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蒙与《铁佛寺》

吕蒙与《铁佛寺》

1996年8月，上海美术馆为原上海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上海画院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第三版常务副主席吕蒙举办了展览。大部分展览都是他在康复后16年里用一只手创作的。在开幕一周前——8月15日凌晨,他却在病榻上悄然告别了我们。吕蒙是中国新兴版画史中第一代版画家,30年代初,他在广州参加由李桦先生发起组织的“现代版画研究会”。1936年在上海参加由沈钧儒先生领导的“上海文艺界救亡协会”,积极从事抗日救亡活动。1938年他进入皖南抗日根据地,在新四军政治部任宣传科长。那时的战争环境极其艰苦,印刷主要靠油印,后来好容易搞到一块石印的石版,他就靠这块石版,办起了《抗敌》画报,由他兼任主编,实际上编辑部连他只有两人,他们自编、自画,还要自描石版,并帮助工人印刷。于是一份单张四开的以“宣传群众、动员群众”为目的的新四军最早的一份画报诞生了。后来,他又从事美术教育工作,办文艺刊物,并运用种种方式培养人材,为革命队伍输送了一批艺术力量。在紧张的抗战岁月中,吕蒙仍勤于美术创作,保留下来的代表作,是由他和莫朴、程亚君合作的木刻连环画《铁佛寺》。这套作品共110幅,是画家们在1942年到1943年的反扫荡的空隙中,深入群众之中,边创作边打游击的情况下,完成于淮南解放区。作品内容是通过一个叫铁佛寺的农村清除暗藏敌人的斗争,教育解放区军民擦亮眼睛,打击暗藏的敌人。三位画家自己编脚本,在农家的小屋里,日以继夜地进行刻作。据吕蒙的文章介绍:当时战争的环境十分艰苦而险恶,“不久就遇敌寇扫荡,各人分散打游击,只得将所刻作品(木板)包装好埋在地下。”敌人的扫荡被粉碎后,他们所刻的作品中多幅木板为湿气所蚀,翘了起来,不得不“按下心头怒火,重新创作。”到以后敌人又发动大扫荡,部队化整为零,三个人分散开了,还有十分之二的作品只得由吕蒙单独完成。于是吕蒙便与敌人抢时间,一天以5至6幅的速度完成了整个创作任务,手指都磨出了老茧。从这些回忆中,使我们深深感到老一辈革命文艺工作者怀有多么强烈的责任感。也正因为如此,这部作品并未因创作时间的紧迫而影响质量,反而以浓郁的生活气息,洗练的构图,粗犷的刀法,生动而富有个性的人物形象和富于时代特点的故事情节,为中国版画和连环画艺术史留下一部不朽作品。新中国成立后,《铁佛寺》木刻连环画先在上海《华东画报》社由吕蒙整理选60幅出版了单行本。1982年我在人民美术出版社编辑出版了一套《连环画艺术研究丛书》,将《铁佛寺》(60幅本)列入其中。吕蒙专门写了文章介绍创作经过和体会,包括如何深入生活,如何在集体创作中既发挥各自专长,又融汇成一体的经验等等,今天看来仍不失其重要意义。我和吕蒙相识于解放战争期间的华东军区政治部所属的《华东画报》社。当时吕蒙任副主编,我还是一个20刚出头的记者。1949年6月《华东画报》社随部队进入解放后的上海,编入上海军管会文艺处,吕蒙被任为社长。这时上海刚刚经过战火洗礼,面对旧上海遗留下来的五光十色的世界,吕蒙以身作则,带着大家艰苦创业。当时上级分配了一套房子,既办公又住宿,房子原为敌产,房主逃走时丢下了沙发等一应俱全的家具,吕蒙却偏偏选了一间最小的只能放一张单人床的房间做自己的宿舍,房间还是西向,夏天太阳一晒,闷热不堪。吕蒙还亲自组织我们到工厂、下农村采访,与工农广交朋友,并和上海美术界、摄影界密切联系。经过一段紧张筹备,新版《华东画报》在新中国宣告成立后很快以崭新的面貌出版,它以摄影、连环画、通俗文艺等形式和贴近现实的内容而受到社会欢迎。上海是连环画创作的重要阵地。吕蒙十分重视连环画的改革和提高,经常以鲁迅倡导连环画的思想启发我们加强这一工作。《华东画报》在解放区就曾把刊登连环画做为重要任务。到上海后,在吕蒙的主持之下,先后又发表和出版了一些连环画,如黎冰鸿的《圈套》、赵宏本的《海上风暴》、江有生的《秧歌大王李秀兰》、由我写诗赵延年绘制的《劳动英雄张富贵》、黎鲁编绘的反映工人生活的《金娣》、程十发、丁浩的《老孙归社》等,这些作品以表现革命现实生活和新颖的艺术形式,给上海连环画界带来一股新鲜空气,对推动连环画艺术在建国之初的革新,起了一定的先导作用。1951年《华东画报》并入华东人民出版社,属该社美术部。吕蒙任副社长,分管美术部。我被任命为《华东画报》编辑部门负责人。当时我只有24岁,深感自己没有经验,很有些胆怯。吕蒙鼓励我说:“这是革命的需要,要鼓足勇气,在干中学,如果出了问题,我承担责任,不要怕!”他说得那样诚恳,热情鼓励的目光,至今使我难忘。他说到做到,在工作中从方针政策到具体业务,都不厌其烦地对我加以指导,使我们树立起信心,较快地熟悉起业务。1953年初,我调到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在与吕蒙分手时,他一再叮咛:“到了北京,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忙,尽管提出,这里是你的娘家啊!”是的,“娘家”的亲情,在离别之后,更显得宝贵。1953年春,人民美术出版社建立了连环画册编辑室,其任务是尽快出好书,以占领青少年的文化阵地。我作为这个部门的负责人,深感责任重大,同时又觉自己的经验还很不足,新建的编辑室人手又少,一时颇多困难,于是就不断向上海的“娘家”求援。当时我们首先在北京画家中组织了《水浒》长篇连环画库,不久,又确定了《岳传》长篇连环画库的编绘任务,这部共15集的画库,工程量十分繁重,再在北京找画家十分困难,只有到上海找“娘家人”了。于是我便带着编辑来到上海,先是得到吕蒙的热情的承诺(吕蒙当时任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社长、上海美协副主席),然后又得到当时主持新美术出版社的黎鲁的支持(新美术出版社是在50年代成立的专门编制出版连环画的出版单位,由吕蒙统一领导)。在黎鲁、赵宏本等老同志的帮助下,及时组成一支高水平的创作队伍,使这套画库顺利完成,并以其“上海连环画派”的风格,受到几代读者的欢迎。50年代后期,“左”的思想急剧抬头,吕蒙由于心胸坦荡、刚直不阿的性格,在“反右倾”整风运动中,遭到极不公正的对待,受到降级降职处分,在精神上遭到重大打击。但是身处逆境的吕蒙,总是从大局出发,坚守党的纪律而忍辱负重。在“文革”的风暴中,他在“造反派”的冲击下,始终信守党的实事求是原则,竭力保护老同志。当时我也身受冲击,“造反派”多次到上海搜集我的“罪证”,责令吕蒙交待。但从吕蒙那里得到的却不是什么揭发,而是实事求是的“鉴定”。这样的“顽固”态度,必然要受到更大打击。在那样的岁月,对于一位刚直不阿、披肝沥胆于革命事业的人来说,要忍受多么不可名状的压抑和痛苦!粉碎“四人帮”后,吕蒙以64岁高龄复出,担任了上海画院院长。十年浩劫后百废待兴,他一如既往,精神抖擞地奔走于工作岗位。1979年8月《连环画报》刊登了一部有力地揭露“四人帮”罪行的连环画《枫》,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由于当时“左”的思想影响严重,本期画报被上级勒令停售,我和编辑部都受到极大的压力。吕蒙在百忙中给我寄来长信,仗义执言:“《枫》这部作品是对现代迷信的控诉!作者、编绘者真实地(从内蓉到形象)反映了当代历史,是一大功劳!”他还从理论上为作品进行了有力的辩护。不久,画报在社会广泛的支持下恢复了发行,《枫》在全国五届美展中获金奖。由于过分的劳累,在1980年出差途中,他突患脑血栓中风,经抢救,好容易能勉强行动,但右侧肢体致残,一直不得恢复。病后的吕蒙,以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与病魔进行了顽强斗争,以左手代替右手,坚持写字画画。用左手开始时很不方便,正如他在给我的信中所说“像仓颉造字一样困难。”但是,就在如此困难的情况下,他还照样关怀和支持别人事业。1985年我和几位连环画界的老同志,在一穷二白的情况下创建了中国连环画出版社,困境中多么需要各方面的支持和帮助,吕蒙一开始就旗帜鲜明地号召上海连环画界同志们支持这个新生的出版单位。建社以来我们得到了全国连环画界的大力支援,使我深深感到正如战争岁月中,为了保卫阵地,在一无粮草二无药的紧急情况下,友情的支持是多么珍贵,多么令人牢记不忘!为了获得更多的理解和支持,1989年3月,中国连环画出版社在上海的同志大力帮助下于上海美术馆举办了原作展。开幕之前,我特地约请吕蒙和夫人黄准同志参加开幕式。不料开幕那天天气突变,大雨滂沱,久久不停。我想这样的天气,行动不便的吕蒙恐怕不可能来了。正当我在美术馆前焦灼地等待时,吕蒙却在黄准的搀扶下从汽车里走出来。我望着他那拄着拐杖行动不便的身躯,感到一股热流涌向心头,急忙迎上去,紧紧握住他那双不能伸开的手臂,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吕蒙兴奋地说:“下雨我也一定要来,看看你们的成就……。”1993年10月,我因工作到上海,又去探望他。这时他病情加重,不再能行动了,但思维仍敏锐如常。当我坐在他身边时,他紧紧握住我的手,似有千言万语要倾诉而又力不从心,不禁悲愤地叹息着,眼圈红了起来。黄准告诉我:近来吕蒙见到老同志,就容易动感情。吕蒙在我们的劝慰下,平静了下来,话题转入革命战争年代和刚进入上海时的往事,他逐渐面露笑容。但随着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