趣”相对比,认为日本房屋住着舒服、简单,“别无一点不足,而且还觉得清疏有致”。140谈到中国留学生不习惯日本饭菜的清淡、枯槁、没有油水时,周作人不以为然:“我觉得这也很好”。总之,周作人觉得日本民俗文化“尽有比中国好几倍的东西”。在《日本的人情美》《草囤与茅屋》《日本管窥之二》等一系列考察日本日常生活形态的文章中,我们都能从他那从容、平缓的描述中,感受到周作人内心深处对日本民俗文化的偏爱之情。2.日本民艺的特性周作人在东京学习期间就切身感受到日本川柳的绝妙:“全在确实地抓住情景的要点,毫不客气而又很有含蓄地投掷出去,使读者感到一种小的针刺。”“落语则在杂场里每天演着,与讲谈音曲同样受人欢迎。现代社会的人情风俗更是它的很好资料,闲来到寄席,去听落语,便是我的一种娱乐,也可以说是学校的代用,因为这给予我语言风俗的帮助是很大的。”301日本的浮世绘、大泽绘、滑稽本、俗曲等富有地方特色的文学艺术作品也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欣赏日本“诗歌空气的普遍”,感叹“日本国民天生有一种艺术的感受性,对于天物之美,别能领会,引起优美的感情”。他对具有市井背景、画面富丽、色彩艳美、一抹暗影的浮世绘特别迷恋,在读到永井荷风的《江户艺术论》第一章《浮世绘之鉴赏》时深深为之感动,称赞日本的浮世绘“画面很是富丽,色泽也很艳美的”,其重要特色在于“市井风俗”。他曾赞美说:“呜呼,我爱浮世绘!苦海十年为亲卖身的游女的绘姿使我泣,凭依竹窗茫然看着流水的艺妓的姿态使我喜,卖宵夜面的纸灯寂寞地停留着的河边的夜景使我醉。”92评介日本民艺,周作人难掩喜爱之情:“我对于民艺感觉兴趣,其原由殆与民俗有关。民艺馆所编有《日本民艺品图录》,凡四十四图,我最喜欢,屡次翻看,仿佛都能领会,常有亲近之感。”1513.日本文化的影响社会心理学告诉我们,人们对不同地域中相同的事物往往具有相同的情感认知、感受和反应。中国与日本自然地理位置相邻,同文同种具有一个共同的文化背景,那么,这种共同的文化背景必然会在两国民俗中留下历史的遗迹。周作人生长于传统文化浓厚的江南书香门弟之家,从小便深深地浸染了传统的思想文化、思维方式、生活习俗和艺术趣味。在日本6年中,他通过日本的生活习俗、艺术审美趣味,读出了自己的理想与趣味,与日本文化特性诸如调和中庸、自然、简素等方面达到了某种默契,引起了他内心的共鸣。因此,他多次称日本是自己的“第二故乡”。从日本人的文化性格和审美趣味中,他感受到了日本民俗文化所保留的中国古昔的文化风俗和历史血脉,这是周作人痴迷偏爱日本民俗文化的内在依据。(二)研究方法：在比较中阐明历史关系1.周作人对日本文化的贡献清末民初,中国知识界常以自大心态对待日本,认为日本文化基本上是传承、移植中国文化,日本过去学习中国,近代效仿德国等西方国家,其文化是不中不西、亦中亦西的东西,不承认日本文化的独立性,对此,周作人并不赞成,他批评指出:中国人大都轻蔑日本文化,以为“古代是模仿中国,现代是模仿西洋的,不值得一看”。69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他说:“日本古今的文化诚然是取材于中国与西洋,却经过一番调剂,成为他自己的东西,正如罗马文明之出于希腊而自成一家,所以我们尽可以说日本自有它的文明,在艺术与生活方面更为显著。”周作人特别肯定日本民族的长处在于兼收并蓄,“善于别择”,“唐时不取太监,宋时不取缠足,明时不取八股,清时不取鸦片”。145在这里周作人并不否认日本文化受到了中国和西洋文化的影响,但是他认为,外来影响已内化为自己的东西,而且本身也自有传统,具有独立的意义和独立的价值。周作人上述“日本自有它的文明,在艺术与生活方面更为显著”,那么,日本“自有”和“显著”的文化表现在什么地方呢?从艺术领域看,周作人指出:“日本‘滑稽本’,起于文化文政(1804—1829)年间,全没有受着西洋的影响,中国又并无这种东西,所以那无妨说是日本人自己创作的玩意儿。”70关于日本的浮世绘,周作人强调这是一种特别的民众画,这种画“专写市井风俗,男女姿态,不取吉祥颂祷的寓意”,就是乾隆时期的“姑苏版”也难以相比,他虽然一再声称自己是绘画的门外汉,但他还是坚持认为“日本画源出中国而自有成就,浮世绘更有独自的特色,如不是胜过也总是异于中国同类的作品,可以说是特殊的日本美术之一”。73周作人肯定地说,虽然日本文化与中国古代文化有密切的联系,但是“日本有他的文化值得研究”。在生活领域,周作人认为“生活之艺术”在中国“早已丧失”,然而它的遗风却保存在日本并“健全地”活着。“日本虽然也很受到宋学的影响,生活上却可以说是承受平安朝的系统,还有许多唐代的流风余韵。在许多风俗上日本的确保存着艺术的色彩,为我们中国人所不及。”104这里“健全地活在异域”的日本的“生活之艺术”,正是日本民俗文化的独特价值。周作人认为日本的“生活之艺术”在于其合理对待人的“禁欲与纵欲”,“微妙地混和取与舍二者”。而“中国的生活方式现在只是两个极端,非禁欲即是纵欲”。1022.反对日本文化传统周作人在肯定日本民俗文化的合理因素时,也对中国人的生活方式进行了深刻反思和批判。他说:“日本替我们保存好些古代的文化,又替我们去试验新兴的文化,都足以资我们的利用,但是我们对于自己的阘茸堕落也就应该更深深地感到了。”前述周作人称赞日本民俗文化,“足以资我们的利用”的有哪些呢?首先,周作人称赞日本人的崇尚自然的生活态度,批判了中国传统礼教对人的束缚和压抑。日本民俗文化“对身体的自然态度和追求感官愉悦的心态是很值得人欣赏的。洒脱不是粗暴无礼,他只是没有宗教的与道学的伪善,没有从淫佚发生出来的假正经,最明显的例是对裸体的态度”。238周作人还以母亲放脚被一个满口仁义道德、暗中却又扒灰的本家诋毁和讽讥,妻子羽太信子和她的妹妹抱着孩子在绍兴后街河沿赤足散步遭人议论为例,称赞“日本民间赤脚的风俗总是极好的”。238其次,周作人赞扬日本的“生活之艺术”,认为日本人的生活态度和生活趣味,表现了日本民族健全的国民精神,他在《日本狂言选》引言中,肯定“狂言”“是对于社会现实的讽刺,对于权威的一种反抗”,“不显得恶俗,特别很少色情的成分”。101反观中国文学艺术,“滑稽的分子似乎太是缺乏”。“落语”其实就是中国的“笑话”,这在中国本不缺乏,却被道学家们几乎摧毁殆尽。在《爆竹》一文中,周作人看到了“中国人的生活里充满着迷信、利己、麻木”。通过艺术与生活领域的比较,我们认为周作人借镜日本民俗中自然简易之美旨在反衬我们生活中的做作和繁琐,借镜日本民俗中人情美反衬出我们生活中的枯燥和冷酷,借镜日本民俗中滑稽趣味反衬出我们生活中的乏味和假正经,借此在中国倡导一种理想的、健全的生活方式。三、情感的变化周作人给人的印象是安时处顺、自由自在、恬静淡泊。文如其人,这种做人风格,不可避免地表现在日本民俗文化研究中。周作人崇尚简素,认为文章的最高境界就是简单。简单表现为文章简短、平淡而又令人玩味,语言简洁、言简意丰,干净利落。周作人的日本民俗著述没有什么长篇大论,也不喜欢繁琐的考证和抽象的议论,而是在充满感情色彩的精品短章中,谈茶食、谈落语、谈川柳、谈狂言、谈俗曲、谈玩具、谈混堂、谈浮世绘、谈祭神迎会、谈草屯与茅屋、谈日本民间文学……,所写都是普通人、身边事、常见物,没有出奇制胜的构思,也没有花哨秀丽的词句,状物写情,叙述自然,描述准确,引述结合,议评独到而深刻,书写风格平和自然、从容淡定。读他的著作就像与一位面目和善、知识渊博的老者临窗落座,一边喝茶一边闲聊,像谈家常那样娓娓道来,推心置腹地促膝谈天,让人感觉轻松自如。从文体形式上看,周作人说自己的文章是“写在纸上的谈话”,“我平常喜欢寻求友人谈话,现在也就寻求想象的友人,请他们听我的无聊赖的闲谈”。2以《日本人的衣食住》开头为例:“我留学日本还在民国以前,只在东京住了六年,所以对文化云云够不上说什么认识,不过这总是一个第二故乡,有时想到或是谈及,觉得对于一部分的日本生活很有一种爱着……”137这几句以平实、通俗、晓畅、自然的口吻叙述了自己在日本生活的真切感受,像是和老朋友闲聊过去的生活,谈过去的感受。谈到日本奇特的沐浴习惯,他说:“日本多温泉,投五分钱入澡堂一浴,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