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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经》八家论《乐》考述

古代的音乐理论、三个源和十个流派,以及音乐的经典地位,成为了永恒的幸福。国学名家刘师培、章太炎、钱穆、陈登原、张舜徽、杨伯骏、刘起釪、李学勤八家论《乐》,研讨阐发,多有深入,虽只言片语,犹零金碎玉,皆可宝也。笔者考述如下:刘师培:“是则古人之乐舞非惟振尚武之风,且欲使天下之民观古人之象以发思古之幽情,其作用较乐歌为尤巨,岂仅饰为美术之观哉!惜秦汉以降,古乐沦亡,后世只有乐歌,未兴乐舞,而古人歌舞并崇之旨,遂无有识之者矣。”笔者案:“观古人之象以发思古之幽情”,上古乐舞,实具历史教育职能,正所谓“君子于是语,于是道古”(《礼记·乐记》),洵社会史之教本。我国六代之大舞、西方荷马之史诗,其功用近之,一为拟态象意,一为浪漫叙事。《韶》《武》之乐舞,历代推尊,盖由此也。刘师培:“乐舞始于葛天,而伏羲、神农咸有乐名。至黄帝时发明六律五音之用(《吕氏春秋·古乐》)。而帝王易姓受命,咸作乐以示功成(用《乐记》之意)。故音乐之技,代有兴作。是为《乐经》之始。”笔者案:此言“《乐经》之始”,归于“帝王易姓受命,咸作乐以示功成”。《礼记·乐记》有云“王者功成作乐”“其功大者其乐备”,正合斯义。“故音乐之技,代有兴作”,所指乃历代乐舞。寻刘氏之意,《乐经》内容合为乐舞之法,《韶》《武》之伦。考古“乐”之封域,本为乐(器乐)、歌(声乐)、舞(舞蹈)三位一体。此即上古乐舞,实为综合艺术,兼具社会职能,乃上古文化大宗。因此,古之《乐经》者,乃文化宏典,越乎后世,《乐》亡无存,何也?历史演进,制度渐全,冠冕黼黻、仪仗法驾、高阶峻殿,俱以齐备。王者威灵,于此尽显。后世作乐者,徒示正统而已,古乐之职能,已消失殆尽,古乐之内容,遂渐趋亡佚。此其自身性质使然,非无故也。刘师培:“《乐经》掌于大司乐。‘有官斯有法,故法具于官。有法斯有书,故官守其书’。”笔者案:“有官斯有法,故法具于官。有法斯有书,故官守其书”,此章学诚《校雠通义·原道》之义。刘师培引而申之,上古王官之学,既掌于官府,系于职官,则“《乐经》掌于大司乐”,实乃顺理成章之事,一语中的,可谓创见。涵泳精进,语简思深,发煌宏旨,乐何如之!刘师培:“(孔子)问《乐》苌弘,……及所如辄阻乃退居鲁国……删殷周之诗,定为三百一十篇。复返鲁正乐,播以弦歌(用《史记·孔子世家》说),使雅颂各得其所(《论语·子罕》)。……而周室未修之六经,易为孔门编订之六经。盖六经之中,或为讲义,或为课本。……《乐经》者,唱歌课本以及体操之模范也。”笔者案:此谓古《乐》典籍,经孔子编订,以作教材之用。“《乐经》者,唱歌课本以及体操之模范也”,其内容当为乐舞之教育。所谓教育者,其大要不外两端,教之以技与教之以义。教之以技者,钟鼓管磬,倡和清浊,屈伸俯仰,缀兆舒疾,此乐之文也;教之以义者,和顺积中,追远道古,穷本知变,以象事功,此乐之实也。两者得兼,则文备而实足。教之以技,或言传身授,或形诸谱录;教之以义,则大可载于典册,畅发幽旨,传诸后世,何谓古《乐》定无其书?于此等处,学者宜详究。又《论语·子罕》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雅”“颂”为何解,历来有争论,或释作诗类名,或解为乐体名,聚讼不已。予谓“雅”“颂”,乃乐、舞之指称,今略陈己见,以呈正方家。“雅”者,《周礼·春官·笙师》曰“舂牍、应、雅,以教祴乐”,郑玄注文“郑司农云:‘雅,状如漆筩而弇口,大二围,长五尺六寸,以羊韦鞔之,有两纽,疏画。’玄谓:宾醉而出,奏《祴夏》。以此三器筑地,为之行节,明不失礼”。“舂”“筑”,撞也。所谓“舂牍、应、雅”、“以此三器筑地”,即撞地以发声。其器之效用,乃“为之行节,明不失礼”。《祴夏》,古乐“九夏”之一。《周礼·春官·钟师》曰“凡乐事以钟鼓奏‘九夏’:《王夏》《肆夏》《昭夏》《纳夏》《章夏》《齐夏》《族夏》《祴夏》《骜夏》”,且《仪礼?乡饮酒礼》曰“宾出,奏《陔》”,郑玄注“《陔》,《陔夏》也。陔之言戒也。终日燕饮,酒罢,以《陔》为节,明无失礼也”。“陔”即“祴”,音训义通。夫酒以成宾、嘉之礼,然礼成而宾醉,行止易失其礼,故需节制之法。《祴夏》之乐,宾醉而出奏之,“舂牍、应、雅”,以之为节,而勿使失礼。由此可见,“雅”乃筑地行节之乐器,有节乃不失正,后世遂有雅正之训,故以“雅”指称中正有节之乐。《荀子·荣辱》曰“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王念孙《读书杂志》,引用其子王引之说解,曰:“雅读为夏,夏谓中国也,故与楚、越对文。《儒效篇》(《荀子·儒效》)‘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其证。”“中国”者,中原之谓也。既为地域概念,亦为文化概念。“夏”者,大也,中也,正也。《祴夏》之“夏”当作此解,而“雅”通“夏”,亦有此义。“颂”者,容也。《说文·页部》曰“颂,皃也”,(P181)段玉裁注“古作‘颂皃’,今作‘容皃’,古今字之异也”,“假‘容’为‘颂’,其来已久”。(P416)清人阮元《揅经室集》有《释“颂”》专篇,考“颂”之本义,推明古训,实事求是,其论甚确,此不备载。王国维先生认为“盛德之形容,以皃表之可也,以声表之亦可也”,(P111)补释其义。由是可知,“颂”者,乃乐舞情态之谓也。是故“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可知矣。析言之,“雅”者,乃中正有节之乐声,“治乱以相,讯疾以雅”(《礼记·乐记》),此之谓也;“颂”者,即雍容肃穆之情态,遂能“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毛诗大序》)。“雅、颂各得其所”,使乐声、乐容各归于正,是谓“乐正”。浑言“雅、颂”,意在指称中和纯正之乐舞,亦即孔子认同之美学观。且《论语》确载,孔子尝闻《韶》于齐(《论语·述而》),亦曾观周代之《武》,对于《韶》《武》,均有评价,“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论语·八佾》),《韶》《武》又称《大韶》《大武》,皆上古乐舞,乃“雅、颂”之典范。由是观之,刘师培所论“《乐经》者,唱歌课本以及体操之模范也”,籀绎其意,则亦以“乐舞”视之,阐明幽旨,尤足相发。章太炎:“‘六经皆史也’(1),这句话详细考察起来,实在不错。……《乐经》虽是失去,想是记载乐谱和制度的典籍,也含史的性状。……秦始皇焚书坑儒,六经也遭一炬,其后治经者遂有今文家、古文家之分。……那时(汉初)除了《乐经》以外,五经都已完备。”(P18-19)笔者案:此谓《乐经》,系“记载乐谱和制度的典籍”。乐谱,属古乐形式,制度,乃古乐内涵,亦即上文所言,“教技”与“教义”之别也。古《乐经》之内容,实应括此两端,于后世视之,当然“也含史的性状”。要言不烦,切中肯綮。钱穆:“‘乐’与《诗》合,本非有经。”(P19)笔者案:此承前人之说,林岊、叶时、刘濂已论及此义。林岊《毛诗讲义?诗序一》“《诗》者,太平之《乐经》。”“所谓太平《乐经》之外,无《诗》也。”“大师之编《乐经》,以王者之风系附于《周南》国风而为第一卷,又以诸侯之风系附《召南》国风而为第二卷,此以其次第之序而附之也”(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林氏曰:“而《序》(此指《毛诗·大序》)者之意,第言‘先王’,恐主乎治世之《诗》,指成周盛时而言。若乱世之《诗》,变《风》变《雅》存为鉴戒,亦本乎先王以《诗》教天下之意也。”又曰:“治世之《诗》,祭祀、宾客、燕居、出入,弦诵而歌吹之,可以正君臣民物之得失,动乎天地,感乎鬼神。”可见“太平之《乐经》”,即“治世之《诗》”也。“大师”者,乐官也。此言“大师之编《乐经》”,乃以《乐》括《诗》,《诗》乃《乐》之辞句,故曰“所谓太平《乐经》之外,无《诗》也”。朱彝尊《经义考》(卷一六七)引叶时论《乐》“世儒尝恨六经亡乐书,然乐不可以书传也。乐有《诗》而无书,《诗》存则乐与之俱存,《诗》亡则乐与之俱亡。《诗》也者,其作乐之本欤?乐由《诗》作,故可因《诗》以观乐,无《诗》则无乐矣”,叶氏之意,乐乃《诗》之曲调,乐本乎《诗》而作。上古之时,乐由人传,故曰“乐不可以书传也”。言下之意,盖以乐谱技法视之。刘濂《乐经元义》卷一“六经缺《乐经》,古今有是论矣。愚谓《乐经》不缺,《三百篇》者,《乐经》也”,此言《乐》《诗》无别,《乐》即《诗》,《诗》即《乐》之义也。上古之时,乐、诗、舞三位一体,故乐、诗系之甚密,此仅就存在形式而言。然系之甚密并非浑然无别之义。曲调难以书传,固所难免;然古乐制度、乐教思想皆可书传,亦理之宜也。陈登原:“《书》之为史,自无容论;《礼》为政制之属,自可作为史用;至于《乐》,可以观得失,可以齐政刑,以古时《诗》《乐》未分而言,故当含有史之性能。”(P419)笔者案:陈文题作《六经性质考定》,既称“六经”,何谓“古时《诗》《乐》未分”?认为古《乐》“当含有史之性能”,即具独立存在之意义,又何必纳《乐》于《诗》。此处论述,尚可商榷。张舜徽:“古者《礼》《乐》并重。《乐》之有《记》,犹《礼》之有《记》耳。盖亦汉以前学者所记解《乐》之文也。今观《礼记》中之《乐记》一篇,所包甚广,犹可考见其意蕴。《史记·乐书》《汉书·礼乐志》,亦多采古《乐记》语。凡不见于今《礼记》中之《乐记篇》者,皆佚篇文也。”(P218)笔者案:“《乐》之有《记》,犹《礼》之有《记》耳”,此谓《乐记》,乃古《乐》之记。“记”者,犹解经之“传”,故曰“盖亦汉以前学者所记解《乐》之文也”。由是可知,“今观《礼记》中之《乐记》一篇,所包甚广,犹可考见其意蕴”,即《乐经》之意蕴可考。张门弟子周国林,在师说基础上阐发:“《乐经》不会是一种乐谱,而应是对音乐的总论,应该揭示一种文化精神。其要义,是不会消亡的。《礼记》中有一篇《乐记》,便是对《乐经》的阐发。”“对《乐经》一书,说有易,说无难。当然,《乐经》一书原来可能不长,我们不应该用后世之书的篇幅去要求它”。(P156)《孝经》不足两千字,仍被尊为经典,《乐经》篇幅,庶几近之。杨伯峻:“儒家经书,最初只有‘六经’,也叫‘六艺’。(贾谊《新书·六术》)到后来《乐》亡佚了,只剩下‘五经’。”“《乐经》可能只是曲调曲谱。”(P3)刘起釪:“孔子教学的课程只有《诗》《书》《礼》《乐》四门,……战国末期儒家的‘六经’,其中的‘乐’因在古时无法写成乐谱传下来,所以传到汉代就只有《诗》《书》《易》《礼》《春秋》‘五经’。”(P30-31)笔者案:两说皆承认“六经”,认为《乐经》古存而今亡,推测其内容为曲谱曲调。不同之处在于,一说曲调已成谱录,一说“无法写成乐谱”,此其异也。要之,皆以技艺论。李学勤:“周代尚文,当时教育已包括《诗》《书》《礼》《乐》。……春秋晚年,孔子立私学,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经的体系进一步奠定。……史籍传述孔子曾修纂六经,对此学者颇有争论,但六经之称在战国时确已存在。《庄子·天运篇》载:‘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语属寓言,很多人不相信。不久前,湖北荆门郭店楚墓出土竹简《六德》,篇中说“观诸《诗》《书》,则亦在矣;观诸《礼》《乐》,则亦在矣;观诸《易》《春秋》,则亦在矣”,所讲六经次第与庄子全同,证明战国中叶实有这种说法。……《汉书·艺文志》称周衰而《乐》亡,后来应劭、沈约等则将《乐经》之亡归罪于暴秦。无论怎样,汉代只有五经立于学官。”(P1)李学勤:“诸子作品也有称‘经’的,如《墨子》有《经上、下》,《经说上、下》,《管子》有《经言》和《解》,《韩非子》的《内、外储说》也有‘经’。不过这些文献,即使在当时也没有得到普遍的尊崇,真正称得上“经”的,只有‘六经’。‘六经’见于战国,即《诗》《书》《礼》《乐》《易》《春秋》,《庄子》的《天运》和《天下》、《商君书》的《农战》《荀子》的《儒效》等篇都有记载。其中《天下篇》说:‘《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可见‘六经’不是儒家所特有。曾有学者以为《庄子》等记述或系晚出,战国时的‘乐’本来没有成文,质疑是否有‘六经’存在。最近,在荆门郭店竹简里发现了《诗》《书》《礼》《乐》《易》《春秋》之名,次序与《庄子》等全然一致,这种怀疑便消除了。秦火以后,《乐经》亡佚,汉朝只有‘五经’立于学官。”(P2)笔者案:其说结合考古学材料,以“二重证据法”证之,言之有据,论之入理。由此可见,至少在战国中叶,《乐经》确已存在。至于《庄子》“语属寓言,很多人不相信”,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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