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作家白先勇小说《锦瑟》赏析

台湾作家白先勇小说《锦瑟》赏析

白贤勇是台湾现代最著名的作家。他认为文学是一种表达人性的艺术，旨在探索和展示人类生存形式和精神世界的丰富性，并“希望人们心中的痛苦不要说”。小说《游园惊梦》是其扛鼎之作,1967年发表在《现代文学》第三十期上,后收录于小说集《台北人》中。小说叙述了昆曲艺人出身的钱夫人赴当年姐妹举办的宴会,故旧重逢的故事。《游园惊梦》是钱夫人旧时演唱过的压轴戏,时隔多年,人事早已全非。宴会上众人相邀,钱夫人却是不肯也不能再唱一折《惊梦》了。迄今,研究者对白先勇《游园惊梦》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意识流叙事手法的运用、“台北人”身份所包蕴的乡愁意识和文化内涵、白先勇的人生际遇及小说的创作动机和背景,以及小说与戏剧《牡丹亭》的互文性关系等几个方面。《锦瑟》是唐朝诗人李商隐的佳作,题名“锦瑟”,却非纯粹的咏物诗,《锦瑟》辞藻华美,意境深幽,流溢着恍惚绵渺、哀婉迷离的惘然之情,王渔阳曾有“一篇锦瑟解人难”之语。自宋元以降,关于《锦瑟》的言说异彩纷呈。20世纪,对《锦瑟》的阐释呈现出兼宗诸说的趋势,尤以钱钟书的“自叙诗歌创作说”和王蒙的“无端说”影响最大,前者融合了“适怨清和”1与“自伤说”,后者则以“无端”涵摄了“多端”。《锦瑟》是七言律诗,而《游园惊梦》则是白话小说,在体裁和题材上多有差异,但二者均意境幽深,融诗情、画意、哲思为一体,从书写内容、艺术情感和审美意蕴等层面,皆可探赜其互文之处。互文性理论由法国符号学家朱莉亚·克里斯蒂娃于1966年提出,她在《符号学》中指出:“任何作品的文本都是像许多行文的镶嵌品那样构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转化。”所谓“互文性”,又译为“文本间性”、“文本互涉”,自克里斯蒂娃提出该理论后,互文性理论主要朝两个发向发展:一是结构主义方向,以热奈特、孔帕尼翁、里法特尔和洛朗·坚尼等人为代表,从语言形式的角度关注文本之间的关系,将文本视为对他文本的模仿与改造;二是解构主义方向,在后现代文本理论、写作方式和阐释策略的意义上赋予互文性概念更多的解构色彩,代表人物有罗兰·巴特以及米勒和布鲁姆等人。本文所指涉的互文性,介于上述两者之间,“是指文本与其他文本、身份、意义、主体以及社会历史现实之间的相互联系与转化之关系和过程。在这里,互文性是一种意义于其中转换生成的函数关系(功能而非本体)。构成互文性必须具备三个要素:文本A、文本B和它们之间的互文性联系R”。一、蓝田玉的文学隐喻《游园惊梦》的主人公钱夫人是昆曲艺人出身,因着年迈的钱将军醉心于她的戏,娶了她做填房,万般宠溺,但她的心里却始终眷恋着有过一晌偷欢的年轻参谋郑彦青。钱夫人闺名“蓝田玉”恰与李商隐“蓝田日暖玉生烟”一句相合。“蓝田玉”既是人物的名字,也是诗歌文本的“碎片”在小说中的直接呈现,“互文性总是最大程度地开掘文本‘碎片’的意指潜能,从而实现意义的多样性和丰富性”。当《锦瑟》的“碎片”浮现在《游园惊梦》中,“蓝田玉”不再是一个孤立的名词,一个人名,带有了源文本的意义痕迹,并产生了更深远的意义阐释空间,其指向诗歌文本以外,具有丰富的隐喻,是《游园惊梦》与《锦瑟》最明显的一处互文。《困学纪闻》卷十八记录:“司空表圣云:‘戴容州谓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李义山玉生烟之句盖本于此。”1蓝田玉烟,美则美矣,却是可望不可及的物事。钱夫人的这一生,便像瞎子师娘说的:“荣华富贵———蓝田玉,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冤孽啊。”(P.106)荣华富贵、命里的冤孽,郑彦青最后一切都远去,如蓝田玉烟不可触及。人世的不尽如人意,于钱夫人如此,于仕途阻滞的李商隐同样如此,到头来繁华散尽,满目荒凉。《博物志》载:“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绩织,其眼泣则能出珠。”2狄仁杰怀才不遇时曾被阎立本喻之为“沧海遗珠”,故有批评家以为“沧海月明珠有泪”一句为抒发怀才不遇之感。然而,就文本本身而论,诗句的意蕴反倒更为深远,“沧海”、“明月”、“珠泪”等意象具有强烈的求解性和多义性。鲛人落泪,或许是伤怀于自身作为“边缘人”的寂寞,又或许是“念天地之悠悠”,于是在浩瀚的时空面前怆然涕下。钱夫人也曾像织鲛绡一样细细地编织自己的人生,而多年后,钱夫人看着他人喧嚣,自身其实早已隔绝在外,如深海鲛人独对海天,寂寞无言,潸然有泪。今昔盛衰的强烈反差,渲染了繁华如梦,美人迟暮的幻灭感。二、园叹梦梦:情感的传递《游园惊梦》里钱夫人的境遇与《锦瑟》中“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两句之间的互文性,则是由钱夫人的经历可关联到庄生梦蝶,由钱夫人伤情哑嗓可关联到望帝伤情化为啼鹃。互文性文本之间互相指涉,“这种互涉的程度视不同的文本而变化。互文性不是文本自发的性质,它必须通过读者的阅读和阐释才能激活和实现”。文本之间互文性的程度是动态的,文学接受过程中不同读者的审美感受和联想内容也存在差异。白先勇在创作《游园惊梦》时,或不曾有意地与《锦瑟》呼应,但文本开阔的意义阐释空间使读者能够进行互文性解读,进而寻探作品在哲理层面的意蕴,这也正是《游园惊梦》的艺术魅力所在。自庄子发出梦蝶之慨后,后来的文学典籍中都反复涉及过人生幻梦的主题,如唐传奇《枕中记》中的黄粱梦、《南柯太守传》中的南柯梦等,不一而足。“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便运用了庄周和望帝的典故。徐昂霄注《锦瑟》云:“三、四句庄生望帝,皆谓生矣。往事难寻,竟同蝶梦;哀心莫寄,唯学鹃啼。”3以为这两句是诗人自伤往事,而笔者更趋向以王蒙的“无端说”来解读:对诗歌的阐释不应过分拘泥于考证,“而要知道它本身的,它弥漫开的、它代表的那种情绪”。这两句诗所蕴含的意绪非常饱满,它不仅是个人的伤怀之语,也传达了人们的迷离与困惑之感:望帝亡国伤情,化为杜宇啼血,只道不如归去,而世人既不知所来何处,又该归向何处?《游园惊梦》也同样追问了人生与梦境的关系:钱夫人曾在得月台唱着《牡丹亭》里才子佳人梦中相会的故事;待得嫁做人妇,与丈夫的参谋暗通款曲,多年后听闻徐太太唱《游园》,钱夫人的思绪又堕入那一次如梦的经历中;而今落魄的钱夫人,回望当年的富贵荣华、欢愉爱憎,何尝不是旧梦一场?小说中的台北人沉醉在故国梦里不愿醒来,直到最后被台北新建的高楼惊破。小说里的“梦”层层嵌套,读者也难免会生出庄子当年的困惑,世事真伪难辨,也许幻梦才是真实的,而现实才是梦魇呢!三、大陆的悲情—游园旧事,锦瑟华年对故人、故园的怀恋与追思,赋予了白先勇小说强烈的历史沧桑感,《游园惊梦》折射出一代人精神上的茫然与无望。李商隐生于晚唐,受牛李党争波及而郁郁不得志,在精神世界上亦充满了彷徨与迷惘。虽然前人对《锦瑟》的吟咏对象有种种推测,但除了“咏瑟说”外,诸多研究都认同诗歌抒发了抚今追昔之感。《锦瑟》是在“思华年”,《游园惊梦》也是在“思华年”:李商隐思的“华年”以及钱夫人回忆里曾经的、众人所留恋的大陆的种种,都是经记忆美化的过往,是因不满于此岸而虚构出的完美彼岸,而此岸遭遇的困顿与彼岸世界的不可抵达把人推向更深沉的悲凉。“锦瑟无端五十弦”,李商隐《锦瑟》的开篇给诗定下了华丽哀婉的基调。《汉书·郊祀志上》有云:“秦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1“一弦一柱思华年”,每一个音符的流转,都勾起人对既往的回忆。《游园惊梦》里塑造了“台北人”群像,这群“台北人”深怀着对已逝的繁华富贵的留恋和对大陆生活的追思。钱夫人新做了墨绿杭绸的旗袍,“这份杭绸还是从南京带出来的呢”,即便陈旧发乌,也是好的,毕竟“台湾的衣料粗糙,光泽扎眼,尤其是丝绸,哪里及得上大陆货,那么细致,那么柔熟”。(P.98)宴席上饮的花雕,在钱夫人看来也不及大陆的好,“台湾的花雕到底不及大陆的那么醇厚,饮下去终究有点割喉”。(P.105)一曲《游园》,与李商隐笔下的锦瑟弦音相通,一笛一箫,一弦一柱,都饱含着对韶华流年的感怀。清代徐德泓、陆鸣皋阐释《锦瑟》的首联云:“此就瑟而写情也。弦多则哀乐杂出矣……俱有年华之思在内矣。”2李义山的哀情与钱夫人的伤怀融汇在管弦之中,读者的年华之思也随之荡漾,与作者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游园惊梦》和《锦瑟》在艺术手法和情感基调上的互文性也因此而生。四、《游客叹然》与《锦织物》互文互文性并非一个线性概念,“所有的文本处于一个庞大的文本网系之中,它们之间没有时间的先后关系,更无需取得事实证据的支持。在互文性理论中,作者死亡,读者再生。只要是读者阅读时涉及的文本,尽可以纳入互文本网系之中”。白先勇有意识地将《游园惊梦》与《牡丹亭》契合,与《锦瑟》的互文却是对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不自觉地赓续与融通。在情境上,《游园惊梦》不仅与《锦瑟》互为指涉,这两个文本与中国古典文学传统同样构成互文。中国古代有大量的文学作品伤悼时间流逝,这正是古人生命意识的体现。《游园惊梦》与《锦瑟》在丰厚的文化传统中形成了互文。两部作品中表露出的无奈与惘然,既是古人和后人的无奈和惘然,更是人们普遍的无奈和惘然。生在晚唐的李商隐和身为白崇禧之子的白先勇,因其自身经历,对人世间的种种荣枯尤为敏感。《锦瑟》尾联写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忆旧怅惘的叙事内容,低回婉转的感情基调,引发读者忧思感喟的审美情感,使《游园惊梦》和《锦瑟》之间产生了极强的互文性。《游鸣》中“共享”的情感表达—结语白先勇希望通过文学表现“人类心中难以言说的痛楚”,《游园惊梦》超越了具体题材,成功地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