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劳动力流动的灰色思考

农村劳动力流动的灰色思考

农村劳动力流动可以说是中国社会经济发展的灰色背景。不论从其规模和增加幅度上来说,还是从其对经济高速增长的贡献来说,它都不愧为一道风景线,吸引着世人的眼球。可是,这道风景线并不亮丽,它是灰色的,因为农村劳动力流动中充满着太多的无奈、沮丧、压抑、歧视、痛苦的选择。这只是我们对农村劳动力流动现象的一种感性的认识。然而,对于农村流动劳动力这样一股强大发展力量来说,仅有一种感性的认识是不够的。特别对于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来说,对农村劳动力流动给予更多的理性的认识不仅是自身职业上的要求,也是政策制定者的一种期盼。那么,从社会科学研究的角度出发,我们究竟对农村劳动力流动知道多少呢?蔡、白南生主编的《中国转轨时期劳动力流动》(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以下简称《流动》)一书给我们提供了部分的答案。该书收集了国内外长期从事中国农村劳动力流动研究的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的论文23篇,为了增加论文之间的连贯性和整书的系统性,该书分为五编,每编都有1—2篇研究综述文章。该书可以说是集结了国内外学者近年来对中国农村劳动力的最新的研究成果,从不同侧面描绘了农村劳动力流动这一历史画卷的局部内容。从一种研究框架说来,不论是国与国之间,还是一国内部城乡之间或地区之间的劳动力流动,研究上的问题大致可以分为三种:第一,他们为什么要离开原居住地?他们离开以后会对原居住地的社会经济产生什么影响?第二,他们是如何流动的?他们的流动方式是怎样的?流动的收益和代价如何?第三,他们流入到新居地以后是如何融入到当地社会的?他们在流入地的劳动力市场是否受到公平的待遇?他们的进入对流入地的社会经济会产生什么影响?就第一类问题而言,解释农村劳动力流动的原因可以分为两个层面:一是宏观层面的原因,又可以说是制度和政策层面的原因,以及地区发展差距上的原因;二是微观层面上的原因,也称之为个人或家庭方面的原因。对于中国来说,这两个层面上的原因都在不同程度上影响和作用着农村劳动力流动的规模和流向。中国是一个城乡分割的经济,在长期实行城乡分割的制度和政策之后,城乡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社会经济发展上的差距,这包括收入差距、社会保障的差距和公共服务的差距。这些差距最终都表现为城乡居民之间福祉(well-being)上的差异,因而对农村居民来说也就产生了一种潜在的流动收益(migrationreturns)。在一个劳动力自由流动的经济中,潜在的流动收益与劳动力流动之间是一个即时或短期的互动过程:潜在的流动收益会引起劳动力的流动,反过来流动会消除潜在的流动收益,其结果是使得不同地区劳动力价格或同质劳动的收益处于均等化状态。这样一个过程和结果正是劳动力市场的最基本的功能之一。然而,如果流动受到了长期限制,在其他因素的影响下,农村劳动力的潜在的流动收益不断提高,这正如一个“建坝蓄水”的过程。那么“大坝”又是什么呢?城乡之间的“大坝”正是当前人们议论纷纷的户籍制度。不言而喻,中国的户籍制度实行几十年来,对中国社会和经济的发展历程,对城乡老百姓的就业和生活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它无疑是传统计划体制下最具有代表性的制度之一。然而,对于这样一种重要的制度安排,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中学术界对它的研究是不够的,对于他的非议和谴责远远多于对它的理性分析。本书收编的陈金永《中国户籍制度改革和城乡人口迁移》一文或多或少地改变了这种研究状况。作者长期研究中国的户籍制度,对户籍制度的历史和每一次的变化和改变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在本文中,作者讨论了近几年来中国政府在户籍制度改革中所作出的努力,同时也尖锐地指出了一些地方政府利用户口制度变革寻求自身的利益,将买卖城镇户口或其他商业化的运作方式来达到“迅速创收”的目的。更重要的是作者分析了致使户籍制度改革迟迟未能全面推开的一些制度性和发展差异性的因素:城市政府的地方就业的保护主义,农村流动劳动力带来的城市公共设施的供给不足,为农村流动人口提供相应公共服务受到了财政分配体制的制约,等等。应该说,这些因素虽然重要,但并不是不可克服的。那么更重要的因素又是什么呢?正如作者在文中最后所指出的,户籍制度的废除“必须等到中国社会有一个更为彻底的、根本性的再造,特别是在城乡关系方面”。我认为作者看出了中国户籍制度问题的关键所在。这意味着仅仅从改革户籍制度出发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我们现在习以为常的城乡关系。现行的户籍制度仅仅是维持当前不合理的城乡关系的一种工具,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它是被各种歧视性法规和政策在执行过程中所“借用”的一种工具。这样来看,在不对各种歧视农村、歧视农民、歧视农民工的政策加以审视和改变的情况下,只是主张废除户籍制度是无济于事的。即使户籍制度被废除了,歧视性的法规和政策还会借助于其他的个人身份的信息加以贯彻与执行,或者建立新的身份识别系统。除了户籍制度外,人们所关心的另一个问题是现行的农村土地制度是否会限制农村劳动力的外出打工。李菁、姚洋《平均的土地分配与中国农村劳动力流动》分析了土地分配制度与农村劳动力外出行为之间的关系。该文通过理论模型说明土地对农村劳动力的外出打工可以起到保险的功能,土地的收益可以弥补他们外出打工时可能出现的风险损失。他们的经验分析发现了这样一种关系,农村中人均土地占有量处于中间水平的农户的外出打工的倾向最为强烈,也就是说外出打工倾向与土地占有量之间存在一种“倒U型”关系。这样一个发现是非常有意思的,它将激发人们对这个问题作更加深入的研究。如果土地的多少与收入的多少有正相关性,这样一种“倒U型”关系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这样一个事实:低收入人群没有能力流动,因为他们无法承受流动的成本和风险,而高收入人群不愿意流动,因为到城市打工收入对他们不具有很强的吸引力,因此只有中等收入人群才有更强的外出打工动机。然而,我们应该意识到,伴随着巨大的收入差异引发的大规模的劳动力流动会带来一系列的制度创新,会引起城乡社会经济关系的重构。这也是蔡《城乡收入差距与制度变革的临界点》一文中特别强调的。近几年的农村劳动力流动的事实表明,阻挡农村劳动力流动的“大坝”开始了松动,出现了裂缝。在城乡收入存在巨大“落差”的情况下,农村劳动力不断地涌入城镇,出现人类史上最大规模的人口迁移过程。可以预见,这样一个迁移过程会持续下去,也许在未来的10年中才会迎来乡村—城镇人口迁移的高峰。从宏观因素来看,城乡收入差距的不断扩大,户籍制度的变革,农村劳动力流动限制性政策的松动,城镇产业对劳动力需求的增加都无疑是农村劳动力流动增强的重要影响因素(见宋洪远、黄华波、刘光明《关于农村劳动力流动的政策问题分析》的细致讨论)。然而,仅仅看到这些宏观因素是不够的,还应该从微观机理上分析什么人更愿意、更容易、更可能流入城镇就业。这涉及到第二类研究问题,即劳动力的流动行为。农村劳动力大量迁出以后会对农村经济产生什么影响呢?从理论上讲,在农村存在大量过剩劳动力的情况下,劳动力的外出只是使得劳动力资源得到更加充分的利用和有效的配置,而且有助于提高农业的生产效率和农民的收入,而对农村经济几乎不会产生任何负面的影响。然而,在实际生活中,由于各个地区劳动力的过剩程度是不一样的,在明显较高的外出打工收入的吸引下,不排除一些地区的外出劳动力数量过多以至于影响到当地的农业生产。由此可见,对这个问题的研究不是一个简单的理论问题,而更是一个经验验证的问题。另外,农村劳动力外出打工是否会对农村贫困缓解产生积极的影响也是非常值得关注的问题,但它也不是一个通过理论模型可以说明的问题,也是需要经验验证的问题。白南生《农村劳动力外出就业对农业影响的实证研究》试图从经验上回答农村劳动力流动对农业产生的积极和消极效应。他利用1994年安徽和四川2820家农村调查户的数据,首先估计了农户的农业生产函数,当外出打工户作为虚拟变量引入估计模型时,估计结果显示该变量的系数估计值虽然是负值,但在统计上是不显著的。这至少表明他没有发现可靠的证据说明劳动力外出打工会对农业生产产生不利的影响。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结果,白南生进一步考察了外出打工户的耕地转包和撂荒问题,从其数据中没有发现该问题的普遍性和严重性。应该说,这样一种经验研究的结果是与上世纪90年代中期的实际情况吻合的,因为当时农村外出劳动力的规模还相对有限,外出劳动力数量还没有超出农村剩余劳动力的数量,外出就业的稳定性还不是很高。而且由于对耕地的严格管理,各地的转包和撂荒现象比较少见。到了新世纪以后,随着越来越多的农村劳动力外出就业,土地流转成为一种较为普遍的土地的重新配置方式,外出劳动力就业对农业的效应成为一个需要重新审视的问题。对这个问题的经验验证就不应该局限于住户层面的分析,而是上升为地区层面(村、乡、县)的分析,从而可以验证地区之间外出劳动力的规模与其农业产量、农业生产效率之间的关系。都阳、AlbertPark《迁移、收入转移和减贫》分析了劳动力外出对贫困缓解的影响,也是一篇重要的研究文献。从理论上讲,劳动力外出就业对贫困的影响可以是直接的,即贫困户中劳动力外出就业提高了其收入水平,从而脱离贫困状态;也可以是间接的,即一个地区劳动力外出就业会降低当地的剩余劳动力程度,减少当地的就业压力,从而使得贫困户中劳动力在当地有更多的就业机会和赚取收入的机会,以至于脱离贫困。都阳、AlbertPark从1997年和2000年中国西部4个县的农户调查数据分析中获得了一些有意义的研究结果。他们的研究结果表明,相对于较为富裕的农户来说,贫困户中的外出劳动力的比例较低,这意味着“要使贫困家庭也参与到迁移活动中去,必须使他们达到一定的基本条件”(第283页)。1他们进一步分析了外出打工收入对农村贫困缓解的影响,从中发现一部分打工收入作为汇款或转移收入会大大降低农村的贫困发生率。也就是说,即使在贫困人口外出打工受到更多限制的情况下,劳动力外出就业仍具有降低贫困发生率的作用,可以想象如果能够为贫困人口提供更多的外出打工机会,那么它对贫困缓解的作用会更加显著。就第二类研究问题而言,解释农村劳动力的流动行为和流动方式,是《流动》一书的重点所在,其中对这一问题加以专门分析的论文有6篇。从这些论文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样几种有意义的分析结果。第一,从整体上看,农村劳动力中男性的比例超过了女性。这一研究结果在几篇论文中都有所提及,例如,杜鹰《现阶段中国农村劳动力流动的基本特征与宏观背景分析》,赵耀辉《跳出龙门:中国农村人口到城镇迁移决策》,AlandeBrauw、黄季、ScottRozelle、张林秀、张依缸《改革中的中国农村劳动力市场演变》。从几篇论文的分析结果,我们不难看出农村劳动力流动的这样几个特点。首先,外出打工是以年轻人为主导,男性比例高于女性。需要说明的是,在低年龄段外出打工者中,女性比例并不明显低于男性(第122页),这反映了在升学机会和婚后外出打工机会方面女性明显不如男性。其次,外出劳动力的人力资本水平虽然低于城市平均水平,但明显高于农村平均水平,这主要表现在外出打工者的平均受教育年限高于当地劳动力,更高于务农劳动力。这意味着城市劳动力市场中对较高文化程度的农民工有更大的需求。再次,农村劳动力的外出方式更多地表现出自主行为,它表现为外出打工者获得工作的方式主要是通过亲戚、朋友、邻居等自有社会网络,或者通过个人的寻找过程,而政府的作用是非常有限的。最后,他们具有很强的流动性,这既表现为地域之间和城市之间的流动,也表现为工作岗位和工种转换。第三类研究问题即农村劳动力进城后所面对的各种困难和歧视,他们与当地居民的融合程度以及对当地经济和社会的影响,应该是最值得关注的问题。对这一类问题的研究,《流动》一书收入的两篇论文是值得一读的。孟昕、张俊森《城镇的双层劳动力市场》和宋丽娜、Appleton《中国劳动力市场中的权益阶层与无权益阶层的抗衡:寻求就业与政府干预》对农村流动劳动力在城镇就业过程中面对的就业歧视和工资歧视问题进行了细致分析。前者发现农村流动劳动力不仅社会地位低,表现在他们主要集中就业在低端职业,而且收入低、工作时间长,表现在很低的小时工资水平。他们的月收入仅为当地职工的61%,而小时工资率不到50%(第152页)。即使就业于相同的职业,如服务人员,他们的小时工资率不到当地职工的50%。而造成这种小时工资率显著差异的背后原因是“在城镇劳动力市场上城镇居民和农村移民之间存在着明显的职业分割”,形成了“中国城镇中的双层劳动力市场”(第158页)。更为重要的是,当他们对城镇职工和农民工的小时工资差异进行分解分析时,从中发现工资差异的80%以上来自于职业内的工资差异。这意味着在城镇劳动力市场中在城镇职工和农民工之间存在着严重的“同工不同酬”的现象,也完全是一种歧视现象,显然受到歧视的是农民工。宋丽娜和Appleton的论文则对城镇中下岗失业人员与农民工的就业机会和收入进行了比较。首先他们试图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即农民工的就业是否是下岗失业人员失去工作的直接原因?为了回答这个问题,他们利用1999年的城市住户和流动人口的调查数据,对比了城镇下岗失业人员在下岗失业前的就业行业与农民工的就业行业,发现二者之间的就业行业结构虽然有一定的相同性,但二者之间的差异性还是相当明显。相对来说,农民工更多地就业于制造业小企业、服务业、私营小商店、小餐馆、小商贩等,而下岗失业人员大多来自于制造业。当然这种简单的对比是不够的,因为农民工就业对城镇职工就业稳定性的冲击是复杂的,它可能是直接的替代效应,也可能是间接的替代效应,也可能是互补效应。他们进而对农民工与下岗失业人员的再就业途径加以比较,发现前者主要通过市场或个人社会网络获得就业,而后者的再就业主要依靠政府的安排。这意味着两个人群面对的就业市场是不同的,农民工寻求的主要是非正规部门的就业,而下岗失业人员仍试图回到原来的正规部门。然而,经济结构的调整和市场竞争的压力使得下岗失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