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春明民族主义叙事中的知识者形象

黄春明民族主义叙事中的知识者形象

“过去，土地和土壤很难改变。因此,当全球化成为基本的语境之后,‘乡土’不知不觉地转化为‘本土’的象征。”(p104)具体到台湾的语境下,“本土化”在上世纪70年代的台湾“既是相对于大陆而言的关注台湾本土现实的‘本土化’,也是相对于西方世界的中华民族本位的‘本土化’”(p79)。这在黄春明20世纪70年代的一系列创作中得到了鲜明的印证,主要表现为此一时期的作品中出现的双重叙事:民族主义叙事与都市叙事(相对于乡村叙事)的相互交错。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的结论中曾说:“如果现存社会掌握着所有正常的传播手段,根据社会的要求使这些手段有效或无效,那么,同社会要求相异化的价值,也许所具有的唯一传播媒介就是反常的虚构。美学的向度仍然保持着一种表达的自由,这种自由使作家和艺术家能够直率地表现人和万物,即说出按其它方式说不出的东西。”(p208)在七十年代的台湾,当大众陶醉于美援、日资所创造的经济奇迹以及国民党政权所渲染的虚假政治尊严时,黄春明却以他鲜明的民族主义叙事的作品颠覆了主流意识形态精心营构的神话,呈现了台湾经济的殖民化色彩和政治尊严的虚妄。他用以表现这一主题的正是一系列的知识者形象。关于“知识者”,有必要预先作一个阐释范围的有效界定或说明。首先,知识者与知识分子都是受过一定程度的教育,具备相关知识的人。这是他们的共同点。其次,知识者又不等同于“知识分子”,或者说两者之间又存在很大的甚至是根本的差异,尽管他们同样可能是社会的精英。确切地说,知识分子都是知识者,而知识者却未必都是知识分子。因为“……知识分子是具有能力‘向(to)’公众以及‘为(for)’公众来代表、具现、表明讯息、观点、态度、哲学或意见的个人。而且这个角色也有尖锐的一面,在扮演这个角色时必须意识到其处境就是公开提出令人尴尬的问题,对抗(而不是制造)正统与教条,不能轻易被政府或集团收编,其存在的理由就是代表所有那些惯常被遗忘或弃置不顾的人们和议题。”(p16-17)。相对于这个体现了强烈的人文关怀与社会批判意识的“知识分子”而言,此处所涉及到的却只是受过高等教育、具备一定知识并赖以谋生的人,唯有他们才是本文论者将在下文中阐释的“知识者”。这具体是指在《小寡妇》、《我爱玛莉》、《莎哟娜啦·再见》三篇小说中出现的几个知识者形象:马善行、陈顺德、黄君和台大中文系的陈姓青年学生。纵观黄春明的整个小说创作,不难发现,他鲜少涉及知识者及知识分子这一形象类型。在他的乡村小说中,知识者是缺席的,即使出现在语句中也仅只是遥远而模糊的关于远方的想象,而并非事实上的存在。但这些缺席的知识者却在他民族主义叙事的小说中集中现身,或者说他们成为黄春明民族主义叙事视野下的主人公,并且一再以被讽刺、被否定的形象登场,其原因无疑是值得探究的。在此,首先具体分析一下这些凝聚了作者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的知识者形象。其一是《小寡妇》中的马善行。他原是酒吧经营者黄老板的中学同学,大学毕业后到美国读市场学和旅馆经营,并且据说“在美国有四五年的实际工作经验”。这次,他是被黄老板所邀请,为他的酒吧招徕生意提供新的营销方式。他们预想中的顾客是参加越战的驻越美军,而他们酒吧的功能就是为驻越美军的休闲提供色情服务。为此,马善行对酒吧进行了从店名到设施,从吧女的服装到调情方式的一系列改革,为的是“用中国式的东西,吸引外国人”。首先将店名改为具有中国色彩的“小寡妇”,里面的所有装潢也模仿古中国的格局与摆设,再以屏风做成隔间。对吧女,马善行则进行了一番重塑:除了将她们原有的外国名置换为具中国传统色彩的名字、将她们的吧女服改为清朝服饰、要求她们模仿小寡妇的言行举止外,还对她们进行了周全的职业讲座。内容包括:建立她们对自己职业的信心——“我们干的不是王八乌龟生意,我们是有执照的,是合法的”、对她们讲述中国古代的性文化以便回答并勾引外国人的“性”趣、阅读越战的报纸以用了解的相关知识适时表现对美军的廉价关心,赢取顾客等。为了达到最佳出场效果,他还精心地设计了一个诱人的广告策略。然而这个理论家的一系列措施在最初的顾客盈门之后,陆续遭遇了许多问题。最后,酒吧依旧变回了原状。马善行自知力有不逮,而又见出这一职业的时效性已过,迅速投入了另一项投机。与其说马善行是个知识者毋宁说他更是一个精明的投机商,他所学所思的一切都是为了不顾一切地挣钱。为此,他不惜抛弃一己知识者的伪尊严和一切价值持守。可是,挣钱却并非由于贫穷,“资产阶级社会与众不同的特征是,它所要满足的不是需要,而是欲求。欲求超过了生理本能,进入心理层次,因而它是无限的要求。”(p68)他首先看中了越战美军对台湾色情业的需求这一重要商机,而后利用所学的知识和在美的经验仔细揣摩美军士兵的心理,出奇制胜,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性糟粕作为猎奇的材料和吸引顾客的手段不知羞耻地进行疯狂的贩卖。这一对所谓“商机”的敏锐把握的心理前提毋宁说就是对道德判断的完全背弃和对金钱的顶礼膜拜。此外,身为中国人,他满口“美式英语”,甚至不会用合适的汉语进行表达,他推崇并信奉他从美国学到的那些知识,享受美国式的生活方式,并且不可一世地在国人面前炫耀他的美国派头,可是他又认为美国没有文化,在营销中肆意将美军士兵玩弄于股掌之间。作为一个留学美国的台湾人,在深心里他看不起自己的同胞,自以为高人一等,将吧女视为物质性商品和自己可以任意轻薄的性对象,只希望得到国人的服从与敬仰。尤为可耻的是,对曾经孕育自己的中国文化,他已彻底丧失了信仰与尊重,而将之作为一己发财的工具加以有选择的利用,丝毫不顾忌自己以及自己所在民族的尊严,以对“西方对于中国女性和文化的腐朽、下流、充满民族偏见的想象”(p95)的迎合与夸大招徕色情生意。马善行无疑是一个在精神文化上无根的典型:既不属于美国,也不属于中国,他的民族、文化认同事实上是缺失的,唯一的信仰唯有金钱。马善行之流不妨认为是黄春明对台湾西化知识者形象的漫画式捕捉。第二类知识者形象的代表是《我爱玛莉》中的陈顺德。他在台北的一家外国机关工作,在他的顶头上司洋老板卫门即将被调回美国时,为了维系与洋老板之间他所谓的一点联系,他千方百计的求恳洋老板将他家养的一条杂种狗玛莉留给自己。如愿以偿后,他在家中将玛莉待若上宾,畏狗的妻儿却饱受这条杂种狗的惊吓与折磨。尤其是他的妻子玉云,为了玛莉学英语(因为玛莉只能听懂英语)、受伤、挨骂以致挨打。千万小心,然而终于还是不免犯下了“弥天大罪”: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发情的玛莉与一条土狗交配上了。而这是卫门夫人临走时开玩笑交待下的禁忌。陈顺德在接到妻子的求救电话赶回时,事情已不可阻止,他在大怒之下诅咒并痛打妻子。玉云在这时才忽然明白。面对妻子“你是爱我还是爱狗”的质问,他的回答是:“爱狗!”妻子闻言带着孩子们离开了他,他却四处打听,忙着为玛莉打胎。陈顺德是一个具有浓厚小市民趋利色彩的知识者。他原是一个小地方的初级中学英语老师,在台北闯荡后年年都有升迁的原因是他深谙洋老板自大专横的心理,处处逢迎讨好,委曲求全,明知窝囊仍沉醉其中,甚至在同事们要求洋老板为侮辱中国道歉时不惜放弃对自己民族尊严的捍卫,作壁上观。他对人有森严的等级观念。在他的意识里,洋人是第一等的人,他则等而下之,妻子玉云和职位低于自己的同胞更是他颐指气使的对象。这一切都来源于他向往美国式的生活方式,试图在洋公司长久立足、升迁,最终过上他向往的美国式生活。为此,他千方百计留下了玛莉,因为它不仅代表着他与洋老板之间不断的牵连,而且意味着美国式生活的一部分。可是,在一切按他的计划进行的过程中,他却并未获得任何快乐。事实上,在最开始他就陷于多重的认知悖论中。第一,玛莉并非一条纯种狼狗,而仅仅是洋老板在台北狗园贱价购回的杂种狗,它对洋老板不具任何意义,原本就是他们在离开时打算丢弃的垃圾。陈顺德却以为玛莉是洋老板家的宝贝,为此不惜克服自己的巨大恐惧,也以严苛的标准要求妻儿,善待在他家四处破坏的玛莉。第二,对他与洋老板关系的认知。在洋老板眼里,他只具有多重的利用价值,是他们公司立足台湾所需要的桥梁和卒子,洋老板夫妇对他的“结论是一头猪一只狗”。他却将这种利用视为荣耀和情谊,并且以之为“他全副精神的支点”。正是在这种心理的支撑下,他才急于留下玛莉。第三,对自我的认知。他明明是一个地道的中国人,却向往美国式的生活方式,这原也无可厚非,问题是他在这种向往中放弃了自我,使自我认知陷于悖谬与混乱。小说中有这样一个细节:身处洋公司的陈顺德因为工作需要,取了一个洋名字叫大卫·陈。对这个洋名,他十分珍视,以致他刻意遗忘自己的中文名字“陈顺德”。其具体表现是:在他人叫他的中文名字时,他通常置之不理,并且感到厌烦。当大家将这个洋名字本土化为“大胃”时,他怅然若失,只有当他的洋老板也用中文发音“大胃”叫唤他时,他才重新得到了确认一般欣喜若狂。这一方面诚然暴露了他趋奉美国生活方式,力图洋化、奴化的性格特点,另一方面却也凸现了他在自我认知中潜在的缺失。他对美式生活的向往与其说是基于文化上的选择,不如说是对一种富裕的物质生活的由衷羡慕,在它背后,依然是中国式小市民的炫耀与虚荣心理。由于出身于小地方,又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试图在台北这个陌生的地方实现他的设想无疑是艰难的,为此他采取了以对自己的人格乃至尊严的放弃去争取的途径,却不料在过程中使自己的身份陷于尴尬:既不屑于在洋人面前作为中国人而存在,又不可能完全放弃中国人这一身份,获得外国人对他的真正认同;同时,又被中国人普遍地隔离与疏远。其实,在骨子里他就是一个中国小市民,他的生活环境、他的家庭、他的伦理观念以及审美意趣都是中国的。在这一根基上试图建构起美式生活的皮毛,只能是不伦不类,反而使自己在巨大的认同空虚中悬浮。最后,守着一条狗,众叛亲离。其实,玛莉又何妨视作对陈顺德的象征性譬喻他就像一只杂种狗,无论在自己身上如何竭力涂抹异国乃至所谓高贵色彩,被洋人如何豢养,依旧不能改变他的真实身份,反而沦为杂种,到最后,依旧被洋主人毫不留情地抛弃。正是在这三重悖论中,作者刻画了陈顺德欲奴化而不得的可笑可悲嘴脸,展示了其时整个台湾对西方生活方式、西方文化趋之若骛的背后所潜在的巨大危机。滑稽讽刺之余,又有几分小人物生存于世的淡淡辛酸。《莎哟娜啦·再见》是黄春明小说中唯一一篇以第一人称“我”进行民族主义叙事的作品,在小说创作中带入了作者本人的诸多个人体验与情绪。小说叙述的是在台北某公司工作的“我”——黄君接到总经理的电话,要求他带七个日本人到故乡礁溪去嫖妓。这七个日本人都是公司的重要客户,他们成立了一个“千人斩俱乐部”,意思是表明他们各自共同的志愿——在一生中跟一千个不同的女人睡觉。为生活所迫,极端仇视日本人的黄君在万般无奈下勉强接下了这份屈辱的差事。尽管如此,他却始终不能压抑下强烈的民族情绪,只有通过暗中的对抗缓释:他首先在言语上不动声色地一再刺伤日本人的优越感;而后在无法阻止他们嫖自己女同胞的情况下,通过自己的翻译,成倍提高日本人的夜渡资为妓女们谋取经济利益;最后,趁着为火车上的年轻人作翻译的机会,他畅快地彻底击溃了这些日本人从嫖妓中获得的短暂快乐,宣泄了自己对日本人强烈的民族义愤。如上所述,黄君是倾注了作者黄春明自况色彩的一个人物形象,而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也提供了对“我”复杂心理纠葛的深层探询与揭示,袒露了下层知识者在现代资本社会中挣扎的身不由己,在民族自尊心与个人生存之间徘徊游走的心理窘困和矛盾张力。相较于以上两位知识者形象,黄君这一人物身上比较充分地展现了个性特征。总体而言,他是一个自尊、机敏、善良、多情、有责任感、冲动而不乏理智,爱国的下层知识者。这个形象最突出的个人特点就是充满了自省意识,他的自省意识又主要表现在他的民族自尊、个人自尊与现实利害的冲突中。在黄君,他的个人自尊是紧紧维系于民族自尊的基础上的,或者说,黄君的民族自尊与个人自尊是一体的。他有着确定无疑的中国认同,正是这份认同导致了他对日本人强烈的民族仇恨。因为他的祖父在年轻时曾被日本人折断了腿,南京籍的历史老师铭刻在他心里的则是抗战的历史和南京大屠杀的惨烈镜头。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可是当七个曾经大多是侵华日军的日本人出现在黄君的世界里,并且提出无耻的要求时,在坚定的民族认同与穷困的现实生存之间,他却只能竭力谋求某种平衡,时常陷于某种尴尬情境。为了化解这种尴尬,在维护民族尊严的同时维护自己的尊严,作者采取了彻底丑化否定日本人的叙写方式。如果说过去黄君关于日本与日本人的想象来自于他人的话,这次的礁溪之旅则一再印证着他对这一想象的确认:日本人确实下流无耻。为了凸现日本人表面优越风光后面的无能,作者更是对七个日本人进行了“去势”处理。同时,小说中的黄君则利用经济上的潜在胜利试图获得精神上妥协的补偿。这无疑仅仅是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并不能改变在精神上颓败的实质,反而加深了他内心的矛盾。即使在最后,黄君利用一个台大中文系学生试图向这七个日本人询问到日本留学的事宜之机,通过翻译,既批判了学生的盲目崇日、缺乏中国文化认同的心理,又严厉谴责了这七个日本人对中华民族犯下的罪行,他的抵抗依然是微弱无力的。经济上的仰赖于人注定了精神上的软弱,其中深切的是作者在日本对台经济殖民下无法掩饰的民族焦虑。中国的民族主义,“如同其他第三世界的国家的民族主义一样,既非伴随着国家资本主义与资产阶级的成长而出现,也不是本土现代性的产物,更无关乎以现代性为基础的殖民扩张,而是反殖民、反扩张的产物,是对西方冲击的一种回应。”(p27)对于饱受日本50年殖民的台湾人而言,在新的历史时期,他们对殖民无疑有着特殊的敏感,殖民也更易于挑起他们的民族主义情绪。但在呈现这种在经济上被殖民所导致的民族自尊的矮化乃至丧失时,黄春明为何选择知识者或者说,为什么是“知识者”这一群落成为黄春明小说世界唯一的反面形象这其中是否存在黄春明的某种“反知识者情结”从文本的层面看,知识者出现在黄春明民族主义叙事的系列作品中是因为他们所拥有的知识使他们更易于在现代企业工作,也更易于在这一空间遭遇经济殖民的问题,像陈顺德和黄君。其次,就知识者自身而言,现代知识者与西方文明有天然的联系,这使他们更易于陷入民族文化认同的危机中。西方现代文明与中国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化的冲撞在他们身上表现尤其明显。最后,这也因于作者的创作立场。不同于一般写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