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有真梦文本互涉下的《游园惊梦》

梦中有真梦文本互涉下的《游园惊梦》

《公园的恐惧》描绘了贵族的宴会。宴会上衣裙明艳,鬓影飘香,而白先勇的文字精致优美,读来余香满口,但阅后掩卷,却又难免凄凉入骨。鲁迅评《红楼梦》“悲凉之雾,遍被华林”,我想挪来形容此篇亦无不可。评者都论白先勇这只“王谢堂前的燕子”是替南京的那起高官及太太们写下一首时代的挽歌,而篇末钱夫人感慨台北“变多喽”、“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楼大厦”毋宁就是明证。自然也有识者提出这更是一出女人的悲剧,这是白先勇创作中念兹在兹的一个主题。以上的主题应当说都是这篇小说所涵盖的,如果一篇小说的主题可以一语道尽,想必不会引起大家反复阅读的兴趣。但值得一提的是这篇小说在文本互涉(intertextuality)之下所引申出来的更为深刻更为广阔的意涵。有关这篇小说的文本互涉南开大学的刘俐俐教授在其《梦醒时分的阐释空间———论白先勇〈游园惊梦〉艺术价值构成机制》中已有探讨。在此,拟在郑文的基础上进一步开拓,以期展开更大的阅读空间。一《游客》和其“一想”这篇小说最明显的互涉来自于汤显祖的《牡丹亭》,篇目《游园惊梦》仿《游园·惊梦》这出剧名,小说中钱夫人正是唱此出戏曲的名伶。而《游园·惊梦》的唱词亦在小说高潮时直接出现于文本中。一读这篇名,耳边仿佛便响起那流丽悠远的昆曲,声若游丝的笛音,一唱三叹的昆腔,悠悠讲述着人间传唱不尽的爱情。初读,大家都可能以为之所以取篇名为《游园惊梦》是因为两次宴会都有唱曲,而且唱的也都是《游园惊梦》。但细细考量,却发觉除了这一层意思外,还有更妙一层的意蕴。《游园惊梦》这一篇名不仅是对《游园·惊梦》这出戏剧的模仿,更是对它的反动。《游园·惊梦》与《游园惊梦》,此梦非彼梦,彼梦是真梦,是虚,但虚中酿着真实的佳缘;此梦是假梦,是回忆,是实,实中了结了虚假的孽缘。而杜丽娘一惊,乃惊艳,一惊而亡才能成就以后的“魂脉脉、意咍咍”;而钱夫人一惊,乃是把十几年前不能想不能忘的伤心往事从潜意识中悠悠唤回,一惊之下嗓子再次哑掉。《游园·惊梦》是喜,而《游园惊梦》却是悲。如此对照,钱夫人的悲剧更深入一层。《游园惊梦》对《游园·惊梦》的反写还在于:在《游园·惊梦》里杜丽娘识得书生柳梦梅,后柳梦梅为她开坟棺,为她招亡魂,为她探严父,为她受拷打,虽是书生一个,却体现出强烈的男子气概,不枉杜丽娘为他死一场再活一场。而《游园惊梦》中的钱夫人却没有如此的幸运,她的郑彦青是一介甲胄,英武强健:他的马裤把两条修长的腿子翻得滚圆,夹在马肚子上,像一双钳子。他那匹白马在桦树林子里奔跑起来,活像一头麦秆丛中乱窜的兔儿。汗珠子一行行从他额上流到他鲜红的颧上来。程参谋更是他的写照:他穿了一身浅色凡呢丁的军礼服,外套的翻领上别了一副金亮的两朵梅花中校领章,一双短统皮鞋靠在一起,乌光水滑的。钱夫人看见他笑起来时,咧着一口齐朵朵净白的牙齿,冗长的面孔,下巴剃得青亮,眼睛细长上挑,随一双飞扬的眉毛,往两鬓插去,一杆葱的鼻梁,鼻尖却微微下佝,一头墨浓的头发,处处都抿得妥妥贴贴的。他的身段颀长,着了军服分外英发。那细长上挑的眼睛,那飞扬的眉毛,活生生是柳梦梅的翻版。屡次化身为杜丽娘的钱夫人想必也把郑彦青当成了她的柳梦梅,亦可救她于水火之中,哪曾想郑彦青却是个银样镴枪头,连个弱书生柳梦梅都不如。钱夫人以为找到了“命中的冤孽”,没想到郑彦青强健的肉体即根本无法承载这一重负。柳梦梅只一夕之梦就三生难忘,敢为其触犯阴界,召魂还阳;而郑彦青享完钱夫人肉体之后,随手即抛。此处的文本互涉让我们倍感反讽。白先勇在此颠覆了汤显祖的青春至情。在汤显祖的剧作中灵与肉、男与女是合一的,年轻的身体与健全的灵魂密不可分,如此才可成就一段才子佳女的旷世姻缘。而灵肉、男女在白先勇的小说中却是分裂的。钱夫人青春年少却只能嫁与一具苍老的身躯,而年轻的郑彦青只是一个负心之人,因此,钱夫人心心念念以杜丽娘为版本,但现世中却哪可寻到一个如此完整的柳梦梅?(不过,汤显祖把杜丽娘与柳梦梅最早的爱恋一设置是在梦中,二设置在阴间,是否无意中传达了这种完美的恋情原本就是见不得阳光的?)但就在这反讽与颠覆中,悲剧的意味倍加突出,钱夫人内心的凄凉也更加强烈。而更有意思的是钱夫人的嗓子哑于杜丽娘刚要入梦之时。因此,在这文本互涉之下,可以解释为白先勇是想要暗示我们这种美丽的梦想在现实生活中还没开始就已经破灭了。二“此情已消生”,“春心已忘”《游园惊梦》的第二个互涉文本应当是李商隐与他的千古绝唱《锦瑟》,这个互涉相较于《牡丹亭》当然是稍微隐蔽一些,可其作用却是不可忽视。李商隐《锦瑟》一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短短五十六个字,却营造出中国文学中最迷离凄凉的意境。李商隐一生写得最多的是不可对外人道的爱情,这段爱情既有“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甜蜜,又有“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的痴恋,然而更有“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伤感。李商隐这一凄迷的爱情在此无疑用来影射钱夫人与郑彦青这段不可言说、唯有一次却留下终生“创伤”的爱情。因此,文本一告知我们钱夫人艺名“蓝田玉”,李商隐的爱情故事遂马上进入我们的视野,我们即已预见了钱夫人必有一段美丽但结局惨然的爱情。果然事件的发展与我们所料如出一辙,只是已到晚年的李商隐感慨“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而我们的钱夫人十几年后追忆却依然“惊梦”:钱夫人突然用力摔开了蒋碧月的双手,嘎声说道,她觉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头上来了似的,两腮滚热,喉头好像猛让刀片拉了一下,一阵阵地刺痛起来。钱夫人的悲剧不在于她遇人不淑,爱上一个负心人,她的悲剧在于她明明知道郑彦青是个负心人,然而十几年后,忆起那段往事,却依然不能释怀。今时今日,当回到依稀那个时刻,她居然还要重历那段“创伤”。当时“惘然”尚情有可原,可现在还“惘然”依旧,世情如此看不破,真足以令人唏歔不已。而与《锦瑟》的互涉作用当不仅于此。《锦瑟》一诗那晓梦蝴蝶、春心杜鹃、沧海月明、珍珠清泪、蓝田日暖,云雾缭绕,如梦似幻,最是凄迷。虽说白先勇写窦公馆“门灯高烧”、“整座大楼,上上下下灯火通明”、“明亮得像雪洞一般”,但因为采用意识流的手法,钱夫人时不时地回到过去,回忆这一动作即给我们梦幻之感。而到高潮处,更有因酒意略微晕眩,在这晕眩中,那被压在潜意识深处钱夫人从来也不想想起的伤心往事像灰蝴蝶一般随着现场徐夫人的《惊梦》纷纷来到眼前。回忆一处迷离,酒醉一处迷离,加上瞎子师娘诡异的谶语,已让人云里雾里,不知今夕何夕了。而因了这互涉,本文的迷离之感又加强了几分。三情的熄灭是最大的部外地位张爱玲与白先勇,虽然男女“有别”,但对女性的呵护与怜爱却是同一的,也有人揣测是否白先勇的性取向导致了其女性话语严重。这自然是无稽之谈,既然有些女性可被男性话语所殖民,那么男性为何不可替女性说话,性(sexuality)与性别(gender)不是一回事。曾有人问过白先勇,是否也是张门弟子,白先勇却只道自己与张爱玲同出“红”门。确实,无论从文字的表达还是主题上的女性关怀来看,他们实不愧得曹雪芹的真传。有意思的是,他们写过两个颇为相似的故事,只要经过阅读训练的读者,相信没有读到《游园惊梦》而不会想起《金锁记》的。或许这两个文本可以连袂演出一个更广阔的互涉意义网络!钱夫人的婚姻与不幸和曹七巧如出一辙。两位女子年青时都非常的美丽,然而可惜她们的身份又都太低,且恐怕还有晴雯的毛病———心比天高,所以,才会一个嫁与年近六十的钱将军,一个嫁与天生残疾的姜二少爷。钱将军:他的头发乱得像一丛枯白的茅草,他的眼睛坑出了两只黑窟窿,他从白床单下伸出他那只瘦黑的手来……他那乌青的嘴皮颤抖着。而曹七巧如此形容姜二少爷:“你碰过他的肉没有?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了麻,摸上去那感觉到……”一具年轻充满活力的身体要陪伴枯干的行将就木的躯壳,这是“一个青春女子与死神的交易”。这两个男子恐怕是蓝田玉与曹七巧一生的噩梦。弗洛伊德说“爱欲与文明是对立的”,我们同样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上,极其反讽的是,身份地位与性常常是对立的,所以,躲无可躲,她们的人生中必定要出现一个年青英俊但风流成性的男子———郑彦青与姜季泽,以满足她们对性的追求与想象。然而我们好奇的是两位作家对人物的处理:同样遭遇这种性与心灵的匮乏,于是,张爱玲让曹七巧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的“儒家疯女”。(P127—158)曹七巧虽可恶———最可怜的是她的一双儿女,都被她用沉重的黄金枷角劈伤劈杀了,然而她不乏我们的同情与怜悯,她的所作所为当然“情有可原”。而白先勇的蓝田玉虽遭不幸却始终保持着人的尊严,让人看去依然是一块超凡脱俗“美玉”,依然是一位高处云端的“女神”,虽然美丽而凄凉。若就性的启蒙来讲,蓝田玉应当要比曹七巧更甚。但大凡经过这一启蒙的,似乎都没有好下场———《红楼梦》里,第二十二回“牡丹亭艳曲警芳心”,让林黛玉“痛悟痴情的真谛”,并成了她香消玉陨的一个根源。再反思自《牡丹亭》诞生以来,有多少痴情女儿曾为其而亡。因此,是否情的启蒙反而成了死亡的开始?汤显祖的“还魂”自是千古痴情人的一大美梦,然而在“世俗时间”里死者又怎能复生?于是,反观《游园惊梦》,所以我们不禁要问,何以蓝田玉多次出入《牡丹亭》,竟可全身而退?中国的才子佳人戏一般到有情人终成眷属便戛然而止,而终成之后的生活则不得而知。但事实上这之后的生活占了人生更大的比重。而有情人也常在这此后的日子里翻作无情人甚或是仇人。探勘这些为《牡丹亭》而死之人,尽是未真正经过情海风波之人,才会把情看得如此之重。若是经过真情的一次幻灭,那之后情便轻了许多,甚至把它看成人生的点缀。所以,或许蓝田玉认为唯一活过一次但证明完成是虚假的爱情反而是她的救赎。郑彦青当然特别满足蓝田玉的欲望投射,所以,蓝田玉对这段感情十分投入,以至于视其为她一生的冤孽而不惜与妹妹反目,然而情给了、人给了,得到的却是背叛。情的幻灭是人生最大的幻灭。“年轻的人哪里会有良心呢?你们这种人,只有年纪大的才懂得疼惜啊。”瞎子师娘虽是眼瞎,但心如明镜,了透世情。从此,蓝田玉可以安心这场“青春与死神的交易”,而不再经受感情的波澜。王德威谓“白的《游园惊梦》是昆曲《游园惊梦》的苍白倒影,或更确切的说,是时间卷入现代情境的无奈告白”。小说末尾白先勇用他小说家敏感的心,借蓝田玉对台北那“起了很多高楼大厦”的一瞥,有意无意告知我们,新的时代已经来临。但就“多情总被无情恼”这一点来说