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中的后殖民主义解读

《暴风雨》中的后殖民主义解读

《风雨交加》是1823年出版的对版《哈明斯特》和康塞尔的首次作品。这是本版本的第一个版本，反映了本作品在所有莎士比亚作品中的独特地位。这部作品一直受到学术界的关注。有评论者认为该剧是莎士比亚的告别之作,视普洛斯帕罗是诗人本人的写照;也有人认为该剧是作家对文艺复兴时期理想政治的探索,普洛斯帕罗因而成为诗人心目中的理想君主53;也有人研究该剧的戏剧艺术,称该剧是莎士比亚舞台艺术的最高成就;还有人从自然和教化的关系入手解读本剧。xxiv-xxvi然而,自从哈兹里特(Hazlitt)在1819年指出是普洛斯帕罗从凯力班手里抢走了小岛283,该剧便逐渐被推入殖民主义理论的视阈。随着上个世纪60年代解构主义的兴起,特别是伴随着福柯和萨义德思想的传播,用殖民话语对该剧进行阐释便进入了全新的阶段。本文试图用后殖民主义理论来分析普洛斯帕罗和他的两位他者凯力班和爱丽尔的关系,指出该剧生动地展现了当时英国的殖民扩张的历史真实,凯力班和爱丽尔是莎士比亚创造的典型的早期他者形象(尽管莎士比亚是伟大的人文主义作家);普洛斯帕罗和这两位他者的关系是典型的控制与反控制的殖民话语关系。一、有关奴隶制活动的作品现实主义是莎士比亚作品的主要特征,他的剧作大都与英国的历史和当时的现状紧密相连。《暴风雨》亦是如此。事实上,该剧“早被发现”带有“当时英国殖民扩张”的印记,而莎士比亚本人“肯定和弗吉尼亚公司有染……同那些认真考虑美洲殖民地的伦理问题或实际问题的人有交情”xxviii。不仅如此,评论家还注意到莎士比亚在该剧中曾引用当时有关殖民地及其土著居民的文献,尤其是蒙田关于野蛮人的描写。剧中沉船事故是1609年百慕达沉船事故的翻版。xxvi再者,对剧本细读还会发现,本剧多次提到当时兴隆的贩奴生意和对非欧洲土地的殖民活动,以及那不勒斯国王阿龙索不顾众臣跪请和杯葛,远婚女儿到突尼斯,是要加强其对突尼斯的殖民统治。1(p.16)作为殖民策略,这种下嫁联姻在殖民历史上相当普遍。普洛斯帕罗从凯力班手里夺走小岛是更为明显的掠夺,这也符合欧洲殖民者前后一致的风格。另外,贪婪的阿龙索“要把这岛放在口袋里带回家去,当成一个苹果给他的儿子”(p.16),甚至连阿龙索的两位仆人特林古篓和斯蒂番诺也梦想做岛上的主人。这一切都展现了殖民者对土地贪婪的天性。作品屡次提及在16、17世纪特别猖獗的贩奴生意:斯蒂番诺一见凯力班便想到要把“它”弄回去献给国王或向观众展出赚钱。“假如我能给他治好病,把他驯服了带回那不勒斯去,可以贡献给任何一位穿皮靴的皇帝”,并且“我从他身上捞到多少钱都可以,谁要想要他,就得出一笔钱,并且是大价钱”(p.21)。同样,特林古篓看到凯力班,首先想到的是英国人“不愿出一文钱救济一个跛脚的乞丐,他们却愿意出十文钱看一个死了的印第安人”(p.20)。这些欧洲人对待凯力班的态度同克鲁逊对其星期五野人的态度如出一辙。这些都说明《暴风雨》并非纯粹虚构的故事;早期英国的殖民现实和有关殖民活动的作品为作者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莎士比亚可被看作是殖民话语的宏大叙事的较为活跃的推动者之一。因此,用殖民话语来解读作品不仅是合理的而且对发现作品隐含的意义也是必要的。二、东方主义—后殖民主义理论概略20世纪前半叶,对《暴风雨》的殖民话语解读尚属草创状态。然而,自1978年萨义德在《东方主义》中提出了其划时代的后殖民主义理论后,文学和文化研究者的眼界大开。后来,随着其另一部作品《文化与帝国主义》(1991)和霍米·K.巴巴的理论贡献,后殖民主义理论作为一种广泛传播、运用的文化和政治批评理论已牢固地确立了其在理论界的重要地位。解读莎士比亚作品也因此获得有力的方法工具。为方便讨论,下面先简单介绍一下后殖民理论的主要观点。受福柯知识和权力话语理论的影响,萨义德的《东方主义》解构了欧洲人的东方概念,即模式化的结构特征。萨义德认为“东方”和“西方”都是人为的概念,这些概念有其历史和思想传统。东方主义是白人至上论和西方自我中心的公开宣称,是西方式思维模式,这一模式旨在支配、重建和统治东方。萨义德从历史角度证明了东方主义是如何形成的,认为东方主义的形成“表明……欧洲文化是如何从作为一种替代物甚至是一种潜在自我的东方获得其力量和自我身份的”5。东方主义产生了一种知识形式,这一知识形式在欧洲对东方进行物质剥削时极为有利——“有助于将西方界定为本源的东西,有助于规化异域文化,有助于西方人发泄其窥阴欲和里比多欲,这在别处是不可能的。”为实现殖民目的,殖民者将被殖民者异化为他者;殖民地物产丰美,如田园诗般美好,但充满邪恶和野蛮;土著居民都是愚昧和邪恶的野人。萨义德解构了这一模式化的他者,认为,欧洲人的东方不是真实的东方,而是概念化的虚构的“他者”。东方主义的核心内容是:作为文明的本源,欧洲文化比非洲文化和亚洲文化自然要优越,因此欧洲文化应处于支配地位。西方人将东方东方化、神秘化甚至妖魔化了,他们将东方创造为低级的他者。基于东方主义,西方人以完全冷漠和蔑视态度看待他者。623萨义德用大量的文学文本来说明他的观点,他认为《暴风雨》中的凯力班堪称典型的具有反抗精神的他者。他说:“主要的问题是能够看到凯力班有一部能够发展的历史,把他看作以前似乎只有欧洲人才有资格享有的工作、成长和成熟过程的一部分。”3031994年巴巴在其《文化的定位》(TheLocationofCulture)中对萨义德的理论作了有益的补充。他认为,关于东方的模式化概念对于殖民者来说并非是完全有用的。这一模式“意味着僵化和一成不变的秩序同时也意味着混乱、堕落和邪恶的重复”67。如果殖民者宣称他者是贪婪的,是低于他们这些有自控能力的白人,同时也就宣称了他者有颠覆和攻击白人的力量。因此,当西方人制造他者的时候,也制造了抵抗他们的力量。然而,为了推行和强化殖民统治,殖民者常采取分化瓦解他者的策略,用自由或经济利益作诱饵培植亲殖民力量,用暴力对付坚决反对他们的人们,这是殖民主义者惯用的策略。这样贯穿殖民历史的殖民与反殖民的矛盾和冲突,就具有了深刻的意义。三、普洛斯帕罗—普洛斯帕罗和爱丽尔:殖民者和代理人在《暴风雨》中,普洛斯帕罗是将爱丽尔培植为他的代理人并通过爱丽尔统治小岛,这样他才能集中精力控制反抗的他者——凯力班。在爱丽尔面前,普洛斯帕罗总是以救世主自居,不断地提及他是如何将爱丽尔从凯力班母亲的统治之下解救出来的:你,我的奴仆,据你自己所说,在那时节是她的仆役;而你是一个太娇嫩的精灵,禁不起她的粗暴的役使,你拒绝了她的命令。她盛怒之下,有她强大的使者援助,就把你幽禁在一株裂缝的松树里面了;被囚在那缝里,你痛苦地度过了十二年。在这期间她死了,把你丢在那里,你发出的呻吟声和水车的齿轮激水一般的快。(p.10)普洛斯帕罗不断提醒爱丽尔他对他的厚恩:你知道我发现你是正在怎样受苦;你的呻吟使狼嗥,使发怒的熊都心痛;这苦痛只有入地狱的人才活该忍受。西考拉克斯不能再来解除,我来到此地听见你,使用我的法术,劈开了松树,放你出来。(p.10)普洛斯帕罗反复讲述是为了让爱丽尔总是对他感恩戴德,时刻听其召唤,当爱丽尔这一他者要求更多自由时,他便极不耐烦。但因其统治完全靠爱丽尔得以实现,所以,对于这一他者,他不断地做出种种妥协。当然,不断提醒对方被解救的过程,进而用恩德控制爱丽尔是他有力的王牌。尽管是次等公民,爱丽尔仍不断地向普洛斯帕罗提出自己的自由诉求,“我请你要记着,我曾为你尽了很大的力;不曾对你说过谎,不曾犯过错,伺候你的时候不曾说过抱怨的话;你曾答应我给我缩短一年期限的。”(p.10)这时,普总是不禁盛怒,“我必须每月一次重述一遍你忘记了的以前的情形”(p.10)。他甚至开始威胁,“你若再抱怨,我要辟开一株橡树,把你塞进那多瘤的树心里去,让你再哭喊十二年。”(p.10)爱丽尔不得不屈从,“饶恕我吧,我愿遵命,甘心为你奔走。”(p.10)显然,普洛斯帕罗和爱丽尔的关系是殖民者和代理人的关系。普洛斯帕罗用自由作诱饵使爱丽尔甘愿为其效劳。他不断地提醒他对爱丽尔的大恩大德并威胁要重新让爱丽尔受苦受难,这样他就能视爱丽尔为其囊中之物,随时调遣。这一绥靖政策预告了19和20世纪的殖民主义者所普遍采取的政策。例如,当西方殖民者的洋枪洋炮受到亚洲人民的顽强低抗后,他们便开始在亚洲寻找亲西方的代理人。他们的“胡萝卜加大棒”政策在亚洲曾一度奏效。甚至在当今世界上,当原先的殖民地相继取得独立以后,先前的殖民者为确保或延续其既得利益,仍努力培植傀儡政权。在很大程度上,殖民统治的实现靠的是爱丽尔式的代理们。在《暴风雨》中,普洛斯帕罗对小岛及其土著居民的控制,甚至他对其政敌的挫败,全凭的是爱丽尔的效力。也就是说,他魔法的最终实现依赖于爱丽尔的效忠。爱丽尔唱道:“给你请安,伟大的主人!……我愿听候你的吩咐,无论是去飞翔、去泳水、去驾云。爱丽尔愿尽全力去执行你的严命。”(p.9)是爱丽尔兴起狂澜掀翻巨船把普的政敌全部困在小岛,是他告发并击败了斯蒂番诺、特林古篓和凯力班的颠覆活动,是他发现并挫败了西巴斯善和安图尼奥的阴谋,是他组织了盛大的庆典活动庆祝飞蝶南和米兰达的结合。因此,没有爱丽尔,普洛斯帕罗的魔法将完全失灵。莎士比亚对普洛斯帕罗和爱丽尔这一关系的深刻揭示说明了殖民统治顺利执行有赖于他者的效力,也足见莎士比亚作为人道主义者(和殖民参与者)对这一关系的洞察。四、凯力班—普洛斯帕罗和凯力班:殖民和反殖民与普洛斯帕罗和爱丽尔的关系不同,他与凯力班的关系是赤裸裸的殖民者和被殖民者、压迫和被压迫、高高在上的白人和低等的他者的控制与反控制的关系。这一关系暗合了萨义德的观点,即东方主义是西方人支配、重构并控制东方的模式化思维。东方通过这一模式被教学、被研究、被管理、被批判。258在这种偏见里,东方几乎是毫无例外地被扭曲的模式化形象。在《暴风雨》中,凯力班实际上是被普洛斯帕罗制造出的一个不能教化而只能降服的文化他者。但作为人本主义者,莎士比亚已敏锐地洞察到凯利班们的不可驯服性和他们对普洛斯帕罗们权威的颠覆性,他对普洛斯帕罗和凯力班激烈冲突关系的描写也佐证了巴巴的观点,即,模式化的策略旨在将殖民地他者定位或“困轭”在劣等地位上,但同时也必须承认,这一策略也带来了对殖民者进行颠覆的可能威胁,因为对他者的异化或妖魔化实际上将他者置于复仇的位置,就预设了被殖民者的反叛和对他们的宰制。因此,当西方把东方模式化为他者的同时,西方也为自己制造了强大的攻击者。在《暴风雨》中,普洛斯帕罗和其他白人,都把凯力班当作典型的下贱的他者。他们穷其所有咒语百般羞辱凯力班以确立他们的话语霸权。他们的逻辑是:因凯力班是无法教化的低等动物,他理应受到非人的对待,他的小岛应供奉给高贵的白人。这里“我们仿佛看到白人急切控制新大陆的野心和贪婪”xlii。普洛斯帕罗是从凯力班的出身开始对他异化的:他说凯力班是“蓝眼妖婆”西考拉克斯的孽种;“你这恶毒的贱奴,恶魔和你的娘媾生出来的东西。”(p.11)通过其根源的邪恶性,将凯力班推论为贱奴、孽种等,普洛斯帕罗建立起了他宰制凯力班的逻辑理由:作为妖婆的孩子,凯力班是天生的恶魔和野人,也应因此受到相应的对待。普洛斯帕罗隐藏的目的是要控制凯力班使其为他和女儿奴役:“我们不能缺了他;他给我们生火、捡柴,还做些对我们有益的工作。”(p.11)这是殖民者对被殖民者的公然剥削。然而,凯力班,这一下贱的他者却不愿为他们效劳。他第一次出场,便是破口大骂:“我愿从前我母亲用乌鸦的羽毛在龌龊的沼泽中刷着的那样的毒露,洒在你们两个身上!愿西南风吹在你们身上,使你们遍体生疮。”(p.11)普洛斯帕罗勃然大怒,要用武力惩罚凯力班,“就为了这诅咒,今晚就叫你痉挛,叫你肋痛的喘不过气;黑夜里刺猬都同来,用各种方法收拾你,把你刺成一个蜂巢似的,每一刺都比蜜蜂的刺还凶。”(p.11)他粗暴地命令凯力班,“妖婆的孽种,滚开!给我们捡柴去!……你若是不理会我的命令,或是不甘愿,我要用痉挛的老法子治你,让你的所有的骨头发痛;令你吼叫,野兽听了你的叫声都要抖颤;”(p.11)普洛斯帕罗对待凯力班的态度正与殖民主义者用无耻的暴力行径相等同。萨义德以下的观点正可移植到此,以解释殖民逻辑。殖民主义者残暴地对待他者因为他们相信:那些把文明带给原始的或野蛮的民族的设想,那些令人不安的、熟悉的、有关鞭挞和死刑或其他必要的惩罚的设想。当“他们”行为不轨或造反时,就可以加以惩罚,因为“他们”只懂得强权和暴力。“他们”和“我们”不一样,因此就只能被统治。前言1-2普洛斯帕罗和凯力班冲突的焦点是谁应是小岛的主人。围绕这一焦点是对话语权的争夺。普洛斯帕罗总设法阻断凯力班叙述的形成。从戏剧的开始到结束,他一直坚持并不断重申他对小岛的统治权。他是如此进行叙述的,“在黑暗的过去和时间的深渊里”,他曾是米兰公爵。然而他却无心朝政,把国事交于其弟安图尼奥,他则专事魔法研究。然而,安图尼奥和那不勒斯国王阿龙索相互勾结篡夺了他的爵位并把他驱逐出境。在老臣刚则篓的帮助下,他和女儿米兰达得以在小岛上栖身。到小岛后,他借助法力击败了凯力班的母亲——妖婆西考拉克斯,解放了爱丽尔。他也自然成了小岛的主人。他的话语受到凯力班的挑战:这岛是我的,我的母亲西考拉克斯留下的,而你夺了去。你初来的时候,你安抚我,厚待我,给我浸干果的水喝;教我怎样叫那昼夜照耀的日和月;我于是欢喜你了,把岛上的富源都指示给你,清泉、盐池、荒土、肥田。我这样做实在是该死!……因为我成了你唯一的臣仆,而我本来是独自称王的;你把我囚禁在这岩石里,岛上别的地方你都霸占了去。(p.11)凯力班的叙述惟妙惟肖地勾勒出欧洲殖民者对印第安人的所作所为。与此同时,普洛斯帕罗总试图阻止凯力班话语的形成:你这胡说的贱奴,只有皮鞭可以感动你,仁慈的心是不能的!你这下流的东西,我把你当作人待,……我怜悯你,很费力的教你说话,……教给你语言好传达你的意思;可是你虽然学习了,而你的下流的劣根性,使美德在你心理不堪同居。(p.11)显然,对小岛所有权的争夺表现为对话语权的争夺。谁拥有话语权,谁就可以创造现实,如萨义德所言:故事是殖民探险和小说家讲述遥远国度的核心内容;故事也成为殖民地人民用来确认自己的身份和自己历史存在的方式。帝国主义的主要战争当然是争夺土地。但是在关于谁曾拥有土地,谁有权力在土上地定居和工作,谁管理过它,谁把它夺回,以及现在谁在规划未来,这些问题都在叙述中存在反映、争论甚至有时被故事所决定。……国家本身就是叙事。叙事权,或者阻止他人叙事的形成和出现,对文化和帝国主义义是非常重要的。前言3因此,普洛斯帕罗和凯力班的冲突实际上是在争夺土地的所有权,争夺话语权。起初,凯力班以普洛斯帕罗为友并帮助他在小岛上生存下来。但很快,他便意识到普洛斯帕罗想控制他,他便不顾威胁,开始抵抗。他对普爱女米兰达的试图强奸,不能单纯地理解为邪恶的行为,而应放在殖民话语的历史背景下来理解。作为高压之下扭曲变形的他者,凯力班实际上已成了抵抗殖民者的英雄的他者。他对米兰达的企图是不折不扣的反抗行为,目的是要从殖民者内部进行破坏。他甚至与特林古篓、斯蒂番诺共同策划推翻普洛斯帕罗。尽管这一举动几乎是闹剧一场,但却说明了凯力班对普洛斯帕罗的刻骨仇恨。同时,经过这一闹剧,他变得成熟。“我以前太混蛋了,竟把这醉汉当作天神,并且崇拜这个糊涂东西”,他告诫自己,“以后要学乖”。(p.38)表面看来,凯力班好像心甘情愿屈服于普洛斯帕罗,实际上他的屈服只是对殖民者的虚假接受,不诚实的驯服。莎士比亚绘声绘色地描写了这个名不副实的忠诚,足见其对人性的认识与体验之深切和丰富,也未尝不可视为是殖民者与被殖民者多层次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