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忧,后乐别出心裁 借题发挥读范仲淹《岳阳楼记》

先忧,后乐别出心裁借题发挥读范仲淹《岳阳楼记》

就文章的内容而言，古代汉字中的“记载”一般有两种情况。一个是作者的感觉，另一个是作者根据邀请的数据做一个简短的决定。《岳阳楼记》就属于后一种情况。《岳阳楼记》是应滕子京之请而写的。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滕子京被贬巴陵郡,第二年(公元1045年)春,重修岳阳楼,于这年六月写信给范仲淹求记,信中说:“山水非有楼观登临者不为显,楼观非有文字称记者不为久。”1信中说他已命僚属把前人歌咏“榜于梁栋间”,而“卒无文字称记”,故请范仲淹在“戎务甚少退经略暇日,少吐金石之论,发挥此景之美,庶漱芳润于异时。”并随信附上《洞庭晚秋图》,说“随书贽献,涉毫之际,或有所助。”范仲淹只是根据信中提供的材料,遥相运笔,一年后,于庆历六年(公元1046年)九月才写成《岳阳楼记》。《岳阳楼记》中的警句,可以看成是作者一生的座佑铭。欧阳修说:“公少有大节,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常自诵曰:‘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2《岳阳楼记》的写作,范仲淹的后人范公在《过庭录》里有如下记载:滕子京负大才,为众所嫉。自庆帅谪巴陵,愤郁颇见辞色。文正(范仲淹)与之同年友善,爱其才,恐后贻祸;然滕豪迈自负,罕受人言,正患无隙以规之。子京忽以书抵文正,求《岳阳楼记》,故《记》中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其意盖有在矣。全文的目的在于说出“先忧,后乐”这一观点,可谓主题先行,但是这个观点和岳阳楼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如何把两者联系起来是颇费心思的。笔者推测,作者在运思谋篇时,主要考虑的并不是岳阳楼本身,而是想如何拐弯抹角把这两句话和它“联系”上。以记写劝戒文字,宋代已有先例。王符曾在《记》的“览物之情,得无异乎?”两句的眉批中说:“开出妙境,全学元之《待漏院记》。”3本文的谋篇布局的确是取法王禹(元之)《待漏院记》的。《待漏院记》“虽名为记,极似箴体。”4“非骈非散,似箴似铭。”5实际上是用记体写的议论文,是题在待漏院壁上的训戒文字,范仲淹要规劝腾子京想到此篇文章是非常自然的。从行文脉络看,《待漏院记》先以“勤”字引出待漏院之地,又以待漏院的“待”字说到“思”,再由“思”字生出贤相、奸相的两种不同心情,末则以“慎”字收束,主旨是为相者当勤慎也。结尾明确点出:“请志院壁,用规于执政者。”贤相、奸相两种心情是待漏院中自然产生的,而岳阳楼本身无法自然生出作者所要求的不同心情,范氏巧妙地抛开岳阳楼,而从楼外下笔。“预见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这样就把岳阳楼和“览物”搭上界,从而得出“览物之情,得无异乎”的结论。而关键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两句又怎样引出呢?只有另辟蹊径。作者别出心裁地虚拟出一个“古仁人”来,“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或异”一转,“何哉”一收,“其必曰”的结论自然得出,真可谓水到渠成。经过这样的一转再转,总算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联系”在一起了。其运思过程体现在行文脉络上,以“谪”字生发引出岳阳楼,从楼的大观带出览物之情的“异”字,再从“异”字敷衍出悲、喜两种心情,末则构拟“古仁人”,从而逼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来,意为“谪”者当以古仁人之心为心。主旨的揭示与《待漏院记》明确点出不同,而是把期望子京之意隐于言外。关于《岳阳楼记》的写法,当时尹师鲁就有评论。王正德《余师录(卷一)》载:范文正公为《岳阳楼记》,用对语说时景,世以为奇。尹师鲁读之曰:“此传奇体耳。”《传奇》,唐裴所著小说。尹师鲁是范仲淹的好友,范被贬饶州时,他曾上书愿得俱贬,能正确指出《记》中问题是难得的。正如刘熙载所说:“而于文正所为《岳阳楼记》,则曰传奇体耳,其不阿好又如此,固宜能以古学振起当时也。”6尹师鲁的文章,曾被欧阳赞为“简而有法。”7这位当时颇具有影响的古文家认为《岳阳楼记》不象记,而是小说,的确说到点子上了。文章“用对语说时景”,无论是“霪雨霏霏”的哀景,还是“春和景明”的乐景都是虚拟的典型化的,是根据论点的需要而描绘的典型景象。比如为了写出悲情,作者就虚构出“樯倾楫摧”的惨象。我们虽无法看到滕子京寄给范仲淹的《洞庭晚秋图》,但推测恐不会有这样画面。文中所写的“虎啸猿啼”是“登斯楼”时不可能听到的。诗歌可以利用想象描绘景物,象杜牧《江南春》中的“千里莺啼绿映红”。有些写岳阳楼的诗也的确提到过“猿啼”。诸如,“山深猿屡鸣”;8“风悲猿啸苦”;9“猿攀树立啼何苦”10等等。诗中的猿声诗人不一定亲耳听到,但可想象得之。而此记是文,是要迁客“感极而悲”的,岂可不耳闻目睹?如果说“猿啼”是借用诗人的还可勉为其词,而“虎啸”则纯属虚构了。洞庭湖中的君山上根本无虎。李密思说:“山(君山)不秽恶,无猛兽。”11魏源也说:“四面龙为宅,孤峰虎不家。”12可见“虎啸猿啼”在“传奇”中都是应该避免的,因此地根本不可能出现。退一步说,即使作者根据议论的需要构拟的哀景、乐景在洞庭有可能发生,但这类“时景”也并不是岳阳楼独有的“这一个”。只要是“迁客骚人,多会于此”的临水的楼观都有可能发生,也就是说,用同样的构思把“先忧后乐”的警句加在《黄鹤楼记》、《滕王阁记》上亦无不可。不仅“时景”的描绘有虚构之痕,就是“古仁人”的设想也有可商榷之处。“古仁人”是作者虚拟的概念化的理想人物,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存在的。人的情感世界是相当复杂的,如以简单的逻辑判断,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而用辩证的观点来看,“以物喜”,“以己悲”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并非截然水火,有时可能在同一个人物身上体现出来。作者是以“先忧后乐”为座佑铭的,难道见乐景就不产生“喜洋洋”之情吗?我们看看作者写在《岳阳楼记》同时的一首诗。邓州城下有一个有名的胜地百花州,这里春日百花争艳,夏日千荷卷翠,秋日万竹拂霜,加之沙鸥翔集,白鹭旋游,从而使游人留连忘返。范的好友谢希深知邓州时曾在此地修一座览秀亭。范贬此地时,亭已破旧不堪,他又重修此亭,于庆历六年秋竣工。七月十五日夜,范仲淹置酒登临,揽胜赏月,写下《中元夜百花洲作》:南阳太守清狂发,未到中秋先赏月。百花洲里夜忘归,绿梧无声露光滑。天学碧海吐明珠,寒辉射空星斗竦。西楼下看人间世,莹然都在青玉壶。从来酷暑不可避,今夕凉生岂天意。一笛吹销万里云,主人高歌客大醉。客醉起舞逐我歌,弗舞弗歌如老何?这不是这位迁客“登斯亭也,则有心旷神怡,荣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的真实写照吗?滕子京这位谪臣要待岳阳楼重修竣工时“凭栏大恸数场”的,应算是“以己悲”的典型人物了,他似乎是与“古仁人”的“先忧后乐”沾不上什么边。果真如是,他谪守巴陵郡才一年,就把此郡治理得“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不是很难理解吗。在重修岳阳楼的同时,滕子京也动手修了洞庭湖的偃虹堤,并写信寄图求欧阳修写篇记。欧阳修在详细了解了堤的修建过程及其益处后,于庆历六年写了《偃虹堤记》,盛赞这种举措:盖虑于民也深,则谋其始也精,故能用力少而为功多。夫以百步之堤,御天下至险不测之虞,惠其民而及于荆潭黔蜀。凡往来湖中,无远迩之人,皆蒙其利焉。欧阳修称誉这工程“虑熟谋审,力不劳而功倍,作事可以为后法”。高度评价滕子京“不苟一时之誉,思为利于无穷”的可贵精神。如果没有忧国忧民的心怀能做出这些与民有益的事吗?看来,有的人即使有时“以己悲”,也是可以具有“古仁人”的“先忧后乐”的思想的。笔者推测,尹师鲁所说的“传奇体”,除了针对“用对语说时间”之外,恐也许包含这“古仁人”的设想吧。总而言之,范氏写此文的目的就是要宣扬“先忧后乐”的观点,主题先行,因而不从楼本身考虑,而是避开楼写洞庭,写洞庭又根据主旨需要而虚拟哀景、乐景,最后再推出“古仁人”来,说出作者要说的话。一年多的运思,就这样巧妙地把主旨和岳阳楼联系起来,我们不能不佩服作者的别出心裁。但它毕竟有违常格,因而受到人们的批评。除尹师鲁以外,后世一些古文家也多有微辞。金圣叹说:“中间悲喜两大段,只是借来翻出后文忧乐耳。不然,便是赋体矣”。13姚鼐编选《古文辞类纂》时即未收此文。高步瀛也说:“其中两段写情景处,殊失古泽,故或以为俳。然先天下而忧,后天下而乐,实为千古名言。”14《岳阳楼记》之所以出名,主要并不在于写景的优美,而在于文中活泼有力的思想,而这思想又是来自文中的警句,但这警句虽经作者千回百折敷衍成文,总使人感到它和岳阳楼缺乏内在的必然的关系。这种现象的产生,是由于作者忽略了文体的固有特点,要用记体完成论体的功能。记体文到宋代颇多议论,这是一个时代的潮流。陈师道说:“退之作记,记其事尔,今之记乃论也。”15记体文中可以有议论,而这“论”不应是作者主观上先有的,而是情由景出,现由事发,是从景事中自然悟出的道理。如欧阳修《偃虹堤记》中关于“滕侯之惠利于人物,可以数计哉”的论断,王安石《游褒禅山记》中有关志、力、物关系的论述,苏轼《石钟山记》中“事不目见耳闻”不可“臆断”的阐释,都是由景事到发出来的贴切自然的理性判断。而《岳阳楼记》则不然,是作者先有论点,岳阳楼和洞庭湖只是这观点的奴仆,可任意粉饰装扮。谋篇时不在所记事物的本身,而是在于寻求论点和事物联系的“渠道”,最后把观点强加在景事身上。这样一来,如实写景记事就无法完成,只有借助小说的虚构功能了,故“传奇体”是其必然的归宿。由于是论体的运思,虽然文中议论文字并不多,但它有统率全篇的作用,故有人说它“是一篇文艺性的议论文。”16笔者提出这些粗浅看法,并无意贬低《岳阳楼记》,也无伤它是一篇别开生面的杰作。岳阳楼毕竟因有此记而更蜚声海内外,“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格言也因有此记而家喻户晓,成为人们修身的座右铭,这是无法抹杀的。附:《岳阳楼记》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君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至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